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下来。
这世上越是憨实之人,就越认死理,龙十二也不例外。在他心中,便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上小翠一根头发,这地上的男人,除了大郎那般人物,根本谁都没有资格动小翠一根手指,就是他自己也是如此。满打满算,他自到郁樟山庄起,三四年中主动与小翠说的话也不超过一百句,每一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便是这样天上仙女也比不上的小翠,却嫁与了一个俗气无比的庄客。
龙十二虽说没有多少读书天份,不过山庄的基本教育还是完成了的,故此对那些不识字不能算的庄客,多少有些轻视,当这个庄客娶了小翠,他更是难以容忍。
与他如出一辙的还有李邺,不过李邺被大郎遣到淡水去了,眼不进为净,而且整日都在忙碌,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暇想。
“你这厮,俺教你拳脚,可是这般靠着蛮力乱七八糟的么?”龙十二一口气打了数十拳,累得自家气喘吁吁的,却听得一声冷哼,他回过头去,杨妙真抱着胳膊正冷笑着看他。
自淡水回来之后,秦大石、龙十二等贴身的义学少年,便成了杨妙真的弟子。对于她手底下的功夫,龙十二是极佩服的,但对她这个人,龙十二却有些看不上眼。
原因无它,她对着大郎总是粗声粗气,有时甚至呼来喝去,全然没有义学少年和家中僮仆们那般对赵与莒尊重,这看在龙十二眼中,简直是了不得的罪状。龙十二脑子比较简单,不象孟希声他们那般想得到,赵与莒与杨妙真在一起时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多。故此,在所有义学少年中,他是最讨厌杨妙真的一个。听得杨妙真如此冷嘲热讽,他恨恨地瞪了一眼。
“看什么看,不服气来和俺打一打!”杨妙真对他晃了晃拳头,嘟起了嘴。
龙十二憨直是憨直,却不会自家去找打,杨妙真这模样,分明是又闷得发慌了要揍人玩。从流求回来都四个多月,庄中稍会两下拳脚的,几乎都被她打遍,龙十二再笨也学乖了些。他不再理睬杨妙真,又对着沙袋抡起了拳头。
“无趣得紧,连这木头人也不上当了。”杨妙真嘟囔了声,叹了口气。她三纵两纵,爬上一棵大树,然后向山庄外边望去。
山庄外边,是连阡接陌的良田,此时正是农忙时节,田里农夫弯腰水牛负犁,一片繁忙情景。虽说只是些农家田趣,可是杨妙真仍然看得眼馋,巴巴地望了好一会儿,听得有人叫,她才从树上下来。
这山庄象座未上锁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不得纵横驰骋。
闷闷不乐地到了赵与莒的书房,赵与莒靠在太师椅上,在他身后,韩妤正细心地给他揉捏着额角。杨妙真一见就觉得生气,愤愤地斥道:“你倒是会享受,却让人家阿妤做这样的活儿!”
韩妤脸红了红,轻声细语地道:“这原本就是奴应该做的活儿。”
她说话时飞快地抬了一下眼,长长的睫毛下,水潭般的眼睛扫了杨妙真一眼。她虽说是北女,可因为在南方时间长了的缘故,说起话来带着软软的吴声,极是好听。杨妙真见她这模样呆了呆,这般娇怯怯的,当真是我见犹怜。
“四娘子,明日去外祖父家,你要不要去?”赵与莒没有理会杨妙真的指责,这也是杨妙真最为不满之处,无论她如何指责,赵与莒都能象未曾听见一般。不过,听得说要去他外祖父家,杨妙真又是一喜,来到郁樟山庄之后,就没有出过几次门,这可是如同孩童放学一般值得欢呼庆幸了。
韩妤的眉头不为人知地轻轻一皱,她自是知晓,赵与莒向来低调,不喜欢大张旗鼓地出门。偏生这四娘子杨妙真是个惹事生非的性子,如今四处都不大太平,带着她出去,免不了又要生些事端。
而且,往日里大郎出门若是要带侍女的话,定然是带她的。此次带了杨妙真,她便不会出去了。
果然,赵与莒向上看了看她道:“明日庄内便交给阿妤了,好生帮我看家。”
郁樟山庄这几年来在山阴虽说不显山不露水,可修桥铺路捐献收尸之事从不落于人后,哪需要好生看家,赵与莒这话,分明是在哄着韩妤,韩妤心中微微一酸,但迅速将之抛开。
“大郎是否要睡一会儿?”韩妤柔声问道。
