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的威望,想到天子年少,也难得有这般“胡闹”的机会,这公审总比当初徽宗钦宗玩的把戏要好得多了,故此并未反对,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安。
“无妨,朕只是要让这虏酋死得心服口服。”赵与莒笑道。
这几日里,指派给铁木真的讼师日子可不大好过,在石抹广彦的翻译下,他很艰难地与铁木真交流,但是铁木真诸多大逆不道之语,让他只能抹汗,若不是天子许下重赏,又亲口说赦免他在辩护过程之中的言语之过,他早就扔下纸笔不干了。虽是如此,当他走上辩护席时仍就是心中惴惴不安,而台下的百姓听说他竟然要为虏酋辩护,都是一片哗然之声,若不是差役看得紧,那臭鸡蛋烂桔子少不得就要扔上来。
番茄也有,只不过此时番茄尚贵,临安百姓还没有奢侈到将这个远渡重洋来的果子扔人的地步。
九时正,铁木真终于被带上了审台,当他被锁入站笼之后,也不知何处发了一声喊,台下百姓变戏法一般拿出臭鸡蛋烂桔子,雨点般砸了过去,连累得台上刑部侍郎邹应龙也挨了一个臭鸡蛋,不得不退后换了袍服再来。台下群臣看得直摇头,唯独赵与莒却津津有味。
这次公审却不仅仅是要让铁木真出丑受虐那么简单,他还想借此过程中造出声势,让大宋司法权自地方行政主官手中分离出来。
对于绝大多数百姓而言,这场审判最有趣的地方便是时不时出现的臭鸡蛋了。虽然临安府的差役想方设法阻拦,百姓却总有办法“变”出臭鸡蛋来,审判才一开始,铁木真已成了一个蛋黄人了。
铁木真用虚弱的眼神扫视着这台下的人,他看到了华盖和华盖下的大宋天子,那个年轻人始终笑吟吟的,当与他目光相对时,还微微点点头,仿佛是在与他打招呼一般。虽然看上去那个年轻人很是和霭,但铁木真却觉得有种让他无法言语的恐惧。
他身上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让人自惭形秽。
这倒不是铁木真战败之后产生的幻觉,实际上对于蒙胡而言,那些光彩夺目的文章与金碧辉煌的城市,那些繁华的小镇和寂静的村庄,那些目光深远谈吐风雅的读书人,那些勤劳吃苦安静聪明的农夫,所有这一切他们不了解的东西,他们都会觉得自惭形秽。他们杀戮,因为他们以为杀光了这些人之后,所有人就都和他们一般愚蠢;他们抢掠,因为他们以为抢掠走这财富后,所有地方都和他们一般粗鄙;他们破坏,因为当他们面对那些美伦美焕的建筑时必须用很大的勇气才能控制住自己拜伏的冲动——他们知道自己掌握不了这种强大的、顽强的名为创造的力量,他们有的,只是破坏而已。
这也是一切游牧强盗们的共同心理,他们畏惧,所以要强迫将文明者改造得如同他们一般衣冠禽兽,所以要兴文字狱改古书钳制言论。他们或者能一时得逞,或者会有些失去气节与立场的人成为他们的帮凶,但他们欺得住一时,欺不得一世,他们猖狂得十年,猖狂不过百年,猖狂过百年,猖狂不过二百六十七年!
