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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阅读

作品:狍枭|作者:作者不祥|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3 23:01:05|下载:狍枭TXT下载
  翁也不会多说。

  “不知你发现没?人界这几个月来,气味变得很怪。”

  他颔首。

  “那是疫鬼的味道吧。”

  疫鬼。好久没听见的两个字,溜进狍枭耳里,他眼没张开,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直竖起来。

  “有些疫鬼集合群聚起来了。”老仙翁脸上笑意稍敛,这是件严重大事,不能开玩笑。“数量越来越多,意图很明显。”

  “作乱是吗?”

  “貔貅是疫鬼的最大克星,在你们面前,他们弱如蝼蚁。我认为在事端扩大,力量尚微之前,让疫鬼们结束愚念,别闯下大祸,事后懊悔也来不及。”

  “要我们去驱疫,是吧?”

  “找你们一家,开一次口就有六个力量,怎么算都很值得。”老仙翁恢复笑容,眸儿眯在白眉底下。“当然,驱疫有功,一定能大大记上一笔,我在众仙面前更能抬头挺胸,告诉他们,当初做的决定没有错误,恶兽貔貅也能帮助世人。”

  “我明白仙翁的意思。”他甚至怀疑,当初仙翁压根就算到会有此时此日的需要,才做了人情给他。

  老谋深算。

  老仙翁又乘坐软软白云离开。

  狍枭不再假寐,在床上坐起身,与他爹亲目光交会。

  “醒了正好,我们要开家庭会议。”他爹亲说,并温柔唤醒爱妻,要狍枭把三只姐姐也叫起来,一家六口,围着窝里那张巨大水玉圆桌坐。

  “当然答应呀,处理掉几只疫鬼,又不费多少力,还能换来大功一笔,我们求之不得!”他娘亲听罢老仙翁留下的消息,想都不用多想,马上点头如捣蒜。“驱疫这件事,我们全家接下了!”

  在他们家中,娘亲最大,向来她说了算,即使她会转头询问夫君的意见,给他一家之主的尊严与面子,但他们那位妻奴爹,没有哪回不附和她、纵容她。

  果然。

  “我也认为该是如此,对付疫鬼是动动爪子就能轻易解决的小事,我们如仙翁所愿,在疫鬼于人界惹出大麻烦之前,为天界除去这项小困扰,对我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爹亲挂着宠溺的甜笑,接着在爱妻语句后补充,颇有献媚之嫌。

  “对付疫鬼哦?需要咬死他们吗?”铃貅软绵绵地趴在水玉圆桌上。

  “吓吓他们就好了吧?爹不是说,他们开始聚集起来,那种坏东西,单独一只时胆小如鼠,十只凑在一块就以为自己变成了老虎,咱们让他们没胆再群聚,便成不了气候。”瑶貅可不想用自己的嘴去咬臭烘烘的疫鬼,光想头皮都会发麻。

  “瑶瑶说的对,除了带头闹事的主谋不能轻放外,其余乌合之众,见主谋落入我们爪下,应该会吓得径自逃窜,抓着主谋回天界交差,也算了事,是吧?”他娘亲开心得好似此时贴在圆桌上的双掌底下,已经压住了疫鬼群中的惹事老大。

  貔貅慵懒的性子,只须除一只疫鬼的差事,他们绝不会费事想去除两只。

  “宝宝,你也愿意参加吧?”他爹亲很明白,狍枭是全家人中必须且绝对得参与的人物,会同意接下老仙翁的请托,目的只有一个——让狍枭成为天界眼中“改邪归正”的好家伙,若狍枭在驱疫行列中不露露脸,很难将功劳挂在他头上,如此以来便辜负了全家人的用心。

  “……”狍枭耸肩,意思是:我随便呀,不特别反对或赞成。

  “那好————”

  就在他娘亲拍桌定讌之前,狍枭长指敲敲桌面,插嘴道:“疫鬼群聚……啥时开始的事?”

  “两、三个月前吧。”回答的是瑛貅。“疫鬼的味道本来是很分散,却越来越聚集,越来越浓烈。”

  两、三个月前……

  那只他离开好几个月以上的小疫鬼,该不会也成为群聚中的一份子吧?

  有没有这么蠢?