“不必了,我要写些东西。”赵与莒坐直了身躯,拿起了毛笔,自四年前起,他便开始苦练毛笔字,如今也写得有模有样,拿出去不至被别人笑话了。
他拿起笔,韩妤立刻退开,杨妙真也知道赵与莒的规矩,当他拿起笔纸时,是不准许任何人在旁观看的。故此,她拉着韩妤的手,亲热地出了门。最初时韩妤轻轻一挣想要挣脱,但看得她那欢喜的模样,不为人知地叹了口气便随着她了。
“象姐姐这般人物,放在临安城中便是哪位官宦人家的千金也比不上,没来由的却要替他做些粗使丫环干的活儿,哼,实是有……”出了门,杨妙真叽叽呱呱地对韩妤说道。
听得她要抨击大郎,虽说是为了自己,可韩妤仍是“嘘”了一声,然后低声道:“四娘子可千万不要如此说,奴本来便是大郎的粗使丫环——能给大郎做粗使丫环,那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四娘子不知,阿婉她们可是嫉妒着奴呢。”
“阿婉也是好姑娘,偏偏被他打发到流求去了,流求虽说是好,可毕竟隔着远,俺倒有几分想念她……”听得她提到耿婉,当初也是与杨妙真不错的,去流求时两人住在同一舱中,杨妙真知道她学识比韩妤更好,是义学少年中数一数二的才女。
“大郎不得不如此,那流求是我家将来基业之根本,不将可靠之人派去如何能成?”知道杨妙真是赵子曰为赵与莒纳来的“妾”,韩妤心中虽说微酸,却不瞒着她:“其实大郎心中也是不舍的呢,奴最知晓大郎,他最念旧情。”
“哼,也不知那……”杨妙真原本想呼“那厮”的,见着韩妤脸色改了口:“那人有何好的,虽说当初收纳了你们,却是买来服侍他的,也就你们这些老实孩子个个对他死心塌地!”
这个问题韩妤却不知如何回答了,她咬着唇,淡淡地笑了笑。
“妤姐,明日去他外祖父家,要俺从外头给你带些东西么?”杨妙真又说道。
“庄子里什么都有,无须带什么了。大郎最心疼人的,是见你在庄子里闷得慌,故此才要带你出去走走呢。”韩妤垂下眼睑,掩饰着自己心中淡淡的酸意:“四娘子,明日你能玩得开心,那便是最好的了。”
杨妙真愕然,她便再迟钝,也听出韩妤话语里的味道了,她想来想去,果然赵与莒是不太愿意出门的,大前天刚去过了他外祖父家一次,这几日原本应留在家中才对。
“难道说他真是为了自己才出门?”杨妙真有些诧异地想。
“大郎近来头疼之症屡有发作,到了外头若是犯了,你象我方才一般,替他按按吧。”韩妤想起赵与莒的头痛,心中便是一沉,外人只道霍重城是山阴县的天才少年,她却知道自家小主人才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物。她这般最早进入郁樟山庄义学的,都隐约听说过,自家小主人可是得了吕祖真仙的密授,有点石成金的金手指呢。可是天纵之才必遭嫉妒,若是自家小主人因为这头痛而有什么不测……
想到这里,韩妤脸色就发白,不敢再想下去,心中反复念着吕祖。她觉得心中有事,便不愿与杨妙真继续闲扯,勉强说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见她匆忙的模样,杨妙真又起了顽皮之心,悄悄跟在她身后,想见她究竟是因为何种缘故而离开。她们这是在后庄,建筑原本简单,韩妤匆匆出了门,却直奔前庄去了。杨妙真有些好奇,跟在她的身后,韩妤心中有事,便不曾留意身后,竟然一直没有发觉。
进了前庄,韩妤直接走向三进的一处角落,这里有座小小的祠堂,却是赵与莒之母全氏在家立的吕祖祠堂。韩妤进去之后,跪倒在蒲团之上,对着吕祖牌位,低声祈祷起来。
杨妙真跟在后边,悄悄躲在门外,她来得晚了些,只听得她喃喃地祷告道:“伏乞上仙佑护我家小主人身体康健无病无灾,若有灾衍请降诸奴身与小主人无关,奴愿……”
听到此处,杨妙真觉得心中不知为何酸酸的,悄然无声地离开。她自家也不知自家为何会如此,更不明白那赵与莒不过十三岁的少年,为何偏能得韩妤、孟希声、耿婉还有龙十二等诸人如此赤忠。
回到后庄,她不自觉又来到赵与莒书房外,听得里头却有人说话。她心中一惊,探头望去,原来是家中西席先生萧伯朗、欧八马正在里面。
“这位萧学究也是,他又不是那人收养的孩童,却对那人执着师礼,他年纪可比那人大上二十岁!还有欧八马,他家父亲是远近闻名的铁匠,虽未卖身于赵家,却也差不多了……为何这些人,会待赵与莒如此死心?”