铁木真没有再看天子,他冷冷扫过审台下的百姓,这些穿着整洁得体衣衫的汉人,他们的怒火让铁木真惊奇。他曾经灭国无数,做了数不清的罪孽,但他自己觉得,并没有对汉人做过什么,为何这些汉人会如此痛恨于他。
象他这样的人,是不知道“恻隐之心”为何物的,他也不知道报纸中连篇发出的蒙胡在燕云、辽东、西域和极西诸国的暴行激起临安百姓多大的愤慨,所有的报纸都没有忘记强调这一点,若不是近卫军在台庄血战得胜,那么其余国度中百姓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大宋子民身上也必然会遭受一次。
为铁木真做的辩护很是苍白无力,而且才交锋两回,当控方拿出《周刊》等报纸上报道的蒙胡罪衍之时,那位替铁木真辩护的讼师面色苍白,直接宣布放弃替铁木真辩护。接下来便是对铁木真接连不断地质问,铁木真很是硬气,听得石抹广彦每翻译的一项罪名,他便点头大声道“是我做的”或者“是我下的命令”。
十时十分,整个公审程序终于结束,刑部侍郎邹应龙大声宣布,以大宋天子钦定之律,以“反人类、反文明、种族灭绝、屠杀、强犦、抢劫”等二十九项罪名,判处铁木真凌迟,念在他是一国之君份上,凌迟可免,死罪难逃,最终处以绞刑。
这也是赵与莒与邹应龙约定的处罚,在邹应龙判决出来之后,朝天门广场上欢声雷动。铁木真虽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他的末日到了。
紧接着,在原先是审台的地方搭起了绞架,正午午时三刻,阳气至极,铁木真被推上绞架,临刑之前,监斩官问他还有什么话说,他沉默好一会儿,最终说道:“请代我问贵国天子,我在草原上的同族,能否有一条活路。”
这句问话与铁木真受审和行刑时的情景,同被新一期《大宋时代周刊》刊发出来,与此前《周刊》只有文字的情形不同,这次还出现了插画,这种被称为“板画”的艺术第一次出现在《周刊》之上,立刻吸引了更进,那两副板画“审虏图”、“天谴图”与板画作者文瞳一起,成为临安城又一个谈论的话题。
二零零、煌煌大宋何多士
轮船招商局经过这些时日的发展,已经拥有大小船只三百余艘,其中江南制造局造的新式明轮船有三十余只,其余都是老式船。天子亲政之后,将沿海制置使附近的几个官方船场都划给了江南制造局,故此熟练的船匠很是充足,而这些年来在湘蜀预定的巨木也差不多可以使用,扎成排后顺水流至长江口,再转运至悬山。
为了更加方便,赵与莒已经下令,将江南制造局从悬岛逐步搬迁至华亭县,同时升华亭县为华亭府,并开始拓河清淤,建“上海港”。
宋国与金国使者往来,也都是乘轮船招商局的明轮船,这段时日以来,两国使者不断,按照当初盟约规定,每隔着一个半月左右,便会互派一次使者,通报蒙胡敌情。
这次台庄大捷之后,宋国派往金国通报军情的使者又是洪咨夔。他陪同的是金国大理寺卿裴满钦甫,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电报电话等远程通讯设施,固此每来回一趟,都得换派一次使节。
自然现在对金国使臣的招待,不再象当初乌古孙弘毅来时那么冷淡了,所乘之船,也是包船——当然免费,正如宋国使者到了金国境内也会免费招待一样。
“洪侍郎,贵国此次,究竟送了鄙国何等礼物?”裴满钦甫背手站在船头,观望着两岸景致,嘴巴上虽是问洪咨夔,实际上眼睛却在不停地转悠着。
象他这样的使臣,还兼有一个责任,便是考察沿途风土人情,交道地理,以备不时之需。双方都明白这一点,故此他在宋国时,只要出了规定的使节馆一步,便有大宋礼部与职方司的小吏“陪同”,实际上是贴身监视。
当然,洪咨夔若是到了金国,也少不得这般待遇。
“三月之前,我才自贵国回来,经过这楚州时,还不是这般模样,现在来看,真是焕然一新,真景希名扬天下,果然非同凡响,不足半年,便将楚州恢复旧日风光了。”
洪咨夔没有回答,而是顾左右言他,他们交道打得多了,自然也很熟悉。裴满钦甫未必猜不出宋国送的礼物是什么,他提及此事,不过是找个话题罢了。
“确实,贵国天子圣明,众臣又尽是忠义之士,故有此成就。”裴满钦甫感慨道:“我朝天子也极圣明,只是我们这些臣子太过无能了。”
洪咨夔微微一哂,如今金国天子完颜守绪,勉强可以算得上英明有为,但是要和大宋天子比起来,那相差的可就远了。便是裴满钦甫自家也觉得这般吹嘘没有意思,长长叹了一声。
为何这般天子,却是大宋之主!
