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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禄拧了热手巾,替师弟擦脸擦脖子,像给小孩子洗脸那样,把眼角鼻窟窿眼儿耳朵眼儿都仔仔细细地收拾一遍,天寿痒痒得格格直笑。后来他笑眯眯、水灵灵的眼睛一直跟着天禄,看他一双大手搓洗手巾,看他端着铜盆出门泼水,看他放下铜盆擦干净手去取点心装盘,然后他轻声地唤道:“师兄,你过来。”天禄拍打拍打手,走到榻前。天寿伸出小手,叫了一声:“师兄。”天禄看他桃花瓣似的双颊有泪珠在慢慢淌下,细小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了嫣红的嘴唇,眼睛里泪光游移闪动,很不安定,就赶快握住他的手,这才感到他手心热得像火一样。他担心起来,忙问:“你怎么啦?什么地方不好过?”
天寿一眨眼,浓密的睫毛一拍打,又一串儿泪珠滚落下来。他声音哽咽地说:“你们,你,大师兄,还有胡大爷、封四爷,还有好多人,——你们干吗要对我这么好呢?……我,我真的那么招人喜欢吗?……”天禄拿手绢给天寿擦去眼泪,像哄孩子似的:“真的真的,你是人见人爱,戏唱得好,人生得漂亮,心眼儿又好,就有点儿小小的怪脾气,也让人心疼……招人喜欢是好事嘛,哭什么呢?莫非你倒想招人讨厌招人恨?”“你们……你们要是别对我这么好,我心里倒能好受点儿……”“说什么傻话!咱们结拜兄弟,对天发过誓的!你哪儿来的这怪念头!”“我……我也说不明白!……”天寿这回真的出声地哭起来,抽抽搭搭,泪流不止,他赶紧拿手绢儿捂住脸。
天禄一时冲动,真想对小师弟说:你有什么心事就对我说吧,不管你有什么毛病,师兄永远都疼你爱你护着你!……
但他终于忍住了,要师弟亲口承认一个男人最感耻辱的缺陷,实在太残酷!即使师弟说出真情,除了给几句安慰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师弟心里已经很苦,他不能捅破这一层纸让师弟无地自容。于是,他扶起师弟说,回你屋里好好躺床上歇着去。天寿只让他扶着走了几步,就推开他,自己进他的卧室了,并依照惯例,关门下闩。他的卧室,是谁都不许进去的。
对这位从小走红的小师弟的古怪脾气,天禄早已见怪不怪,而今,他心里更多了几分理解,知道他防范如此之严是害怕隐私暴露。但理解之余,又不免满心酸楚,哀怜小师弟的不幸,为小师弟的一生担忧……
可是第二天,城外炮火愈加猛烈,双方舰船和炮台开始互相对射的时候,天寿又跟天禄翻了脸。
外间传来的消息说,夺回十三行街的官兵开抢了,一连拆毁夷人商馆五间,打坏许多门扇窗槛,匹头洋货各种什物抢夺一空,尽都肩挑背负满载而归。天禄听到这事,当下冷笑着说:“这么能抢,还能打胜?”
