《西席》 第14章

这时候,香灯叩了一下门,在外道:“厨子张师傅向小姐和姑爷告假,说是家中那位给生了个儿子,想预支下个月的工钱回去应个急。”

沈卿州低低笑了笑,起身走出去。

待他回来,我自是好奇地问了一番,他自是耐心地解答一番。

“不同于牡丹占,此例为闻声占。叩门者初叩一声而止,继而又叩五声。以一声属乾,为上卦,以五声属巽,为下卦,又以一乾五巽共六数,加酉时十数,总共得十六数,以六除之,余四,……”

当年他讲梅花易数,我走神走得一塌糊涂。

读书台上尚且能睡着,此刻本就在床榻上,我靠在他肩头的脑袋越发地沉。

睁开眼已是天光大好。

第四日、第五日……

我终于觉出不妙。

第25章

“肾者,主蛰,封藏之本,精之处也。”

“凡阳事不举,多因肾阳衰微,温煦失职;或以忧思太过,损伤心脾;或以惊惧伤肾……”

我坐在檐下,捧卷苦苦地冥思。

手头几本医书,是香灯从我爹的藏书阁弄来的,我略略翻读下来,觉得书上讲的符合肾阳衰微的一些形容——腰膝酸软,畏寒肢冷,精神萎靡,动则气喘,沈卿州一样也没有。

那却又是甚缘故?

我茫然看向阶前一丛胖头菊。忍不住叹。

唉——

背后一个清透的声音道:“你看的这一堆,是什么书?”

我啪的合了书。

侧头只见一双初现风流的桃花目半眯起,眸光盯住我的一小捆书。

我道:“哦,几本医书。你看这个书面上写的,《黄帝内经》。”

宁怀珺的弟弟宁衾嗤地一笑:“我老早就晓得,书面上写的书名跟书的内容却不一定有甚相关。你要让我翻一翻,我才信。”

我慈爱地伸向他:“你翻。”

宁衾看看我,接过去,翻了好些页,道:“还真是。”忽又一皱眉头,“你病了?”

我一时没跟上:“啊?”

他将我仔细打量一回,突然开怀笑道:“那是姓沈的病了?”

我顿了一顿,客气道:“沈卿州。他叫沈卿州。”

宁衾哼了一声:“不就是姓沈的。”亦顿了顿,笑容更灿,“真是他病了?哈哈,什么病?怎的你却不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哈?”

说着又将书翻了几下。

我做不动声色状,从他手中抽回书,道:“卿州他在正厅见客,你被他放进来的时候,却见他是病着的吗?”

宁衾眼角弯了弯,“我也是老早就晓得,一个人看上去好不好跟他实际上的好不好却没多大关系。”

他说得我一怔。

这一怔,却没留神他拿起一本《景岳全书》。

阐述不举的那一篇,还叫我折了个角。

宁衾一翻,正好翻开了那一页。

我一下子跳起来。

宁衾嗖地跑出一丈远,直勾勾地又掀了几页。

我气急败坏道:“放下。”

他从书页上抬头,盯着我笑得十分古怪,道:“怪不得我来的时候听见你唉了一声,怪不得你不去请大夫来瞧,原来、原来……”将书往袖子里一揣,“太好了!我哥自你悔婚就没有过好脸色,这个,我一定要带回去叫他开心一回。哈哈。”

沈卿州进来时,宁衾飞一般地从他身侧冲出去。

我头上的某根筋猛地跳了两跳。

“他怎么了?”沈卿州向我走来。

我干干笑道:“大约是,大约是他娘喊他回去吃饭了。”

沈卿州道:“哦,我好像听他说什么开心。”

我继续笑:“回去吃饭,多开心的事儿啊!”

