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岗’”说完又盛起一碗。
“灰猴,甚是个三碗不过岗。”
曲老三迈着沉重地的步伐进来的时候,曲阳已经美美地靠着铺盖垛打着饱嗝了。曲阳起身拌好一碗,推到曲老三面前,“大,你吃。”曲老三黑红的脸膛稍微流露出点笑意,拍了拍手上的土,端起了碗。
生活让这个强壮的汉子经常面容冷峻,可他的内心却是喜悦的。对于一农民来说,最大的负担就是让儿子们娶过媳妇,成家立业,当然最大的欣慰也在于此。可是娶媳妇的前提得盖房子,曲老三有着充分的自信,这房子盖好了,加上我曲老三的口碑,清净的根底,儿子的人品,不愁娶个媳妇。所以,整个前半年,土刚化冻,便开始忙碌起房子来,还好有大儿子在,曲歌已经强壮得像个牛犊子,到是自己需要经常地歇一歇,抽上一代旱烟。这收拾南房,拆旧房,挖土坯,大夯,砌墙、上梁样样都是力气活,打夯和上梁村民都来帮忙,也是本地的传统,只有砌墙请了专门的瓦匠师傅,自己本来就是木匠,倒也节省不少银钱。眼下就剩一件大营生,他想着割麦子前把栈压下来。秋冬门窗一装,就能问媳妇了,没准不用问,媳妇也会送上门来。
“大,多会儿才能盖好啊?”曲阳有点迫不及待。
“快了,明天椽子就能钉完了,争取后天咱们压栈,要割开麦子,可就顾不上了,一晃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了,没有房顶,墙也给雨水冲坏了。”
“他大,后天,日子行不行,天坑也不知道在哪个方向?要不叫二毛眼给掐算掐算。”
二毛眼,是本村的阴阳先生,老百姓指定吉日,破土、盖房、结婚的重大日子都得二毛眼掐指算来,当然这不是他的主要业务,二毛眼的主要业务是埋死人的那一套,拿个罗盘,化两道莫名的符,钱就到手了。本村的老杨头是他埋的,也是他烧的。
曲老三一脸的不屑:“他不行,他就是个烧死人的货色。不用看,择日不如撞日,后天就是好日子,再说,天坑是搬家的说法,盖房就不讲究了吧。”
“那也看看好哇,怕有甚说道。”
“有甚说道,没说道,就后天哇。”
曲妈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曲歌也进得门来,妈妈早准备好一碗,端上来。曲歌蹲在地上,扒拉着一碗莜面,不住地吧嗒着嘴。
“大,我看今明两天,椽子能铺完,后天压栈行不。”
“行,我正和你妈说呢,这房子盖好了,就能给你问媳妇了。”
曲阳听说要给哥哥问媳妇,高兴地爬起来,“哥,给你娶媳妇呀,你有相好的没有?”
曲歌蹬了曲阳一眼,“去,一边呆着,你小娃娃,醒得个甚。”
曲阳碰了一鼻子灰,转而跟曲老三说:“大,压栈是不得好多人。”
曲老三看看曲阳,“哎,你这娃娃念书真的念蔫了,就咱们父子三人能行吗?”
“得多少人?”
“少说也得十几,二十人吧。”
“那肯定红火,上次打夯,我刚好刚上,真红火,尤其他们喊得那个号子,真好听,大,那唱得是甚意思?”