就为这句话,天寿不依不饶,定说天禄存心恶毒,竟向着夷人,英夷都敢跟咱们天朝动刀枪了,抢他的商馆还不该吗?天禄再三解释说他只不过对官兵这种恶习看不惯罢了,没有别的意思。天寿大眼睛瞪着他,那神情与昨晚判若两人,恨恨地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从一开始你就跟我不是一样心肠!你嘴里不说,可昨儿听说开仗、听到报捷,也不那么高兴!你不想咱们天朝赢啊?你不想保住香港、保住咱家的听泉居呀?”“我怎么不想!可想是一码事儿,能不能真赢是另一码事儿!”“啊——”天寿拖长声调,继续瞪着天禄,“原来你心里是这么回事儿!那你干吗不明说?”“看你好久没那么开心了,我何必要扫你的兴!再说你也没问过我。”“那你说呀!你现在就说呀!”天禄沉默片刻,认真地看着天寿:“师弟,我这人你是知道的,要么不说,要么说笑话,要说真的就不搀一点假。我也盼着官兵打赢这一仗,我也恨英夷不讲理欺负人,可眼下真的打起来,就这些外省来的几万官兵,就这些新铸的铁炮、新打的木排草船,还有这些新练的水勇义勇,自己打自己行,打老百姓行,打英夷的兵舰大炮,不行,胜不了!……弄得不好,广州城也危险了!……”“你瞎说!”天寿直跳起来,冲上去捏着小拳头就朝天禄胸口咚咚咚咚擂鼓也似的打。
天禄一把攥住师弟的手腕儿,笑道:“你想打疼我,等下辈子吧。赶快回家要紧,广州这边开仗,师傅和大师兄不定怎么担心呢!”“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天寿一面挣扎一面由着性子大喊,“我偏要等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等官兵大获全胜,羞死你!……放手!放手!你把我胳膊都快掰断啦!讨厌!……哎哟哎哟!”天寿突然尖叫,自己用手托住了左臂,疼得蹙眉闭眼,咧着嘴直嘬牙花子。天禄想起师弟的胳膊前天扭伤,后悔刚才用劲大了,赶过去要给他揉揉。天寿忍过这阵疼痛,猛一转身,就往自己屋里走,嘴里愤愤地大声说:“还结拜兄弟呢!下手这么狠!要是小三哥,才不会这样!哼,铁锹!”小时候,天寿和天禄一闹别扭,天寿就要提起小三哥亨利;想起他俩同去澳门那三天经历,就会让天禄自愧不如,往往就自动让步,自认下风。这次天禄重回广州,两人都已长大,天寿也不再用这杀手锏。今天突然这么一使,倒叫天禄措手不及。而且,只有在对天禄极其不满的时候,天寿才会叫出铁锹这绰号泄愤。天禄追过去正要说点什么,天寿已经当着他的面哗啦一声关门上闩。天禄怔了半晌,摇摇头,叹息着低声说:“小三哥……三弟,唉!没法说!……”次日,天寿还是一脸不悦,天禄也不理他,可是没有多久,情势就容不得哥儿俩致气了。
外面传来的声息越来越不妙,气氛越来越紧张了。整个上午,城外炮声就没停过。每隔不多会儿,就有同住老郎庙的孩子匆匆忙忙跑进来报信儿,这信儿也越来越糟糕:“鬼子又增兵了,派来好多艘大兵船,前天打跑了的那只船,又领来两只围着攻打西炮台……”“鬼子兵船上大炮太凶了,轰得西炮台受不住,官兵连同水勇都逃了……”“鬼子大兵船、火轮船攻到泥城,轰了炮就登岸,才上岸数十人,不知谁喊叫一声鬼子来了!数千官兵全都逃命逃个干净!鬼子打破栅栏,拆毁炮台,把官兵的大炮全扔江里去了……”“海珠炮台还在跟鬼子对射!天字码头和四方炮台还在,没丢!……”“听说鬼子的所有大兵船都要开来,大兵船上还装了好多红衣服夷兵,瞧这样子,真的要攻广州啦!……”“街上的人都慌得了不得!藏东西、藏粮食,好些人家收拾细软要逃难,眼看着要大乱啦!……”“你们有法子出城吗?带着我行不行?城门都关了,江上那么多兵船放炮,哪有民船敢开呀!怎么办?……”…………
天禄天寿一会儿跑街上去看动静,一会儿到各处去打听新消息,一会儿回到屋里,坐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天寿忍不住,也问:“怎么办?”“这会子我也想不出办法了。”“要是那日从东校场回来,连夜出城回家就好了。可现在,唉!……”“谁承想来得这么快!好在广州城墙足够高足够厚,还是双层,英夷轻易攻不下来。”“你怎么知道?”“英夷的长处在大兵船,那些步战的夷兵,没见他们带着攻城的云梯。”天寿坐也坐不住,吃也吃不下,只是唉声叹气。天禄劝他怎么也得多吃点东西,万一要逃命,还得有力气跑才行。说得天寿哭笑不得,倒多吃了一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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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声竟渐渐稀落了,入夜以后,只有几处零星的炮响,而且显得很远。
天寿在自己屋里躺在床上大声地问:“师兄,没炮响了,是不是官兵把英夷赶跑啦?”