  别被人唆使去干坏事,跟着其他疫鬼犯下大错呀……

  他皱起浓眉,为自己内心的忐忑猜测而不悦。

  啧,万一她真的卷进麻烦……

  老家伙只找他们一家貔貅去办事吗?会不会同时也找了其它貔貅,那几只貔貅主张斩草除根,将疫鬼一网打尽——

  狍枭不敢再想下去。

  “我可不可以顺路先去一个地方?”

  又错过了吗?

  她喘吁吁奔回曲洞,里头空无一人的静寂,叫她鼻酸。她实在不应该因为耐不住饥饿,而离洞去觅食,他一定回来过,一定的……

  要是能再多忍耐一下下,不就好了吗?

  她生着自己的气,闷闷的将采集的瓜果摆在地上,刚刚明明好饿好饿,现在却胃口尽失……

  不该离开曲洞,他回来,看不见她,所以才又走掉,她真笨、真蠢、真没用,不过几天没吃而已……

  明知道他随时有可能回来,为什么她还要暂时离开,去做那种无意义的事?

  她伏趴在地,浑身无力,任由长发散乱如云,将更形织细的身躯覆盖殆尽,幽幽浅浅的叹息,在曲洞里,孤单回荡。

  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下来,他留在洞中的宝矿,一样堆积成一座小山,她未曾去碰,一切皆于他走时一模一样,她亦乖顺地等待他归来,虽然巴掌小脸上浮现对自己擅离曲洞的责备,却又牢牢记得要带着笑容迎接他的念头,唇畔小小一朵笑花,镶着、绽着。

  他离开多久,她等候多久,多久是多久,她没有计算,它没有意义,过程不重要,她全心全意的信念,只有与他相逢的喜悦。

  狍枭。她轻轻喊,在心里,好珍惜地。

  狍枭……

  眼眸慢慢沉了,她放任自己被睡意席卷,睡过了一天,等候便多一天,他回来的日子就减少一天,也许……只是也许,明天醒来,他就回来了,就像之前,依偎在她身边,顽皮的以长指绕弄她的发,坏中带笑的嗓,故意密贴她的鬟发,说着:贪睡鬼,起来陪我玩呐……

  只是忆及他,她的笑脸变得侬醉,光是思念,都能使她的胸口温暖,获取慰藉。她不意外他对她的影响如此巨大,他本来就是独特且美丽的光,照耀她,吸引她——光

  眯成缝的眸,感受到耀眼的光。

  耀眼,而熟悉的光,在洞口,余晖透进,虽已稀薄泰半,对于身处黑暗中的她,一丝残忙,都亮如明月。

  天亮了吗?

  不,日光是到不了曲洞深处的。

  蓦地——

  “宝宝……”

  她听见有人在喊她!

  唯一一个喊出这名字的人……是他!他回来了!他终于回来了!

  她惊喜的跃起,爬出曲洞,蜿蜿蜒蜒的小径,何时曾教她感到太过曲折?弯弯绕绕,阻碍她快步奔出洞去见他。

  她忽略了,喊出“宝宝”两字的声音,是属于陌生女人所有。

  “到底要告诉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宝宝!我恨死这两个蠢字挂在我身上!丢脸死!可耻死!破格死了!”这才是狍枭的吼声。

  她一心只急着爬行,耳里虽然听见他的恼怒咆哮,却无心咀嚼其意,当她顺利离开曲洞,如愿看见狍枭正伫足与半空之中,亮发依旧,嚣狂依旧,俊美依旧,一时之间,她适应不了他一身眩光,以及他身旁其余几只金银彩光闪耀的貔貅,眸子几乎完全睁不开,她还是没踩出洞口,便听见狍枭在吠——

  “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宝宝这两个字!”

  “狍枭!”她不顾双眼不适,带着两泡汪汪泪眸,朝他奔扑而去。

  刚吼完那句话的狍枭一脸铁青,仵逆他娘亲忤逆的太顺口,竟然脱口而出他对“宝宝”两字的反感,对于它们如影随形跟在他屁股后头,他确实唾弃到不行,偏偏同样两个字,放在她身上,效果不一样,却不讨厌她是宝宝——

  马的,他乱七八糟想什么呀?!啥宝宝不宝宝的,那不是重点!

  就、就算她听见他吼的几句话又怎样?她会出掌掴他吗?他谅她没那个胆!