无论杨妙真如何去努力,却总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你们果真制成了?”赵与莒听得二人说的话,腾的从位置上跳了起来,快速向二人问道。
杨妙真向后缩了缩,赵与莒这般失态,向来很少见到,故此,她有些好奇,不知道萧伯朗与欧八马又捣鼓出了什么东西。
“就如恩师所言,那水汽受热膨胀,将塞子推高,冷凝之后又收缩成真空,塞子因为气压而落下,带动杠臂上下活动不止。学生已经试验过了,虽说还有些不如人意,却能运转不休。”萧伯朗肯定地道,然后又赞叹道:“也唯有恩师,才能有此巧夺天工之设想!”
“这个我却不敢居功,我只是将原理说与你们听,是你们二人反复摸索出来的。”赵与莒大笑了两声:“此物现今在试验室?带我去看看!”
他们说的话语,杨妙真听不明白,她甚至敢肯定,这些稀奇古怪的说法,便是义学少年中也没有几人能懂。只不过当赵与莒极高兴的时候,他的脸便会绽放出光泽,让他整个人都似乎带上一层光辉。单凭这个,杨妙真便能猜出,萧伯郎与欧八马造出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究竟是何物,竟能使阿莒如此欢喜?杨妙真心中好奇,却全然未注意到,自家竟然在心里称赵与莒为“阿莒”了。
七十二、世间多有奇女子
萧伯朗与欧八马造的,在后世被人称为纽科门蒸汽机。
这东西与瓦特制造的蒸汽机自是无法比较,严格来说,它只是利用蒸汽冷凝时产生的真空来带动机器运动,在后世,它最广泛的用途是在矿井代替骡马来排积水,而且必须有个人看着,每隔七八分钟便要调整一次阀门。它对燃料的利用率也是极低的,不过,也正是因此,它的技术要求不是很高。
不过,赵与莒去看过之后发觉,萧伯朗与欧八马弄出来的东西,因为密封性能不是很好的缘故,运转起来比纽科门蒸汽机还要差。这不是技术的问题,而是工艺的问题,要想扭转过来,唯一的办法便是车床。
要造车床却不是件容易事情,赵与莒对着那东西沉吟许久,得将欧老根儿父子再请入庄子,锻出好钢,再用水轮为动力带动车床才行。
然后便是炼钢术……
近代工业产业的任何一个部门,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他到现在为止所做的发明创造,几乎都是近代工业产业产生之前便有了的东西,为的便是给近代产业革命做技术积累。如今他手中有以欧老根、费沸、胡柯等为首的一批能工巧匠,他们已经掌握了开始近代产业革命所必须的某些技巧,缺的只是进行技术革新的推动力。
以往他总在迟疑,究竟是等着历史按照原先发展那般,自己当了皇帝之后,再来推动这技术革新,还是现在就开始。若是现在就开始,那么会不会影响未来,使得自己无法如愿登上帝位。现在则不然,他有了远在海外的流求为基地,可以放手发展流求,只需在人事上将流求牢牢控制住,流求越强大,那便是他越强大。
这也将是日后他与史弥远争夺大宋权柄、与铁木真争夺天下霸主的有力臂助。
想到此处,赵与莒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有些人,得慢慢向淡水转移了。
“此物想来极有用处,若是造大了,即便是没有水流之处,也可以借着这蒸汽带动机械,咱们庄子,无须拦水造坝了。”萧伯朗这些年受赵与莒启发,造出一物首先想的便是是否有用。
“还得再实用些才好。”赵与莒想起自己后世曾见过的一本书《与宋同行》(注1),那书中对于如何赤手空拳建立起机床都有极详尽的描写,自己只需按着其中记载一步步来就成。虽说自己不象书中那些人一般是学机械出身,可比他们要强的是,自己如今已经积累了不少物资条件,人、钱、物、地,都不缺乏。
“这东西真能带动庄子里的缫车?”杨妙真跟在他们后边看了半晌,终于上来问道。
“这是蒸汽机。”赵与莒笑了笑:“今后用处大着,何止带动缫车,带动……”
说到此处,赵与莒收住声,又笑了笑道:“四娘子,你如何也跑来看了?”
