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式马车。流求的物产,几乎在各个方面都改变了大宋百姓的生活,虽然还只是春风化雨一般让人难以察觉,但是,“流求”这个名字,却已经让百姓耳熟能详了。
也有有心人以为,与流求的贸易,除去为市舶司带来了可观的税收外,几乎一无是处。流求丝棉织品使得两浙路大量的作坊陷入苦苦挣扎之中,流求的马灯、马车也使得大宋相应产业陷入困境之中。
当然,对大宋冲击最大的,还是流求的铁器。
流求如今使用的炼铁法,已经与后世十八世纪末期英国产业革命之初采用的冶金术相差无几,甚至还略有过之。掀起这个产业变革的,是流求铸炮的需要,大宋自身的冶铁显然无法满足这种需求,于是在欧八马、萧伯朗的指导下,欧老根、敖萨洋改进了冶铁法,诸如矿石精选、煤的炼焦、耐火坩锅、反射炉、去炭法、滚桶碾压、水力锻锤等等关键性的生产环节都得到了革新,再花了三年左右时间,将这一切完美结合于一起。这使得流求铁场供应出的熟铁条数量激增,从初期的每月一万斤提高到每月二十万斤——若非受矿石限制,这个数量还可以大大提高。
而在琼崖新发现的铁矿,以即随之源源运往流求的矿石,将打破这个瓶颈。以流求如今制造的铁肋大船运力,一艘满载便可运送八百公石的矿石——为了便于计量,流求一公石不是等于三十钧,而是等于一千大斤(公斤),这种船速度稍慢,但每月一趟还是不成问题。流求准备造十二艘这种巨船,用其中六艘专门运送铁矿,轮流航行于流求与琼崖之间,只要铁矿有充足的人手开挖,每月约可以送一千六百公石矿石至基隆。加上其余地方来的铁料、铁矿,流求铁场将成为此时世上最大的铁产处。
即使是现在,流求铁场供应的铁与钢也自用有余。相应的,在铁场之下,便有了五金场这一个下属单位,专门制造铁器。小到铁钉、铁针,大到犁铧、铠甲,凡是能制造的,他们都制造,这些铁器不仅质量远胜于一般铁匠锻打出来的铁,而且价格还相对便宜,大量对大宋出口之下,已经使得大宋自身的铁匠们怨声载道了。
可这同时,为了换取流求的物产,大宋海商拼命扩大原料产地规模,增加种桑养蚕种植棉花的人手,增加矿山人手,这又消耗了一部分劳力,一进一出之间,事情还未显出其严重性来。
总之,就在不知不觉中,这个新发现似乎还不过数年的小岛,便与大宋密不可分了。离了大宋的资源,流求那转动不停的机器一半以上便得停下,而离了流求的物产,大宋百姓便会觉得生活不大方便。
故此即使是在临安如此局面下,流求派来国使之事,还是抢走了诸人的注意力。至少表面上,众人都在好奇,流求国使者来,是为了朝贡,还是为了其余事情。
甚至史弥远,当闻知此事时,也不禁愕然半晌,不知该如何应付好。
若放在未曾南渡之前,这般来朝的外国使臣,大宋是极欢迎的,每每皆有厚赐。南渡之后,一则是海贸增长了大宋君臣的眼界,二则是国库的拮据令厚赐成了奢侈,三则这等赏赐除虚名之外反不利市舶司税收,故此多罢之。只是这流求离大宋近,又是初次来朝,无论如何,都得给予合适的接待。
负责此项事务的,应是鸿胪寺、礼部主客司、客省、四方馆等,先是由鸿胪寺辨识来使国家重要性、使节品秩,再依礼相待。建炎三年之后,鸿胪寺并入礼部,故此主揽此事的,乃是礼部。此时礼部尚书,正是曾在立赵与莒之事上出过大力的程珌,当初为了让他书写矫诏,史弥远以丞相之位诱他,事成之后,也未曾食言,先将他安放在礼部之位上。他虽不是史弥远心腹亲信,却也算得上史党一员了。
因为不知虚实的缘故,他先是派了下属一小吏前去与流求使者会面,结果不过半日,那小吏狼狈而来面有惭色。他细细一问,不由得吃了一惊。
原来流求使者来的是两艘大船,便是大宋水军,也不曾有如此巨舰,唯有当初出使高丽诸国用的神舟,方堪与之相较。船上有水员五百余人,载有使者三人,正使复姓耶律,名楚材,字晋卿,两个副使一名韩平,字终和,一名陈昭华,字耀夏,都是言语犀利如刀的人物。那小吏初见之时,尚以天朝上国自居,责问诸使未经允许便行船至临安,却被韩平一顿夹枪夹棒的言语刺了回来。
“那流求使者言语甚是无礼,不过有一事下官不敢隐瞒。”那小吏苦笑道:“他自称曾征伐高丽,击败高丽四十万大军。”
程珌微微一怔,他接手礼部时日尚短,故此对此并不知晓,见那小吏神情,似乎话中有话,便问道:“此事确凿么?”