  “幸好你还在这里。”狍枭懒得与他娘多吵两句,缓降落地,解决正事要紧,却被她扑来的奔驰身躯给撞到险些岔气。

  “狍枭——”她环腰紧紧抱住他,无法控制双臂颤抖,小脸深埋在他胸膛,呼吸他的气味。她好高兴,他回来了,她就知道,他会回来的……

  胸口挤压而来的力道,他很熟悉,太久没重温,竟觉怀念及无比柔嫩。

  “我还在想你会不会跑到别处去了。”他一吁,口气有些软。

  若曲洞里找不到她,那就相当麻烦。两人分开是分开了,再怎么说也曾恩爱过,有段交情嘛,他自觉有需要绕到这里来告诫她一声,别蹚入疫鬼的浑水中,乖乖过她自己的生活,他可不想有朝一日要收拾闹事的疫鬼,算她一份。

  “我,当然……不会,跑,别处,要等,等你,我在,这里,等你……”她的泪水,很快在他胸口衣料上濡出小小一片印子,她断断续续抽噎地说道,太久没于谁开口茭谈过的嗓,带着干涩,哭颤使它变得更结结巴巴。

  “你在等我?”狍枭对她的答案感到愕然。

  她笑的甜似蜜糖,眸儿湿润闪耀。“嗯……等你,回来。”

  “我不是跟你说好分开了吗?我那天还跟你挥手道别耶,你等我干什么?我给你那么多金银财宝,不够吗?你全用完了?等我回来再拿一些给你是不是?”狍枭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她仍在等待他,他未曾要求她等他,她干嘛这么多事?干嘛不快快乐乐找其他事做?

  “你,生气,了吗?”她面露慌张,仰头觑他。

  “不是生气呀,散就散了,拖泥带水最让人觉得麻烦,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没叫你这么做,你这么做我也不会感动,难道我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我一辈子吗?有没有这么蠢的呀?!”

  生气吗?应该是没有,他干嘛生气呢?她爱等是她的事,他完全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嘛,可是她一副比他离开时更瘦更小更苍白的模样是怎么回事?她都不吃不喝不睡觉吗?这一点他就很不满了,口吻不自觉地越来越随便。

  “我和你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好要厮守终生吧,有吗?有吗?!大家在一起很愉快,分开也分得和平,多好呀,不是很没有负担吗?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干嘛害他有一股该死的内疚感从胸口泛起?!

  而为了抵抗那股内疚感,他只能将过错全推到她身上。

  对,是她的错!他那天明明白白的说了,他要走了,他也没有亏待她,他变给她无数的金银珠宝,比起他抱过的女妖们不知多出几十倍,足够了吧?!

  用它们买她数十日的相伴,可以了吧?!

  他不记得自己临走前要求她替他守身、为他等候,没有吧?!他应该没有一时之间脱口说出那种蠢话吧?!

  她呆然,黑剪双眸眨也不眨,望进他怒光闪烁的眼。

  她必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消化,才能拼凑其意,将他说的话,细细理解。

  我不知道你在等我,我没叫你这么做。

  她是心甘情愿等他的……

  难道我一辈子不回来,你就等我一辈子吗?

  是,我会等。

  我和你没有承诺,也没有约好要厮守终生吧?

  没有……没有约好,没有承诺,只是她自己心里默默产生这样的贪婪念头。

  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

  这句话,她听不懂,反复思索了几回,仍是不懂。

  你干嘛好像睡过了抱过了就一生都得绑在一块?

  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她努力想弄明白,可是……每个字的涵义,她是清楚的,凑成一整句,却变得好艰涩。

  然而,就算不明白字意,双眼仍可以清楚看见他脸上并无与她重逢的喜悦,他甚至……是愤怒的。

  “所以,你,不是,要……回来?”她呐呐的问,本能地记得要给他的微笑,微微扭曲,变得有些可怜兮兮。

  “不是!我是要来告诉你,不要跟着其它的疫鬼去做坏事!乖乖照你以前那样——”哪样?对小动物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不去误伤他们,见人就躲,别暴露在众人面前,蜷缩身躯,藏于暗处,自卑自怜地躲着别出来?随便啦,就是不准和其他疫鬼成群结对!

  “……所以,我们,真的,分开了?”她恍若未闻,又问。

  “对,早就分开了!”

