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
被驱逐的情侣1
在西藏南部门隅地区的夏日错,有个名叫派嘎的小村落。正像西藏的许多小居民点样,偏僻和贫苦是它的最明显不过的特征。
雪山上吹下来的风里夹带着刺骨的冰针。人们只有在走进那些低矮黝黑的石板房,盘坐在燃烧着木柴或者牛粪的炉火旁的时候,才会感到些许的温暖。
但是在扎西丹增的家里,真正的春天已经降临了。他的心比炉火更热。连日来,他直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没日没夜地忙碌着。细糌粑青稞酒茯茶酥油风干牛肉都已经准备好了,但他总觉得还应当干些什么,他经常在屋里转来转去,半举着两只手,头脑中除了紧张的喜悦外则是空白的。
扎西丹增是个见善则柔遇恶则刚的人。由于他在寺院里学过经典,通晓白玛林巴密教,甚至有密宗大师之称,他还会唱很多的酒歌,在这带受人喜爱。但这喜爱中所包含的,多半是感叹和同情。十多年来,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费尽了最大的心机,始终如地赡养和医治着年老病重的父母。像松柏四季不凋地守护着山岭,风雪再猛,从不落叶;生活再苦,决不求人。直到三年前父母双双去世的时候,他才向姐姐借了点钱办理丧事。之后,家里就剩下他个人了。只有十里外的早已嫁出去的姐姐算是他的亲属。但他越来越不愿和她来往。他曾经感到非常孤独,屋子虽小,却空荡得可怕。同时他也有种解脱感,好像多年来被无形捆绑着的双手忽然松开了。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要创造自己的生活。他到处给人帮工,不嫌脏累,不分远近,有时几个月不回来。很快,他就连本带利地偿还了所欠姐姐的债务,修缮了自己的房屋,还有了点积蓄。现在,他居然要办喜事了。已经四十岁了,青春方才开始,但他并不怨天尤人。有时迟开的花,倒格外芬芳呐。
正当扎西丹增陷入莫名的遐想时,“啪啦”声,门被踢开了。扎西丹增惊,抬头看,满脸横肉的姐姐正站在他的面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每次见到姐姐,就立刻想起那句谚语:鸡爪上刮油,羊角上剔肉。扎西丹增使劲眨了下眼睛,像要关闭回忆的窗子,竭力使自己不再去想那句谚语。
“阿佳拉,贵体安康”〔1〕
姐姐从嗓子眼里哼了声,屁股坐在卡垫上,与其说是大模大样,不如说是显示威严。她向房中扫了眼说:
“听说你要成婚了”
“是的。”
“什么时候”
“快了,正月。”
“倒是吉祥的开端。”
“是的。”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姐姐”
“我准备请你来喝喜酒。”
“都准备齐全了”
“还凑合。”
“钱是哪里来的”
扎西丹增听这话,被激起了腔怒火,满腹心酸,他再也忍不住了:“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穷日子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土地可以出租,二没有银钱可以放债。抓头上,乱发把;抓身上,氆氇片。瘦牛只有头,支差的驮子却有九十九。我只有靠两只手拼命干活。我比鸡起得早,比羊睡得迟,天忙得屁股不沾土。我为什么不能成家立业”他举起了颤抖着的双手,接着说:“有钱人的炒锅是铁的,穷人的炒锅也不是泥捏的”
“住口”姐姐忽地站了起来,“这几年你究竟干了什么。别人不知道,我可是心里明白。大蒜是偷着吃的,蒜味儿却当面跑出来了。我看你定是偷”
被驱逐的情侣2
扎西丹增说什么也没料到,他的姐姐竟然毫无根据地怀疑他,而且当面说出个“偷”字来。是的,即便使用的是金子做的佛像,打在头上也是很疼的;即便是自己亲属的侮辱,也是很难忍受的。凭着他对姐姐的了解,他断定她此来有着不善的图谋。
他冷静地问道:“干脆说吧,你想要什么”
姐姐脸上透出了丝得意的暗笑,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滚马上滚远远地滚永远不要回来”
