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回头望着落了,“这次如果不是你出面,他绝不会把项目交给我们。比我们有实力的公司比比皆是。他很在乎你。这显而易见。”
落了无言以对。章言对自己的感情当然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明显。
“你是在等他为你做出决定吗?”
“不,不是。”落了低头说。“与他完全无关,今后我也不会和他有关联。这次若不是为你的事情,我不会去找他的。”
“明白了。只是我一直琢磨不透你。”
“那便不用琢磨了。”落了抬头微笑说。“我到了。谢谢你送我。”
田野点头。“对了。刚才那些人乱说的话,你别介意。”
“呵呵。没关系。我知道他们在说笑。”
田野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也许,这正是我所想的。”
落了一怔,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哈哈。你也开我玩笑。”
田野见状也笑了。“好了。赶紧回去吧。有空电话。”
“嗯。再见。”
“再见。”
落了回身走进楼道,楼道里灯层层顺次点亮。田野等她进了门,听到关门的声音,然后转身离去。
恍惚间就到了十月。落了被公司派往北京出差。忙碌了一周,提前办完了手头的工作,公司为了奖励她,允许她玩几天再回去。落了便在北京随意游玩。看看故宫,爬爬长城,逛逛街道,却意外接到章言的电话。
“你去北京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呵呵。因为是我想知道的。”电话那头传来章言的笑声。“猜猜我在哪?”
“广州……青岛?”
“对。我现在青岛。”
“哦。”落了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是订婚去了,你上次说你十月订婚来着。恭喜啊。”
“订你的头啊!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把这件事情推掉的。”
“啊。那……你父亲同意吗?”
“当然是不同意。大闹了一场,我刚被从家里赶出来。”
落了听见他的口气轻松愉快,完全不像是被赶出来的样子。“你还高兴那。你想怎么办?”
“我父亲说他已经答应人家了,无可更改。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已说明了我的想法。其余的随他去吧。我再回广州躲清静去。”
落了笑着说:“你啊。不孝啊不孝。”
那边章言也跟着笑。“你什么时候回广州?”
“最迟后天吧。”
“好。回头见。”
落了挂上电话,对他也是哭笑不得。不知他父亲气成什么样。那家的姑娘若是知道章言是这种态度,不知做何感想。
晚上在王府井小吃街吃的晚饭,逛到很晚,回到旅馆倒头就睡,直到第二天被手机铃声吵醒,揉开眼睛看看窗外已是大亮。随手接通电话。
“喂。落了。是我。你住哪家宾馆?”是章言。
落了迷迷糊糊报上宾馆的名字,“问这干嘛?”
“我已到北京。马上去找你了。”
落了一骨碌爬起来。“北京?你来北京做什么?!”
“我不愿自己乘飞机,想找个回去的旅伴。”
“旅伴?然后你就连夜赶来北京了?”落了惊讶。
“是啊。赶紧起床!一会陪我逛京城。”
落了放下电话。老天,这个神经病,又追到这里来了。没办法,只好立刻起床,梳洗穿戴。然后下到楼下,在宾馆外等他来。
半小时后,看见章言斜挎一个小旅行包,一身简洁装束从的士上下来,忙远远向他招手。章言看见了她,便快步跑过来,脚步轻捷地像只豹子,笑容像树荫下跳跃的阳光。
46。
北京的主要景点落了都逛过了,为了不旧地重游,两人一同来到城西南郊的檀柘寺。
走在寺内竹林的石板路上,两边翠竹含碧盈黛,宛若江南,虽是浓重夏末,穿行其间,只觉绿色浓深,凉意袭人。
“你又跑来做什么呢?”
落了眼睛余光瞥见路边几个女孩子对章言的注目礼。“公司不忙吗?”
“放心。我有计划,而且知道孰轻孰重。”
“你这样弄得以后我都不敢出门了。”
“呵。我只是想啊,当你以后回忆起某个城市、某个风景的时候,都会转而想到我。还有当你不经意间想到我的时候,背景都是我们共同走过的风景。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了。”
“看来我那时说得没错,你总是有些险恶用心。让我不觉中处在危险的边缘。”
章言想了想,很郑重地说:“可是在我看来,人于此生死旷野中,流转于生老病死、忧悲苦恼,哪一件事情不是险象环生?我只须跟随我最初的想法,内心不断涌出的念想,努力做最想做的事情。这样总不是错的。”
落了揣摩他话中的含义,怔忡半晌。章言见她不语,也不打扰,只四下观看茂林修竹,古刹飞檐。落了立在竹林边,手抚竹面,忽然黯然自语道:“若我当初听得这些话,此刻也不是在这里。”
章言走过来,双手轻放在落了肩上,柔声说:“记得我那晚和你说的话吗?如果有一天你心痛得无法承受了,我一直会在这里承接你的悲伤。”
落了眼中蒙上薄雾,她轻轻侧身,让章言的手顺肩滑下,她回身看了看所处的幽静寺院,忽然想起什么。“我从前的时候,曾在崂山的一所道观里求了个签。”
“嗯。是什么签?”