杨妙真脸上微红,瞪了他一眼,撇了一下嘴正要离开,赵与莒却唤住她:“四娘子,明日去我外祖父家,会过绍兴府,你可要买什么东西?”
杨妙真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会提起这个。赵与莒指着萧伯朗、欧八马,又指了指自己:“我们人人都有月钱,你也一般,不过从未见着你去帐房里领,我还只道你是想存起来买什么贵重物什呢。”
知道他又是在拿自家取笑,杨妙真既羞且恼,白了他一眼:“俺呆在庄子里,吃穿都不愁,还要啥子月钱!”
“呵呵……”众人都笑了起来。
次日出门之时,杨妙真犹豫着出现在赵与莒面前,赵与莒发觉她穿着一身家中使女的衣裳,不再是她常年穿着的红色劲装,眼睛不禁直了一下。
“看什么看,没见过俺穿这种衣衫啊?”杨妙真有些羞恼地道。
她也不愿意对着赵与莒总是这般粗声粗气,可是见着赵与莒那神情,就忍不住想要刺他。赵与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四娘子,这衣裳却是不合你的,你还是穿着原先那种衣衫,才显得人出来。”
杨妙真脸上一红,飞也似地逃了回去,她之所以换了这衣衫,无非就是见着韩妤穿得楚楚可怜。她内心深处,也希望赵与莒能赞她两句,可等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回屋之后,她一边换衣,一边咬牙切齿:“好你个赵与莒,休要落入俺手中,否则俺定要你好看!”
绍兴府兴盛如昔,虽说乡间日渐疲鄙,可这靠近行在的都城中,仍是车水马来熙熙攘攘。杨妙真在大金时,几乎未曾见过这么繁华的府城,故此东张西望,眼睛几乎没有片刻停止。
“若是临安,只怕你眼珠都要看出来呢。”赵与莒见她模样,忍不住调侃道。
杨妙真现在知道了,这少年不仅心眼多,而且面皮厚,与他争执就象龙十二他们与自己打斗一般,根本不是同一品级的。故此,无论赵与莒说些什么,她都拧着脖子不做声,只装什么都没听见。
“停一下。”经过十字街口时,赵与莒忽然叫了声,然后飞快地从大车上蹦下来,走进路旁一家店铺。杨妙真抬头看那店铺的招牌,她虽是识字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一家金铺。这让杨妙真极是奇怪,赵与莒何时对金铺里的首饰器物感起了兴趣。
她从马上下来,有些无聊地望着金店里,发觉赵与莒正与金铺掌柜笔划什么,见着她,还向她指了指,似乎笑出声来。杨妙真抿了一下嘴,心中有些好奇,但又不愿意凑上去被赵与莒嘲笑,便哼了身,转身又回到马旁。
正这时,自十字街口一边传来喧闹声,杨妙真是个喜欢热闹的,抬眼向那边望去,只看到街头的人群纷纷避开,有人在大叫“受惊了受惊了”。
两匹马拉着辆车疯狂地向此处冲了过来,杨妙真吃了一惊,这是大街之上,这马如何狂奔,若是撞着人的话那还了得。
她正寻思着如何制止这车,赵与莒恰好握着拳头自金铺中出来,见着那马车也是一愣。不知为何,那两匹惊马冲着这金铺冲了过来,赵与莒吓得向旁一窜,脚下又被绊了下,眼看就要倒在地上,却嗅到一股香气,接着,他便被一个软软的身体夹住。
将赵与莒夹在自己肋下,杨妙真操起自路旁一店前拔来的竹竿,喝了一声,竹竿伸了出去,闪电般刺在左边马的腿弯上,那马一失足,唏咧一声栽倒,仍是向前冲出数丈,才结结实实撞在地上。它旁边之马拖着这伤马与马车又前奔了足有十余丈,才因为力气耗费过大而缓下来。
那竹竿刺着马腿弯后已经折断,故此杨妙真手中也只剩有半截。她放下赵与莒扔了竹竿,快步追上去,在马缓下之后,一把抓着那马的缰绳,翻身骑上马脖子,用手捂住马眼。未倒下的那匹马不安地原地踏动,却被她牢牢按着,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
“了不起!”