“唉,有甚好听的,有时尽灰话。”
曲老三放下碗筷,卷起一根旱烟,架在嘴巴上,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呛得不住地直咳嗽。曲阳却想起那天打夯的情景,好是热闹,那打夯时呼喊的号子,真是最美妙的声音了,大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的感慨。
夯是一根圆粗树桩子做成,用铁箍一圈一圈箍着,铁箍上是六个大铁环,每个铁环上系着一根绳子,在夯上还有几个小木桩子。打夯时,六个精壮的汉子人手一条绳子,同时用一只手扶着小木桩,夯头一声吆喝,夯被抬起,飞在半空,六人一起向下拉绳子,夯迅速落下,地基便被夯实了。关键在于六个人劲往一处使,否则可能会砸到人,这就要看夯头的临场指挥,夯头的指挥非常有特点便是喊号子。
打夯那天,村里老赵四担任夯头,负责把夯,老赵四是村里的爱红火人,爱唱个山曲,村里闹个社火什么,离不了他。打夯的来了五六个帮忙的后生,都是曲歌与同年仿佛的朋友。后生们人手一根绳子,站定位置,老赵四扶着一根小木桩子。
老赵四大喊一声,“起夯。”,六人握小木桩子的手同时用力,将近两三百斤的木夯被扔到与人齐肩的位置。老赵四看着木夯到达最高点大声喊“一夯下呀”。六人同时稍一拉手中的绳子,同时喊道:“哼嗨”。木夯重重地砸在地基上。随着节奏的加快,这号子声就变成美妙的天籁之音。曲阳站在一边,听见老赵四和后生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铿锵有力。
老赵四:“二夯上呀!”后生们:“哼嗨。”
老赵四:“打好夯呀!”后生们:“哼嗨。”
老赵四:“盖新房呀!”后生们:“哼嗨。”
老赵四:“老曲家呀!”后生们:“哼嗨。”
老赵四:“娶媳妇呀!”后生们:“哼嗨。”
老赵四:“挪一夯呀!”后生们:“哼嗨”
与此同时,老赵四一推夯,后生一用力,夯换了个位置落下来。老赵四看着后生们精神头不足,立马换了曲调。
老赵四:“二狗子呀!”后生们:“哎嗨吆呀。”
老赵四:“别耍j呀!”后生们:“哎嗨吆呀。”
老赵四:“大花眼呀!”后生们:“哎嗨吆呀。”
老赵四:“不要怂啊!”后生们:“哎嗨吆呀。”
老赵四:“张全胜呀!”后生们:“哎嗨吆呀。”
老赵四:“瞭媳妇呢!”后生们:“哎嗨吆呀。”
……
打夯整整进行了一天,后生们个个挥汗如雨,夯头口干舌燥,作为酬劳,一根烟、一口酒、一顿饭,这就是农村的帮忙,在那个没钱的年代,钱显得苍白,俗不可耐。
过了两天,该给新房子压栈了,曲歌早早招呼了村里的青壮后生,曲老三也去吆喊了几位叔叔大爷,隔壁两邻的女人们也早早地过来帮忙,女人们和面烙饼,清一水的油烙饼就烂腌菜,来的人先吃饭,管饱管够。一会儿工夫,来了将近三十人。一多半都是自发来帮忙的,女人们流水作业,油烙饼一盆盆往外端。
老赵四也过来帮忙了,曲老三看人来得这么多,临时委托老赵四代东,协调一切事宜。
老赵四点着头说:“老三,还是你人缘好,今这人手是管够用了。“
曲老三也由不住地高兴。
老赵四:“我看这样,分两拨人马,这样快,我看晌午就能压下来了。
曲老三合不拢嘴,“行,四哥,你给安排哇。”
老赵四又找到曲阳妈妈,“老三媳妇,今,天气热,给熬一锅酸稀粥,一锅绿豆汤,要清不要稠。三十个受苦人,女人娃娃十来个,照住一斗黄米的糕,三十斤的猪肉准备哇。”
曲阳妈妈笑着,不停的答应着。
老赵四看大家吃得差不多了,站到人堆中央,“父老乡亲们,今天是老三盖房压栈的好日子,帮忙的人多,咱们分两班人马,没成家的年青后生们,二娃子给吼喊上,朝东往西抹,娶过老婆睡过女人半拉老汉们朝西往东抹,锅扣你给招呼上。二娃子、锅扣你们俩给分分工 ,四个抹房的,两个送泥的,四个上泥的,四个和泥的。”
二娃子和锅扣应了一声。
老赵四又说道:“咱们老规矩,多会压下来,多会吃饭,两班人马谁抹得快,谁抹得好,奖励青城一条,转龙液两瓶。”
人群中发出阵阵欢呼,“你这个老汉,我们都有营生了,你做甚呀。”
老赵四,“营生我娈不成了,我给你们准备纸烟,烧酒。炖好肉烩菜,炸好软油糕。”
又有人喊:“纸烟烧酒,东家准备好了,烩菜,蒸糕有女人们呢,你咋,你就想往女人堆堆钻了。”人群中一阵哄笑。
“灰猴,我老了,钻到女人堆堆里也娈不成个甚。”
“老汉,我这没娶老婆睡过女人在哪班呀!”