“次旺拉姆怎么办”扎西丹增问。
“那我可管不着,你去问她好了。”
“不用去问了,我来了。”次旺拉姆从容地走进门来,抓住扎西丹增的手说,“庄家不收灾年,夫妻不和灾生。我永远听你的。只要能和你在起,就是喝苦水也比牛奶甜。”
对于扎西丹增的颗苦透了的心,次旺拉姆的这番话真比纯奶还甜,比甘露还清凉。
次旺拉姆是个娇小的西藏的南方姑娘。由于她品德高尚,信仰虔诚,施舍大方,文雅蕴藉,后人认为她出身于名门。传说中说:藏王松赞干布有支失散了的后裔,有的脸上生着狗嘴,有的头上长了角,是不吉祥的征兆,于是被放逐到门隅地方。过去了若干代以后,其中个名叫嘎玛多吉的男子,娶了个名叫阿布迪的妃子,在藏历土狗年生了个女儿,她就是次旺拉姆。
“次旺拉姆次旺拉姆”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奔来。
“朗宗巴大哥,您请坐。”扎西丹增恭敬地迎接着。他急忙从木柜里抽出条哈达举过额头,朝朗宗巴献了上去。
“谁是你的大哥你比我还大十岁呢。”朗宗巴伸出只手将哈达拨在边。但他随即发现扎西丹增的姐姐坐在窗前望天,又把将哈达抓过来托到她的面前,深深地躬下身去说:“阿佳拉,你倒先来了。”
这位“阿佳拉”接过哈达,反手朝上扬,搭在朗宗巴的脖子上,算是回敬,又继续昂头望天。
“扎西丹增,你是决心要娶我的妹妹”朗宗巴问。
“大哥,您是答应了的。”
“那时候,我考虑不周。现在,我们来谈谈条件。”
“哥哥你怎么又”次旺拉姆急了。
“请讲。”扎西丹增冷静地说。
“你也算是个有点学问的人,你不会不知道,”朗宗巴显出副更有学问的样子继续说:“33年以前,第五世喇嘛就曾经下令,让所有教派的教徒都改信黄教。佛还派了自己的门生亲密的朋友梅惹喇嘛来宏扬黄教。遵照佛的旨意,我已经改信黄教了,你们家可是世代信奉红教〔1〕的。你要想娶我妹妹,必须也改信黄教。”
“你知道,我虽然学的是密宗派,但信奉的不也是释迦牟尼吗”扎西丹增反问。
朗宗巴张口结舌了片刻之后,掏出用羊角做的鼻烟壶,在大拇指的指甲盖上敲了敲,吸了三下鼻烟,打了个喷嚏,这才说:“第条你办不到。第二条嘛,请婚酒你送过了。聘礼呢交得起吗”
“多少”扎西丹增认真地问。
朗宗巴轮换地伸屈着指头:“匹马,两头牦牛,三只羊。”
次旺拉姆真想哭出来。她上前拽住哥哥的袍袖,狠命地摇着:“哥哥,你为什么说了话不算数你为什么不讲道理就连乞丐的打狗棒还有个倒顺呢,你这样做算什么堂堂的男子汉”
朗宗巴将妹妹把推开,说:“反正我不允许你嫁他除非他答应条件。你跳鸡再跳还能跳断了梯子”
被驱逐的情侣3
“水和奶搅在起,就是用金勺子也分不开”次旺拉姆毫不示弱。
面对这样的哥哥姐姐,扎西丹增伤透了心。他替次旺拉姆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轻轻地说:“我们走。”
次旺拉姆点了点头,弯下腰准备去拾掇东西。她觉得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主妇了虽然这个家在她还没有正式得到的时候就将失去。她把只准备结婚时款待客人的羊腿插进糌粑口袋里,又去搬烧茶的铜锅。扎西丹增跨出房门,到院中去牵他的牛。对情侣默默地忙碌着。他们知道,山上滚下来的石头滚不回去,哥哥和姐姐的贪心收不回去。俗话说:吃肉的老虎再饿,也不会吃自己的肉。他们的哥哥姐姐却吃到了弟弟妹妹的身上。走吧,远远地走吧,快快地走吧。让他们去得意好了,树根既然烂了,叶子必然干枯;心肠既然坏了,不会有什么幸福。
不然朗宗巴突然说:“除了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和能够背动的食物,其他东西律不准带走”姐姐补充说:“若是能抬动,你们可以把房屋当轿子抬上。”
扎西丹增把已经牵在手里的牦牛缰绳甩在地上,握起次旺拉姆的手,跨出了篱笆大门。
冬天的风在旷野上使劲地刮着,低矮的枯草在瑟瑟的抖动。沙砾上,四只脚并排着,沉重而缓慢地向前移动。冷漠的阳光在灰白的乱云中时暗时明。旷野上那高低的身影也忽隐忽现。行人是那样稀少,牛羊更是罕见,整个世界都像是空荡荡的。偶尔有三两个看不清的物体在前面起伏地朝他们靠近,那是磕着长头到拉萨去朝圣的男女。
