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让我看看。”仓央嘉措又夸奖了他句,“你做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不不,不敢当。切都靠佛的指使。”盖丹高兴地退了出去。
不会儿,拉藏王子来了,向仓央嘉措敬献了哈达,行了拜见礼,两人互赠了其他礼品之后,便叙谈起来。
拉藏王子说:“那天举行您的坐床大典的时候,因为势如百川奔海,众星捧月,未得细看佛面。今日您赐我这般荣幸,真是有福。”
仓央嘉措说:“请不必客气,你看望我,我很感谢。欢迎你来。”
“怕不方便吧伟大的五世我们就十分难见,而且总是距离很远,连容貌都看不清楚。”拉藏显然是话中有话。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仓央嘉措品出了其中的滋味,生怕因为什么事和什么人尤其是有权势的人的不和而闹出乱子,遂含有劝解之意地说:“信佛之人,到底都是家。”
“是的。可佛门中也有败类。您听说过噶尔丹的事吧”
“不知道。我需要专心学经,政事由第巴去管。”
“不过,政教合在西藏已经是第三次了。第次是萨迦王朝,第二次是帕竹王朝,第三次是五世的噶丹颇章,这正是我的祖父固始汗帮他建立的。如果您不学着执政,的宫室虽高,也还是在金顶之下。”
仓央嘉措听到这里,明白了这位蒙古王子的意思,他的矛头显然是对着第巴的。但是自己有什么能力和第巴争权呢又有什么必要和他争权呢他没有尝到掌权的甜头,也没有去找那种麻烦的兴趣。他有着过剩的艺术气质,在领袖欲望上却极其贫乏。但他对于拉藏王子的劝告既不能反对,也无法赞同,只是沉默。形势显然是十分复杂的,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扮演着种并不情愿扮演的角色。也许,他的结局还不如那个被“恩准”到深山去终生修行的五世扮演者。驻扎在西藏的蒙古人和第巴桑结甲措之间的矛盾,他已经多少有所觉察。这将是个无底的陷阱,他毫无必要去接近它的边缘。因此,他只能沉默。
金顶的“牢房”5
拉藏王子站起身来,有些激昂地说:“以后佛如有难处,需要我们来护法时,可以召见我拉藏,或者约见我的父王。”说罢,不卑不亢地告辞而去。除了留在殿内股酒气,还在仓央嘉措的心上留下了道不祥的阴影。
前面已经提到,自从元朝以来,从信仰上说,蒙古人把西藏看做佛教圣地,把西藏的宗教领袖奉为教主。但是在政治上,由于蒙古贵族当过元朝的皇帝,在明清两朝又被封王,而且握有不小的军事实力,在西藏少数上层人物的眼中,有时可供利用,有时又嫌其碍手碍脚。这种状况持续了几百年,酿成过不少悲剧。
对于仓央嘉措来说,前些年的平民地位,民间文学的滋养,农村风情的熏陶,父母追求爱情自由的影响等等,固然使他不情愿接受黄教的严格戒律,更难忍受这种高高在上然而又像是囚徒似的生活,但是许多日子的经典学习,喇嘛的尊贵,佛法僧的日夜包围等等,又使他受到相当程度的佛教教义的感染,甚至也有过意修行的念头。用强制手段也会使人养成习惯,而习惯是类似信仰的。此刻,这座金顶的“牢房”正以若干吨金子的重量压下来,强制他成佛。他正处于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献身宗教和个性自由,政治权力和诗歌成就,都在引诱他,争夺他。他可以作出选择,却不能决定胜负。
仓央嘉措会儿翻翻经典,会儿翻翻自己的诗稿,他觉得后者要比前者真实得多,有生气得多。在情与理的对峙中,显然是情的方具有优势,占着上风。他觉得要使这二者统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他可以接受外部对他的约束,却不愿让自己来约束自己。缺乏自我约束力不定是个弱点,因为约束力既可以产生美德,也可以造就奴才。
第巴桑结甲措希望他在接受约束中学会自我约束,因此除了教他经典,考察他的学习,关心他的衣食住之外,从不同他谈论外界的事情。精明的第巴,深知如何对待这位年轻的。