“那时年少,满心憧憬。求的自然是姻缘签。”落了面上微红。
“你还信这个。签上怎么说?”章言笑着问道。
“签文我一直记得——艰难险阻路跹跷,南鸟孤必依北巢。但有良人曾识右,相逢只在山海交。”
“好像蛮难懂的。”
“嗯。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如何解释。”
二人边走边聊,信步来到流杯亭。“隔院钟声传耳底,石间泉水入亭留”。落了说:“那时廷生在这所寺院里,与摩罗聊至深夜,并不知与此同时,远在扬州的宁萱正在给他写信。现在身处这里,仿佛真切地感受到那种浪漫。”
“嗯。宁萱为引起廷生的注意,信的开始便引出罗素、王小波、鲁迅与许广平。我平日里说话,极少引经据典,总觉显得矫情,又有卖弄之嫌。”
“也许我们本就是世俗的人吧,无法体会他们更深层次的孤独。宁萱说支撑她生活的动力,是罗素所称的三种单纯然而又极其强烈的激情: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于人类苦难痛彻肺腑的怜悯。但于我而言,似乎只有对爱情的渴望和对知识的渴求,至于对人类的怜悯却怎么也谈不上了。”
“也许那种怜悯,早存在于你的心里,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章言思忖着说:“我们上次在上海,给那乞讨者施舍的时候,你在想什么?是想得到回报?还是为自己积德?”
“老实说,我什么都没想。”
“这是不是就是最纯粹的怜悯呢?还有从前这座寺里的底哇答思大师,身为印度人,一生用自己的资财,救济贫苦百姓。这不也出于最单纯的情感么?”
落了想想,说:“这种慈悲,毕竟与罗素所说的怜悯仍有分别。具体我也说不清,唉,每到这时,我总会辞不达意,感觉自己言词的苍白与匮乏。”
“我想我理解你的意思。斯蒂芬·茨威格说: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咦?刚才有人说从不引经据典的?呵呵。这么快就自食其言。不过你说得很对,正是我想说的,我却做不到完满表达。”
随处闲步。落了见寺院里安逸幽静,不禁说:“在这皇城根上,倒有这样一个清净之处,真是难得。”
“也不见得清净,我看只因是淡季,并非游客络绎如织的时节罢了。”章言说。“我忽然想起蔡元培先生的一句话,‘北京是个臭虫窠。无论何等高尚的人物,无论何等高尚的事业,一到北京,便都染了点臭虫的气味’。从前是这样,现在仍是。”
“呵呵,你又一次引经据典了。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京城里的人,无不奔波在‘名利’二字里。这也是我这次来京的真切感受。”
“何止北京,时下哪有干净之处呢?不必说广州上海,便是水秀山青、钟鼓钹磬之地,也都沾染了铜臭之气。”
落了转头看着章言,“我现在越来越不认得你了。你最近渐渐颠覆了我从前对你的所有印象。这些话竟是你说的吗?竟是一个大财团年轻老总说的话吗?你这样的人,不是应该以追求最大利益为第一重要的吗?”
章言仰头,目光穿过大殿青色屋檐。“我当然在追求最重要的东西,但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都不同,就像每个人的快乐都不一样。有人毕生执着于金钱权势,有人却一直在寻找爱,寻找一个与自己心灵相通的人。”他低头迎上落了探寻的眼睛,“荣耀华贵,粟红贯朽,于我而言都不及一个微笑能让我快乐得持久。”
落了避开他的目光,随手拨弄小径边的花草,故作轻松地说:“原来你是一只感性动物。这样的气质可不适合在商界混啊。”
两人去寺外吃午饭,章言准备找饭店,落了却说:“陪我去吃炒肝吧。来到京城,自然要吃地道的京城风味的。”于是找到一个很小的铺子,里面很简陋,客人也不多。炒肝端上来,但见汤汁酱红,尝一口,味浓不腻,的确很好吃。两人又应着老板的介绍,买了一笼小包子,用包子沿碗周围抿食。落了看见章言下巴上的酱色,咯咯笑着,递给他一张餐纸,章言接过来,却抿着嘴突然伸手,趁落了不留意,将她嘴边的一点酱红抹去。
二人吃的开心,这时章言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这几天他一直关闭常用电话,这个号码只有身边几个人知道。落了见他走在一边,和电话里的人说着什么,面上有不可置信的表情。待他挂断电话回来,落了便问:“是不是公司又有什么事?要紧的话我们就回去吧。”
章言露出难以启齿的样子,他犹豫了一会儿说:“公司是有点事情。还有……那个女孩子,居然跑到广州去了。说是旅游,顺便看我。”
“哪个女孩子?”落了奇怪地问。
“就是险些和我订婚的那个啦。”章言略显尴尬地说。
“啊!就是你的未婚妻!”落了叫道。
“什么未婚妻啊!你又胡说!”
落了吐了吐舌头。“这事够重大了。总不能让人家在那里久等,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章言说:“我来北京,是瞒着家里的,看来也只好回广州了。”
“好。其实我很想看看你的未……”落了看见章言恶狠狠的目光,慌忙改口,“看看那个女孩子,帮你参谋参谋啊。”
“你想见她?”
“只是想看看啦。反正她不认识我,我就跟在你后面,偷偷看一眼就好了。”落了顽皮地笑着说。
章言苦笑着摇摇头,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
落了坚持坐经济舱,章言只好陪她。由于几日劳累,落了一上飞机就睡着了。章言担心舱里冷气太盛,便向空乘员要了一张薄毯子,给她轻轻搭上。见她睡得安沉,头歪向远离自己的那边,不禁心里黯然,她连梦里都与自己保持着距离。她熟睡中下意识地用右手紧握住残缺的左手,像握着自己那颗小小的蜷缩的心。忽见她睫毛微颤,一滴泪顺眼角滑下来。章言心开始疼,她梦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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