老赵四佯作生气道,“你这种圪泡不要,赶快山药下山----滚蛋哇。”又是一阵哄笑。老赵四又说:“不要鬼嚼二茬豆了,二娃子、锅扣吼喊和泥的行动哇。”
几个和泥的拎着铁锹,铁抓子,穿上雨鞋做前期准备而去。老赵四忽然又想起什么,“曲阳呢,曲阳,来,来,你这念书人,给写副对联贴上,再把炮寻出来,压栈时响。”
曲阳挠挠头,“大爷,我字写得不好。”
“咋不好,不怕,写”
曲阳忽然想起了令东平,有令东平在就好了,他的字是全班写得最好的,而且非常有力度,这小子平常上课没事干,心事都用到写字上,看老师哪个字写得好,学不好不罢休,曲阳也发现,令东平有一个作业本上居然写满同一个字。现在被赵大爷架到火上,没办法,烤吧。
曲阳裁好红纸,准备好笔墨,但是腹中空空,该写什么呢,书到用时方恨少啊,嚼了一会儿毛笔头,七拼八凑出两句。曲阳端详了一下,此联似乎不够庄重,于是又想了一联,凑成两幅写在红纸上。
摆盛筵婶婶大娘姐姐出力
盖新房叔叔大爷哥哥帮忙
合天时三山屏画栋
得地理一水对新庭
曲阳拿着对联找到老赵四,“大爷,你看行不。”
老赵四端详了一会儿,“你想出来的?”
“嗯”
“这一副我能看懂,话也够贴切,这一副这三山,一水在哪?咱们这也没有山啊!”
“大爷,这山,是指咱们的大青山,这可是咱们的好靠山,这水就是门前的黄河了,咱们这里可是少有的风水宝地啊。”
“哦,就咱们这里这土迷混眼的摊账,还是宝地呢,果然是念书人,说起来头头是道的,不过,你这字得练练,大爷也看不过眼,一个个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酒。贴上哇,赶快去响炮”
曲阳一溜烟跑过去,把对联贴在立柱上,又去拿了鞭炮,“噼里啪啦”响过,老赵四吆喝了一声,“压栈开始哇。”
两拨早已到位的人马迅速行动,今天大家都憋着一股劲,两个班头早已动员好队员,又要营生好,还要拿下那一条烟,两瓶酒,才不输庄稼人的脸面。
曲老三在中年组和泥,这和泥可不是好干的,要和的泥有几吨之多,必须和匀了,为了增加泥的拉力及附着力,泥里要加入大量秸秆。曲歌在青年组上泥,和好的泥要通过上泥的一锹锹抛到屋顶上,可想而知劳动的强度,而且还得时常忍受屋顶上掉下来的泥,不大功夫,曲歌已经浑身是泥,多到可以直接烤烤,变成一只外酥里嫩的叫花鸡。
抛上房顶的泥由送泥的用锹铲到抹泥的跟前,抹泥的挥动泥压子,在屋顶上抹出寸数厚的泥层。
等这两班人马开动起来,只见房前屋顶,人来人往,个个生龙活虎,一时间热火朝天。在这大强度的劳动下,庄户人也不忘苦中作乐,嬉笑怒骂不觉于耳。
“锅扣,咋,你咋成泥头了”,锅扣何止头上有泥,全身都是泥,但‘泥头’一词在此地被赋予特殊的含义,特指老婆偷汉子的男人,称作泥头或吃泥。
锅扣正在上泥,头上没泥才怪,锅扣也不答话,手头一用力,半锹泥用力甩到屋顶送泥的脸上,弄了一嘴,锅扣看着打中了,高兴地喊:“灰你妈的逼,爷是泥头,你也是个吃泥货。
“二娃子,上泥,没泥了”,屋顶上不停的吆喝。
“二娃子,你死到哪去了,上泥。”
“吼球大小了,爷屙一泡。”二娃子一边提裤子,一边从墙角走出来答话。
“你懒驴上磨屎尿多,油烙饼不能少往里塞填点。”
“管球我的了,你圪泡比爷吃得多。”说完,泥从下面飞了上来。
“瞎枯眼货,你抹在哪了,把爷的一产新烂鞋也抹上泥了。”
“拿开你的毛驴蹄子。”
“三毛眼,三毛眼这个圪泡小子哪去了。”
三毛眼用筷子串着一串油糕从厨房里溜出来,“爷在这了,没跌了圪洞。”
“啊呀,这个灰圪泡,逼嘴餐的,你们瞭,三毛眼让糕倚住了。”
“不要瞎谝,堵住你的逼嘴。”说着,把个油糕塞到对骂人的嘴里。
不要棒打我们的乡亲语言如此的丰富,这就是生活本身,庄户人的艺术。
男人们大刀阔斧的时候,女人们也没歇着,闲人只有曲阳一人,袖手旁观,琢磨着这骂人的艺术。曲阳来到厨房,这里也忙忙碌碌,捏糕的,炸糕的,烩菜的,忙得不可开交,但言谈举止自然与这汉子们不同。
“他三婶婶,今这好糕,软溜溜的。”
“去年种起一片好黍子,没舍得吃,留在今年盖房。他二大娘,你们媳妇坐几月的,不是快了?”