因为战事已歇的缘故,这段时日积压在楚州以南的货船和停留在徐州的货船往来不绝,他们船行上去,速度不是很快,在楚州没做停留,而是直接北上,抵达徐州。
徐州又与楚州不同,如果说楚州是恢复旧貌,那么徐州便是翻天覆地了。
才是半年的功夫,在流求的人力物力支撑之下,徐州便成了整个大宋东部的煤都和重要工业基地。因为是新拓之地,加之多年战乱致使淮北、京东原先的地主都已经逃的逃死的死,而大量转民安置的原忠义军又提供了充足的劳动力,故此在徐州开办工厂,反倒没有在临安那般掣肘。
实际上,徐州的水泥厂才是现在大宋境内最大的水泥厂,厂中有各类工人足足一万二千名,流求水泥厂一半人都到了这里,充当技术骨干与管理人员。他们所制造的水泥,除了供给徐州自己使用外,还要供应楚州、海州和京东诸州府。大规模的建设,象是道路的修通、运河的疏浚,都需要大量混凝土,而水泥又是混凝土必不可少的原料。
再就是棉纺织工业,黄淮之地,土地淤积严重,赵与莒并不准备将之作为粮食主产区,而是选择在此建立棉花大农场。如今在京东与淮北,放眼过去,所触之处几乎都是大块的棉田,只在一些实在不宜棉花种植的坡地、洼田等,改种了玉米、土豆和水稻。忠义军打仗不行,但好歹还算是“军”,转为生产建设兵团,特别是给他们吃饱吃好后,干起活来真正是极卖力气,荒废多年的田地,就在他们的努力之下迅速开了出来。
台庄大战的胜利,使得淮北、京东真正连成一体,见着近卫军的战力之后,彭义斌心中最后那一丝割据自重的心思也没了,他原本就不象李全那样野心勃勃,便真将京东的民政也交与了刘全,自己北上屯兵于大名府,与史天泽、严实等人打拉锯战。而这次大战缴获的战马牲畜,足足有十万头之多,虽然战马许多都受了伤,不过治好之后可以成为农场中使用的耕畜。京东淮北不比江南流求,多是旱田,马耕之法便有了用武之地。
“我也听得贵国天子与真景希打赌之事,如今看来,胜负真未必可知。不过徐州新经战火,多少要吃些亏。”离船登6之后,裴满钦甫对洪咨夔笑道:“你是希望贵国天子赢还是真景希胜?”
“无论孰胜,都是我大宋胜。”洪咨夔的回答极巧妙,裴满钦甫怔了怔,然后叹道:“大宋人才何其多也!”
在徐州时,他们专门见了逯信,这位当初自告奋勇去见完颜合达与完颜陈和尚,将金国虎视眈眈的大军变为自己同盟的年轻人,让裴满钦甫再度感叹。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南朝天子的囊中,为何会藏着这么多年轻人。
大宋炎黄元年五月十五日,他们离开徐州,如果不出意外,再花上十天左右的时间,他们便能抵达开封汴梁。
同日,临安城,皇宫之中。
杨妙真抓着赵与莒的手,忽然觉得依依不舍起来,虽然在出宫之前,她觉得宫中太闷,远不如流求自在,但真正到这分别时刻,她又觉得宫里其实也不坏,至少有赵与莒在。
“阿莒要是能与我一起去,那该多好。”她感慨地道。
“我比你还要想出去转转,可现在,就是在临安城里转转,背后也是一堆谏言。”赵与莒苦笑道。
按着计划,今天是杨妙真离开临安前往流求的日子,贵妃出行,免不了要带大量宫女,只不过那三十六名少女却并未带着,原因便是大臣们一片反对。虽然这些送入宫来的少女自家并没有直系亲眷在中枢之中,但大多是已故士大夫和武将家的女儿,在朝中也还是有影响。这些人活动起来,便是声望如日中天的赵与莒也只得让步。
“官家小心,我不在了,阿妤那儿你要多盯着些……”到这个时候,杨妙真突然露出一丝与往常不同的神情来,她沉吟了好一会儿,然后笑道:“我是个真性子,有什么便说什么,这后宫之中,各式人等太多,阿妤有了孩儿,千万要照看好她。”
她话说得极诚挚,赵与莒情不自禁抓住她的手,盯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无怪乎这些时日,杨妙真与韩妤呆在一起的时间比以前更多了。
“旁人当我粗直,都不防着我呢。”杨妙真又是一笑:“官家,阿妤和孩儿我就交给你了。”
“放心,我自有安排。”赵与莒道。
出得宫之后,杨妙真回头望了望,她知道赵与莒在高台之上看着自己,便又挥挥手,这才进入贵妃所用凤辇中。她出去自有护卫仪仗,故此也是浩浩荡荡,与当初入宫时那种怠慢不同,所过之处,都有百姓焚香拜祝,她在凤辇中悄悄看了,心中极不自安。
自己在京东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百姓女儿罢了,便是嫁了天子,也仍旧是当初的杨妙真,百姓这般大礼,不但没有让她高兴,反而让她困惑起来。自己除了成为贵妃之外,再无别的变化,为何这些年纪甚至可以做她祖父的老人,就要这样颤颤巍巍地跪拜于地?