  第5章(2)

  她反应迟钝,足足在他怀里愣了良久,双臂终于慢慢松开,小小的身躯僵硬地后退一步。

  分开了。

  这样也好,聚散两爽快,是不?原来,这句话,是分开的意思。

  我对陪我玩乐过的女妖都很大方,这些东西,当作是你应得的报酬。原来,这句话,是到此为止的意思。

  好了,宝宝,那我走啰。原来,这句话,是他没有要再回来的意思,而非暂时。

  原来,没有要永远在一起。

  原来,他是真的要走了。

  原来,从那一天他离去时,他与她,已经分开了……

  那她在等谁呢?

  这些日子里,她不敢吃,不敢喝,不敢睡,不敢四处乱跑,等的,是谁?

  是一个从头到尾,没有允诺过会回来的人。

  是她自己想像中,与她一样对这段感情仍存眷恋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说那种话的畜生竟然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狍枭他娘已经听不下去,旁观如她都能听到满腔怒火,当事人现在一定气到恨不得痛扁那只畜生一顿吧!她可以大义灭亲的!面对人面兽心的家伙,揍给他死,她绝不护短!

  “小疫鬼,需不需要我们帮你架住他,让你揍扁他?”瑶貅以有这种小弟为耻!

  她静静望着狍枭,面容好淡好淡,唇边的笑还没消失,周身几位她不认识的绝世美人,一个一个皆好恼怒,比她更激愤。她们在生气,气什么呢?气狍枭说的那些话吗?可她一点都不觉得生气呀……

  只是,难过。

  只是,心里好酸。

  只是,听见了什么东西破碎掉的声音……

  她一时词穷,笨拙得找不到话能说,唇儿抿了又抿,蠕了又蠕。能说什么?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她不知道……只能定定凝望他,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与他一同编织的美丽回忆。

  那些,真的太过美好,温热的拥抱,狂烈的缠吻,冷凉泉里的嬉戏,樱花大树下的纷纷粉雨……

  “……分开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对不对?”

  “不是不能,是不用了,不用等我,你大可以去做你喜欢做的事!”

  喜欢做的事?

  她喜欢在睁开双眼醒来时,能看见他难得稚气无害的睡颜。

  她喜欢他哄人一样,说话的声音。

  她喜欢他喊她的名字。

  她喜欢跟随他的脚步,踩过每一块石,踏过每一寸草。

  她喜欢,用手拨弄他的头发看着星光激生,将黑夜点缀灿亮。

  她喜欢他笑。

  她喜欢看他。

  她喜欢他也看她。

  不能了。

  不用了。

  没有他,那些喜欢的事,都没有了。

  原来,分开,是这样的意思。

  不单单是他往东、她往西,各走其途,还有,两个人共同有过的美好及快乐,都必须撕扯中断……

  “宝宝,你住嘴!不要再说了!”没看见那只小疫鬼已经……

  相同的名字,她以为是在斥责她,不由得胸口一窒。

  对,住嘴,不要再说了,方才心底浮现出“求他留下来”的 奢求,不要再说出口了……

  他对她太好了,连要与她分开,都不曾拿石块丢她,每个要她滚的人,总是如此,打她赶她唾骂她,他没有,没有呐……

  他是她所遇见过,最好的。

  分开了,很难过,但曾经相遇,真是太好了。

  若没遇见他,她不会知道那么多新奇快乐的事,她不会知道被拥抱的温柔,不会知道,开怀畅笑是那么棒的事。

  他让只生存于黑暗中的她,看到不同的光景,又给了她满载的回忆,那时的她,着实好幸福……

  幸福到怀疑自己何德何能获取那么多。

  他现在,不过是收回她原本就不该拥有的幸福,何错之有?

  他想分开,那就分开吧,她答应了,不纠缠,不哭闹,不教他为难……

  “我,知道了……我们,分开吧,不等了,再也……”她小小声说道,螓首不住颔动着,这一回,她真的听懂了,明白了,结束了。“谢谢,你,给我,快乐,回忆,谢谢,你,曾经,给我,一个,名字……”

  曾经。

  那个名字,不再有机会被谁喊出来,呢喃在嘴里,说着它是宝贝的宝,百宝的宝,宝贝的宝————

  没有他,她不需要有名字。

  狍枭头一次尝到被人再三感谢,却谢得他如遭连拳重击的滋味。她每一句话所伴随的强颜欢笑,比她指着他的鼻大骂,更让人觉得咬牙切齿,难以忍受。

  “我只是来警告你,别做蠢事!听清楚没?不许同意任何一只疫鬼的鼓吹,不许学他们闹事,别逼我不得已要动手伤你!”他一刻也在她面前待不下去!她的眼神,她的表情,没有半丝对他的责备或恨意,面对他的风流不负责任,她默默接受,他就是见她好欺负,以为送她几块宝矿,再拍拍屁股走人,双方就能断得毫无瓜葛。