“九月的,还有两三个月。”
“你们媳妇肚子是个尖顶顶,肯定是个孙小子。”
“小子,闺女哇能咋,小子越灰,还得给盖房,娶媳妇。”
“那也是小子好。”
“他三婶婶,你这房盖起了,媳妇不用愁。”
“咋能不愁,他二大娘,你给扫听着,看有合适的没有。”
“他三婶婶,你不知道,你家大小子和东头乔锁住的三闺女好像对眼了,村里人都叨拉了。”
曲阳妈妈一下楞住了,一本正经地问:“真的,曲歌没和我们说。”
“我还能哄你,人们都说是,还看见他俩拉手呢。”
曲阳妈妈一脸忧郁:“那就办下灰事了,谁不知道乔锁住根底不清,是臭的,臭得动闻不得。”
“也就是那么一说,我看人家锁住的三闺女挺好,香臭谁知道了。”
“那也不行,生下个臭的,咋办呀!”
“他三婶婶,小点声,锁住在房上抹泥呢。”
……
“老赵四,唱上两句哇,”房顶上有人喊,有人附和。老赵四手里拿着两盒烟,点着了,塞到那些双手有泥的汉子嘴里。曲阳在老赵四的指点下,拿着舀水瓢给大家伙送酸米汤。
“就我老汉一个,能唱成了。”
“有他二大娘呢,正在家里炸油糕呢。”
老赵四为之一振,向着房顶上抹泥的二大爷喊,“二哥,能和嫂子唱个曲不。”
他二大爷连头也不抬,“管球你,你领上走我也没意见。”
老赵四咽了口吐沫,站在房顶上扯着嗓子唱开了。
老赵四:“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老嫂子,五十里的路上来眊你。”
二大娘:“老赵四不要在外发癔症,你眊娘娘我你拿了点甚。”
这二大娘前半句在屋里,后半句已经叉着腰站在当院,有如忽然打开的音响。大家呲牙咧嘴地笑了,挨了骂的老赵四若无其事,一仰脖子,接着唱。
老赵四:“大沙梁梁高来二沙梁梁低,翻山跃岭哥哥我来眊你。”
二大娘:“大青山的石头乌拉河的水,你眊娘娘你不能就卖嘴。”
老赵四:“过一回黄河没喝黄河的水,多少年哥哥没亲你的嘴。”
二大娘:“我住在西圪佬佬的东正房,想亲娘娘今黑夜捣后墙。”
老赵四:“盘好新炕没顾上和妹妹睡,你看这事情真呀真后悔。”
二大娘:“老赵四你圪泡就会卖逼嘴,你瞭你二哥下来打断你的腿。”
在人们哄笑声中,二大娘回去继续炸糕,老赵四又吼喊起来:“耳朵听就行了,手不要歇的,就剩下当中一片片了,老汉后生们麻利点。”
中午一点钟的样子,压栈完成,大部分人浑身是泥,来不及洗手,急急忙忙点一根烟,狠命地吸着。圪蹴的,圪躺的,还有干脆躺在阴凉地下,惬意地展展腰。也有等不及端上菜来,夹一个油糕,在白糖碗里滚一滚,那种滋味,那种享受的神情,没有参加如此劳动的人们无论如何不能够体会。
庄户人说,肥正月,瘦二月,七死八活就五六月,这青黄不接的六月里,面对一碗碗肥肉片子,鬼才会想起里面胆固醇有多少,让我们放开肚子,大块朵颐吧!