她放下帘子,只能假装没看到。若是在流求,她定然会跳出凤辇,要那些百姓免礼,可这是临安,是大宋行在,有成百上千双眼睛在盯着她。她自家出丑不打紧,为这事情使得天子受言官指责,那就没有必要了。
唯有她和韩妤,才知道赵与莒有多么疲惫。
“行快一些,早些上船吧。”她吩咐道。
凤辇也经过改造,在混凝土地面上跑起来很是轻捷,前面开道的仪仗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跑证自己不被凤辇赶上。上了船之后,杨妙真如释重负,看到李邺时,更是欢喜地道:“李汉藩,你遣人去接你媳妇了么?”
李邺行了一个礼,虽然赵与莒为他庆宫的宫宴上,也见着了杨妙真,但隔了几天再见道,他还是觉得高兴:“四娘子……贵妃,已经接了,待臣自流求回来……”
“滚你的贵妃吧,咱们还来这一套,在宫里早就给这什么贵妃娘娘的憋闷坏了,还是一般唤我四娘子。”杨妙真笑道。
她在流求代赵与莒执掌权柄四年,与李邺等人合作惯了,相互间也很熟悉,不希望李邺等人也如同临安城中的那些百姓一样,见着她便焚香跪拜。
她又拿李邺打趣了几声,便觉得有些悻悻然,李邺虽然待她还象在流求时那般敬重,可毕竟没有当初那么随便了。杨妙真有些怅然,她进了船上专为自己准备的船舱,便不肯再出来了。
即使回到流求,只怕也不能象往常那般了……
没过多久,苏穗也上了船,倒不是她要让贵妃等候,而是贵妃不上船,她这些人便不能上去。她与杨妙真极是熟悉的,当初杨妙真还救过她的兄弟,如今二人都已为人妇,情谊不淡反增,故此这一路上倒也不甚寂寞。
离了临安五日,眼见着行程过了一半,杨妙真心中越发轻松起来,不过这天海上有风,她自己不怕,却怕苏穗给吹坏了,两人都呆在舱里正叽叽呱呱的时候,突然一阵恶心上来,她慌忙将头自舷窗伸出去,吐了个昏天黑地。
有宫女为她献上清水毛巾,洗漱一番后她有些赧颜:“往常晕船极严重,后来在流求住了四年便不晕了,没想到大半年不曾乘船,这次出来便又开始晕。倒还是你好,早就习惯了舟楫,总不见你晕船。”
苏穗眉眼轻轻一动,咬着唇略一思忖,然后凑到她耳边轻轻问道:“会不会有了?”
杨妙真愕然,然后喃喃道:“不大可能吧,总不见动静,难道说出来了反而有了?”
“随船不是有御医么,请他来看看便是。”苏穗说道。
“不必了,如今我一有什么不适,那御医便大惊小怪,开出的又尽是人参燕窝之类的补方。”杨妙真撇了一下嘴,表示对那御医的不信任:“我还不知他心思,别的药不可乱开,开补药总不会有错。”
“我的好贵妃娘娘,你便唤御医来吧,此事不可大意,若是有了,须得及早遣人报与天子才是!”苏穗抓着她的胳膊,见她不再反对,便向一个宫女道:“替贵妃请傅御医来吧。”
没过多久,随船御医便来得舱外,这是贵妃寝舱,他自是不敢进来,杨妙真与苏穗说了会儿话,才被苏穗催促着出去。之所以如此,一来是她不太相信自己此时会怀孕,二来则是她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害怕。
万一真正是怀孕了,那应该怎么办?