  她确实太好欺负了,不争不吵不耍泼不胡闹,就连该生气都不知道,而且她还等他等了那么久——当他舒舒服服的窝在家中软软大床上,睡得沉香,她孤单一个人,待在原地,以为他会回去。以她那种老鼠个性,就算肚子饿,也绝对想东想西,怕去找寻食物的空档,将错失与他见面的机会,然后,她会隐忍下来,非到万不得已,饿得几乎快昏厥过去,她才会快去快回,一回洞里,没看见他的身影,又自责着为何要离开洞里————她一定会这样胡思乱想,依他对她的认识,一定会!

  狍枭朝她撂下狠话威胁,不等她做出柔顺的应允,便迳自腾空闪人,逃得恁快,好似身后有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要吃他。

  “养出这种儿子,我觉得……好丢脸。”狍枭他娘捂着脸,颜面无光。

  “抱歉。”狍枭他爹为自己儿子所做的可耻事,向小疫鬼表达歉意。

  她摇摇头,回以微笑,眼泪却掉下来,布满雪白双腮,努力想替狍枭说好话,脑里能挖掘的字眼,仍只是简单不过的贫乏词汇:“他,很好,真的,很好……他是,我遇过,最好的……”

  他那只家伙有资格称之为“最好”?

  小疫鬼,你这辈子到底都是遇见多糟糕的牛鬼神蛇呀?!

  貔貅一家五口,同时浮现此一疑问,并对她表达默哀同情。

  “请你们,善待,他,他……本性,不坏,现在,对于,恶兽,和神兽,的并存,感到,矛盾,但我知……知道,他 是,很喜欢,你们,他好、好几次,都提,提到,你们,脸上,带笑,请你们,疼爱他……”她真笨,连想清楚表达意思也做不好。

  她想告诉狍枭的家人,请不要因为他曾是恶兽便不爱他,她看得出来,狍枭喜欢他的家人,从他的言谈之中,她感觉得到,提及他口中的蠢娘和怪爹,他眉眼弯弯的,手舞足蹈告诉她,关于他们那一段爱情故事;说道三名姐姐,他虽咬牙,可满嘴全是如何如何拉拔她们长大,如何如何从野兽口中拼死抢救她们的小命,如何如何当双亲不负责任又溜出去恩爱相随时,独留他一个孩子,照顾三只猫儿大小的姐姐,又是喂奶又是洗澡——

  他嘴上嫌弃,实则对于家人的共处,充满了喜悦和骄傲。

  “他都那样对你了,你管他死活干嘛?!”瑶貅替她打抱不平,虽然早就知道貔貅翻脸无情的性子,可对照此时小疫鬼泪中有笑的宽宥,她真觉得身为貔貅是件可耻的事。

  “请,不要,怪他……是我,以为,可以……在一块,我太,贪心,太不,知足了,追逐着,光,我……”她垂下头,沉默。连想责备自己,都找不出适合的用词,然而,那不重要了,即便她反省了,愿意改变了,也不能重新回到往昔时光,将狍枭带回她身边。

  她没有多言,敛下面容,驼弯背脊,屈曲的瘦小身体,奔入野林深处,暗色衣裳与树荫相融,失去踪影。

  “我们貔貅……实在是很坏的东西。”玲貅忽而吁叹,有感而发:“对感情轻慢看待,认为它可有可无,想在一起时热呼呼,不想在一起时冷冰冰……勾陈哥哥说过,我们貔貅一旦爱上,就是全心全意、掏心挖肺,要一块金,给一座金山,而爱上一只不爱自己的貔貅,是自找苦吃……”

  勾陈虽是她们娘亲的同辈,但他千叮咛万交代,叫声“哥哥”就好,叔叔伯伯舅舅这类敬称,他可不要。

  “我回去一定要好好教训宝宝那只没心肝的臭家伙,始终乱弃这种缺德事,他做起来也太顺手了吧——”为人娘亲,养儿失败,简直是奇耻大辱!