对得到了自由却失去了家园的情侣,无言地走着,走着,既觉得甜蜜,又感到茫然。昨天发生的事情,依旧像插在心上还未拔出的刀子。但是,乡亲们送别他们的情景,那些宽慰的话语,鼓励的言辞,关切的嘱咐,又大大减轻了他们的痛苦。有的人愿意腾出间小屋,让他们住到自己的家里;有的人拿出仅有的几钱银子〔1〕送给他们做盘费;有位老人告诉他们,天冷的时候不可向北方流浪,要朝温暖的南方走;还有的流着泪水,希望他们还能回来。唉,善良的人们啊
他们走时是那样坚决。伤透了心的人,是谁也留不住的。如今离家乡渐渐地远了,值得留恋的东西也渐渐地多了起来。就连阿妈捻毛线时用过的小木槌,村口上那块光滑的大石头都成了使人依依难舍的有生命的东西。
扎西丹增不禁频频地回头张望,那噙着泪水的眼睛却再也看不到家乡的影子了。次旺拉姆只是温顺地跟着他走,有时带有几分好奇地向前望望,或者向两边看看,却不常回头。也许她不愿往火上浇油,增加他的伤感;也许她在派嘎村并没有多少可珍惜的记忆。扎西丹增作为个孝子,那里有曾经温暖过他的父母,而次旺拉姆作为孤女,却不曾在那里得到过兄长的温暖。浪荡成性变化无常的哥哥从没有给过她手足之爱。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长到了21岁的。正是那种半独立式的生活使她学会了各种农活,精通家务,不乏主见,善于思考,从不掺和某些妇女津津有味地对别人说短道长。只有种场合她不愿离去,就是当人们聚在起夸奖扎西丹增的时候。但她从不插嘴,只是悄悄地在心底里结着她爱情的果子。
沉默得够长久了,沉默得太难受了。扎西丹增终于轻声地哼起歌来:
素白的野花圣洁,
不如酥油似雪;
酥油似雪又芳香,
不如姑娘高尚。
杜鹃花红似火,
不如红颜料似血;
红颜料似血又闪光,
不如赤诚的姑娘。
次旺拉姆露出了笑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唱的是我吗”她停下脚步,含情的双眼向扎西丹增忽闪着。
“当然,还有谁呢”
“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受苦”
“离别家乡的苦只不过像滴水,若是没有了你,我的苦就像大海了。”
“那就不要再想家了。哪里快活哪里就是家乡,哪个仁慈哪个就是父母。不是吗”
“对,我们快活起来吧”扎西丹增无意中加快了脚步,自言自语地说,“鹰身上掉几根毛,碍不着凌空飞翔。”
不知是第几天,他们来到了个平坦富庶的地方。日后他们才知道这里是达旺地区的拉瓦宇松三低洼地。也许是那成排的杨柳和家乡的杨柳十分相似,他们对此地产生了亲切之感。在纳拉山下的个小村子里,他们停了下来,在三块已经烧得很黑的石头上架起了铜锅,次旺拉姆寻来了干柴和牛粪开始熬茶,准备吃他们最后剩的两碗糌粑。这时,个六七岁的男孩子走过来,睁大眼睛望着这两个异乡人,丝毫没有羞怯的神色。
扎西丹增面用羊皮风箱扇着火,面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刚祖。”小孩高兴地回答,“我阿妈说,我很小的时候,是脚先生出来的。”〔1〕
次旺拉姆抿嘴笑了。她问:“这个地方叫什么”
“叫邬坚林。你们看,那边的寺院可好看了,里边的酥油灯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你们不知道吗你们不是这里的人”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互相注视了下,会意地点点头,几乎是齐声回答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这里的人了”
五世**圆寂1
邬坚林寺附近的座小房子里挤满了贺喜的男女,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的婚礼正在举行。这原本是要在正月初办的事,因为被迫迁居,推迟到了二月底。也好,这地方气候暖,柳条已染上了鹅黄,心里的春天与心外的春天完全融合了。
有名的歌舞之乡在有人结婚的时候当然少不了歌声,此刻,人们唱着赞新娘的歌:
美德俱全的姑娘,
像翠柏样的姑娘,
性情温和亲切善良,
就像“大自在天”的公主样。