第八章:男怕割麦子,女怕坐月子
有道是麦子不受中伏的气,可这还没到中伏,地面上已经热得像下了火,麦子熟得快射了箭。农谚有麦熟一晌的说法,这麦子就得抢收,否则麦粒统统掉在地上,收晚了甚至整个麦穗都会掉下来,是个庄户人看着都会心疼。曲老三今年种了二十亩的良种麦子,都是上好的水浇地,看着自己家的麦子灌浆充分,粒饱穗大,曲老三由衷地高兴,这个半拉庄户人终于要丰收了。
一大早,曲妈妈烙熟了烙饼,曲老三把几把镰刀磨到吹毛立断,回家的这几天,曲阳慢慢地感受到庄户人的那份勤苦,开始有意识地主动做一些事,对于割麦子,曲阳主动要求参加,妈妈的意思是干脆在家呆着,去到地里也是添乱,曲歌更是嘲笑‘你能做个甚’。曲老三想了想,多个人多把力,或许也该体验一回,也就为他准备了一把镰刀。
太阳还未露头,大地上已满是忙碌的人们,可是到了地里一看,露水大得惊人,只好在地头上等一等,曲阳小心地摘下一片草叶子,慢慢地把露水滴在自己的眼睛上,世界一片清凉,这可是庄家人治眼病的妙药。有时也抓只青蛙,把那白肚皮敷在眼睛上,然后放掉,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曲阳的眼睛一直都非常好,从来没有近视一说。曲阳家的麦子都是和向日葵套种的,今年水浇得及时,化肥施得到位,向日葵已经窜出了条,足足有一人高。
露水稍下去一点,大家破不急待地开始了割麦子,曲老三和曲歌半猫着腰在前面开了行,妈妈刚开始还可以站着割,几个来回下来,妈妈只好蹲在地上,一步步向前挪,自然落在后面。曲阳憋着一股劲,咋也不能落实哥哥的那句话,拼了命地向前。太阳刚升到一竿子高,向日葵林中闷热难耐。太阳再高一点,林中奇热无比,早上还规矩的麦芒根根竖立起来,曲阳的双臂满是细小的血口子,汗水流淌下来,蛰得火辣辣地疼。晌午没有回家,妈妈送饭过来,还带来了一壶酸米汤,这可是农家的可口可乐,酸甜解渴。后晌的时候,曲阳只能咬牙坚持了,时不时躺在麦秸上歇歇腰。一天下来,由于套种的关系,割麦的速度并不快,也就二亩多一点,曲阳想想就可怕,二十亩,还有九天才能割完。我的妈呀!其他人不会抱怨,因为这就是他们没得选择的生活。
第二天早上,曲阳再也爬不起来,两条大腿生疼,丝毫都动弹不得。曲老三看了一下说,“用力过猛,拉了胯了,躺着吧,躺几天就好了。”曲歌看了看,说“我说你甚也干不成,还不信。”
‘男怕割麦子,女怕坐月子’。曲阳挣扎了几次,开始相信了这句至理名言。令曲阳悲哀的是,从今而后不仅害怕割麦子,还要体会“坐月子”,遭一下这二茬罪。曲阳躺在炕上,面对这个家徒四壁的临时居所,唯一可做的是百~万\小!说,也许真得需要努力了,总不能按照父亲的最坏打算,住在靠西边的房间里,再娶上一房媳妇,养上几只鸡,种点黍子,鸡肉汤汤蘸素糕吧。种地,就凭自己,割一天麦子,休息十来天,曲阳感到由衷地不自信。如果能考上个中专或中师,带来的改变首先是农民变成市民,再不需要三十亩地一头牛。也许这才是能为这个家庭做出的最大贡献,胜过割麦子,这样一想,曲阳找到一丝继续躺着的理由。
在曲阳的学业中,基本不偏科,数理化向来是强项,如果说有软肋,只能是英语与政治了,由于这二者脱离生活太远,远到可以用光年来表示,没有人能提得起兴趣,曲阳也没捷径可走,只有死记硬背。曲阳甚至感觉这十天的“坐月子”收获堪比整个学期。
曲阳双腿不再疼痛的时候,二十亩麦子也只剩下一亩多,曲阳准备重整锣鼓,志在克服割麦恐惧症。可就在这天晌午,忽然西边一团不大的黑云飘过来,一阵狂风大作后,继而电闪雷鸣,暴雨如注,倾盆而下。正在睡午觉的曲老三被这雷声震醒,时不时伸头探脑看看天气,嘴里念叨着,“迟下两天就割完了。”下午的时候,大雨是停了,小雨却不断,房檐水把地面冲出了一个大坑,院子里积水有一尺多,雨点掉下来,在院子里砸出一个个水泡,向出水口漂去。曲歌立在出水口处,不断的把杂物捞起,否则,水该进家了。
第二天,曲老三去了一趟地里,回来一脸的阴云,仿佛也要下雨了一般。原来,昨天上午割倒的麦子并没有扎捆,有好多都漂在水里。下午的时候,雨点再一次不期而至,人们开始默默祈祷,这个一年四季都缺雨水的地方此刻爱恨参半,不知什么滋味。雨,下下停停,曲老三也阴云密布,不见转晴。
下雨天打孩子----闲的也是闲的,这天,曲老三把曲歌叫到炕边,“曲歌,你和小乔找对象了?”