当初韩妤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她很是机灵,可轮到她自己时,她便胆怯、迟钝,不知如何是好了。御医把脉之后又询问了几句,立刻开始恭喜,确认自己真正怀孕了,杨妙真顿时慌了起来。
她第一次后悔自己离开皇宫不在赵与莒身边,若是此刻赵与莒在她身边,她会安心许多。倒是苏穗比她要镇定,赏了御医之后,立刻将李邺与随船的孟希声唤来,向他们通报了这个消息。
“四娘子也有了?”李邺、孟希声极是欢喜,作为杨妙真多年的部下,他们此刻还没有想到未来韩妤的孩子与杨妙真孩子的关系,只是单纯地为杨妙真欢喜。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了整艘船,这也是苏穗有意的结果,毕竟杨妙真是在海外才发现怀孕,若证人不多的话,今后回到临安难免会有小人嚼舌。
接下来的时日里,杨妙真便受罪了,若是不知道这是妊娠反应倒还好,她只是偶尔呕上一回,但当确认是因为怀孕的缘故之后,不知为何她吐的次数更多起来。那位傅御医便是有通天的手段,在船上也没有什么药物,只得令人多煮些清淡些的粥类,只要杨妙真觉得饿,随时便为她端上来。最让杨妙真不自在的是,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后,李邺毫不客气地接管了整艘船的最高指挥权,她连上甲板多吹会儿风,李邺都要来劝她回舱,生怕影响到她腹中的胎儿。
注1:华亭县即今上海,此时只是一座小县罢了。
二零一、舌战敌帝苦相逼
大宋炎黄元年,金国正大三年,五月二十五日,汴梁。
这座城市原本是大宋都城,大宋近两百年经营,与金国后来的大兴土木交织在一起。虽然此时早没有当初的繁华,汴河也显得败落,但至少对于金国来说,这还是一座相当漂亮和壮观的城市。
不过裴满钦甫没有丝毫在洪咨夔面前炫耀的意思,比起大宋临安,汴梁实在算不得什么,就是扬州、金陵这样的城市,似乎也比汴梁要多些生气。至于新兴的楚州、徐州,那更是那他汗颜。
一番繁冗的礼仪之后——说来也奇怪,越是异族入主中原,便越对那些繁文冗礼更为重视,直到这个时候,裴满钦甫才略带骄傲地问洪咨夔道:“我朝礼仪,与贵国相较,孰更近诸周礼?”
“贵国更近。”洪咨夔淡淡一笑:“我大宋只用仁义,不用周礼。食古不化,安为得之?”
裴满钦甫大惭,再也不敢在口头上讨便宜,只是依制将洪咨夔引入大殿中。
此时金国天子名为完颜守绪,时年二十九岁,也相当年轻。他登基也有一番惊心动魄的争斗,前任天子宣宗死后,庶子英王抢先入宫夺位,他第二天才回到汴京,然后指挥兵马,屯守城池,遣侍卫拘禁英王,自己才在灵前即位。他身体肥胖,面色白净,微微有须,目光很是敏锐。见到洪咨夔时也极是礼敬,甚至赐他座位。
“闻道上国天子赐朝中重臣座,以示优遇礼敬,见贤思齐,朕常欲学之,今日自卿始耳。”他笑着道。
“陛下见善心喜,也是明君气象。”对方既然夸赞自家天子,少不得花花轿子人抬人,洪咨夔也赞道。
“上国于台庄大破蒙胡,生擒虏酋铁木真,鄙国平章完颜合达有奏书来,盛赞上国兵精将勇。”在接过国书之后,完颜守绪没有急着拆看,而是笑道:“闻道上国给朕送了礼物,朕与朝臣商议,大致也猜得出这礼物为何。这礼物虽是烫手,朕也收了,还请贵使代谢贵国天子。”
“此外臣之使命,不劳陛下吩咐。”
完颜守绪这才打开国书,他快速看了一遍,然后将国书交给平章政事胥鼎,胥鼎看过之后,又交给礼部尚书奥敦良弼。
对于国书上说的礼物,金国上下既是欢喜,又是无奈。
赵与莒送来的礼物,是蒙胡虏酋铁木真的首绩。在公审之后不久,铁木真便被当众绞死,大宋天子御判的罪名“反人类罪、反文明罪”也成了临安一个新的热点话题。
什么是反人类反文明罪,这次为天子鼓吹的不是别人,而是葛洪、魏了翁等人了,特别是楚州的真德秀,更是盛赞天子设这两罪之英明——“反人类为不仁、反文明为无礼,不仁无礼,率兽食人,擒而杀之,岂非替天行道至仁至礼乎?”