沈卿州看着我,“那我们,也去开心开心。”

走去小花厅的路上,我回想宁衾小时候,心中一叹。

那个时候的他,何其腼腆,何其乖顺。

宁衾小时候同宁怀珺瞧着却不大像,如今却因了这一双随了他们同一个爹爹的眼睛,越发的像一双亲兄弟了。

也越发的厉害。

一路感慨着到了小花厅。

香灯已摆好了饭。

我扶沈卿州坐好,向他柔柔一笑,道:“吃吧。”

他看向一桌佳肴,神色住了一住。

我爹藏书阁里的那一小捆医书,有几本甚尽责地给出几页益阳补肾的食疗之方。

一早客至,沈卿州去了正厅,我便用一个本儿详细地抄录下来。

今日交代给厨房的几样,蚝豉焖韭菜,益智炖花胶,核桃鸭子,煎蚝饼,虫草枸杞淮山羊肉汤,说是功效相当不错。

我虽不大确定沈卿州有无亏损,但前一阵他挨了我爹一剑,带着伤七日夜不眠不休,伤好却紧接着布置我们的婚事,委实受苦不少,补一补也好。

但,补肾益阳这个事儿,是个容易叫人介怀的事儿,千万要顾及对方的情绪,要做到不着痕迹地关怀。

我不着痕迹地先咬了一口煎蚝饼,高兴地道:“这个好吃极了,你也尝尝。”香灯随即夹了一块到他碗里。

沈卿州慢吞吞执了筷子,垂着眼睛轻声道:“嗯。”

我心中突了一下。

莫不是我那一番不着痕迹,不着得不够不着?

我赶紧又不着痕迹地喝了一口羊肉汤,还吃了一块羊肉,再高兴地道:“我一向不爱吃羊肉的,都觉得这个汤好喝得很,好像是添了不少料,一星半点膻味儿也没有,极是鲜美爽口,你也喝一喝。”

沈卿州慢吞吞抬头向我眼中瞧了瞧,慢吞吞捧住碗,仍轻声应道:“哦。”

愁人。

这一顿,我为了使他多吃点,自己也免不得卖力地吃。

欣慰的是,沈卿州每样菜都吃了。

饭后我拖着他在园中散步。

重阳那天我爹命秦陆搬来几盆名菊,将园中的一畦野菊花妆点得甚高贵。

小花园中,曲径两旁,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

晚风一过,几度香冷。

沈卿州将我往怀中揽了揽,低道:“你觉着夜风凉不凉?要不要回房去?”

我心头一跳。

一因他这个声音,沉沉的十分好听;一因他揽我的这一揽,揽得十分潇洒;一因他说的这个话,让我隐晦地听出几分的不寻常。

我心花怒放地点点头道:“好罢,回房去。”

回到厢房,沈卿州捧着一卷书端坐在灯前。

我不动声色凑过去。

沈卿州伸手,搭在我腰上。

再无动静。

我靠着他站了一阵,便听到叩门声。

沈卿州翻书页的手指抖了一抖。

我笑了,“送进来罢。”

今晚的宵夜,是海参腰花滑蛋粥。

沈卿州放下书。

宵夜毕,他从书架上新取了一本书,靠在床头看。

没看几页就睡了。

面容安详,呼吸匀长。

我觉得怪愁怪愁的慌。

又等了一会,沈卿州沉沉睡去,我悄悄捉了他的脉诊。

诊出的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

也不是医书讲的另一种缘于忧惧操劳而肾气亏损的形容。

唉——

“你不睡觉,却来诊我的脉,衿儿,你到底要做甚?”

床榻上,沈卿州缓缓睁开眼,唇角勾起来一丝笑纹。

我倾身亲上去。

他猛地僵住。

房顶上细微一声响,我将床头的空碗扔出去。

一个人掉下来。

第26章

瓦片哗啦啦一阵纷落,地上跪的一个乌衣人腾出声儿道了一句:“小姐。”

我认出此人是我爹手下统领云骑的那个何勤。

云骑也是军号。与豹骑擅地面防御作战不同,云骑擅于摄空,在军中领着情报追踪之职。

我遇刺的几番,我爹便调了云骑回来当牛刀,捉拿刺客。

“何统领,”我不动声色穿好鞋子,“你在房顶上,看到什么了?”

何勤咳了声。

这咳的一声忒像是让瓦片灰呛的。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甩袖子向门外去。

然而没走两步,却叫人自背后一把拽住。

沈卿州将我按在胸膛上,低声说:“不要。”又向何勤道:“何统领,府中设守卫,入更前我也亲自确认了一番,并无可疑。劳烦何统领回禀将军一声,请他放心。”

何勤退出去。沈卿州仍按着我。

我一推他,“你拦我做什么?”