有天,仓央嘉措又受了好奇心的驱使,硬是要和第巴谈谈外面的事情。他问桑结:“听说结束以后的两天里,西藏和蒙古的骑兵步兵举行了比武,是吗”
“是的。从固始汗那时候起,每年都这么做。热闹下而已。”桑结索然无味地回答说。但内心里担忧着仓央嘉措是在关心军政方面的态势。
“听说你也参加了,没有人能胜得过你的箭法”六世又问。
“贵族们自小都爱玩这种游戏,我当然也不例外,熟能生巧罢了。”桑结的语气,表明他已经没有再谈这种事情的兴致了。
“射箭定比抛乌朵好玩吧”六世还在追问。
“也许吧,我没有放过羊,也没有抛过什么乌朵。”桑结直言不讳地说,“还是不要去想佛法以外的东西吧。”
“不,佛也要游戏三昧的。我知道在布达拉宫的后面有个园林,还有池塘,我为什么不可以到那里去射箭呢”六世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要求。
桑结甲措惊,不知该怎样回答。但也暗自高兴:“原来他是想去玩玩射箭啊。”
仓央嘉措含着怨愤说:“第巴拉,我整年整月整日地坐在这里,是会生病的”
“佛爷请息怒。让我考虑考虑好吗”桑结甲措改变了态度。
仓央嘉措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毕竟是喇嘛,谁敢肆无忌惮地把他当做囚犯来对待呢
“这样吧,我可以换上俗装出去。”仓央嘉措不愿教第巴为难,“既然别的人可以装扮,也可以装扮成别的什么人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桑结甲措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心想:这位六世呀,还不大好对付哩
风从家乡吹来1
个人旦出了名,获得了某种声誉头衔或地位,便会引起各种不同的反映。朝他包围过来的有崇敬羡慕嫉妒嘲讽责难猜测请教亲近疏远谄媚欺骗忠告利用挑剔吹捧诬蔑等等。由此又产生出这样那样的妄传。不过,妄传再多,也无非是善意的与恶意的两种。难怪有人说,在名人的身边自古以来就会聚着人类的美德与丑行
在仓央嘉措的故乡,人们知道他当了以后,就流行起许多传说:说他是位先知,幼年的时候就说过:“我要到拉萨去,有人会来欢迎的。”还说他在少年时代,有人几次从不丹前来谋害他,都被他预先察觉,躲过去了。还有个传说是:五世对这位转世替身曾有过“埋名隐姓为众生,须得守密十二年”的授记,因为第巴的权力过大,使他超过了三年,到了十五岁才离开本土去拉萨坐床这个涉及第巴的传说,流露出人们对他未来命运的担心。
故乡的人们在传说着他,他却点也得不到故乡的消息。
又是深秋了。六世选了个风和日丽天高气爽的日子,到宫后的空地上去练习射箭。他特别爱用南方的竹子弯成的弓,这种弓被称为南弓,十分坚韧,寄托着他对家乡的思念。他喜欢用响箭,因为这种箭没有铁制的尖头,只装有个带风眼的小葫芦头,射出去以后,即使失手也不会伤人,还路发出悦耳的哨音。
他极少参加政治活动,没有几个人认识他,何况又换了俗装,谁也不会想到喇嘛会在没有大批喇嘛高僧僧俗官员前呼后拥的情况下单独出行。今天,他依旧只带了盖丹人,是为他竖靶拾箭的。
他这样做是桑结甲措允许了的。桑结在度过匿丧危机之后,权势正达到炙手可热的程度。他担心六世随着年龄的增长会增加对权力的欲望,因此在心中明确了条原则:只要他没有与自己争权的欲望,什么都是可以允许的,起码是可以容忍的。
仓央嘉措常来射箭的地方,不久以前还是片荒滩。由于修建布达拉宫,年年月月在这里挖土,形成了大坑,地下的泉水和天上的雨水使它又变成湖。人们在周围栽种了杨柳,更使它有了秀丽的景色。再以后,又垒了小山,盖了楼阁,筑了围墙,发展为著名的龙王塘。也有人叫它龙王潭,藏语叫做宗加鲁康。因为传说里面有龙,在湖心还修筑有“龙宫”。
仓央嘉措在柳林中漫步,落叶扑打在他的面颊上,打几个旋儿又掉进水中。布达拉宫的倒影从没有这样清晰,这样色彩鲜艳而又端庄安详。他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忽然发现自己长高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