  “娘,记得脸要留给我!”瑶貅绝对要替小疫鬼多耙他个七、八下,捉花那张顶着俊美无俦就去拐骗无知少女的可恶嘴脸!

  “……若真没心肝,何必特地到此一趟,警告疫鬼远离危险,不要随其他同伴起舞?”他的爹亲,意有所指,道出儿子反常之处。

  要是真的冷血无情,管她小疫鬼要生要死。

  “只是……举手之劳?”

  “你哪一次见过你宝贝儿子凭‘举手之劳’在做事?”他反问爱妻。他们的儿子可是个大懒人,人生中没有“举手之劳”这四字存在。

  “嗯……‘举手之劳’从妖鸟蛊雕口中救出他姐姐们。”例子一。

  “那是特地,他为此摔断两根肋骨,被妖鸟爪子抓的满身是伤。”当时情况危急,蛊雕曾是天人武罗斩杀的十大神兽之一,危险程度不在话下,凭稚儿模样的狍枭一人独自对抗,哪可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况且蛊雕数量还非单一。

  狍枭他娘大吃一惊,掩嘴低呼:“他有受伤?我记得他当时邀功还洋洋得意说他的术力有多强大——”

  “他在逞强,我发现他的伤势时,他要我再三保证不准说出去,‘举手之劳’毋须做到这种程度,他是嘴硬不承认自己用性命保护瑛瑛她们,想掩盖他的‘特地’。”

  狍枭死爱面子的个性,确实会人前嚣张狂妄,人后自个儿舔舐伤口。

  “同理,他来这里找小疫鬼,也是——”

  五人异口同声:

  “特地。”

  第6章(1)

  疫鬼成群,聚集作乱,源起于长期受尽排挤、歧视、伤害而爆发的反扑报复。

  天地混沌初开,神未是神,魔未成魔,累世宿怨般的双方,为争地盘,为夺水源,镇日激战不休。当时,情势是魔胜于神,尚未能称之为“魔”的那方,骁勇善战,好斗逞凶,每回争战便是豁命相搏,无惧之力最是惊猛,他们不怕死、不畏伤,缺手断脚仍是能咧嘴大笑,拿另一边完好的手脚继续挥舞攻势;反观尚无人敬为“神”之方,心思缜密,策多识广,不似“魔”方冲动嗜战,却因诸多顾忌及怜悯之心,使他们与“魔”方之战,并未占得便宜。

  长达数百年的水火搦战,两方各有胜负输赢,死伤之数难以估算,直至疫鬼之族的加入,改变“神”、“魔”之争的结果。

  “神”方得到疫鬼助力,一日无月深夜,数百只疫鬼聚伫水泉之中,个个闭目凝神,释放身上疫毒,顺流而下,泉势湍急奔放,将融入水里无色无味之毒携往下游,“魔”方兀自狂饮纵乐,在泉水汇聚的湖畔嬉戏打闹,彻夜未眠地庆祝白日击窥“神”方人马,活得胜绩一次。

  他们跃进湖里泅泳,舀水互相泼洒,玩累了,豪迈地埋首于湖中,大口大口啜饮冰冷水液……

  一夜过去,曙光普照,金芒由远方墨绿山峦透射,驱尽残夜的黑暗,前一个时辰还热闹嚣舞之地,只剩尸横狼藉。一具具面目痛苦扭曲、双眼暴突圆瞠,死况甚惨的尸体,暴毙于疫毒之下;染毒较轻者,聋哑瘫痪、七孔流血、貌毁伤残,早已不知流窜到何处去苟延残喘。

  “魔”方近乎全军覆没,成不了气候。

  疫鬼立下大功,却未得奖赏,“神”将“魔”方死绝殆尽的不人道惨死罪责归咎在疫鬼身上,指控他们行事毒辣,不存半丝悲悯,悖逆“神”方向来希冀以最少伤亡借宿结束双方战事的宗旨。

  功臣瞬间沦为祸首,有功未赏不说,欲加之罪重重一扣,疫鬼有口难言,辩无可辨。论口才,他们不及“神”方,论武斗,他们亦非善战之流,只能咽下万般无奈,颓丧离去。

  然而,“神”方并未轻易放过他们,前有“魔”方之鉴,教训历历在目,“神”方自然有所忌惮疫鬼,担心疫鬼拿对付“魔”方那一套来对付他们,“神”方开始迫使疫鬼往暗处躲匿,打散其群聚,不杀绝,只赶尽,逼他们畏惧光明,成为见不得辉亮的卑弱妖物。

  “他们非但没有兑现应允我们贡献力量后给予的承诺,还驱逐我们,不容我们聚集,要我们一只一只孤单逃窜,寂寞老死,他们欠了我们千百世的债,我们替吃下闷亏的祖先索讨,错了吗?!”

