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出云层,照亮一块石砖,吸引了他的视线,刻在砖上的那朵花,耀眼得像是活了过来。
连云在石墙前叹息,突然觉得,从不曾见过这么美的字。
为了留下这份美丽,他拿出随身的墨与纸,用最温柔的动作,像是怕碰疼那朵花似的,印了一张拓。
只是,纸上的拓痕还没干,石墙却发出一声轻响。那块石砖应声落下,砖上的那朵花,像个心甘情愿的少女,投入他的双手。
他被私心蒙蔽,瞬间只想到要收藏这份美丽,就带著那块石砖,一同离开了砚城。
但,怪事发生了。
各式各样的花,全都罔顾时节,当连云经过时,就一股脑儿的绽放。
当他走过油菜花,油菜花的颜色,是他从未见过的鲜黄耀眼。当他在水潭边休息,潭边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像是一瞬间就经历了数十个春季。而在他走过杉木森林时,每一株杉木都开了花,花粉的浓雾,在他经过之后,就弥漫了整座森林。
连云的行囊里,长出绿嫩的藤蔓,卷绕他的头发、他的衣裳、他的鞋袜,在他全身上下,都开满了花。
他拿出水囊,想要喝水解渴,但是从水囊里倒出来的却不是水,而是无数细小的花朵。
当他伸手,掬起路边的清泉,清水就化成了满掌鲜花。当他饥肠辘辘,取出干粮,放进口里咀嚼时,许许多多大朵小朵的花,就塞满了他的嘴,甚至还涌了出来。
他不能吃、不能喝,更不敢停下来。
连云埋头赶路,而身上的藤蔓愈长愈茂盛,每走一步,就又有一朵花,在他身上绽放。
他愈来愈恐惧,脚步也愈来愈快。
走出杉木森林后,雾海就在不远处的前方。他走得更快,急著要搭上渡船,离开这个地方,以及这些异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蓦地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脆脆的呼喊:「请等等!」
当他们追上连云时,他整个人都快被花淹没了。
肤色黝黑的男人先下了马,再将她抱了下来。她先望了望连云的左肩,才将视线转向连云,轻声说道:「我是砚城的人。」姑娘注视著他。「请问,你是不是从砚城里,带走了某样东西?」
虽然她的口气里没有半点责怪,但连云仍惭愧得脸红了。
「是的。」
「可以请你还给我吗?」姑娘问。
连云不是恶人,此生也从未偷窃过,心里纵然舍不得,却还是羞愧的点头,解下了行囊,想找出那块砖,才好物归原主。但是,不论他怎么找,行囊里却只有满满的鲜花,他掏了又掏,却只是掏出了一把又一把的花。
「我明明就放在这里的。」连云困惑极了。
姑娘叹了一口气。
「花儿,跟我回去。」她说道。
「不要!」
少女的声音,乍然响起。
连云吓了一跳。那声音靠得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左肩上。他转过头去,起初什么也看不到,但渐渐的就看见,左肩上像是有团漂浮的雾。
嫩绿的藤蔓,一圈又一圈的环绕他的颈项,轻雾逐渐凝聚,在他的注视之下,化作一个美丽少女。
「我要跟他走。」花儿说道,穿著藤蔓与花瓣交织的衣裳,每说一个字,就有一朵花盛开。
姑娘耐心十足,劝著哄著。
「你能跟著他走多远呢?」她指著前方不远处,苍茫无边的雾海。「一旦进了雾海,你的精魄就会被吞噬。」
花儿倔强的咬著唇,满脸委屈,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都开成一朵一朵的小花。
「但是,我喜欢他。」她哭著。
这个俊美的旅人,在她最美丽的时刻出现,用修长温暖的手指,轻轻触摸著她。他的动作那么温柔。身体那么温暖,像是花最向往的春天,她觉得自己在识字墙上,等了那么久,就是为了等待他。
于是,她决定了,不论海角天涯,都要跟著这个男人。