秋天的景色,最能触发人纷纭复杂的感情。有的人会有种成熟感,成就感,满意于自己是棵结了果子的大树;有的人会有种凄凉感,没落感,伤痛于自己像株枯黄凋零的小草;有的人会有种实力感,奋斗感,自豪于自己像座迎战霜雪的山峰;有的人会有种清爽感,享受感,陶醉于自己像位主宰自然的骄子世界上有多少真正的艺术品诞生在秋天啊
仓央嘉措站在拉萨的秋光里,禁不住动了思乡之情,诗句又涌上心来: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但他既不是杜鹃,也不是燕子。他要飞翔,他要自由,他要接近自己的愿望,只能凭借天风来鼓动他想象的翅膀。
风从家乡吹来2
风啊,从哪里吹来
风啊,从家乡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情侣啊,
风儿把她带来
他深信他初恋的情人能够谅解他,直爱着他,到处打听他,痴心等着他。他仰望着高天的云朵,在含泪的眼珠上闪着这样的诗句:
西面峰峦顶上,
朵朵白云飘荡,
那是仁增汪姆,
为我烧起高香。
盖丹走来禀报说,箭靶已经立好了。他懒洋洋地接过弓箭,顺着盖丹的手指朝箭靶望了眼,不管距离的远近,心不在焉地射出了箭。箭脱靶了,直飞出还没有筑好的矮矮的围墙,恰好射掉了个行人的帽子。那人先是怔,随即拾起了帽子,拍了拍尘土,站在那里向四面寻视。当他看到湖边有个穿着华贵手拿南弓的青年时,惊奇转成了愤怒,他不能忍受那位贵族少爷用这种方式在他身上寻开心。他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不习惯受这样的侮辱。他既不肯向那位少爷吐舌致敬,也不想躲开了事,他站在原地,挺起胸脯,怒目圆睁,好像在说:你敢再来箭试试
仓央嘉措十分懊悔自己的粗心,觉得应该向那人道歉。他把手中的弓扔给盖丹,大步向矮墙走去。那人也立刻向矮墙走来,以迎战的姿态来迎接仓央嘉措,同时高抬起右臂,抖短了长袖,握住了腰刀的把子。
盖丹惊慌极了,急忙跑上去喊:“佛”又突然收住口,因为在这里是不能暴露六世的真正身份的。他只好转对那人挥手,命令式地喊着:“退下走开快走”他宁肯让自己挨几刀,也绝不能让佛爷受到根毫毛的伤害。否则那还得了即使第巴本人和全藏的僧侣不处他极刑,他也会成为千古罪人,无法再活下去的。如果他能为保护立下功,流了血,那就会成为活生生的护法金刚,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何况他觉得这位年轻的六世确有许多可亲可敬的地方。可惜的是作为喇嘛,平时都不准携带武器,而他在陪六世起更换俗装的时候,也竟忘了可以佩带把钢刀出来。
仓央嘉措却迅速地制止了他想要扑上去的冲动。那人也就站在了墙边。仓央嘉措笑着走近他,摊开双手说:“很对不起,请不要动怒,我完全是无意的。我的箭法不高,时失手了。既然射中了你的帽子,我们就有做朋友的缘分,是吗”
在位英俊少年十分礼貌地说着充满歉意友好的话时,谁还会以敌意相加呢那人的右手松开刀把,也赶紧伸出手来行礼说:“原来是这样,没啥做朋友不行,我和你不是口锅里的肉。”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仓央嘉措叫住他,“我们来谈谈不行吗当然,如果你不太忙”说着,在矮墙上坐了下来。
跟在身边的盖丹可真是思绪万千。他遗憾失去了立功的机会,又庆幸事件的平息。他对于六世向个乞丐般的俗人说出这样客气的话大不以为然,这哪里还有喇嘛的威严五世可不是这样的。甚至各个寺院的活佛和堪布〔1〕格西〔2〕等,都懂得处处要居高临下,自视高贵,何况但他又想,佛爷总是慈悲和善爱护众生的,他现在又穿了俗装,并不以的身份出现,这样做也是对的。
“我不忙。就是肚子闲不住。”那人说着,也坐到了矮墙上。
仓央嘉措高兴了,他多么希望有不穿袈裟不穿官服的人不用敬语和他谈话呀〔3〕他端详着对方,忽然觉得对方身上有种他过去熟悉的东西,当然不是那破旧的穿戴。是什么呢面孔眼睛或者神态说话的语调
风从家乡吹来3