献给你这条洁白的哈达,
愿你财富人口运气三兴旺。
在阵欢呼声中,次旺拉姆不好意思地向大家道谢,不停地给客人们斟着浓浓的青稞酒。赞美新郎的歌声又唱起来热闹了很久,有的人困了,有的人醉了,这才由老年人带头纷纷告别。
新郎新娘送走了客人,深深地呼吸了口混合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望望天空,晚霞早消失了,北斗星已经清晰可见。
就在遥远的北方,北斗星的下面,在拉萨的正在重建着的布达拉宫里,这时候清康熙二十年藏历水狗年,公元1682年的二月二十五日,发生了件西藏历史上的大事:
第五世喇嘛逝世了
扎西丹增和次旺拉姆就是做千个奇幻的梦,也绝不会想到他的逝世竟会和他们尚未出生的儿子发生那样直接的紧密的重大的联系。有谁能预测那戏剧般的偶然,揭开未来的生活之谜呢
五世名叫阿旺罗桑嘉措,明朝万历四十五年藏历火蛇年,公元1617年九月二十三日出生于西藏山南琼结的清瓦达孜。父名霍尔都杜绕登,曾任过宗本职务。母名贡噶拉则,出自信奉红教的名门贵族。万历四十四年的最后几天,第四世喇嘛云丹嘉措不明不白地死在哲蚌寺以后,第巴〔1〕索南若登派人四处寻找转世灵童时发现了他,会同四世班禅和高级僧侣贵族蒙古头人把他确认为五世。他15岁被迎到哲蚌寺供养,18岁时由班禅授了沙弥戒,25岁正式做了西藏的政教领袖。四十年来,做了许多重大的事业。人们都称他为“伟大的五世”。
他从去年藏历铁鸡年九月六日病倒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卧室。老年人本来就习惯于回忆,何况又在病中。他经常斜倚在厚厚的黄缎子包成的羊毛垫子上回想往事,幕幕,像挂在眼前的“唐卡”〔2〕。他想得激动的时候,就抓起漆花木柜上的铜铃摇几下,让侍者送壶酥油茶来喝几口,强闭上眼睛,想镇静会儿,休息下。接着,那些自豪的往事又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下令大加扩建布达拉宫,他使其他教派都改信黄教,他到北京觐见顺治皇帝,他给些新的寺院住持开光仪式,他进行各类寺院和僧侣的大普查,他制定了财政制度,他颁布了藏族自己的民族服装,他为整顿僧俗纪律巡视各地,他撰写了学习珍珠蔓等多种著述现在,他已经是全藏名副其实的教主了。在他的统领下,有1800座寺院,10万名僧人啊,真不少哇他怀着的心情,缓慢地扳着指头总结自己的长处:冷静严肃决断寡言博学宽厚他再屈着指头历数自己的短处唉,恐怕只有自己才敢这样做。他的心乱了,只好又摇起了铜铃。
近几天,他的病情更加沉重起来,竟然处于昏迷状态了。忽然,他听到了歌声,会儿好像很远,会儿又好像很近。歌词是什么,他听不清。正守护在他身旁的第巴桑结甲措却是听得出的。那歌中唱道:
五世**圆寂2
兄弟要是有个,
只有在家支乌拉〔1〕;
兄弟要是有两个,
个要去当札巴〔2〕;
假若再有三弟弟,
最好赶快逃出去,
要不就在家装哑巴。
桑结甲措听着,皱起了眉头。他摇动了那只唯有本人才能动用的铜铃。侍者以为是清醒过来了,惊喜地跑了进来,见是桑结甲措,立刻低下头听候吩咐,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儿,预感到这座宫殿里快要更换摇铃的主宰了。
“是修筑宫殿的乌拉们在唱吗”桑结甲措脸色阴沉地问。他不喜欢使用乌拉这个词,倒不仅仅因为它来自突厥语,还在于它裸的词意是人身差役强迫劳动。尤其用在被征来修建圣宫的人的身上,不大符合于群众对领袖的自觉拥戴和对佛的无比虔敬。但他还是使用了。
“是的。”侍者轻声回答,“山坡太陡,石头很难运上来,小块的,山羊驮;大块的,用人背。唱唱歌能减轻劳累伟大的五世是这样说过的。”
“这我知道。”桑结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他多嘴的意思。
“如果您怕吵闹了佛爷,我去通知他们,不准再唱了。”
桑结甲措摇了摇头。他不能这样做。自从三十七年前的三月初五,这个巨大的工程动工以来,直就这样存在着不可抑止的喧哗声。五世是从未禁止过的。今天突然禁止人们歌唱,会不会间接地泄露出的病情但那歌词的内容,又使他感到不快。他沉思了片刻,提起竹尖笔,蘸着浓黑的墨汁在张纸上飞快地写起来:
我们这伙砌墙的人,
全都像老虎样健壮。
砌出来的石墙啊,
也像虎身上的花纹样漂亮。
写罢,交给侍者,嘱咐说:“宣谕他们,五世佛爷教他们唱这首歌。”
侍者接在双手上,退了出去。在楼梯转弯的亮处,他看了遍,并不觉得惊奇,因为他早就熟知桑结甲措是个学识渊博才思敏捷的人。使他不大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隐瞒的病情,使大家不能分担这雪山压胸般的忧愁。
这位侍者名叫盖丹,意思是“有福分”。是的,他自己也常以这种难得的福分而激动不已。在宽阔的藏区,有多少人步磕头地磕到拉萨,却连的影子也难望到;而他,却能够像佛像案前的酥油灯样,日夜伫立在的近旁。
工地上响起了新词新歌,那声音空前的激昂雄壮。人们遥望着白宫〔1〕上五世的卧室,有的竟流下了热泪。他们不认识文字,没学过经典,他们坚信赐唱的歌就是佛经,不要说能唱它的人,就连能听见它的人也会逢凶化吉,幸福无涯。
此刻,突然清醒了,而且竟然不太费力地坐了起来。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下就看到了半跪在身边的桑结甲措,目光中除了慈祥还是慈祥。桑结甲措高兴地扶住他,又有些恐惧,他担心这是佛灯在熄灭前的亮。
“有别人在吗”五世低声问。
“没有,连盖丹也不在。”桑结完全会意地回答,“您指教吧”桑结双手合十,几颗泪珠滴到了自己的手上。
“我想最后次听听你对蒙古人的看法。”五世又补充道,“你要说真心话,说从来不曾说过的话。”
“是。”桑结似乎未加思索就说了下去,“需要时请他们进来,不需要时请他们出去。他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元朝就不必说了,这四十多年,他们的影子,不,他们的靴底和马蹄,就没有离开过咱们的土地。什么却图汗的儿子,什么固始汗达延汗,如今又是汗,直统操着卫藏的大权。我们有,有班禅,还有第巴,要汗王做什么”他激动起来,哽咽了。
五世**圆寂3
五世微微地点点头,又微微地摇摇头,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关于我们和蒙古人的关系,我看你有必要重温下历史”五世眼望着长空,似乎那就是张大事年表。
“长期以来,在皇帝的管辖下,各个教派都很安定,各个地方都没有发生过战乱,人民生活过得也比以前好。我们和蒙古人也相处得不错可是后来”五世依然望着天空,话里充满了向往和感叹,同时包含着对目前形势的担心和苦恼。
盖丹报门而进,说:“敏珠林寺郎色喇嘛求见。”盖丹已经隐约地听到了五世说话的声音,知道佛爷又从昏迷中醒来,就没有拒绝为郎色通报。再说,除了有极为特殊的情况之外,敏珠林的信使是五世最喜欢接见的。
郎色喇嘛弯着腰走了进来,五十多岁的年纪有着青年人的仪态。由于山南地区地势较低,山清水秀,十分宜人,敏珠林又是红教主寺,所以郎色的脸色几乎和他的袈裟样红艳。郎色向五世敬献了哈达,致了颂词,呈上了敏珠活佛的书信。五世边拆着黑紫色的封漆,边问:“敏珠活佛他好吗”
“好,好。只是很想念您伟大的五世。”
五世打开信纸,上面只写着首诗:
面前的雅鲁藏布日夜东去,
像蓝色的玉液那般美丽。
假若林中能落下座大桥,
我去朝拜您像掐念珠样容易。
下面照例是他游龙般的签名。
五世苦笑了,他清醒地知道,他和这位多年来书信往还诗词唱和的密友,快要分手了。他虽然感到心情沉重,体力不支,但也不能让郎色空手而回。于是闭起眼睛想了会儿,说:“桑结,我念你写,和他首。
“是。”桑结回答着,拿起了纸笔。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当他看到五世那双无力地下垂着的双手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五世字句地缓缓地念着,声音是颤抖的:
珍珠般的字句出自密友的书信,
百灵般的声音来自故乡的山林。
雪山和狮子终究是会分开的,
请到菩提树下寻找我的梦魂。
五世在上面签了名。郎色将和诗捧在手中,往头顶上按了按,揣在怀里,后退着辞别。桑结扬手,说:“转告敏珠活佛放心,上尊近日贵体稍有不适,过两天就会好的。”郎色应允着走了。盖丹也跟了出去。