“年前先帝尚在时,高丽有使来责,说是我大宋兵临耽罗,夺了他的岛,因为当时朝中不安的缘故,只是以察无此事打发走了高丽之使。”那小吏道:“如今看来,却是这流求人做的了。高丽使臣,当时也是下官接待,他虽是遮遮掩掩,下官听说确实是吃了大败仗,片甲未还。”
“能败高丽,定是海东大国,不可小觑之,以免失我上国体面。”程珌也是皱起了眉头,如今大宋与金国交战,双方互有胜负,李全的忠义军又屡屡悖逆,大宋实在惹不起新的麻烦了。
“那使者还说,他流求虽立国不久,却颇有奇珍,此次来使大宋,不求大宋官家恩赏,只请允他们在码头租上一块地,将他们带来的奇珍罗列出来,以供大宋官民赏玩,也显得他们对大宋天子之敬崇。”
程珌先是一怔,接着恍然大悟,忍不住笑骂道:“这些番使,果然是生意本色,这岂不是想着法子让咱们大宋官民买他东西么?此事无妨,只需多派人手,休让流求人上岸生事便可。”
顿了顿,他又问道:“你可见着流求国书?”
“见着,见着,只是……”那小吏面带尴尬:“番使说小人官卑位小,接不得这国书,说是要请尚书大人亲自去接。”
“要本官亲自去接?”程珌不怒反笑,摇了摇头:“他知晓本官品秩么?”
“他却说了,流求乃一大国,也有麻逸、北山、南山、中山等诸多藩国,他正使在流求为副管,相当于咱们大宋参知政事,只请大宋派尚书去接国书,已经是敬大宋天子之德了。”
“本官读书之时,见着夜郎自大,总以为事有不实,如今看来,果真有此国哉!”程珌摇了摇头:“大国尚书,岂与小国参政相同,你回去与他们说,若是诚心入贡,本官可使礼部郎中往见国书,若非诚心,便即驱离港口!”
礼部与流求国使者的扯皮僵持了两日,流求国使者终于同意由礼部郎中代替尚书接国书。这番小小的风波,不知被谁传了出去,程珌一时声名鹊起,而流求国使臣之狂妄自大,也颇为临安百姓所厌恶。
但接下来,临安百姓见着更狂妄之事,流求使者得了大宋朝廷允诺,在码头处租下一大块空地,几乎是一夜间,便搭起了一座大木殿,木殿中陈列诸多物件,在大宋价格昂贵的玻璃,流求人却当不用钱一般花用,将那木殿、柜台,都装点得水晶宫一般。不仅如此,每夜里楠油马灯二十余盏点着,照得木殿有如白昼,看得人眼茫茫心花花,只恨不得去抓上一把就走。
这木殿对临安官民开放,巨大的刻钟放在门口,每隔半个钟点,便放两百名官民入内参观。人数一有限制,想入内的人便更多,前来排队要号的也就多了起来。朝官或许因为近来争执而无心来看,那些富人、仕子、百姓、小吏,还有闲散的宗室贵戚,却管不得这许多,可谓纷至沓来。
木殿中陈列的尽是流求物产,有大宋已经熟悉的那些,也有许多大宋还不曾见过的,比如说那种织机、纺车,流求人将其堂皇摆出,竟然不怕大宋巧匠们学去一般——不过看着那包着织机、纺车的铁皮,只从这外形想知道织机纺车的制法,确实有些困难。
大宋向来是丝绸之国,可见了流求的丝绸、棉布,还有印染之后绝不褪色的技艺,那些进入木殿中的织坊行首们,无不面如土色。
最让临安孩童感兴趣的,是现场分发的糖果,被称为“奶糖”的小方块儿,用漂亮的彩纸包着,每放进一人,便赠送两颗,凡吃到这奶糖的,无不口水哗哗的。
来有阵列在玻璃柜中的各种粮食,已经有人在群英会吃过土豆、玉米、番茄、番薯和辣椒,但很少人曾亲眼见过这些东西的模样,可在玻璃柜中,众人才知道,玉米竟然是棒子一类的东西。
程珌自己也便服去看过,回来之后,不禁皱眉苦思,这流求之地,仿佛是突然间自海中冒出来一般,有了这许多特产。若是长此以往,必会为大宋之患。他原想去寻史弥远商议此事,但两次求见都被告知史相公有事,无暇见客,只能悻悻作罢。
他知道史弥远有什么事情,无非是那些勾心斗角罢了。
在确认来使真实身份之后,接下来便是定下天子召见的时间,四月十五为望日,正是大朝会期间,当程珌在奏对时提出这一日见流求使臣,天子问道:“此事可与史相公商议过?”