“你是干什么的”仓央嘉措问。
“什么也不干不是什么也不会干,是没有活可干。”
“不是本地人吧”
“门隅人。”
“哦那可是个好地方我”仓央嘉措差点说出不应当轻率说出的话,忙改口说,“我问你:到拉萨来做什么呢”
“找人。”
“亲戚吗”
“不,是朋友弟兄。”
“没有找到”
“找到了,可是见不到。”
“为什么”
“他,住得太高了。”
“就是住在高山顶上,也是能够见到的。他是什么人呢”六世又动了好奇心,想问到底。
“请你不要问了,我说了你也不信。再说,马有失蹄的时候,人有失口的时候,万我哪个词说错了,冒犯了佛爷,被抓去治罪,可就划不来了。”
“没关系,我刚才射箭失了手,你不是也没有怪罪我吗你就是说话失了口,佛爷也不会怪罪你的。说吧,你要找的人他在哪里”
“就在跟前。”
“跟前”仓央嘉措惊。
那人指了指几乎是压在头顶上的布达拉宫,说:“瞧,他就在那里边,离我多么近可就是见不到。为了来找他,翻山过河我如走平地,可是没想到来到跟前了,这些石头台阶却爬不上去了。把门的人比金刚还凶,骂我是骗子疯子魔鬼。要不是我跑得快,少不了挨顿毒打。唉,他在里面当然是不知道的,要是知道,不会不请我进去。唉,也难说,供在净瓶里的白莲花,也会忘记是从泥塘里长出来的呀”
仓央嘉措心中的疑冰开始裂缝了,为了使它迅速消融,赶紧催问道:“直说吧,你找的到底是谁”
“阿旺嘉措。现在叫仓央嘉措。”那人豁出来直呼的名字了。
“胡说不准讲佛爷的名字”盖丹忽然大声呵斥起来,看样子想扑过去捂住或者抽打那人的嘴,但却被六世制止了。
仓央嘉措下抓住对方的双手:“你是刚祖”
“是的。你怎么知道你是”刚祖惊疑地张着大嘴。
“我就是阿旺嘉措呀”
“不,不像,你别哄我,他已经当了喇嘛了,你不是他。”刚祖把手抽回来,怎么也看不出这就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也不相信是这种样子。
“刚祖,你忘了我就要在肉和骨头上洒稀饭,我就要和屠宰人交朋友。还有那首歌:牛啊,我吆喝着牛儿走啊;牛啊,快快地走吧,吆喝的声音响彻山冈”仓央嘉措低声唱起来。想起童年的悲欢,他的声音颤抖了,哽咽了,泪水顺着面颊流下来。
刚祖站起来,后退了两步,突然跪下去,用哭音喊了声:
“佛爷”再也说不出话来。
仓央嘉措急忙扶起他,两人对视着,破涕为笑了。
“走起回宫。”六世说。
不知所措的盖丹,这才应了声,赶忙去收拾箭靶。
他们朝西走了不远段路,来到布达拉宫的西北角,沿着通向后门的斜坡甬道朝上走去。
盖丹见六世对个卑贱的人当贵客样往宫里引,非常不自在,好像使他也降低了截似的。他理解不了个有身份的人为什么要丢下架子;尤其是,是最神圣不过的,怎么能和屠宰人并肩走路而他自己却跟在屠宰人的身后。听听那名字吧,刚祖多么粗野鄙俗虽说佛是爱众生的,但众生毕竟都在佛的脚下呀忽然,他想起句话来,这才苦笑了下,捶了捶自己的脑袋,又次敬服了六世。这句话是:结满果子的树枝,总是弯弯地低垂着。
风从家乡吹来4
仓央嘉措路走着,向刚祖问询伯伯那森的情况。
“阿爸死了。”
仓央嘉措停下了脚步,望着天空,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叨念了会儿,又昂首向天,寄托哀思。
天上,几只大鹰在凌空盘旋。
在仓央嘉措的记忆中,那位健壮刚强侠义豪爽的伯伯,永远是生命力的象征,是不会死去的。是他穿着皮衣,冲开波拉山上的风雪,跑来告诉他阿妈去世的消息。那森留给仓央嘉措的最后印象,不正是只雄鹰吗
刚祖述说着:“宗本甲亚巴老爷没完没了地收屠宰税,越来越要得多。阿爸被逼急了,干脆抗拒不交。甲亚巴就用皮鞭抽他,抽得满身是血。阿爸就骂他:我宰了辈子畜牲,今天才知道,真正的畜牲就是你以往我全宰错了老爷就用刀子扎他,并恶狠狠地说:我宰了你才真不过是宰了头畜牲阿爸说:你等着吧,我和当今六世喇嘛的佛父佛母是朋友,佛爷总会知道的,饶不了你的这下,把老爷吓坏了,急忙给阿爸松绑赔礼,税也不要了。可是已经晚了,阿爸倒下去了,再也起不来了”刚祖的眼里喷着怒火,竟没有流泪。