“请您休息会儿吧。”桑结恳求着,想扶病人躺下。
“不,不用,我永远休息的日子就要到了。”五世推开他,“让我来给你讲讲蒙古人和喇嘛的关系吧。”
垂危的五世费力地说了下去:“明朝万历四年,蒙古土默特部落〔1〕的领袖俺答汗就是被皇帝封为顺义王的那位,从青海写信给三世索南嘉措,约他去会面。俺答汗有3万兵马,又信奉黄教,不去见他是不好的。第二年的冬天,14岁的索南嘉措从哲蚌寺动身,下年的五月才到达青海。他们各自把自己比做当年的忽必烈和八思巴。俺达汗给索南嘉措上了尊号,叫圣识切瓦齐尔达喇喇嘛〔2〕,这就是名号的由来和开端。在他以前的世宗喀巴的弟子根敦主,二世根敦主的弟子根敦嘉措,都是后来追认的。”五世津津有味地说着,似乎完全忘记了桑结早已具有了这些常识性的知识。人老了是爱说重复话的,他也许同样地没有意识到这点;即使意识到了,他认为今天的重复也仍然是必要的。何况桑结静静地听着,没有显露丝毫的不耐烦。
五世**圆寂4
“三世年轻有为,不辞辛劳,心发展黄教,致力于搞好和皇帝和蒙古人的关系。他随俺答汗到了土默特;在张掖时派人向皇帝朝了贡,给首相张居正写过信;在青海修了塔尔寺;到康区建了理塘寺。俺答汗去世以后,他应约去参加了葬礼,随后又应召晋京,在途中圆寂。那是万历十六年三月的事情。”五世停了下,尽力放大了声音,“下面你要注意,三世的转世在哪里呢就在蒙古。四世是谁呢就是蒙古人俺答汗的曾孙云丹嘉措。他是怎样入藏的呢是蒙古军队护送来的。佛教的带子,把藏蒙两个民族更紧地拴在了起。”五世休息了会儿,继续说:“明朝末年,我们在拉萨的黄教集团,面临着三面威胁。北面是信奉黑帽派的青海的却图汗,东面是信奉苯教的甘孜的白利土司顿月多吉,西面是支持红帽派的日喀则的第悉藏巴政权。当时,些黄教大寺的首脑,就借请固始汗的大兵来扫荡敌手。我虽然是在蒙古人的监护下长大的,但我是不同意这样做的。应当劝说固始汗回去,避免让众生流血,而且更能提高我们的威望。但是已经晚了,固始汗在六年中把上述的三方都灭了”
五世的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他那不习惯于戴帽子的秃顶散发着蒸气。又大又圆的眼睛无神了。痛惜的心情,垂危的病情,加上长时间的谈话,使他虚弱得几乎难以支持了。这回不用桑结来劝扶,他自己就倒卧下去了,但头脑依然清楚,他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大清顺治九年,也就是我坐床以后的十年,我应召到了北京。顺治皇帝在宫门外迎接了我,拉着我的手,走进宫去。我和随从我同去的藏蒙官员,都受到了隆重亲切的接待。我下榻的黄寺,就是皇帝专门为我修建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享尽了大家庭的温暖”五世说到这里,激动得流下了热泪,“皇帝封我为西天大善自在佛所领天下释教普通瓦赤喇怛喇喇嘛〔1〕,给我金册金印”
“同时,也封固始汗为遵行文义敏慧固始汗,也是金册金印。”桑结忍不住补充说。
“对”五世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好像个长跑的人终于突然看到了终点,“皇帝的意思是我管教务,他管政务。明白了吗这就是今天要提醒你的,也就是我在65岁的时候最后要告诉你的蒙古人是代表皇帝协助管理西藏的,不能把他们单纯看做施主,更不能把他们看做我们的敌人。我们和他们都是佛的供养者,也都是皇帝的臣民。大的事情千万要恭请佛的暗示和皇帝的旨意,不可私自处理。否则灾祸无穷灾祸无穷啊”
五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
桑结抽泣着:“我记下了,我记下了呀”
五世并没有听见。他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桑结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比做儿子的还要悲痛。但他很快地收敛住哭声,警觉地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他四处察看,发现了正在掩面流泪的盖丹。桑结狠推了盖丹下,极其严厉地命令说:“绝对保密任何人不准进来对佛起誓吧”