史弥远沉着脸,端坐于一旁,天子仁厚,虽是常朝的垂拱殿,也赐了朝中六十以上老臣座位。听得天子之语,史弥远站起身来,拱手道:“官家,此事原为礼部之事,臣附之。”
听得史弥远没有反对,赵与莒颇为欢喜:“朕闻说流求颇有物产,量其中必有一二有裨益于我大宋者,如今朕于聚景园中亲耕,诸卿有暇,不妨去看一看。若真如流求农人所言,其物亩产可过千斤,则我大宋再无饥馁之苦矣。”
“陛下仁德!”
所谓常朝,便是每日都会有的朝会,只有侍从官以上方能来此,故此人数并不算多,但只得赵与莒之语后,仍是一片谀辞。散朝之时,赵与莒却让人将史弥远留了下来,史弥远心中愕然,看了殿帅夏震一眼,夏震点点头,他便安坐于座。
“史卿,朕有一事,不知当不当得。”赵与莒换了便服,将史弥远唤至选德殿,夏震也陪侍在旁。赵与莒望着史弥远的目光,多少有些羞惭。
“官家请讲。”史弥远有些烦躁,他正准备去纠集死党,商量着如何收拾杨家,这几日便准备下手了。
“朕有心想去瞧瞧流求使者的那座木殿。”赵与莒微笑道,象个年轻人一样,眼中闪烁着好奇:“朕在宫中,也听闻流求人木殿之中颇多奇巧之物,朕年幼时,也喜好机巧,实想便服一观,又怕有失国体,故此召史卿一问。”
“此事不可……”史弥远摇头,竟然是这等事情:“天子万乘之君,当勤政爱民,岂可耽于奇技滛巧之术。况且陛下乃九五之尊,岂能为此白龙鱼服之事?”