曲歌事先没有接到预警,毫无心理准备,尽管脸部的一波三折早已出卖了他,还是故作潇洒地一笑,“没有。”
“还没有,人们说见过你们俩拉手呢!”
曲歌见曲老三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目击证人,想着盖房也是为我娶媳妇,我自己找下了,不是省了家里人操心,也就坦白从宽:“嗯,稍微有点意思。”
曲阳跳过来:“哥,你要是娶了小乔,你可就是周瑜了。”忽然又闭了嘴,这不管娶大乔的孙策也好,娶小巧的周瑜也罢,死的都太早了,一个死于非命,一个被活活气死。
曲歌并不屑于曲阳的玩笑,“一边呆着去。”
曲老三点着一锅烟,使劲吸了一口,“咔咔咔”地一阵咳嗽,“按说现在是新社会,这自找对象好哇,可是,老话说得好,天上牛郎配侄女,地上腌臜访灰堆,尿盆子配夜壶得门当户对哇,这小乔不合适!”
“可是”一词把欣喜的曲歌可是出一脸的茫然:“大,咋了,有甚不合适,谁不知道这乔家的三个闺女是出了名的。”
“甚名,臭名。”
“大,你咋这样说呢?”
曲妈妈接过了话茬:“乔锁住,根底不清,是臭的。”
曲歌大睁着双眼,“臭的,我咋不知道。”对于香臭问题,曲歌当然知道其重要性,在此地娶媳妇,这是凌驾于一切条件之上的头等大事,苛刻过一切政治审查。
曲老三在炕檐底下磕掉烟灰,“你才活了多大,乔锁住的姥姥家是六犋牛村的张家,那是臭得动闻不得的人家,还能有错。所以,锁住才在本地娶不过,才娶了个甘肃侉子,至于这个侉子是外路人,根底咱们就不知道了”
曲歌显然有些激动:“大,要是臭的,我咋没闻见,我倒闻见我也是臭的。”说着把鼻子伸向胳肢窝的方向。
曲老三又点了一锅烟,“锁住和我从小耍大,我倒也没闻见,可这种事情不是靠闻的,我看,你们该断就断了吧。”
曲歌近乎有点哭腔,“大,不管怎样,反正我不嫌。”
曲老三不容他人挑战自己的权威,既然好说不听,只能加大功率,放大音量,又从词库里提出两个骂人的词汇随口而出:“蔫圪泡,你不嫌就行吗,老曲家将从此说不清,遗祸后代儿孙啊!”
曲歌摔门而去,留下一句“我就不嫌”夹在门缝中,半死不活。
关于根底问题,曲阳也听得多了,没想到居然要和自家扯上关系,不过,看着曲歌的离去,心里为哥哥担心。至于小乔,曲阳也相当的熟悉,那么好的人能当嫂子自然是好。
曲阳凑过来:“大,人怎么就成了臭人了呢?”