姑娘极有耐心的劝著。
「雾海只允许人类经过,会吞噬一切非人的存在。」脆脆的嗓音,听来语重心长。「进入雾海后,你就会消失。」
「我知道我知道!」花儿哭得好伤心,注视连云的双眸,充满了深情。「你说的我都知道,但我就是喜欢他,我要跟他在一起。」藤蔓化作白嫩的手臂,围绕著连云的颈项。
连云目瞪口呆,望著左肩上的少女,不知该怎么办。
「听我的话,让我来想想办法。」姑娘说道。
「能有什么办法?」
花儿气恼的跺跺脚,模样娇憨,无数的花从她身上滚落。
姑娘转过头去,看著困惑的连云,轻声解释:「花儿是砚城的居民,不能离开砚城。但是,她喜欢上了你。」
连云看了看花儿,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却还有些欢喜,并不因为花儿不是人,就恐惧她、厌恶她。花儿的美丽与深情,都深深感动了他。
「我也喜欢她。」他鼓起勇气说道。
花儿欣喜的颤抖著,四周的繁花化为海,包围著他们。
姑娘再度开口:「不过,若是跟你走,她就会消失。」
连云满脸诧异,露出不舍的表情。
那样温柔的神情,反而让花儿下定决心,她不断摇头,任性的啜泣,双手将连云圈绕得更紧。
「别说了,我不在乎会不会消失,我就是要跟他走。」她罔顾姑娘的劝告,缠绕著他的全身,用藤蔓催促著他的双腿前进。「我们走,我愿意跟你进雾海,再也不回来。」就算会消失,她也要跟随这个男人。
连云的身体被藤蔓拉著拉著,一步又一步,完全不受他的控制,笔直往雾海走去。
「停下来!」他惊慌的说。
花儿不肯。
2
「不,我们走!我们走!」
连云伸出手,抓住路旁的一棵茶花树。数百朵艳红的茶花,像是被惊吓的小姑娘,瞬间同时绽放,因为他的扯动,瑟瑟颤抖著。
嫩绿色的藤蔓无声无息的抽长,在他的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一根根的扳开他的指,不让他握住茶花。
花儿拉扯著连云,往雾海而去,非要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决心有多么强烈。四周的花朵,开放到近乎癫狂,更鲜艳、更浓郁、更灿烂。
就在花色艳到不能再艳、花香浓到不能再浓的时候,花儿跟连云已经踏上了雾海的码头。
花开始凋谢了
每往前走一步,花儿身上的花朵,就大量的掉落,藤蔓也开始枯黄。花儿的容貌也起了变化。
起初,她看来还是个青春少女。
但,每往前走一步,她的容貌就迅速老化,乌黑的长发,也一寸寸转白。
连云眼睁睁看著她的衰老,大惊失色,心痛得像是有刀在刺。「不,别往前走了!停下来、停下来!」他拼命挣扎、不断劝阻。
花儿不肯听。
「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她告诉他,声音跟容貌,已经是中年妇女的模样。
码头边,那艘渡船上,穿著黑斗篷的摆渡人,露出淡淡的笑意,朝著他们轻轻招手。
花儿往前走,一步、一步、又一步。
花瓣凋落,藤蔓枯老,一根又一根的断裂,再也扯不动连云。他一手抱住码头上的木桩,另一手揽住花儿的腰,不肯放开。
「别过去,我不要你消失!」他呼喊著,用尽所有的力气,终于留住衰老虚弱的她。
花儿再也支撑不住,虚软的倒下。只是接触到雾海的边缘,她的力量就迅速衰竭,枯萎得快要粉碎。
连云抱住她,双眼注视著她,焦急而心疼。
花儿惨叫一声,用满是皱纹的双手,遮住自己憔悴的脸,不愿意让心爱的男人看见她这时候的模样。
这时,姑娘走了过来,当她踏上码头,盘桓不散的雾就被驱逐。她在花儿的身边蹲下,伸出手来,缓慢的拂过花儿。
嫩嫩的指尖经过,原本枯黄的,重新变得翠绿;原本衰老的,再度变得青春。花儿从白发老妇,又恢复成青春少女。
想到不能跟随心爱的人,花儿掩著脸,靠在连云的怀里,嘤嘤啜泣著。
姑娘开口:「我有个办法。」
哭声停止了,花儿抬起头来,满眼都是泪。连云也转过头来。