“朕也是如此想,故此要问史卿一声呢。”赵与莒微微苦笑:“那便罢了,朕还是去聚景园,看朕种的那些东西吧。”
听得赵与莒语气失望,史弥远微微一笑:“官家忘了,那流求使者必然要来朝拜天子,待朝会完毕,官家令他将那些物什献上,在大内之中好好把玩便是。”
“还是史卿思虑周道!”赵与莒满脸欢喜之色,顿了顿,他又吩咐夏震道:“夏卿,听闻那流求使者口出诳语,百姓忠君爱国,颇有不愤者。若是因之而有冲突,只怕伤两国和气,夏卿这些日子,可遣人助临安府看着流求使者,无论是他们的船,还是他们住处,特别是那些器物,休要有损坏……嗯,夏卿若是见着什么新奇之物,也回来说与朕听听。”
听得这少年天子如此吩咐,夏震与史弥远都是微微一笑,虽说他沉稳凝重,做事从不逾矩,不过也难免有少年天性。夏震向史弥远望了一眼,史弥远点点头,夏震便大声应喏。
注1:有关铁场出铁的数据,根据《十八世纪产业革命》一书中记录的数据推算,书中说:理查德克劳肖于西法思法所开的工厂里,棒状铁的产量从每星期十吨提高到二百吨。
注2:宋朝接见朝贡使臣,有一整套繁琐的程序,可见于《略论宋代中外朝贡关系与朝贡制度》一文,作者李云泉。在现实中,若要朝贡,先得在定海向当地地方官员报备,然后才能去临安,小说中将这过程简化了,读者勿追责。
一四二、八方风云聚行在
大宋宝庆元年四月十五日,西元1225年5月23日,宜婚,不宜动土,大朝会之日。
在起床之后,史弥远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年历——这也是流求物产,大宋虽有仿制者,可在印刷、纸张之上,都远不如流求。
在乙巳日上,他用朱笔画了个圈,虽然笔迹早干了,可是在马灯之下,他还是觉得那笔迹很湿润,象是新鲜的血液。
他微微一笑,象新鲜血液便好,今日,便是要流血。
他已经准备好了,今日将是给太后一党最后一击的时机。
刻钟时间五时正,史弥远已经身着官袍,立在大殿之前。因为是大朝会,故此是在大庆殿前,虽然天子但厚,赐了花甲以上朝臣座椅,但今日他未曾坐下,而是挺身直立。他既是立着,其余百官也都不好坐下,只能也站立于两侧。
早朝时间到了,先是仪仗入殿,百官紧随其后,班立既定之后,有内侍手持书着“班齐”二字的牙牌,由小黄门引入。
片刻之后,后幄内传来小黄门的高喝:“人齐未?”
百官中各班当头者齐声答道:“人齐!”
幕幄被掀了起来,天子自其中走出,今日他神采奕奕,面色比以往更为潮红,史弥远想起自己在宫中眼线传来的消息,说是天子这些日子都召那宫女韩妤侍寝,极是恩宠。
殿前司的卫士用力甩动鞭子,这是所谓“鸣鞭”,天子入座之后,后幄中又传来翠环玉佩之声,紧接着一声轻咳,隔着珠帘,众人见一人影坐在帷幄之后。
“诸卿有事可上奏。”在例行公事般的程序之后,天子微微一笑,看着史弥远道。
依着以往大朝,此时正是史弥远当先上奏之时,史弥远不动声色地站了出来,举起笏板正要说话,突然间,他身后一人道:“臣大理寺评事胡梦昱有本上奏!”
论及品秩,这位理寺评事不过是正八品的微未下员,闲散小官,便是满朝文武说过话,也未必能轮到他发言。可此时他声音一出,整个大殿之中殿数哑然,无论是史党,还是杨党,或者是真德秀、魏了翁等人,都闭口不语,便是史弥远自己,也多少有些意外。
宝庆元年,事关大宋走势的一次政治风暴,便由这个区区大理寺评事拉开了。
刻钟时间凌晨五时五十分,早晨的雾气已经开始消散,露水在草丛上闪着晶莹的光芒,秦大石站在聚景园前,神情平静地望着外边。
他望着的地方是诸蕃坊,原是给那些定居在临安的外国商贩居住之所。一来流求人也算是“蕃商”,二来他们正在聚景园里替天子耕种,故此他在此处,根本无人过问。为了隔离好奇心过甚的百姓,临安府安排了差役在周围巡视,他们得过郑清之吩咐,也只是禁临安百姓入内,而不禁园内之流求人外出。
当远处人影出现时,秦大石脸上露出微笑,不为人知地松了口气。过了片刻,来人已经到了聚景园前,守护的差役上来正待喝问,秦大石已经迎了上去:“差役大哥,这些都是我流求国人,随着使节来此的,原是小人同乡,还望行个方便。”
那差役见着只有三个人,觉得并无不妥,便点了点头,就在他点头的同时,来人拿出一个小布口袋,将之递了过来:“些许糖果,当不得什么,差役大哥拿去,给令郎令爱尝尝。”
流求人的“奶糖”,如今已是临安众所周知的好东西,那差役立刻眉开眼笑,这东西不过是些许吃食,拿去哄小孩儿正好,便是上官知晓了,也不能说他收受贿赂。
将那三人引入园中之后,秦大石嘿嘿一笑:“如何?”