这份载着真德秀文的《大宋时代周刊》也被呈给了完颜守绪,据说,完颜守绪先是大叫痛快,后来则默默无语,有近侍问之,他的回答是“无他,但幸太祖、太宗之时,宋国无此君耳”。
“贵国这可是嫁祸江东啊。”
虽然不得不接受这份礼物,金国重臣中还是有人忍不住出言道,洪咨夔看向他,认得他是金国参知政事,名为李蹊,当下一笑道:“若是贵国不敢收之,洪某愿将之带回。”
“休逞口舌,我大金屡遭兵灾,这胡酋铁木真实为罪魁祸首,今幸得大宋为我大金复仇,诸位当励精图治恢复旧都才是。”
完颜守绪低低喝了一声,群臣立刻噤声不语,洪咨夔见了心中一动,金国这位天子虽是年轻,但在金国却有着极度威信,比起大宋天子而言,似乎对朝臣的掌控更牢些。
“皇兄国书所言疏浚黄河治水之事,鄙国自有定夺,不敢牢皇兄过问。”喝完群臣之后,完颜守绪又笑道:“还请洪侍郎替朕向皇兄美言,非不为也,实不能耳。至于其余吩咐,朕尽数遵命。”
在宋金盟约中,宋为兄金为弟,故此完颜守绪称赵与莒为皇兄,虽然论及年纪,他要比赵与莒大上近十岁。他说的事情,是赵与莒在国书中要求金国疏浚黄河,以防七月洪汛,同时也便于商船往来。但是金国上下都见识了宋国近卫军水军的威力,知道大炮的厉害,哪敢将直通汴梁的河道给清出来,他们甚至恨不得在河道中多埋些阻碍,以免宋国水军顺河而上突袭汴梁。
洪咨夔皱起了眉,此事并非小事,天子对于商贸之事极为重视,曾专门嘱咐过他,此次交涉,别的都可以罢了,唯有疏浚河道之事,一定要办成。台庄大捷之后,还能威胁到徐州、淮北建设的,便是黄河大汛,若是不注意防洪,汛情一至,花费了老大力气才整出的田地便又要变为泽国;而徐州工业发展起来之后,除去向两淮、京东和临安销售商品外,金国也将是极重要的市场,金国如今虽然地域狭窄,可毕竟还占有中原之地,而且随着蒙胡的惨败,河东、永兴、秦凤诸地,只怕也会被它占回来。
“此前宋金会盟之时有约,一方与蒙胡交战,另一方当善意中立。”洪咨夔沉着脸:“我大宋天子有一事不明,为何我大宋近卫军与蒙胡会战之时,金国平章完颜合达会领大军擅入大宋疆界?”
当初完颜合达、完颜陈和尚领军入宋近逼徐州,想要乘火打劫,但一来为徐州军势所慑,二来为逯信言辞所动,不得不诈称是闻说宋胡交战前来助战的,这事情大家都心照不宣,宋国也一向没有追究。此时洪咨夔突然提了出来,完颜守绪却是不慌不忙:“此事朕会在国书之上向皇兄解释,一是为贵国助阵,二是防备万一,皇兄圣明之名,朕在这北方荒僻之地也有所耳闻,想必不会追究。”
他说话时面不改色,神态极其自若,仿佛只是在解释说不小心才踏入宋境一般。洪咨夔看了心中也暗暗一凛,这位金国天子实在是一个人物,若说本国的新任丞相崔与之是老狐狸,那么金国天子便是小狐狸了。
“陛下既出此言,闻说河东、永兴、秦凤诸地,尚在蒙胡手中,我大宋既与金国有兄弟之盟,愿为金国恢复疆壤,将遣近卫军、忠义军诸军,自河北西进。”
洪咨夔之话便带着威胁意思了,如今蒙胡在河北的精锐尽数折损,虽然尚有实力,却还未抽调回来,以近卫军战力,扫平这几地当然不成问题。只是洪咨夔嘴巴上说是替金国恢复疆壤,可宋军打下来的地盘哪里会让给金国,若真如此,金国便要面临宋国三面夹击了。
完颜守绪微微挑了一下眉毛,怒意一闪而过,但很快就变成了无奈。