“是这样”仓央嘉措愤愤地说,“我要告诉第巴,定惩治凶手”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沉重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在进宫的坡道上交响着。
六世请刚祖在书房里坐下。自己进了卧室,盖丹替他换了服装,然后出来陪客。侍从们忙了起来,献茶的端水的焚香的,摆食品的,川流不息。六世挥手让他们全都退下,又嘱咐盖丹说:“你也去休息吧。”然后对刚祖说:“你定饿了,随意吃吧。”
刚祖反而拘束起来,周围的切都是这样的珍奇华贵神圣庄严,使他感到有些窒息了。原来人世间还有这种梦想不到的地方即便是架最小的楼梯,如果没有几大包酥油,也是擦不了这样光亮柔滑的。
仓央嘉措看出了他的局促,诚恳地说:“你不要客气。你永远是我的朋友,我的长兄。”
雄厚的物质力量,至高的尊贵地位,第次展现在刚祖的眼前,他像座山受到了地震的晃动。他望着仓央嘉措身上那朝霞般夺目的袈裟,不禁作出了这样的回答:“请您千万别再这样说了,我不敢,也不配。我是个您是喇嘛呀”
仓央嘉措苦笑了下,久久地沉思不语。童年时代在起打闹耍笑的朋友,两颗心竟然疏远得如同隔了不可逾越的大山。不,这不是时间造成的,岁月的流逝并不能使真正的亲友彼此疏远,使人疏远的是所谓身份和地位的变化与不同。唉,刚祖啊,请不要把我当做至高的看待吧,请依旧把我看做是像十年前样的人吧,不要以为我坐在了布达拉宫的日光殿里就有了无边的佛法。他边想边吟着,声音里透出明显的自嘲的意味:
仅穿上红黄袈裟,
假若就成了喇嘛,
那湖上的黄毛野鸭,
岂不也能懂得佛法
向别人背几句经文,
就能得“三学”佛子称号,〔1〕
那能说会道的鹦鹉,
也该能去讲经传教。
念罢,长叹了口气,又在想那个老问题:穿袈裟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是真正懂得佛学的人又有几个真正为了超度众生的又有多少
刚祖认真地用心听着,这诗的大意他是听得懂的,使他不懂的是六世的语调里所包含的忧愁与不满之情。身居这般的高位,不缺吃,不少穿,没有谁敢来欺负打骂,难道还有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吗现在又轮到他来久久地沉思了。
风从家乡吹来5
饥肠辘辘的刚祖守着丰盛美味的食品,还是不动口,就像个虔诚的教徒守着供品。其实他是不信教的,只不过有点红教方面的常识,对佛也有些敬畏之情罢了。
仓央嘉措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自己先吃了块酥油果子,把大花瓷盘往他面前推:“吃吧吃吧,就像在家乡的时候那样。”
刚祖这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些日子,你是怎样生活的”仓央嘉措边吃边问。
“乞讨。”刚祖鼓着两个腮帮子,含混不清地回答。
“你点钱也没有了”
“不,我有很多钱。”刚祖用手抹了下嘴,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皮口袋来,哗啦声放在桌上说:“但我点儿也没动用。”
“为什么为什么守着银子挨饿”
“因为这些银子都是你的。”
“我的我不明白。”
“你听我说。”这时候,刚祖的拘谨逐渐消失了,好像仓央嘉措已经不是,只是他的老乡和朋友。“这些银子,共有两份,份是你阿妈去世的时候交给我阿爸的,我阿爸在甲亚巴老爷逼税的时候又嘱托给我。说是在你三岁那年,有个到印度去朝佛的香客留下来的,定等香客回来的时候如数归还给他”
“哦,我明白了。”仓央嘉措的自语打断了刚祖的述说,“就是他留下的。”六世的眼前出现了那个曾来告别的那介扎仓的喇嘛斯伦多吉,当初是他奉了第巴之命留下这笔钱的,只不过谁也没有对自己提起过。对于第巴来说,这是个极小的数目;对于普通的农牧民来说却是大得吓人。可敬的阿爸阿妈,当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选为灵童,他们不肯无功受禄,这么多年来,直没有动用。可敬的伯伯那森,遵守着朋友的信托,也直没有动用。传到刚祖的手中,宁肯挨饿讨饭,也还是没有动用。多么诚实高洁的人啊是贫穷使他们高洁呢还是高洁的人才会贫穷呢