“果然如你所言,戒备极弱,只需数人,便可破之。”来人也是笑道。
“李汉藩,如今可是你显本领的时候了,冲锋陷阵我秦重德来,但掌控全局就须你了。”秦大石活动活动脖子,骨节传来噼噼叭叭的声响,然后他冷笑道:“装了这许多年的客栈掌柜,幸好身手并未丢了。”
“你只管放心,大官人布置的,如何会有差错!”李邺握紧了拳头,眼中也是兴奋的光芒。
与此同时,在临安城某处码头,几个年轻的太学生正翘首遥望。
一艘乌篷船晃晃悠悠地顺着河道,出现在他们视线之中,见着那乌篷船上的旗帜,学子中一人喜道:“来了,便是这艘船了。”
另一个学子握拳奋臂:“如此,则大事成矣!”
“李之政,你且小心,休要大声嚷嚷,惊了官差,只怕坏事!”
“赵曼卿,你何时见我坏过事?”那握拳奋臂的士子哼了一声:“‘夫达也者,质直好义’,岂非我乎?”
“‘敏而思而慎于言’,方为君子也!”
“你二人休闹了,便是睡死了的猪,也会被你二人吵醒!”另一人喝道。
李之政与赵曼卿不约而同,将矛头对准了他:“虞元一,为何你说得,我们偏偏说不得?”
被称为虞元一的怒瞠双目,虎视二人:“若是不服,便吃我虞玄一顿拳脚如何?”
不等二人答话,他又飞快地道:“你二人论是想害谢岳死在监牢中,想害了国朝三百年国祚,想误了今日大事,那便继续吵下去!”
李之政与赵曼卿终于闭口不语,他们目光都凝视那艘乌篷船,就在他们争论之间,乌篷船已经靠了过来。
船上一人戴着草帽,掀起帽子向虞元一一笑:“元一,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虞元一也是一笑,然后向那乌篷船中看去,只见乌篷船时,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
“马车已经备好,这便去太学!”虞元一也不待自我介绍,低声道:“事不宜迟,迟恐生变!”
大庆殿里,寂静如死。
“故此,臣冒死上奏,伏乞太后、天子,罢史弥远,远斥琼崖,方可告慰在天先帝之灵,安抚四海黎庶之心!”胡梦昱摘下自己的乌纱,将之放在大殿之上,深深叩首道:“若能如此,臣请一死,以治臣妄言之罪!”
“臣有本上奏!”在死寂过后,又一人大声道。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那人,赵与莒也看了过去,那人声音尖锐,倒有些象是黄门内铛,但看到他时,百官心中几乎都是一凛。
李知孝!
此人原是名门之后,却投靠史弥远,充作史弥远安排在台谏之处的爪牙,为史弥远攻讦政敌,最是不遗余力。
“臣弹赅真德秀、魏了翁、胡梦昱诸人,营私结党,惑乱朝堂,煽动诸生,图谋大逆!”
李知孝每点一个名字,众人心中便颤一下,每罗列一个罪名,史弥远眼中便多一层寒光,待得“图谋大逆”四字出来时,真德秀、魏了翁等人都是全身发颤,离开班列,摘下乌纱跪倒下来:“臣惶恐,臣无罪!”
赵与莒神情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史弥远悄悄向他望了一眼,觉得他似乎有些愤怒,这让史弥远心中更是欢喜。
宣缯站在自己位置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佛睡着了一般,对于周围一切都无动于衷,而薛极也如他一般模样。他们二人原本是史党干将,只不过现在还是小虾小鱼们厮杀,还轮不得他们上场。
“臣不知李知孝为何攻击臣等,臣只能说,这尽是捕风捉影之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请与李知孝对质!”魏了翁大声说道。
“对质?”李知孝冷笑了声,将一张纸呈了上来:“太后,陛下,此乃真德秀弟子李仕民、魏了翁弟子赵景云这些日子所放厥辞,有人证物证,陛下可遣人察看,臣是否是捕风捉影信口雌黄!”