姑娘用脆脆的嗓音,问道:「你愿不愿意,在每年的这一天,都回到砚城来?」她询问着连云。
「什么?」
「每年只有这一天,花儿才能化成人形。」
连云点点头,认真倾听。
姑娘继续说道:「如果,你能在每年的这一日,都回到砚城,你们就能年年相见。」
「一年只有一天吗?」连云问道,表情有些惆怅。
「是的。」
花儿含著泪,不敢说话,只注视著连云。
他只考虑了一会儿,就有了答案。他抱紧了怀里的花儿,望著她的眼睛,温柔的抚著她的发。
「我答应你,每年的尽头,都会到砚城来见你。」
「每年都会?」花儿的声音颤抖著。
连云严肃的点头。
「每年都会。」
花儿贴进连云的怀里,啜泣颤抖著。嫩绿的藤蔓再度生长,以蓬勃的速度,一圈又一圈,包围了两个人,无数鲜花绽放,遮住两人的身影,直到旁人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当两人分开,一起站起来的时候,鲜花才纷纷落了下来。
花儿羞红著脸,牵握著连云的手,依依不舍的交代。「明年的今天,你一定要再回来。」
连云允诺。
「我会的。」
两人轻声细语,浓情蜜意了好一会儿,直到日光渐渐偏西,姑娘才轻声催促著。
「我们得赶在日落前回到砚城。」她提醒。
花儿无奈的点头,又靠在连云耳畔,低语了几句话,才松开他的双手。从她眼里落下的泪,变成一阵细雨。
雨水洗去了杉木森林的花粉迷雾,滋润了水潭旁的桃树精,也浇灌了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无数黄澄澄的小花,再度盛开。
连云虽然不舍,却也只能在催促下,转身走向渡船。
直到情郎的身影,消失在浓浓的雾海中,花儿才心甘情愿的恢复成一块砖。跟先前不同的,是砖上的字痕,已从原本的黑色,变成了如少女脸颊般的酡红。
姑娘用随身的锦帕,小心的包起石砖,捧在怀里头。肤色黝黑的男人,驾驭著枣红大马,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砚城的识字砖前。
在日光消失的前一刻,那块砖终于回到墙上。当姑娘的手指轻轻抚过,石砖与墙之间的缝隙就消失不见,像是从来不曾分开过。
姑娘退开一步,终于松了一口气。
肤色黝黑的男人站在她的身后,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悄悄问她:「如果那个男人不守信用呢?」
「那就非得再忙上一场不可了。」她悄声回答。
男人发出一声轻笑,然后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嫣然一笑,再度将小手伸给他。
入夜了,花香渐浓。
砚城里的每朵花都开了!
二、左手香
春日最暖的那一天,蒋生病得再也忍不住了。
他长年患有头痛的毛病。第一次发作的那个晚上,他杀了合伙人,取得砚城里第一商号,满手的血还没凉,他就得意的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脑子深处似乎闪过类似针刺的痛。
蒋生并不在意,身为砚城第一商号的掌柜,他有太多事情要忙。他不择手段,生意蒸蒸日上,钱财滚滚而来。
但,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每做一件恶事,脑中的疼痛,就愈来愈剧烈。
当他成为砚城里最有钱的人时,那种疼痛,已经像是有人,正一口一口啃咬著他的脑。
他无法吃、无法睡,当剧痛来袭时,就像狼一般嚎叫,英俊的脸庞变得狰狞苍白,嘴角还流著涎,在地上不断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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