  被数十条身影包围在正中央的男人慷慨激昂,说到义愤填膺之处,举拳向天空,吼出震天巨咆。

  疫鬼特有的黑发白肤、削瘦蜷驼在男人身上同样可见,将他圈围在其中的几十条人影亦然。

  他们都是疫鬼,近来成群结队除魔,寻找更多同伴。为首男人陈述远古时期的种种恩怨,那一段疫鬼后代早已忘却的故事,他们不知道,原来现在自己面临的孤独寂苦,以及受尽排挤屈辱嫌恶,全拜不守信用的“神”方所赐,不满之心,被撩拨的膨胀巨大,一时间,个个愤火难消,嚷嚷着要讨回公道。

  “没有错!没有错!”其余疫鬼大声附和。

  “他们到底答应给咱们祖先什么?”其中又有人小声问。

  “当然是我们祖先并列为‘神’!”为首男人响亮喝道,好似他曾亲眼目睹、亲耳听闻当时祖先与“神”方的交易内容,食指指天。

  “他们应允了祖先,却食言反悔,如今竟有脸稳坐天庭,居高临下,若无我们疫鬼相助,今日坐在上头嚣张的,说不定早就换人了!”

  “对!是他们忘恩负义!”

  “我们要争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名声!权利!地位!受人膜拜敬畏的高贵!

  众疫鬼吆喝地高举右臂,似在挑衅上天,沉色夜幕,不见明月星子,乌云浓密遮蔽,投不进半丝光线,助长暗夜疫鬼的嚣狂情绪。

  一开始,确实是如此,直至一颗碎金,宛似飞雪,从天而降,缓缓慢慢飘舞飞旋,先是金色,而后银白炫亮的辉尘加入、蓝似湛澄天空的光点、粉似花瓣嫩色的浅红光点,将一片暗夜渲染得点点闪亮。

  疫鬼抬头望去,惊呼声随即惨烈破喉——

  “是神神神神、神兽貔貅!”

  失措尖叫伴随混乱推挤逃窜,底下疫鬼乱成一团,鸟兽散地往各个能躲能缩的角落去藏匿,天际六只貔貅——正确来说,是五只巨兽模样的貔貅,加上一个长臂环胸的男人,俯瞰着他们的惊慌胆颤。

  “他就是带头的,处置他便好?”唯一没变回兽形的狍枭,与底下那只没尖叫逃跑的男人互视,他慵懒无趣,那男人警戒惶恐,两方情绪迥然不同。

  铃貅的原形是只粉樱色的小兽——比起爹娘和姐姐,她小上许多。“其他疫鬼太胆小,好像差点被我们吓破胆。”尖叫声还在树林里回荡缭绕呢。

  “逃了也好,反正目的就是打散他们聚集嘛。”瑛貅抱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宝宝,逮住他。”狍枭他娘——此时是只银辉熠熠的美丽巨兽——指使儿子动手抓人,别拖拖拉拉。

  “你叫瑶貅一爪子拍过去,不是更快。”狍枭懒得自个儿动手。

  “功劳让给你,不都是为了保住你这条小命,啰嗦啥?!快去!”瑶貅确实伸出爪子,不过目标并非疫鬼,而是朝狍枭拍下去,把他挥向疫鬼头子正面对上!

  呿,欺负他不会变回兽形貔貅,沦为全家里体型最弱小的一只就是了。

  狍枭籍瑶貅掌力帮助,凭力使力,右掌蓄满劲道,直袭疫鬼头子胸口,疫鬼连忙出手迎击,枯瘦如柴的五爪溢出疫毒黑雾,想一招教狍枭毙命,但——

  他是貔貅,驱邪化煞的瑞兽!