盖丹无比顺从地跪了下去
近处大殿里做法事的鼓钹螺号声,远处工地上乌拉们的歌声,震天动地,混成片
仓央嘉措诞生1
五世圆寂之后的第二年清康熙二十二年藏历第十甲子〔1〕的水猪年的闰二月的前个二月,闰日的前个日公元1683年3月28日,在邬坚林寺旁边的那间小屋里,对十分恩爱的夫妻有了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儿。阿爸给他起了个乳名叫阿旺诺布。他就是后来的第六世喇嘛仓央嘉措。
在某些古典小说和传记中,当写到个伟大人物诞生的时候,往往有种模式,不是天上或地下出现了什么祥瑞的征兆,就是父母多半是母亲做了个奇异的梦。尽管在仓央嘉措的传记中,也有说他在出生的时候“瑞兆多次出现,奇妙无比”。还有的人写他刚出生落地,“大地震撼三次,突然雷声隆隆降下花雨,枝绽花蕾,树生叶芽,七轮朝阳同时升起,彩虹罩屋”等,但实际上这天的天空不仅没有升起来七个太阳,而且连个也没有。北风不断地送来浓云,天是阴沉的。尽管还有人在他父亲的名字前面加上了“日增”二字,表明是位持明僧,密宗师,并说是日增白玛岭巴的曾孙,但他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农民。总之,这天,在西藏的被称为“门”的地区西藏人传统习惯把南部和西部称为“门”,个普通的人家,出生了个普通的孩子。
最先跑来祝贺的是屠宰人那森。因为他长了头茂密乌黑的头发,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他和扎西丹增夫妇成了朋友,还是他的小儿子牵的线。那森,就是扎西丹增第次来到邬坚林时遇到的那个叫刚祖的男孩的父亲。他很敬重扎西丹增夫妇,他们善良诚实,有学问,又很勤劳;他更感激他们,因为屠宰人葬尸人铁匠等从来被看做最下等的人,而扎西丹增夫妇对那森却不曾有过丝毫的鄙视。
扎西丹增听出是那森的声音,急忙出屋迎接。那森手提着挂牛下水,诚恳地说:“恭喜恭喜大人和孩子都好吗”说着将牛下水送上,“让她补养下身体吧。”
扎西丹增道谢着,往怀中掏摸着。那森上前按住他的胳膊说:“你要是给钱,我就原样提回去”有什么说的呢那森的友谊是不容怀疑的,也是不能拒绝的。
“今天的活儿,我已经干完了,如果你不忙,咱们就坐在院子里聊会儿。”那森说着就在棵当柴烧的树根上坐了下来。
“不忙,不忙。”扎西丹增连连表示说。他很愿听这位善良而爽快的人谈话,何况今天添了儿子,情绪又特别好。
“说起来,我们家从达木草原迁到此地,到刚祖已经是第四代了。我自小在这里长大,跟阿爸学会了宰牛杀羊,远近几个马站的住户,谁家没吃过我刀下的肉别看我平常话多,可有些话我对谁也没有讲过。人们看不起我,老爷骂我下贱。屠宰人嘛,下等人中的下等”那森有些愤愤不平了。他接着说,“我的祖先也曾经是高贵的唉,俗话说:没有穗的麦子秆儿长,没有知识的人自视高。我不愿讲这个,因为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别人会说我自高。”
“不是自高,是自尊。”扎西丹增纠正说。
“是大哥那森吗”屋里传出次旺拉姆的探问。
“是我。是来给你道喜,二是来讲讲我的秘密。”那森却隐藏了另个秘密刚才又被甲亚巴老爷左个“下贱”右声“奴才”地大骂了阵,原因是他的小刚祖竟然敢同小少爷同玩牛角。他不愿向正沉浸在欢乐中的朋友诉说这种不愉快的事,他要说点值得自豪的惊人的有趣的故事。
仓央嘉措诞生2
“讲吧,我也听着哩。”屋里传出次旺拉姆的声音。
“那我就更高兴了。我放大点儿声说,不会吵着小侄子吧”那森认真地说着,脸偏向屋内。
“他呀,懂得什么是吵他只会哭,只会吵我们。”次旺拉姆的语调中含着幸福的惬意。
“那我说了。”那森果然把声音提高了倍,“八百多年以前,我的祖先是位信仰佛教的名人,可惜名字没传下来,只好叫他祖先吧。祖先真了不起那时候,信奉苯教的大臣们把朗达玛扶上了国王的宝座”
“吐蕃王朝的最后位国王。”扎西丹增随着说。