沈卿州不答话。

我看向他,“你早就知道我爹派了人刺探?”

沈卿州垂下眼帘,道:“将军一向为你牵挂,有不放心处自是合情。”

我随即道:“那我也要去问一问,他有何不放心处。”

沈卿州转身,坐回床榻。

我站了站,也走过去,挨着他坐好。

沈卿州似笑非笑,“怎的又不去?”

我怅然道:“也不是非得去。我有的时候就爱跟人反着来。你拦着我不欲我去,我就偏得去。但你一点不拦,随我去,我就不怎的想去了。”

其实我方才说要去问的那一问,是个质问。

我一见何勤就猜出,我爹他不放心的,是沈卿州,怕他同我不对付,是以就命何勤蹲在我们的房顶上,替他注视着跟我一处的沈卿州。

沈卿州定是知情。但他装的这一个不知,不知得十分委屈,让我有些不好受。

不好受着,只听沈卿州道:“你那一个碗,扔出去得着实不错。”

我愣了愣:“难道不是你使的力?”

沈卿州茫然望着我,一本正经道:“不是啊。”

我笑了:“我小的时候,树上的雀儿就一打一个准,现在只用一个这么大的碗,就将房顶上的何统领给打下了。”

但房顶开了一个大洞,床前又是一地碎瓦片,我跟沈卿州今晚只好搬一间厢房睡了。

他去喊人收拾。

我拾掇一番,抱了床角沈卿州的衣物挪地方。

一堆柔软的衣物,却硌了一硌。

他衣领的一处,像是有个甚么物什。

我又摸了摸,忽听一声脆响,他的青衫衣领里掉出一道白光,落在地上,碎了。

是一枚羊脂白的戒指。

“衿儿,今晚就住……”沈卿州突然不接着说了。

我一抬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眼神有些莫测。

他这个僵硬的样子,叫我不晓得怎的,一阵心慌。

我蹲下来,将那只玉戒的几截捡拾一番,看清戒面上雕的是一只古凤,只不知是否年头久了,凤凰的轮廓已不甚分明。

“衣领开了一处口,这个就掉出来。”我伸手向沈卿州。

他向我走来,“你得给我缝一缝。”

我愣了一会,抱着衣物点头:“好。我给你缝一缝。”

但缝一缝显是不够。

我踌躇片刻,瞧向沈卿州眼中,道:“我晓得你这个玉定有些意义在里头,大约是个不大好顶替的玉。但虽然如此,我也想要还给你一个。”

沈卿州怔了一怔,嘴角微挑了挑,道:“你还给我一个怎样的?”

我接道:“怎样的,你只管说。”

我爹不戴戒指,但却拦不住有人赶着时兴送给他。香月堂摆的大小十几个锦盒,若还不合沈卿州的意,就或买,或定做。

沈卿州想了想,道:“不如你雕一个给我。”

我张了张嘴。

沈卿州又蹙眉去看手心里一摊碎玉。

我当即道:“好。”

新的一间厢房的床榻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会想要画个什么样的形状雕在戒面上,一会又想,房顶上已经无人,沈卿州怎的、怎的还是个有顾虑的形容?

我正忧愁,却叫沈卿州一把搂进怀中。

他搂着我好一会,声音里有几分压抑地说:“你不会琢玉,也不要紧。你过去,不会这个那个,不也都跟我学会了?”

我翻了个身,只翻到一半就被沈卿州按住,不让我再动,我遂仰面嗯了一声:“你说得对。”

心中又继续忧愁一番,终因时辰走晚,没熬得过睡意去。

第二日一早,沈卿州喝着芝麻核桃粥,我翻出针线来缝他的衣领。

香灯十分钦佩地将我望着。

我的针线活儿,放眼偌大一个上将军府,也就在奶娘之下。

麻利地缝好开口,我又在他的衣领内侧顺手绣了一朵五瓣花。

本是想叫他下回更衣时惊一惊,谁知沈卿州放下碗,脱了好端端的外衣,偏取我手中的这一件换上。

一面穿衣,一面不动声色道:“这个针脚缝得……嗯,”他提着衣领顿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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