“第二份呢”六世问。
“我到拉萨来找你之前,把阿爸替你看守的那点儿家产变卖了。现在,都还给你吧。”
仓央嘉措抱起那口袋银子,放回到刚祖的手上,命令式地说:“都归你了”
“不不,我不能要”
“那么你说,我们两个,现在谁需要它呢你连饭都吃不上,而我要银子干什么呢”
“今天见到了你,你还拿我当朋友,这比什么财富都宝贵。银子再多也会像流水样地消失,友情才是长存的大山啊”
“你说得很好不过,这银子你定得收下,我送你的东西是不能拒绝的”六世替他不平地说,“你应当在拉萨住下去,也应当过过体面的生活,人的生活买匹好马,换套好衣服,盖所好房子,或者个商店”六世越说越激动,“娶个好老婆,去逛林卡,和我起射箭你也应当有酒喝,有酥油吃。你不也是个人吗个更好的人吗”
“我有手,有力气,有手艺,还是去当个屠宰人吧。”刚祖憨笑着说。
“不要再去杀生了。”
“好吧,我听你的”
说话间,盖丹进来禀报说:“佛爷,今天真是个喜日子,您又有亲人来了。”
“什么亲人”六世心想,我还能有什么亲人呢啊,莫非是仁增汪姆找到了此地是的,除了她,还会是谁真的是家乡的风把她吹来了他压不住心头的喜悦,急忙催问:“快说,是怎样个人”
“是两个人。”盖丹特别地强调了“两”字。
风从家乡吹来6
仓央嘉措心想:对,改桑阿妈也来了,她当然也是应该起来的。接着,他又迫不及待地责问:“为什么不请她们进来”
“没有问明情况,不敢轻易引进。他们在宫门外还还口出不逊。如果不是声称是佛爷的长辈,早就把他们赶走了。”
“就像对我那样。”刚祖插了句,但又有些后悔,人家不准陌生人和下等人接近高贵的,有什么不对
“说清楚些,是两个什么样的人”六世有些躁了。
“是,佛爷。他们是男女。大约都在五十岁以上。男的叫朗宗巴,自称是佛舅;那位女先生自称是佛姑。非要见您不可。”盖丹接受了怠慢刚祖的教训,不敢对有可能真是佛爷亲友的人说出不敬的话,尽管他对这男女的蛮横无礼撒泼纠缠十分难忍。打狗都得看主人嘛,何况他们自称是佛爷的舅父和姑母呢
仓央嘉措大失所望觉得这件事既令人厌烦,又十分可笑。他哪里有什么舅和姑呢不论自己的阿爸和阿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从来没有对他讲起过他有舅和姑在这个世上。如果真有的话,即便因为关系不好或者路途遥远没有来往,那起码阿妈会说起他们吧,可是,半句也没有说起过。什么朗宗巴与我有什么相干唉,冒充大概也是种人的智能。只是有被迫的冒充者,有自觉的冒充者;有勇敢的冒充者,有卑怯的冒充者;有可爱可敬的冒充者,有可恨可恶的冒充者这是不能概而论的。不过,冒充权贵的亲属的人,定是属于后面的几种了。
六世中断了自己的推理,为了慎重,转向刚祖:“你听说过我有舅父和姑母吗”
“没有。”刚祖毫不迟疑地回答。
仓央嘉措从鼻孔里哼了声,对盖丹说:“传话下去,我从来没有绝对没有什么舅父或者姑母让他们走开”
“是佛爷。”盖丹也动了肝火,这男女无缘无故地让他空跑两趟,真是可恼。
六世又嘱咐说:“让他们走开就是了,不要打骂,更不必治罪。”
“是。”盖丹泄了气,“佛爷还有什么旨意吗”
“还有,告诉警卫,我的这位朋友,以后任何时候都可以进来见我,不得阻拦。”他指了指刚祖。
盖丹连声答应着。稍待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佛兄的名字是不是可以改改通报起来,也好听些。”
“叫什么都行啊,改就改吧。刚祖脚先落地,是有点那个有点不”刚祖时想不出合适的词儿来。
“不雅。”六世接上去说,“那就叫叫什么呢叫塔坚乃吧。”
“好,好,好极了”盖丹对塔坚乃行了个礼,“向您道喜啦,佛爷为您起了名字。”
塔坚乃赶紧还了礼。盖丹退了出去。
“我也该走了。”塔坚乃再没有坐下,拿起了帽子。
“请等等。”六世说,“我要求你办件事。”
“没说的,叫我去死也行”