“对对。”那森接着讲,“他下令废除佛教,把大昭寺小昭寺桑鸢寺全都封闭了。还把喇嘛喝酒的画挂在大昭寺外面的墙上叫人们看,叫人们说佛教徒的坏话。国王还宣布说:切的佛教徒,要么改信苯教,要么就在结婚当兵当猎人三条当中选择条。胆敢拒绝的就判处死刑。有些人还真是心信佛,朗达玛也真的把他们杀了。眼看西藏的佛教叫他灭得差不多了,不少人都改信了苯教。有什么办法呢白氆氇已经染上了颜色,你再说喜欢白的有什么用就在这紧要关头,有个人来到了拉萨。他骑着匹用木炭刷黑了的白马,戴顶黑帽子,穿的是白里子的黑袍子,从外表看,连人带马全是乌黑的。他把马拴在拉萨河边,袖子里藏上弓箭,大摇大摆地进了城。走到大昭寺门口,正碰上朗达玛国王和大臣们在观看唐蕃会盟碑,他装作拜叩国王的样子,溜躬身挤到国王的跟前,在跪着磕头的时候从袖子里摸出弓箭来。嘿,谁也没有发现他这个动作接着他站起身来,对准国王的心窝嘣地箭国王应声倒地,手脚不分地挣扎着。周围的人乱成了窝蜂,还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呢这个人乘机跑到河边,骑马泅水,上了南岸。你再看他,帽子扔,袍子翻,马身上的木炭叫河水冲,连人带马都是雪白的了。”那森故意停顿下来,想听听反应,看他讲得怎么样。
扎西丹增只是微微地笑着。
“后来呢他跑掉了吗”屋内响起了次旺拉姆焦灼的声音。
“你听啊。”那森接着讲,“国王的大队兵马到处抓捕凶手,山岭上,村子里,都搜遍了,就是没有找见那个穿黑袍骑黑马的人。他们又搜寺院,搜到叶巴寺的时候,有人报告说有个喇嘛藏在山洞里。国王的兵马围住了洞口,看来看去,没有脚印,也没有什么人活动的痕迹。刚准备撤走,有个小头目说:慢着,让我进去看看他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提着钢刀,直走到山洞的最里头,果然,有个喇嘛在闭目静坐,专心修行。搜查者靠近他的身边,他理也不理,动不动。这个小头目也是有心术的,他把手捂在喇嘛的胸口上,只觉得那心脏怦怦怦跳得又重又快。他断定刺杀国王的凶手就是这位假装修行的僧人他二话没说,回身出洞,朝众人大喊了声”
“那森,你快讲啊”屋里,次旺拉姆命令式地喊开了。
“小头目朝众人大喊声:洞里连只猫头鹰都没有,撤后来,这位刺杀了灭佛的国王的喇嘛就云游四方去了。你们知道他是谁吗”那森神秘地问。
“我知道,他叫拉隆白季多吉。”扎西丹增回答。
“啊呀呀你可真是个有学问的人我的阿爸和祖父,都说不上他的名字。”接着,那森自豪地说,“他就是我的祖先哪后来,他怎么到了达木草原,怎么又结了婚,就说不清了。”那森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近于自语地道:“信仰是会改变的信教不信教,信这个教还是信那个教,都是达官贵人们定出来的,老百姓不过是盘石磨,谁来推都得转啊”
仓央嘉措诞生3
“哇哇”刚出生的孩子阿旺诺布醒来了,哭声是那样响亮。
不久,阿旺诺布就害了病,脸面有点浮肿,眼睛难以睁开。他的阿爸阿妈请人打卦问卜,算卦人松塔尔和吉提两人的占卜内容是致的,都说是孩子中了邪,但是不要紧,有高贵的护法神在护卫。他们建议应当给孩子命名叫阿旺嘉措。还要用净水,特别要用十五的月亮落山以前飞禽走兽尚未饮用的河水洗濯,才不致使孩子夭折。他的阿爸阿妈果然都照着做了。
阿旺嘉措长到三岁的时候,他的聪明和漂亮已经有了名气。男女老少都喜欢他,可以说是由大家轮流抱着吻着逗着喂着长起来的。阿爸还教他认了不少字,他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的贪玩和好动也使父母大伤脑筋。
有次,阿爸教他首民歌。阿爸认真地念了遍,发现他根本心不在焉,似乎个字也没有听进去,还手舞足蹈地在模仿喇嘛跳神,只管做自己的游戏。
扎西丹增生气了,忍不住训斥他说:“你怎么这样不爱学习”
阿旺嘉措反问:“阿爸,你说什么我怎么不爱学习了”
“我教你念民歌,你听都不听,只顾玩耍”
“玩着也能学呀。”
“学习要像学习的样子,要静心地听人教,不然就记不住。”
“我不信。”
“不信刚才我念的是什么你背遍。”
“背就背。”阿旺嘉措大声背起来:
山腰云杉如伞,
却被白雪阻拦;
深谷油松挺直,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