“反正老人们就传下来这个说法,具体怎样,我也说不清。倒是有人说唐僧去西天取回真经,其中一卷能让死人复生,念来念去,好多死了的人又活了过来,由于这些人死过一次,就成了臭人,而且一代一代遗传。”
“大,这怎么可能,死人又活了,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反正人们都这么说,但是臭人确实有,咱们村的二娃子,压栈也来了,走到他跟前一股七香辣味,他们说二娃子胳肢窝有个窟窿。”
“大,不可能,有个窟窿人早死了,彻底臭了,还能来给咱们帮忙。”
“反正人们都这们说。”
“我觉得,咱们庄户人不洗涮,不讲卫生,时间长了还能不臭。”
“不是,那种臭味不一样,哎,你娃娃家不要瞎问了,该做甚做甚去。”
曲阳只好打住,脑子里却充满疑惑,像是被苹果砸中脑袋的牛顿。
天终于放晴了,房前屋后的圪洞里满是昏黄的水,有几只半大的猪在里面忘情地游,场面里的低洼处也亮闪闪的一片,曲老三表情凝重地到地里、场面里查看了一番,回来跟曲妈妈说,“这次没闹好,麦子已经生芽了。”曲妈妈一脸的焦急:“多不,垛里头也下进去雨水了。”
“还不知道,一阵翻开看吧。”
村里人都叫苦不迭,这几天在村里的闲话中心,人们把龙王爷的祖宗八辈都骂了遍,也把向来不准的气象台骂了个遍,妈的,咋报的这么准。牢马蚤归牢马蚤,太阳一露头,都跑回家搬晒麦子。
曲老三全家人都在门前的场面上,把麦子垛一捆捆搬开,麦穗朝上戳着。中间的部分,有的发黄,有的发黑,居然还冒着热气,有的泛着嫩黄的芽。曲老三嘴里的旱烟一锅接着一锅,圪蹴墙根下,久久地凝视着满场面的麦子。曲妈妈说话已经带着哭腔,曲歌不停的把麦捆挪来挪去,分出个好坏来。曲阳也圪蹴在父亲身边,想说句安慰的话,却无从启齿。
曲老三站了起来,招呼了一声,“曲歌,不要搬了,球,饿不死人。‘二两八’也吃过,这算个甚,咱们还有一亩多好麦子,明天割回来。”是啊,一个能笑着吃糠咽菜的人,还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活的苦难只能让人变得更加地坚强。
曲阳焦急地问:“大,这都不能吃了。”
曲妈妈摸摸儿子的头,“不怕,能吃,有点黏,不怕的,大不了人不吃猪吃”难怪那几头猪那么高兴呢,哼,肥得快杀得更快,得意什么!
曲老三可能也注意到给家人带来心理负担,轻松地说:“到也不都是坏事情,朝阳阳借上这场雨,花开的一片金黄,盘子都这么大。”说着双手虎口拼出一个连自己都惊讶的圆。
“他大,只是今年这媳妇问不成了。”
“问,咋不问,还要娶呢,打完麦子装门窗,收完秋盘炕,不误咱们腊月娶媳妇。不过,你得去你娘家兄弟那拉点饥荒”
“他大舅舅也挺紧的,看他二舅哇。问谁家闺女,查听好没有?”
“前老赵四说他三道河村姑舅姐姐的二闺女,闺女是好闺女,根底也没问题,只是年龄比曲歌大三岁。”
“不怕,大三岁就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大一点更懂得心疼人。”
“老赵四说他姑舅姐姐也放出话来,只要人家合适,彩礼不是问题,人家说了,是聘闺女,不是卖闺女,是结亲不是结怨。”
“他大,小乔咋办,不是把人家坑了。”
“娃娃们,耍耍,能咋,咱们问下,他们也就瞎心了。”
“说哇,小乔这女子人品,长相都配咱们小子,身体苗条条,屁股有点小,怕不好生养,这些哇都好说,可是这根底…。。唉,就把人难住。”
“不止这,甘肃侉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大乔、二乔简直是被卖了,就差没拉到骡马市去,你想,这小乔能少得了。这甘肃侉子就是黑心,自己被卖给了乔锁住,亲生闺女也不心疼,只图彩礼,倒是要为了倒栽来的圪泡小子盖房娶媳妇。”
“那咋办。”
“等把麦子打完,让四哥去走一趟。”
老两口打着老两口的盘算,年青人自有年青人的主意。这几天,曲歌一直在痛苦中度过,为什么娶媳妇要论根底,问香臭。他甚至有意地在小乔跟前嗅嗅,除了淡淡的清香,哪来的臭,除非是放屁的时候。不过,乔锁住的臭是被写上“通缉令”的,尽管没有“犯罪”的事实,但香臭问题讲究世袭,连坐,谁愿你有一个臭气冲天的姥姥家呢!有心想静一静,可一到晚上,两条腿由不住地走,在东头的草垛后,有他的小乔在等他。
“哥你来了,我等了你好一会儿。”微微的月光下,小乔握着一根大辫子,一脸的娇媚。
“嗯”曲歌有点打不起精神。
“哥,你咋了,哪不舒服。”说着把一只手放在曲歌的额头摸了摸。
“我是愁我们俩的事咋办呢?”
