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缺月圆,这重复单调的景色,他已经看了三次。
他厌了。
直到第四次满月的那个夜晚。
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柳长街的心情也特别的好,他甚至叫下人准备了一壶清酒。面对着清风明月,自斟自饮。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赏月,最后一次喝酒。
直觉告诉他。
今晚,他逃不过了。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这一天。
人的预感,有时候真的很奇怪。
他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赏过那么美的夜色,也从没喝过那么好喝的酒。
他死后的表情很祥和,很满足。
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男孩子的时候,他没有丝毫的惊慌,他甚至觉得象是见到了久违的老朋友一般,有一种妙不可言的亲切感。
孟星魂第一剑失手,是因为柳长街的笑容。
当他刺出流星剑的时候,他看到那老头笑了,笑得坦然自若,笑得云淡风轻。
孟星魂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呆住了。
他杀过很多人,各种各样的都有。
当他把手中的剑递出的时候,透过流星剑璀灿夺目的光芒望过去,那些人被照耀得惨白的脸上,有着各种各样的表情。
恐惧的,绝望的,乞怜的,震惊的。
每一个表情都很可怖。
唯独没有笑容。
很少有人能在死前,还笑得那么轻松。
凡是死在他剑下的人,无不惊慑于他惊人的气势。
而现在的他,却被眼前这貌不惊人的老头的笑容所嚇到。
他的手微微一颤。
第一剑刺歪了。
柳长街没有倒下去。他淡淡一笑,对孟星魂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孟星魂早就听过。
当时进卧龙坛的时候,律香川就说过。
很简单,短短几个字。
“你究竟要什么?”
孟星魂的面色微微一变。
他还是回答不出,他至今都不知道这句话的答案。
他很愤怒,因为他觉得自己很失败。
他没有等到柳长街说下一句话,就把流星剑送进了他的心窝。
柳长街的嘴一张一合,上下抖动,好似还在说着那句话。
“你究竟要什么?”
简短,有力,掷地有声。
孟星魂已经不能再忍耐了。
他猛力把流星剑拔|出来,柳长街的身体晃了晃,终于倒了下去。
鲜血沿着剑尖滴落,狭长扁薄的剑身上猩红浮隐,丝丝环绕。
以前他看到这红色的液体时,总是有一种兴奋的快感。
杀人的快感。
而现在,他突然觉得这红色的液体很刺眼,看得让人头晕。
最糟糕的是,他觉得喉口突然一阵奇痒,他弯下腰,开始咳嗽起来。
他越咳越厉害,险些站立不稳。掏心挖肺,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靠着墙壁而立,勉强稳住身体。一张脸,涨得通红。
每当他杀过一个人,闷了血腥,都会犯一次病。
他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今天,他觉得自己咳得异常厉害,象是要把一颗心都一起咳出。
一种万念惧灰的感觉。
他觉得活在世上很没有意思。
因为他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第一次想到死。
他想像这老头一样,一死了之。
可他偏偏做不到。
他记得他答应过姐姐,能多活一天,就能多陪她一天。
他不想看到姐姐为他伤心难过。
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和姐姐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白头到老。
他觉得姐姐的心愿,应该也跟他一样。
所以,为了姐姐,他不能死。
孟星魂觉得自己一下子想通了。
他用脚尖勾起柳长街的衣角,流星剑轻轻一划,便扯下一条白布。
他麻利地擦了擦剑上的血痕。
剑,又恢复了光亮。
甚至比以前更亮了。
流星剑最美丽的时候,是它身上的血迹被擦干的一瞬间。
血,是不同人身上的血。
那时,那把薄薄的剑仿佛沾染了灵气,获得了新生。
孟星魂把剑举高。
剑身反光,他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正如他的剑,也是一样的晶亮,清澈若水。
他从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居然那么漂亮。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是一样地充满生气,熠熠生辉。
他仿佛在自己的眼睛中看到了姐姐迷人的笑容。
他对着倒在地上的柳长街冷笑几声。
“你问我究竟要的是什么?”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很简单……姐姐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你活着,姐姐便不开心,所以我必须杀了你。”
孟星魂觉得自己一下子又聪明起来。
聪明的人,通常都懂得为自己找合适的借口。
孟星魂有些得意洋洋,他想快点赶回望星楼去和姐姐相会。
每逢他答应姐姐去杀人时,姐姐总会守在望星楼内。烧一桌好菜,等着他回来。
当姐姐看到他的身影时,她脸上的笑容就如同春风般温暖。
当他慢慢走进望星楼的时候,姐姐会像娇羞的小姑娘一般,飞身扑入他的怀抱。
孟星魂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刻时光。
所以无论遇到多强的对手,也无论遭遇到何等危险的境况,他都能应付的了。
说来很奇怪,杀手的心中,也有一线光明。
正是这一线光明,支撑着他们在血腥与死亡中,找到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孟星魂心中的这一线光明,就是高玉寒。
他为了姐姐而杀人。
他为了姐姐而活。
姐姐,便是他全部的生存价值。
宋家庄的院落很大。
不知道是不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他觉得他和她的房间离得特别的远。
七年过去了,他一直没敢走进屋子去跟她说一句话。
她也从未留意过七年来窗前常常有这么一个偷窥者,默默地注视着她。
可是有这么一天,他与她相会了。
天色突变,好端端的艳阳天,已有些阴沉。狂风骤起,吹落了她的窗折子。
他见她放下手中的刺绣,袅袅婷婷地走近窗户,美丽的面容竟让他忘记了躲闪。
于是,他与她打了个照面。
看到他的模样,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禁不住两片红云翻上两颊。
他也是年少英俊,风姿飒爽。
“你……”她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窘地转过身去。
“姑娘……”他急忙唤她。
她转过头来。
他笑笑:“能交个朋友吗?”