真德秀、魏了翁都是吃惊不小,李仕民、赵景云都在太学就学,过去算是他们的弟子,若是真有此事,他二人确实逃不出干系。小黄门接过那张纸,刚要递给赵与莒,赵与莒示意他递给珠帘之后的杨太后。
杨太后打开纸一看,好一会儿之后,又将纸传了出来:“官家也看看。”
对于太学诸生说的是什么,赵与莒倒也很有兴趣,他打开一看,却发觉那上边竟然是在质疑他这个天子的赵家血脉身份。在钦佩这些太学生胆大之同时,赵与莒也有些恼怒,这些人胆子倒真是不小。
“真卿,魏卿,你们也看看吧。”他看完之后,又交给小黄门,小黄门拿去给了真德秀,真德秀看完之后面如土色,魏了翁看了也是瞠目结舌。
这些言语,比起邓若水那狂生更为悖乱,说是大逆不道,实不为过。
“此事……此事臣并不知晓!”真德秀刚开口,便听得李知孝在那里冷笑,他不为所动,继续说道:“然则臣与李仕民确有师徒之谊,他口出狂悖之言,臣难辞其咎!”
李知孝刚欲说话,却又听得有人出来有本上奏,这次出来的是向来默不做声的一个侍郎,他将矛头直指李知孝,弹赅他名为知孝,实际上却是不孝不忠之辈,理由之牵强,便是赵与莒听了都微微摇头。
但这个人只是引子,李知孝开口反驳时,立刻有更多的朝臣卷进来,原先攻讦真德秀、魏了翁等人之事,一时间竟然被众人忘记了。
真德秀一派是有意避开这件事,因为若是坐实,真德秀与魏了翁等人必是免不了受罚,而史党则是在等,等待史弥远发出新的信号。
史弥远捻着须,微微冷笑,看着杨党渐渐有些坐不住的模样,近来与杨党走得近的,也纷纷加入战团,他用眼角余光瞄过宣缯与薛极二人,微微撇了一下嘴。
原本想借着这次,将这两个三心二意之辈也一网打尽,看他们如今危襟正坐的模样,似乎是不成了。
双方争成一团,一时之间,这大庆殿中口水共唾沫齐飞,斥责与怒骂一色,大小朝官,倒有大半面红耳赤,险些便要厮打起来。
赵与莒渐渐觉得无趣了,这些大宋朝官,虽说能站在这大庆殿中的,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可他们吵架,却是无趣得紧,远不如看后世的大专辩论赛。
这争吵足足持续了一个钟多点,依然没有结果,史弥远觉得火候已到,大步出来,举着笏板道:“臣史弥远有本上奏。”
他虽然年迈,但高声说话时,大庆殿中竟然隆隆作响。原本争执不休的人,都情不自禁闭嘴归班。
“臣四朝老臣,自孝宗皇帝至今,从未见朝堂之事,如今日般难决者。”史弥远朗朗说道:“今日大朝,百官争执,直至如今未决一事,何也?”
“咦?”赵与莒在座位上微微挑了一下眉头,史弥远果然发动了。
“无它,唯太后垂帘耳!”史弥远接下来一语惊人。
此前史党攻讦,火力都集中于真德秀等人身上,真德秀等人忙着自辩,杨氏一党则乘机攻击史党,三方分作两派缠斗不休,但无一人语及太后。史弥远一出言,众人只道他会对着真德秀等人做雷霆一击,敌对者都在想如何替真德秀应付,却不料他矛头一转,竟然直接垂帘听政的太后!
“本朝虽有太后垂帘,只是因为天子年幼,生长于深宫之中,不知世事之故。”史弥远瞪着杨太后帘幕:“昔者,英宗年幼,故有曹太后垂帘之事,韩琦见英宗裁决悉当,乃请曹太后撤帘。如今天子长成,仁厚爱民,又识得百姓疾苦,太后何不撤帘归政?”
话音虽落,满殿却依旧是铮铮之声!
史弥远不发动则矣,一发动,攻击的目标便是杨氏一党与真德氏诸人的幕后支撑者,也是他们权力的根基。偏偏他提出的理由却是天子英明仁厚——若是反对他,岂不就是认为当今天子不英明仁厚?
虽说众人皆知,天子实为史弥远之傀儡,但除了邓若水那般狂生,孰人敢将此语说出来?
“挟天子以令群臣,j贼,j贼,曹操,曹操!”片刻之后,跪了老长时间的胡梦昱怒喝道。
史弥远却不去理他,而是瞪着那帘幕:“太后,臣请撤帘!”