“能咋办,你跟你大、你妈说说,找个媒人来我们家。”说完,娇羞地低下头。
“好是好,我怕家里不同意。”
“咋了,你家不同意,我配不上你。”小乔急切的问。
曲歌急忙说:“不是。”
“那就是你家里给你问下了。”小乔酸酸的。
“你看,我们家今年刚盖房,门窗还没装,这一场大雨,麦子也泡了汤,我是说,我家拿甚来提亲呢。”
小乔也陷入深深思考,父亲是个没本事的庄户人,老大不小才娶过,至于妈妈怎么从遥远的甘肃来到这里,家里人三缄其口,对她来说一直是个谜。妈妈连生了三个闺女,四闺女刚露头,还没来得及哭一声,就被按在尿盆里毙了命,这才抱养了弟弟。大姐出嫁,要了个盖房的钱,二姐出嫁,要了个装门窗的钱,自己,分明就是给弟弟娶媳妇的钱,想到这,头皮一阵阵发麻。
小乔一下子扑在心上人怀里“哥,不管如何,我都跟定你了,只要你不嫌弃我。”
曲歌没说什么,紧紧地抱着小乔,让唇与唇欢畅地交流,任天地悠悠,唯有此情长留。
第九章:校长老婆二两姨的三姑舅
一位庄户人去公社交了超生的罚款,走出公社的大门越想越气。早先年人多力量大,‘高产’妇女叫英雄母亲,现在可好,我自己生个娃娃,我自己养活,碍着你们什么事,罚款能解决个球问题,管天管地,还管爷和老婆打伙计,他妈的,随后一脚踹在公社大门口悬着的‘人民公社’字样的木牌子上,人民公社“哗啦”一声碎了一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民公社从内部已经腐朽瓦解了。
紧接着,从里面走出一群领导模样的人,还有刚才跟自己凶神恶煞般吼叫的计划生育主任,庄户人吓得要命,自己要被带上破坏人民公社的帽子,还不得关禁闭。没想到,领导模样的人并没有露出阶级敌人狰狞的面孔,倒是无不惊喜地表示,多会儿把个牌子跌下来了,来,把新牌子给挂上,庄户人瞅了瞅,新牌子上‘人民’还是那些‘人民’,不过不叫公社了,叫乡。别小看这一字之差,却在酝酿着中国社会一场翻天覆地,最伟大的变革。
其实将军乡早在前几年便包产到户,不过这公社的帽子却一直戴着,像是一对分居许久的夫妻,正式离婚办手续全凭庄户人那义愤填膺的一脚。
将军乡中学的新学期也开始了,曲阳升入初三,成为毕业班的一员,班主任身先士卒开了个好头,刘老师提前毕业,飞上枝头,给乡长当秘书而去。初三(二)班瞬间变成没娘的孩子,谁都可以站在头顶上撒尿。
过了几天,曲阳发现不止班主任提前毕业,王二鹅也不见了踪影,她应该没有可能找到干秘书的活,除非村委会有秘书的编制,反正只是走了个王二鹅,就像田埂上一株莫名小草的存亡,没有人会狂热地在意。
初三(二)班彻底散了班,连爱打小报告的都找不到庙门,也就没了孜孜不倦的精神。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班里逐渐形成两大阵营。以李东梅、唐娜、牛换小为代表爱学习的同学都挤在前排,以令东平和赵克强为代表混毕业证的堆在后排,曲阳哪头都够不上,一个人飘零在中间,有时到后排解解闷,也可到前排解解题。现在曲阳的角色有点像曲家南沟的阴阳先生,沟通人间与冥府。
最后李东梅提议,班里还是选个班长,明年上半年要进行中考,各种手续,教育机关的神经,总是要发下来的,关键眼下排班打扫卫生都搞不定,前方学习,后方捣乱,一点没有体现抗日战争时期的革命优良传统,前方英勇向前,后方大力支持。最后搞了个不记名投票,在令东平的干预下,曲阳继室长之后又混到一个班长,这其实有点像政党选举,完全是妥协的结果,处于人鬼两界的曲阳因此受益。曲阳立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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