天禄本已迷迷糊糊半醒半睡,这时也就听了听,然后大声地回答:“闹不清。睡你的觉吧,不响炮总不是坏事!”不但当夜没有炮火,第二天一上午也十分安静。人们惊异地互相打听,议论纷纷,谁也说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近午时分,封四爷来到梨园会馆,脸色煞白,气喘不已,平日半睁半闭的眼睛瞪得很大,神情十分紧张,劈头一句话:“快收拾东西,想法子各自逃命吧!”大家惊愕不解,几个小伶吓得哭出了声。
封四爷告诉大家:南城墙根儿的人家今儿一早爬上城墙一看,都吓晕了:英夷大兵船全都开到珠江上来了,二十多只艨艟巨舰,黑压压一片!每个大兵船好几十个黑洞洞的炮口,都对着广州城!还说昨晚和今天不打炮,是因为今天是他们英夷女王的万寿节,过了节就攻城。大家快收拾吧!他还要回去安置家小,说罢就匆匆走了。
老郎庙登时炸了营,一片声地喊叫哭嚷,各自冲回屋里,埋藏财物,收拾细软,准备干粮,忙作一团。
正午时分,南边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空炮响,远远听去,像是人们过年时候放的轰天雷。见识多的老梨园说,这是英夷船舰在放礼炮,看来真是在给他们的女王过生日哩!人们于是相信还有整整大半天的收拾准备时间,可以略略松口气了。
但礼炮之后,广州城的真正灾难降临了。
在珠江上迅速游弋的英夷巨舰,开始了沿江攻击,极其猛烈的炮火,打得江岸一带官兵头都抬不起来,不能抵御,尽皆逃散。
但是炮台上的清兵,却凭借着工事进行了顽强的抵抗。驻守城北四方炮台的总兵长春率领的满洲兵,处在英夷舰炮和携有多门野战炮的英夷步军夹攻之中,仍猛烈还击,直至近身肉搏,五百官兵为国捐躯,受伤千余,炮台最终没能保住;坚守天字码头的总兵段永福,率部与英夷舰炮相持半日之久,直到英夷大兵登陆,攻入炮台,力不能支,才被迫撤离。
残酷的战事只进行了一天一夜,城外所有炮台都被英夷占领,英夷便由水陆两方包围了广州城。停在珠江上的英夷舰炮,直接向南城内外轰击,潮音街、金利阜、湖南洲嘴、永清门外由接官亭至城门口,民居民铺多处被击中,燃起冲天大火;占领城北高地四方炮台的英夷,更架起了大炮向城中心猛轰,不但毁坏许多民居房舍,更将城内两大火药库击中,巨大猛烈的爆炸和高达数十丈的熊熊大火,震动了整个广州城,近二百年不见兵火战乱的南国第一都,在从未经历过的可怕轰击和烈焰中痛苦地颤抖……
火药库爆炸的巨大声浪,震得天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天禄大叫一声不好,扑过来把天寿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小师弟。老郎庙老而旧的房子经不住冲击震动,正在爆炸声中摇晃抖动,吱嘎作响,屋子里一时间尘土弥漫,仿佛突降浓雾,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墙壁开裂,顶上沙土泥块稀里哗啦往下掉,暴雨一般朝天禄身上浇。几块坚硬如石的土坷垃砸在头顶和脊背上,疼得天禄蹙眉闭目,却咬牙忍住不出声,免得已经吓得浑身哆嗦的小师弟雪上加霜。这一刻他甚至觉得,为了护住自己身子掩盖下这个娇小玲珑、令人痛惜的小男孩儿,即便豁出命去也无怨无悔!……
不知过了多久,房子不再摇晃,地面不再颤抖,连续不断的火药库爆炸终于过去,天禄拉着天寿站起来。天寿吓得面容嘴唇都没了血色,但还回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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