“女中豪杰!”
围观之人都纷纷鼓掌,杨妙真脸色也微红,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又跑回来看赵与莒。
此时赵与莒早被秦大石等人围住,赵与莒自家倒没什么,秦大石、龙十二则是脸色苍白,看着杨妙真时,脸上也尽是感激钦佩。杨妙真吐了吐舌头:“好险好险,喂,你可曾受伤了?”
赵与莒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这眼神自然又被她归入“好色”中去了,故此有些着恼:“喂!”
“咱们走吧,再不走,怕众人便要将你抢走了。”赵与莒收回眼神淡淡地说道。
杨妙真向周围望去,果然满大街的人都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豪迈惯了,倒也不觉得羞怯,男子一般向四周抱了个团揖,又上了自家的马,众人见她英姿飒爽,又都是大声称赞。
有人去查看那马车中是否有人,片刻后大叫道:“一个孩童,车里有个孩童!”
赵与莒皱了皱眉,吩咐道:“咱们快走!”
但人群太挤,杨妙真又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他们还未走出十丈,便听得有人在唤:“女英雄,女英雄!”
杨妙真回头看了一眼,赵与莒心中只有苦笑,麻烦还是找上门来了。
追上来的是个使女打扮的人,她气喘吁吁地拉住了杨妙真的马缰绳,拍着胸道:“奴……奴终于赶上了!女英雄,奴家主人请女英雄且留步,她要来致谢……”
杨妙真看了看赵与莒,赵与莒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这让她心中有些慌慌。不知道为何,在赵与莒身边越是久,她对这少年便越是敬畏,总觉得他心中无时不刻都在算计着什么。
“大郎,俺……俺……”她期期艾艾地唤了赵与莒一声,但立刻瞪圆了眼睛:“俺又不是你家奴仆丫环,为何事事要问你,哼,俺这便去会一会她家主人!”
“我在前边等你,给你……一刻钟时间。”赵与莒不愿意被这么多人盯着,因此听是淡淡说了句。
不一会儿,那个自车中救出的孩童被一个女子牵着,来到杨妙真马前。杨妙真眼前一亮,这女子二十左右,长得略有些丰腴,却决不让人觉着痴肥,长眉大眼,明眸善睐,她在这许多人注视下依旧神情自若,显然是个见惯世面的,倒与杨妙真见着的其余江南女子不同。
“妹妹尊姓芳名?”那女子一开口便有些唐突:“奴在此谢过妹妹救命之恩了,阿琦,还不向这位姐姐道谢!”
那被称作阿琦的孩童因为惊魂未定的缘故,脸色还是苍白没有血色,听得那女子之语,忙给杨妙真跪了下来,一面磕头一面道谢。杨妙真跳下马,将他扶起,摇了摇头道:“俺不过是举手之劳,却当不得这般大礼。”
“妹妹是北地人?”听了她口音,那女子惊咦了声,说话时竟也带了些山东东路的腔调。杨妙真听得亲切,眉开眼笑地点头:“正是,姐姐也是?”