  两掌相击,金光黑雾霎时逬散四碎,疫鬼跌飞出去,狼狈地摔落草丛,满嘴腥血来不及吐出,狍枭一脚踩住他的背脊,轻易制服。

  “这么弱还敢作怪?浪费我的时间。”狍枭皱眉,看男人一头泼墨散乱的长发,疫鬼的发色,浓的不带一点杂质,衬托他们极白皮肤,黑与白,无法忽视的强烈,此时脚下践踏的身体,泰半面容被乱发掩覆,模样窘迫,教他联想到另一只同样发黑肌白,却更为纤韧,青丝更显滑腻,肌肤更加柔嫩无暇,有樱花花瓣点缀巴掌大脸蛋上的小东西……

  怎么,老是,梦见你?以前,不曾,这样过,好几天,都是,你,出现……软绵绵又憨呼呼的笑音,蓦地响起。

  太、太夸张了吧?!看着一只和她长相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男疫鬼,竟会浮现小疫鬼的音容?!

  他是哪里不对劲?!生病了吗?

  该不会是……亲她抱她时,中了她的疫毒吧?

  狍枭猛甩头,恶狠狠甩去微微露笑的她。

  你让我,看到,仙境……我脸上,红斑,好丑,我讨厌,它,甚至,恨它……可你,却说,它像,美丽,樱花……

  哭着的她,同一时间窜起。

  又来?!

  这回换成在樱树下,小疫鬼哭得他手忙脚乱,安抚恫吓了好久,都阻止不了她丰沛泪水,迫使他干脆直接拎起娇小玲珑的她,吻住她的唇,要她沉醉在火热缠绵中,忘掉哭泣的那一景。

  该死!他真的中毒了!毒到脑袋不清楚,全塞满她——

  狍枭……

  每次听到他说故事,双眼总是闪动薄薄水光的小疫鬼,仿似多么怜惜他遭遇过的一切。

  每次他一吻她,她就比他所希望攫取得给予更多,怯生生又主动将冰凉小手扶上他的肩头,只消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便会乖巧巧为他宽衣解带的小疫鬼。

  每次叫他名字都叫得特别悦耳可爱的小疫鬼……

  狍枭连连几记猛甩。

  大眼晶亮的小疫鬼,甩掉!

  双腮因欢爱羞怯而镶上红彩的小疫鬼,甩掉!

  说话笨拙,语意不清,可是喊出“狍枭”却无比标准甜美的小疫鬼,甩掉!

  我在,这里,等你……大眼晶亮的小疫鬼,消失一下下,重新浮上时变得更加清晰,黑白分明的眼,直勾勾的、一心一意的、满心欢喜的,落在他身上,仿佛等待他以同样欣喜若狂之态,飞扑过去,将她抱紧。

  分开了,所以,不能,等你了,对不对?神情迷惑的小疫鬼,满脸不解,模样像是对于骤变完全措手不及,蠢昧的、憨憨的、呆滞的,想要确定她听见的狠话,是否属实。

  不等了,再也……敛眉抿唇的小疫鬼,鼻头红红,眼眶亦然,那几个字,犹若耗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硬挤出来,遮掩于黑色长发下的眼眸,他没有看见是否正在掉泪。

  谢谢,你,曾经,给我,一个,名字……

  她为何不骂他呢?是啦,要吵架她又吵不过他,她断断续续的迟钝说话方式,就算再有气势的狠话,吐出来也是软的,她骂了亦不过是自取其辱,换来一顿耻笑,有自知之明是好事,但……话憋在心里多呕呀!至少骂出来她才爽快呀!而不是向他说啥谢谢,说啥曾经,哪有人这样?是存心要他歉疚吗?那真是对不住,他狍枭什么都有,就是独缺内疚这类善良情绪存在。

  他用出最大力道,无情地甩去脑海中躬着身,长发如软幔垂落雪白双腮,向他躬身致谢的小疫鬼身影,以为这样便能连带甩走她留在她身上的“疫毒”——

  狍枭脚下的疫鬼头子敏锐察觉背上踏踩的力量变的薄弱,似乎心有旁骛,他抓住得来不易的时机,猛然挺身,逃出狍枭足箝,一溜烟滚落谷壑,随即不见踪影。

  狍枭他爹本欲出手阻拦,他娘却说儿子情况不对,相较于追捕疫鬼,当然是儿子重要,于是任由疫鬼逃去,反正疫鬼的威胁性不足一提,这次能不费吹灰之力,下次自然相同。

  几只辉亮巨兽落地同时,褪去兽形。

  “宝宝,你怎么了?”狍枭他娘轻拍儿子的脸。

  “……我中毒了。”狍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