洪咨夔的意思很明显,他不答应疏浚河道,那么宋国就要去夺黄河以北之地,自己来疏浚了。想了想,完颜守绪勉强道:“朕知道了,朕会委派得力大臣疏浚河道,只是实不相瞒,贵国船坚炮厉,朕心有余悸,实不敢放之入汴。”
“这是贵国之事了,外臣不便置喙。”洪咨夔冷淡地说道。
他心中极是快意,这便是强国对弱国的外交优势。听得他近乎赤裸裸的威胁,完颜守绪沉默许久,然后苦笑:“好吧……朕允了。”
“黄河如今流经两国,为便于两国统一治河,大宋愿给金国支援。”说道这里,洪咨夔缓了一缓,然后又道:“愿低价将水泥卖与金国,并遣顾问指导贵国如何疏浚河道、修建河堤,并遣巡船,与贵国共治黄河,以防河匪。”
洪咨夔冷冰冰地说话,面上木无表情,仿佛并不是在进行外交谈判,而只是在进行通告一般。
完颜守绪又是一阵沉默,他嘴唇微微颤抖,几次想要拒绝,可是最后不得不应承:“好吧,朕也允了。”
“沿河开州、汴梁、洛阳、长安四地,须得增设榷场,以备商贸往来,既可利二国之民,又可为贵国增加税收。”洪咨夔接着道。
“不可,汴梁万万不可!”完颜守绪终于勃然大怒:“请贵使上复贵国天子,要汴梁,自己派兵来取!”
“我大宋自台庄大捷之后,北伐匡复之声高涨,百官臣民,日日有投书阙下以图还都者,我大宋天子心怀仁德,复执信义,不愿盟约墨迹未干,两国又起兵端。只是民心士气,总须安抚,若是贵国不应此条,天子以何安抚天下?”洪咨夔扬眉冷笑:“实不相瞒,本使亦曾上书请战,陛下若不欲和谈,不必本使回去,请斩本使,送本使头颅回临安,我大宋天兵,朝发夕至矣!”
他这话一说,金国群臣中有怒极而泣者,有一人拔剑出来便要杀他,立刻被侍卫阻住。完颜守绪变了颜色,跌坐于宝座之上,良久之后苦苦哀求道:“汴梁为南京之所,朕卧榻之处,岂容开榷,贵使回国,替朕哀告,鄙国愿以岁币赎之……”
听他之意,其余城市开榷都可,唯有汴梁不成,洪咨夔心中欢喜,这已经超过天子来时的吩咐了。但天子也曾反复交待,这外事亦是国战,不可有丝毫恻隐之心,洪咨夔念头一转:“陛下所言亦有道理,这汴梁之事,本使便回去进言,成与不成,却要看我大宋天子之意了……只是……”
原本听得他同意,完颜守绪已是满心欢喜,这“只是”一出,他心立刻又跌落下去,眼巴巴地盯着洪咨夔脸,只怕他又说出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来。洪咨夔微一沉吟道:“汴梁不开榷场,管城须得开榷!”
完颜守绪面色惨白,管城便是后世郑州,此时又名故市,离汴梁不过一百五六十里,许久之后,他咬牙点头:“便依贵使之言!”
洪咨夔被引出大殿之后,完颜守绪突然失声恸哭,群臣也尽数陪着落泪。
“丧权辱国,乃朕之罪也。”良久之后,他收声止住,扫视群臣:“数载之间,区区弱宋,亦可在我大金朝堂上颐气指使,此等耻辱,朕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祖宗!”
“宋国所恃,不过一君耳……朕自御宇以来,夙夜操劳,勤政爱民,岂不如之!今日之耻,来日必雪,诸卿当与朕一起振作奋发才是!”
群臣肃然领命,完颜守绪顿了顿之后又道:“自今日起,朕要变法改制,宋人行报纸,大金也要行报纸,宋人办工厂,大金也要办工厂,宋国天子设博雅楼学士,揽天下非科途之贤才以用,朕也欲设集贤院学士,以候天下之才,诸卿亦宜举贤荐士,勿误国事,勉之勉之!”
“听闻你最近总在继昌隆纺织厂附近转悠,可有此事?”