“祖上曾在密州任过职呢。”见杨妙真始终不说自家姓名,那女子也不追问,北地人跑到大宋来,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否则何必背井离乡的。她是个聪明人,倒是先自我介绍道:“奴姓苏,小字一个穗字,如今住在临安,妹妹若是到了临安,不妨去三元楼寻奴。”
三元楼乃是临安最有名的酒楼之一,便是赵与莒,也曾听霍重城说起过,与三元楼相比,霍重城开的“群英会”根本就是小杂食铺子(注2)。楼中不仅酒食甘美,各种娱乐一应俱全,就连饮用之酒器,也尽是银器,极尽豪奢之能事。凡有些见识的,几乎无人不知,可杨妙真自金国来得大宋,不是闷在郁樟山庄之中便是在海上飘荡,故此不曾听闻,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见她神情,那苏穗心中暗暗叹服,又浅笑道:“妹妹救命之恩,奴无以为报,且奉上黄金十铤,聊表寸心。”
随着她的话语,身后一个仆从便捧出一个红漆的木盘,盘子里整齐放着十锭黄金,街上路人见了都是倒吸了口冷气。
此时黄金虽不能作为货币流通,可价值却是极高的,不少人将铜钱换成黄金,以利于藏匿。杨妙真看也不看那些黄金一眼,笑着摇头道:“俺说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姐姐若是认俺这个朋友,便请免了这等俗物!”
苏穗心中又高看了杨妙真几分,她也不是矫情之人,便令随从将金锭收好,自自家腰间解下块玉环,将之交到杨妙真手中:“既是如此,奴将此送与妹妹,不值几个钱的玩意儿,只作是结交妹妹这般巾帼英雄的见面礼!”
杨妙真也不客套,她极喜欢苏穗这爽快性子,当下收起那玉环,在自家身上摸来摸去,只摸出一柄防身用的匕首。她也未想这匕首是否适合女孩,便将之递到苏穗手中:“这匕首是俺兄长留给俺的,今日俺将它送与苏姐姐。”
两人拉着手还待说话,那边秦大石远远地喊道“一刻钟到了”,旁人不明其意,杨妙真却是知道的,她忙向苏穗挥了挥手:“俺有要事,先得走了,苏姐姐再会。”
注1:奇书之一,穿越种田必读,在此向作者绞线大大致敬,今后很多技术方面的资料,我都是直接搬他的成果,此书书号为11136o,强烈推荐种田爱好者一阅。
注2:三元楼确实是南宋临安著名酒楼,可见于《武林旧事》,其酒器、饮食,俱从史实,不过主人姓苏却是区区杜撰,当不得真。
七十三、为汝痴情为汝真
“这是给你的。”
赵与莒在全家并未停留多久,只是拜见了外祖父,小坐片刻便又转回山庄,到了自己书房之后,赵与莒将一个盒子交给杨妙真。杨妙真吃了一惊,她记得自家将赵与莒夹住的时候,他手中也死死抓着这盒子。原本她以为这是赵与莒送给舅家哪位的礼物,如今才知道,这东西竟然是送给自己的。
她呆呆地接过来,看着赵与莒,半晌未曾说话。她性子虽说豪迈,却不是完全不有打扮,相反,她也喜欢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这……俺……”捏着那盒子,杨妙真吱唔了半天,她这神情让赵与莒微微一笑。
“打开看看,是否喜欢。”
杨妙真打开了那小木盒,铺着大红缎子上放着一串珠花,样式极为漂亮,只看了一眼,杨妙真便喜欢上了。
“戴上吧,家里的女孩子都有自家的首饰,倒是你什么都没有。”赵与莒不知是掩饰还是故意,又说了一句。
杨妙真轻轻鼓了一下嘴,似乎是生气了,但目光停在那珠花上,神情又柔和起来。她不是爱财物之人,但与所有女子一般,都有爱美之心。
“俺……”将那珠花盒子紧紧抓在手中,杨妙真心里有些温暖,自她记事起,便不曾有人送过她这种东西。她父母早亡,打小就与兄长一起过,兄长也是个粗豪性子,哪曾想过送她这般玩意,还是她自家大了才买了些。这串珠花,却是她收到的第一份旁人送的首饰。
“你想说什么?”赵与莒见她有些羞窘的模样,忍不住又想逗她:“莫非是要谢我?”