“臣等伏请撤帘!”
凡是史弥远一党,此时都明白他的心意了,无不站出来,扬声大喝。
宣缯与薛极却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发觉,对方面色苍白,竟然丝毫没有血色。
终究是让史弥远抢先了一步,他这一步走出,二人种种布置,便尽数落空!
注1:两句都是来自《论语》,“夫达也者,质直好义”应该是来自颜渊篇,作者在此稍有些曲解其意,“敏而思而慎于言”,应是出自《述而》。
一四四、九州生气忖雷霆
上午七时三十分,大庆殿。
赵与莒回头看了看御帘之内的人影,又看了看史弥远,再看了看朝堂上的群臣。
他神情极度不安,眼中满是迷茫,仿佛对目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史弥远虽然盯着御帘之后的人影,实际上却用眼角余光看着天子面上神情,见天子不再象平日那般淡然,不知为何,他心中略略有些放松。
天子的反应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待事后好好抚慰便可,如今必须乘势追击,不得让太后拖延下去。
“要哀家撤帘?”
御帘之后的杨太后终于说话了,象是自言自语。她知道今天是决战之日,也与杨谷、杨石等做了种种准备,但史弥远一党开头把攻讦目标集中在真德秀等人身上,让他们预先的准备招数未能用上,接着突然间由史弥远亲自发难,直指杨太后,令杨氏一党一时错愕。
杨太后发话之后,杨氏一党才回过神来,立刻有人大骂道:“史弥远,你这j贼,莫非是要做曹操不成?”
史党都注意着史弥远的神情,只见史弥远冷笑,举手,戟指。
“太后,请撤帘。”
“哀家……”
“殿前侍卫何在,替太后撤帘!”
随着史弥远一声令下,夏震当先应诺,他早就在等着史弥远的命令,大踏步走向御座,伸手便去掀那御帘。
这又是韩琦故伎了,当初韩琦迫曹太后撤帘,便是亲自去掀帘子,曹太后无奈之下,便只能应允。
虽是韩琦故伎,杨党却无人想得出应付方法,这殿前司掌握于殿帅夏震手中,而夏震又是史弥远死忠亲信!
史弥远这一招是直接撕破了脸,赤祼祼的逼宫。但这一招却是最有效的,有韩琦这位榜样在前,便是攻击他目无太后,却也于他无损。况且,当今天子毕竟不是太后亲生之子,日后也不虞天子碍于母子之情而怀恨在心,相反,替天子喝退垂帘的太后,这原本便是一件功勋。
妇人干政,便是国朝刘太后、曹太后那般人物,也免不了受群臣反对,何况是这位名声算不得佳的杨太后?
至少此时,真德秀这一群自命正人君子的便瞠目结舌,相互使着眼神,暂时没有做出反应来。
眼见夏震手已经触着帘子,杨太后慌忙站起,向后避去:“史弥远,你何至于此!”
“太后已同意撤帘了。”史弥远面无表情地大声宣告,而杨党不禁语塞。
失去了太后的强力支撑,接下来便可以逐一收拾杨党和真德秀、魏了翁诸人。史弥远斜睨了宣缯与薛极二人,原本这等凌迫太后之事,应是交与他二人去做的,毕竟于自家名声有损。可这二人最近阴阳怪气,似乎有些见风使舵的苗头,如今他们的面色,倒真是丰富得令人发笑。
然而,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巨响响起。
“登闻鼓”响了。
本朝太宗之时,登闻鼓响,曾经只是为解决丢了猪这般的小事,但此时此刻,这面巨鼓敲响,却让众人都是错愕无比。
包括史弥远,他原本准备乘胜追击,将杨谷、杨石都赶出朝堂,失了幕后助力,又失了朝中主心骨,杨党便不足为虑,接着自然可以慢慢收拾真德秀一伙。可这登闻鼓一响,却让他心中突的一跳。
赵与莒心里却是微微松,来得恰好,再晚一些,只怕事情便难办了。
朝臣都沉默下人,便刻之后,有小吏上奏,临安太学生与数万百姓,已经聚拢在宫门之前,为首者,正是隆州进士邓若水!