李一挝垂着头,有些灰心丧气的模样,虽然刮过脸,但还剩下一点胡子茬儿。听得天子责问,他缩了一下脖子,小心翼翼地道:“怎么……怎么连这点儿事情官家也知道了。”
听得他如此回答,赵与莒原先板着面皮也松了下来,又好气又好笑:“瞅着哪家的姑娘了,既是看中了,那便去提亲,若是没有媒人,朕给你当这个媒人便是,你千万莫学李汉藩那厮,直接便带人上门抢亲——那是在徐州,方有财又替他安抚得当,否则朕便是不处置他,也不会让他有指挥台庄之战的机会!”
“嘿嘿,官家尽管放心,我李过之岂能象他那般粗鲁!”
李一挝说话时不象李邺那样满口称“臣”,与李邺渴望建功立业不同,他对自己的未来倒没有那么宏伟的打算,只是希望能有娇妻美妾,多子多孙,日后老了可坐在堂前对着孙儿倍吹嘘:当初你们爷爷我也曾干过大事情。
“放心?就是对你这厮不放心,除了会玩爆仗外你还会做什么?”赵与莒不轻不重地训斥道:“临安府来告了五次状了,你说你究竟在那磨蹭什么呢!”
“嘿嘿……”
说起这事情,李一挝多少有些羞赧,他琢磨了会儿,在天子面前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故此将自己在那日献俘之后得花、又在花瓣上见到了“于织娘”这个名字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说道:“小人也不只一次想去寻她,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儿,可每次到得纺织厂,便又打起退堂鼓,着实不知该如何开口。”
“蠢材,真正蠢材!”赵与莒听得好气又好笑,恨不得去踹上一脚,过了会儿后道:“那继昌隆背后的大东家不就是朕么?继昌隆管事的不就是胡福郎么?你与胡福郎是何等关系,托他问一问,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只是……只是有些害怕。”李一挝嘟囔了声道。
“怕什么怕,蒙胡万骑突击也敢冲过去点燃引信的人,却怕了一个小娘子,说出去丢人!”赵与莒哼了声,叫来一个内侍吩咐道:“去荣王府给朕请胡福郎。”
胡福郎是赵与莒母家远亲,如今出面替赵与莒控制着继昌隆与轮船招商局,他在临安城中也置办了府邸,不过居住在荣王府的时候多些。
那内侍出去传命,李一挝陪着赵与莒说话,谈些在徐州的见闻和台庄战况。听得徐州水患已经有初步的对策,荒地也开拓得很顺利,赵与莒非常开心,但听得台庄战况之惨烈,他又不胜唏嘘。
“这些时日总有太学生和一帮子耐不住的臣僚上朕,要朕挥师北伐……也不想想,仅是台庄一战,近卫军折损便近三分之一,这还是防守,若是真地攻入河北乃至燕云,战线拉长,补给且不论,朕哪里变得出那么多精锐士卒守护疆土?”李一挝的态度让赵与莒也松泛了些,他忍不住对着李一挝抱怨道:“攻下来简单,问题是攻下来守得住守不住,攻下来的代价与回报是否值当,过之,你以后打仗,也当细细思量此事。”
二人聊了一个钟点,胡福郎才被召来,脸上还微微有汗。他先是与赵与莒见礼,然后对李一挝笑了笑,他与李一挝关系非同寻常,李一挝可是他在绍兴府街上拾回郁樟山庄的。
“胡卿,朕有件事要托付与你。”如今身分不同,赵与莒也不方便称胡福郎四哥,故此道:“继昌隆里是不是有个名为于织娘的女工,若是有,你不妨探问一下她是否许了人家。嫁了就不必提,若只是许了还未嫁,你想法子令那男子退亲,不得用欺霸之法!”
听得这吩咐,胡福郎怔了怔,他是精明人,立刻转向李一挝,见李一挝满面羞窘,不由笑道:“臣遵旨,过之,看来要恭喜你了!”
二零二、佯醉日新疾夸富
把李一挝的事情交待给胡福郎之后,赵与莒又想到一件事情,便向胡福郎问道:“胡卿,你最近与人钱钞往来之时,是否有铜钱不够用之虞?”
胡福郎皱眉道:“臣往来钱钞都是大额,一般用金元或金元券,也有用楮币的,却不曾用制钱。只是这两个月发放工户薪钱,零散钱钞也都用的是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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