她微微侧头,眼角里偷偷瞥了他一眼,她不知道他的用意。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也觉得有些唐突,“姑娘不要误会,我没有恶意……”
她偏过头,有些为难地说:“他们不许我跟宋家庄的任何人来往。”
他皱眉:“这不公平。”
她低下头,无限委屈,楚楚可怜。
他想了片刻道:“可我不是宋家庄的人。”
她疑惑地抬头望他。
他笑笑:“我是宋家公子的朋友,我叫穆鹤林。”
“敢问姑娘芳名?”
她轻声道:“我叫屿瑶。”
她的羞涩落入他的眼中,他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
而她却不敢正视他的脸,她觉得这个男孩的眼神太过于灼热。
他有些感慨:“姑娘一个人住在这里太委屈了。”
她摇摇头,淡淡道:“惯了。”
忽得又一阵乱风吹过,飘过几点雨丝。
他抬头,看天色有变,只道不能再多作停留,只能舍得佳人而去。
他依依不舍:“今日暂且别过,我会再来看你。”
屿瑶点点头,眼中似也有离情别意。
他一瞬间竟看得呆了,久久不愿离去。
她见他不走,只得放下窗折子。
他这才如梦初醒,失魂落魄地匆匆离去。
望星楼内,药香四溢。
明月心在帮孟星魂煎药。她一边煎,一边抬起头来看他。
他默默地望着桌上的药罐儿,百无聊赖。
“流星,”她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讲话?”
他摇摇头,沉默半晌道:“我只是不会说话。”
明月心不解地看着他。
他淡淡一笑:“一直没有人跟我说话,自然就变得不会说了。”
她把药端进来,放在他面前。
他浅啜一口,然后皱起了眉。
“二十年来,这望星楼内,除了姐姐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进来过。”
他放下药杯,看她一眼。
“你是第一个客人。”
他低下头,把碗中的药全部喝下去。
明月心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你没有其他的亲人吗?就你姐姐一个。”
他点点头。
“你从小跟你姐姐一起长大?”
他点点头。
“其实,她不是我的亲姐姐。”
明月心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是个孤儿,我从没见过我的父母,姐姐当时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
明月心道:“也难为高大姐了,她虽然在青龙会位高权重,可要把你拉扯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孟星魂叹一口气,“是的,当时姐姐为了治我的病东奔西走,吃了不少苦。”
明月心看着他说:“看来,你们姐弟俩感情不错嘛。”
他笑笑。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她毕竟是一个闯入者。
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不该知道。
他眼神深远,望着远山幽幽道:“是的,我很爱姐姐。”
高玉寒的登基大典,是在一个月后举行的。
那天,青龙会张灯结彩,鼓喝人噪。
高玉寒广邀天下群雄,各路英豪纷纷前来道贺。
青龙会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烂了。
高玉寒着一身鲜红色丝襦绸衣,身体稍稍后靠,端坐在龙头宝座上。
她的两道秀眉微微向上挑起,饶有兴味地看着一群群前来祝贺的人。
鱼龙混杂,各种各样的人都有。
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名不见经传的;衣冠楚楚的,不堪入目的,都想来看看这位美丽的新龙头。
高玉寒对每一个来道贺的人,都报以淡淡的笑容。
她笑得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矜持,高贵,却又不失威严。
每一个见过她的人,无不对她的美丽与风仪赞不绝口。
但每一个人,都不敢对她有丝毫的小看。
她的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摄人气势。
她觉得她是天生的王者。
她喜欢接受别人的崇敬,她喜欢站在高高的顶峰上。
站在最高处,无限风光。
除去上官伯、逼走叶开、杀死柳长街和律香川,费尽心思,她终于如愿以偿。
她很得意,但她却不高兴。
她得意,是因为来的人够多,她有一种胜利者的满足。
她不高兴,是因为一个人没有来。
她不在乎来的人多不多,她只盼着他一个人。
其他人都可以不来,惟独他不能。
万千人丛中,她只想看到他。
不用说,这个人,便是孟星魂。
孟星魂自然知道那天是姐姐的登基典礼。
他去了,但只看了一眼,就走了。
所以高玉寒并没有看到他。
他不喜欢热闹,他更看不得那些所谓的名人侠客。
他觉得他们很令人讨厌。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
孟星魂匆匆离去,是因为他害怕看到坐在龙头宝座上,一身红衣的姐姐。
他觉得那不是他认识的姐姐。
那些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江湖小混混都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而他却只能躲在大堂的背后,远远地看着人群那一端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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