“谁要谢你!”杨妙真明眸一瞪,将那盒子合上:“俺是……俺是想说,那个龙十二近几日性子有些古怪,你不妨去看看他。”
“难得,难得,四娘子竟然也注意到了。”赵与莒微笑着道,这话将杨妙真气得双颊发红,她懒得再理睬赵与莒,抓着那首饰盒跑回自家屋子里,将那首饰盒放在妆台之上,想想又放在床头边,过了片刻将首饰盒打开,将那串珠花戴在头上,来到铜镜前笔划了两下,又将它放了回去。
且不说杨妙真在屋子里琢磨该如何安放那珠花,她走了之后,赵与莒皱了皱眉,连向来粗心的杨妙真都发觉龙十二情绪不对,那么证明事情较为严重了。
这些义学少年,特别是头三期,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虽然因为天赋的缘故,各人成就、长短都不相同,但他对其中每一个都是极有感情。他的事业也需要这些义学少年鼎力相助,故此,他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个出现问题。
义学少年对他的忠诚,是他用真挚感情去维护的结果,这种忠诚,比单纯的主仆关系产生的忠诚牢固得多。故此,赵与莒可以放心将义学少年派往流求,构成自己流求殖民体系的基干,只要义学少年在,那么就无须担心流求被别人鸠占鹊巢。
一时的恩情可以换得一时的忠诚,高官厚禄买来的忠诚自然也会因为高官厚禄而背叛,只有感情维系的忠态,才能更加持久。
“阿妤,龙十二的事情……你知道是为何么?”想到这里,他开口问道。
“大郎心中自是知晓,却在明知故问了。”韩妤为他端上一杯茶,软软地顶了一句。
“呵呵……”
让韩妤吃惊的是,原本她还有些担心赵与莒会不快,结果却是听得他的笑声。赵与莒笑得不多,而且便是笑,也多是那种无声无息的微笑,象这般发声笑,是极少见的。
“这个十二……你替我唤他来吧。”
龙十二被唤来时仍然是一身汗,他怕身己汗味冲人,不敢靠赵与莒太近,到了门口便站住:“大郎。”
“十二,又在打沙袋么?”赵与莒正在练大字,见他来了停下笔,走到他身边。用后世的计量,龙十二只算是中等偏矮身材,一米六左右身高,手脚都极粗壮,浓眉细目,脸上总是木然没有表情。见赵与莒走近,他有些赧然地想避开:“大郎,小人一身臭汗。”
“我这些日子头痛时常发作,有些事情记得不太清了。”赵与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记得我第一次带你们绕着山跑步时说的话么?”
“记得。”龙十二简洁有力地回道。
“说与我听听。”
“大郎说会领着我们一直跑,若是有人中途停下,或者是跑岔了路,别指望大郎会停下来寻找。”
“好,你记得就好,我希望你能一直随我跑,你去吧。”赵与莒又拍了拍他的肩,淡淡一笑。
“小人明白!”龙十二直挺挺地站着,突然觉得眼前一热,他以标准的队列方式后转,迈步离开。
对龙十二这种死心眼的人,想要靠言语来打动他是极难的,赵与莒知道,只有用命令才有效果。有时赵与莒觉得,龙十二便是天生的士兵,他成不了将军、元帅,因为他没有那么多心思,但他绝对能成为最好的那个士兵,那个兵王。
“他精力过甚,有闲心去想女人,不如拟一份计划,让他每天照着操练,练到他无暇去胡思乱想,闭上眼睛便能睡觉,过些时日,小翠姐孩儿生下,自然就没事了。”赵与莒心想。
出了赵与莒书房,龙十二恨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心中极是懊恼。自家这丢人的模样,竟然叫大郎见着了,还要让他操心,实在是不应该。
他垂头丧气地回了后庄,这模样被秦大石见着,免不了叫住问了几句。他是个闷葫芦性子,秦大石自家也是个心长嘴短的,见问不出什么名堂,便也由着他去。