六世笑了。“怎么想到死呢”他扶住塔坚乃的肩膀,十分恳切地说,“请你再受次风霜之苦,到错那去趟。街市上有个小店,是阿妈改桑开的。她有个外甥女叫仁增汪姆,是我的朋友,懂吗你就说当年的阿旺嘉措请她们到拉萨来,我可以养活她们。”
“我明白。”塔坚乃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儿,“你放心好了。
我明天就走,不,今天就走”
被杀的和嫁人的1
“你的仇我已经替你报了。”桑结甲措向六世报告说,“我刚接到门隅方面的呈文:打死那森先生的人,已经在上月二十八日就地正法了。”
仓央嘉措并没有表示出感激之情,反倒动了恻隐之心。他不敢也不愿责备第巴,非常和缓地说:“我只是讲要惩治他,并没有说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桩命案,按法典只赔偿命价就可,但是他致死的不是平常的贱民,而是佛父的朋友”桑结斩钉截铁地说。
仓央嘉措心想:贵族打死过的奴隶还少吗有几个偿命的大概因为我是,第巴为了笼络我,讨好我,才杀死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官员。
其实仓央嘉措并不明白第巴处死宗本甲亚巴的真正原因。这还得从远处说起。
在五世逝世以后的头几年里,就有个秘闻在极少数人中以极谨慎的方式流传着:五世已经圆寂了,他的转世灵童就在邬坚林。这个消息究竟是谁透露出去的,始终没有弄清;因为有些事在当时是不能查问的,越查问就越难守密,而过后再查,不是更难获得证据就是已无必要了。
当时,错那宗的宗本甲亚巴就是听到了这种传言的人中的个。甲亚巴的父辈曾经在拉萨为四世五世两位服务过。贵族家庭的成员对于政教大事比般人要热情和敏感得多。甲亚巴觉得这传言事关重大,传说中的灵童又在自己的管辖区内,弄明白真相极为必要,于是直接给第巴写了封密信,也可以说是单刀直入地去进行最为有效的试探。信中说:“此地传言,邬坚林的喇嘛扎西丹增,于水猪年生了个儿子,说他是佛王的转世灵童的流言蜚语甚多。对于易于传谣的门隅人的嘴巴,需要严令加以封锁。”
第巴桑结甲措看了这封来信十分恼火,经过反复思虑之后,对甲亚巴作了如下的批复:“所谓转世灵童事,纯属诳言。但是,佛为了调伏众生,附在高低贵贱各类人众身上而出现多种变异现象,也是常有可能的。经向五世请示,他下谕说:我现在正处于生命的狭道上,故对外而言是闭关修行,对内而言则照转,而且还接见了内地人士和北方人物。对某些人所造的舆论,按理应依法惩处,但目前可概不予追究。同时,应当把谣言尽量控制在最小范围。”
不丹地面的两位高僧对这个传言深信不疑,他们为了把灵童弄走,打听出朗宗巴是灵童的舅父,而且格外贪财,于是用马匹银碗黄金贿赂他,朗宗巴又转而去贿赂甲亚巴。据第巴得到的情报,甲亚巴接受了重贿,还制定过唆使阿旺嘉措家逃往不丹的计划,只是终未实现。
因此,第巴桑结甲措对这位宗本的所作所为直心怀憎恨,杀掉他的念头早就有过了。现在终于有了有利的借口。但他觉得永远没有必要对六世谈出这些。
“可能你是对的。我总觉得可以宽厚些。”六世对第巴说,“最近我看了对于五世的记载,很有感触。比如,当年西藏蒙古的军官们在占领了喀木的甲塘〔1〕以后,送来了报告,要求处死当地的20名叛乱头目。五世即把死刑改成了终身监禁。”
“五世当然是伟大的,他的那个决定也是对的。”桑结故意扭转了话题,“我们是从来没有杀错人的,不像过去的蒙古头人。他们从元朝的时候起,就经常乱杀西藏人,其中包括我们的很杰出的人物。我可以给你举个令人惊心动魄的例子:八思巴本来是被他的侍从毒死的,这位侍从却向忽必烈控告本勤对八思巴不忠。那时的本勤就等于现在的第巴,管理着十三万户,主宰着全藏事务。他的名字叫贡噶桑波。蒙古将军带领着军队来到西藏,认定八思巴就是本勤杀害的,对他严加审问。本勤穿着白袍,戴着黑帽,站在蒙古将军的面前,完全否认对八思巴有任何不忠,坚持自己与八思巴的死没有任何关系。并且声称:如果你们杀了我,我将流出白血来证明我的无辜蒙古头人不听,还是把他正法了。果然,他被砍头以后,流出来的血是白色的。”桑结甲措讲到这里就不再讲了。
被杀的和嫁人的2