听得这个名字,史弥远面色变了,而杨氏一党与真德秀等人则是由讶转喜。
因为太后撤帘的缘故,如今朝事,自然应由天子做主。史弥远转向赵与莒:“陛下,大朝之时,这邓若水聚众生事,实属目无国法,欺君大逆,请陛下下旨,着有司即刻捉拿,收捕入监,严加训问,必得觅出幕后指使来!”
“史弥远,你果真要做曹操么,太后便是撤帘,这政务也得由天子自裁,岂容你擅作主张?”杨党一员尖声怒斥,然后向赵与莒跪下:“陛下,邓若水乃赤忠之臣,昔日吴曦谋逆,州县官吏多有望风而降者,邓若水一介白衣,提剑步行,欲杀吴曦,故天下皆知其义。况本朝太宗之时,东京有民失一豚敲登闻鼓,太宗尚亲询之,陛下何不召那邓若水入朝一问?”
赵与莒面色沉了下来,看着这说话的官员,一语不发,明显是生气了。
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邓若水的折子,赵与莒自然是见过的,那折子不唯攻击史弥远,同时也质疑赵与莒登基的合法性,故此当他面露怒色,史弥远却是大喜。
“邓若水之名,朕也听闻过,一介狂生耳……”赵与莒淡淡地说道:“既是敲响登闻鼓,朕若是不见,只怕他真以为朕是怕了他……宣他进殿吧。”
显然,年轻的皇帝终于被激出了怒火,要亲自与这个敢于质疑他帝位合法性的邓若水较量一番。史弥远心中一动,这邓若水有如苍蝇一般令人厌恶,此时倒是一个彻底解决他的机会。
借着天子之怒,便是不杀他,也须得将他流徒千里!
片刻之后,邓若水翩然入殿。他虽只是一进士,面对满朝朱紫,却是毫无惧色,远远见着赵与莒,他施礼跪拜,然后站了起来。
“跪下!”
得了史弥远示意,夏震过来将邓若水按倒,邓若水冷笑着挣了挣,却挣不过夏震的力气,只得又跪在地上。
上午八时二十分,流求人的木殿前。
临安城有一百余万人口,其中不少便是游手无赖,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说是有织户恨那流求的织机抢了他们生意,故此要雇人来捣毁织机。这些城狐社鼠自有其门路,纷纷拥来,一则是看热闹,二则是想着混水摸鱼。只是一大早到了这木殿,却始终未曾见到有人来捣乱。
他们冲着流求木殿中的财货来的,得不了手,岂肯善罢甘休,故此都围着木殿吵嚷。因为这几日平安度过的缘故,加上又是大朝日,临安府与殿前司在木殿附近的人手便有些少,起初还能制住他们,后来人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群游手无赖尽数前冲,竟然冲破了阻拦,闯入木殿之中,大举砸抢起来。
流求派出在木殿中值守的人手,竟然无一人出手阻拦,他们聚在一起,迅速退离木殿,仿佛被抢的根本不是流求财物一般。
倒是那位姓陈名昭华的流求副使,揪着负责此地的临安府一位曹掾喝骂,骂得那小吏面如土色。陈昭华只嚷着要见天子命来护卫的殿前司殿帅夏震,那小吏无奈,匆匆而去。
霍重城端坐在正对着木殿的酒楼之上,看着这一幕,然后微微一笑。
上午八时三十分,蕃坊。
靠着聚景园的蕃坊,一家酒楼新开张,鞭炮声里,进来的贺客络绎不绝。这酒楼原是一个大食客商的,只是最近被人高价盘下,街坊都等着看他笑话,却没想到,开张第一日,竟然有这么多贺客进去。
只是片刻之间,便有至少一百余人自四面八方赶来,进了这家酒楼。左邻右舍也有备了礼,要前往道一声贺的,却被司仪拦住,只说明日专设酒宴拜谢邻里,今日繁忙,恕不接待。
来者未免怏怏,有那专混吃的,拎着一个红纸包的大礼包,里边可能只是一两个时鲜果子,硬赖着想要进去,无一例外都被叉开。这酒店请来的小二,力气可都不小。
上午八时三十五分,大庆殿。
赵与莒面沉似水,冷冷地看着邓若水,邓若水毫不畏惧,与他直面相视。
相反,史弥远倒似无事一般,面无表情站在那儿。
邓若水递上的奏折,?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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