第二日,赵与莒拿出一份训练计划来,若说此前他对义学少年已经是军事化管理,那么这份训练计划则完全是给职业军人用的了。龙十二原本的事情被全部取消,只要赵与莒不外出,他便得自凌晨六时起来始操练,至夜晚九点方能结束。内容既有搏击、跑步、枪棍这类此前便在练习的项目,也增加了负重、射箭、攀爬、游泳、匍伏等此前未有的。而且赵与莒还要求,每日训练间隙,他得将训练过程、体验写出来,这比起完成当日的训练计划,更让龙十二觉得疲累。
有他这个为首的,秦大石等也不甘示弱,跟着练了起来。杨妙真见他们如此,只能说他们都疯了,她虽是豪迈好强,却还未到愿意跟这帮小子一起在泥水里摸爬滚打的地步。
赵与莒解决了龙十二的问题,开始把主要精力集中在义学孩童身。如今义学有三期,最早的是嘉定七年(西元1215)进来的,共是二百六十人。赵与莒已经决定了,这三期将是他亲自带的最后三期孩童,今后石抹广彦再收容来的孤儿,便直接转送到流求,数量也不象先前那般有限制。
这些孤儿将在淡水与红袄军中孩童一起就学,如今的义学少年中学业好的将成为他们的老师。
带了三批之后,他已经极有经验,加上还有留在山庄的义学少年相助,这二百六十名孩童进度比之头三期的要更快。
这二百六十名孩童中仍是男童占了绝大多数,二百二十四人是男童,三十六人是女童,赵与莒虽说没有什么男女偏见,可这个时代便是如此,他如今力量微小,什么也不能改变。
“这是上次月考成绩。”
韩妤将三张白纸交到赵与莒手中,如今出卷还是赵与莒出,但批改却都是她们的事情了。
“我看看……”赵与莒瞅了会儿,然后微微一笑:“成绩可比你们当初要强呢。”
“奴那是笨,大郎虽是用心教了,可奴就是学得慢。”韩妤低声道。
“嗯?”
赵与莒抬起眼看她,发觉她垂着眼睑,低头看着自己脚尖。赵与莒觉得没有什么不同,方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可能是自家多疑了,便又将目光投向那张纸。
“这彭卓不错,此次又是第一,柏太平与司马重怕是又要生闷气了。”一边看着分,赵与莒一边喃喃自语,这纸上每个名字,在他眼中都不是简单的符号,而是一张张鲜活的脸。
“董盼,又是一个阿婉呢,能排在第三位,她性子也象阿婉,不大说话把事藏在心里,阿妤,这些女童中,你觉得哪个最象你?”
“都不象,奴这么笨,若是象奴可不好。”韩妤仍旧低声回道。
这次赵与莒可以肯定,韩妤确实有些不对了,他放下纸,叹了口气:“阿妤有何心事,只管跟我说便是。”
“奴……奴好生无用。”
泪珠不知不觉地从韩妤脸上落了下去,滴在她脚上的地上。她用手背擦了擦,抿紧了嘴。
赵与莒拉起她的手,缓缓地道:“阿妤,可是有人说你了?”
“没……没……”韩妤又擦了擦泪:“奴不象十二、大石那般可以给大郎做贴身侍卫,不象子曰、希声那般能替大郎处置一方,不如李邺、一挝那般能替大郎领人做事,便是女子里,奴比不过阿婉可以替大郎教着孩童,比不过四娘子能护得大郎周全……奴能替大郎做的,换了谁人都能做得来,都可做得比奴好……”
韩妤有些自卑,这在她还小时赵与莒便在晓,只不过这些年来随着他,韩妤已渐渐自信起来,说话行事不再象当初那般腼腆胆小。现在听她说起,赵与莒起初还以为她又有些自卑了,听得她提及耿婉与杨妙真,心中突的一跳,这才觉察得不对起来。
这个女孩已不再是当初初见时十二岁的女童,而是已经年过十八的姑娘了,她如此说话,莫非……竟是在吃醋?
赵与莒虽说才十三岁,却视家中义学少年为自己学生晚辈,故此此时才想明白来,他心中先是一紧,接着又松了下来,轻轻拍了后韩妤肩膀。
“这世上任何之人都是独一无二,旁人都取代不来的。”赵与莒慢慢地说道:“阿婉有阿婉的长处,四娘子有四娘子的长处,阿妤也有阿妤的长处。你方才说你为我做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做,甚至做得更好,我听了极不欢喜。”
韩妤抽动了一下肩膀,却不曾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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