仓央嘉措也知道这个故事,但他有意地不去打断第巴的讲述。直到第巴讲完了,他才补充说:“可忽必烈皇帝是公正的,当他知道了这个情况以后曾经断定说:本勤穿件白袍是表示他无辜,戴顶黑帽则表示控告是假的。”
“是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担心我们的红脖子也可能流出白血,我们的白身子也可能戴上黑帽子。”说罢,注视着仓央嘉措的神色。
仓央嘉措感到第巴的这番话含有对蒙古王公的敌意,又好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同时也警惕着不要让他觉得自己真有谈论政事的兴趣,于是岔开了话题:“上师,你既然早已知道我是五世的转世,想必知道我的身世。问你件事可以吗”
“当然。我将尽我所知,如实禀告。”第巴对仓央嘉措称他为“上师”感到满意,态度也谦恭起来。因为,“上师”这个词指的是上尊喇嘛的老师,而仓央嘉措是不大爱使用它的,他习惯于对谁都直称为“你”。
“那,你知道我有什么亲戚吗”仓央嘉措想起曾经前来强行求见他的男女。
“哦”第巴想了想,“听说在你们迁居邬坚林以前的老家,有你的舅父,叫朗宗巴。还有个姑姑。不瞒你说,他们都是十分贪财的人,完全不讲情义。佛父佛母就是被他们驱赶出去的。”
“真的有这样两个人”仓央嘉措自语着。他有些后悔了,不该让盖丹传话把他们拒之于宫外。出于好奇,他应当看看舅父和姑姑到底是怎样的两个人出于恻隐,或者应当给他们点银钱吧
“佛父佛母搬到邬坚林以后,就彻底断绝了和他们的任何来往,也很可能发誓永远不再提起他们了。所以,你是不会知道的。”第巴叹息着,不无安慰之意地对六世说:“不必忌恨,也不必难过。这算不了什么。大人物常有大不幸,遭受自己亲人的事在历史上也有不少的实例:释迦牟尼的脚拇指是被他的弟兄勒钦打断的;在西藏,赤热巴巾是他的兄弟朗达玛害死的;米拉日巴的财产土地全是被他的叔叔姑姑抢走的;五世的父辈的家产,也是被他的姑姑骗去,交到了藏巴汗下人的手中。这件事,五世在他的著作云裳中写到过。你可以不去理会这种忘恩负义的亲戚。”第巴说到这里,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又特意回过头来补充了句:“也不必理会我已经或可能惩治那些忘恩负义的人。”
仓央嘉措呆呆地坐在那里,他感到有种难以抵御的力量正在推搡着他在旋涡里旋转。他决心顶住它,躲开它,泅到岸上去,泅到属于自己的岸上去。
仓央嘉措许多日子以来无心去宫后射箭,也无心打坐诵经,他时而在宫中踱步,时而望着窗外的蓝天。他是焦急的,也是兴奋的,他期待着仁增汪姆的到来,他相信她定会来。他们是盟过誓的,他们的分离是意外的,被迫的。现在他当了,虽然不能结婚,却有了保护她养活她的能力。不能结婚算什么能够相爱就行了;不能公开相爱算什么秘密相约就行了。
当他被监护着离开错那的时候,他曾经以为和仁增汪姆的缘分尽了,感到绝望。但是感情的线却直无法扯断,相距越远,思念越深。塔坚乃的出现不是天意吗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替他去寻找仁增汪姆的人选啊塔坚乃会把她带到拉萨来的。这就证明他们的缘分没有尽,他们会有个新的开始。
被杀的和嫁人的3
时间天天地过去了,还不见塔坚乃回来,这使仓央嘉措不能不往坏处想了。自从他当了,作为朋友的塔坚乃找来了,连根本不来往的舅父和姑母都找来了;仁增汪姆偏偏不来,是什么道理如果她没有变心,能不来吗是的,她变心了,定是变心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谁能把她怎么样呢唉,仁增汪姆啊
你这终身伴侣,
若是负心薄情,
头上戴的碧玉,
它可不会做声。
塔坚乃回来了
仓央嘉措靠近他坐着,闻着他衣服上的那股家乡的气味。
“她没有和你起来吗”六世开口第句就问。
“我去得太晚了”塔坚乃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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