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湿热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隐约之间,一股雷暴在临安上空形成。
邓若水站在院子里,向上看了看天色,回头笑道:“古人云山雨欲来风满楼,我倒看着是暴雨欲来黑云沉,若是有风倒也好了,至少会凉快一些吧。”
“怕是此次要连累邓公了。”和他说话的,正是赵景云。
如今赵景云已经年过三十,而立之年让他气质更为沉稳,前几年的海外宣教,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烙印,他的肤色不再白皙,而是一种铜红色,额头甚至已经出现了皱纹。
“曼卿说得什么话来,我身荷君恩,为民喉舌,如曼卿之般振聋发聩之奇文,若是任其湮没于故纸堆之中,才是对陛下之不忠,对大宋之不义!”邓若水傲然道:“吾虽老矣,血气尚在!”
“吾虽老矣,血气尚在!”
咀嚼了一下邓若水说的这八个字,赵景云点了点头,不再客气。这些年来,随着智学的传播,大宋的读书人越来越聪明,天文地理人世百态,仿佛都成了学问,但在这个过程中,赵景云却发觉,那些敢于为民请命的呼声反而少了,那些愿意为了他人而一诺千斤的事情几乎见不着了。
从官员到书生,从小吏到平民,大伙想的都是两个字:“发财”。发财之外的东西,人们反而不太重视,俗话说的“笑贫不笑娼”,此正其时也,没有人会因为你持正守义而夸奖你的人品,却只会笑你迂腐。
这让赵景云很是迷惑,在他想到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之前,他是不会出仕的——他不希望自己出仕之后,也堕落从那些只追求今年国民财富又增值多少的官员,虽然他也知道这很重要。
“放在腐儒眼中,曼卿之语可就是无君无父了。”邓若水又道:“这些人倒是机敏,你看往日熙熙攘攘的报社,今日竟然没有人来拜访,呵呵,只怕不少人都攒足了劲头,准备痛打落水狗吧。”
“以舌为剑,以笔为枪,我赵景云绝不退缩。”赵景云道。
二人相视一笑,突然听得门外有人笑道:“你赵景云不退缩,我李仕民自然是要来捧场的!”
话音未落,李仕民迈步进了来,他也三十余岁了,当年的迂气早消,前年才想通了出仕,不过没有在他的老师真德秀处,而是在临安府任一个孔目小吏——对于他过往的志向来说,不免有些屈才。
“今日不是休沐,你如何来了?”赵景云哈哈一笑。
“我已经辞官不做了——曼卿,看了你那文章,我这才明白,原来我这么多年的抱负尽是狗屁,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济苍生安黎庶,尽数是狗屁!”李仕民目光炯炯:“我辈读书人,总是以天下为己任,狗屁,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岂唯是我辈读书人之天下!”
他言辞比起赵景云文章就更为激烈,赵景云文章之中,只是说民众应当知晓自己的力量并学会使用自己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权益,而李仕民则直接批判长期以来儒生士大夫的理念,即由儒生士大夫来把持权力为民“做主”。
说到这里,李仕民突然肃容正色,抱拳拱手,向赵景云深施一礼:“请曼卿兄允我附于骥尾,为曼卿兄帐前一斗犬!”
邓若水看着这二个书生,只觉心头血液又翻涌起来,他受赵与莒的吩咐,以报社为阵地,以报纸为武器,为民请命,而在赵景云的文章中却质疑天子救世的能力。若说发出这文章时他没有犹豫,那完全是假的,他是个热情而易冲动的人,只是被这热血一激,最后拍板做出一字不改全文照发的举动,方才虽然说得豪气,心中其实是有些惴惴,但见了李仕民之举,那些许惴惴已经荡然无存了。
“这番热闹原是由我而起,我吴文英也不能落于人后。”又有人笑道。
紧接着,吴文英快步进来,他脸上还留有伤痕,却是神采奕奕,一见着赵景云,立刻恭恭敬敬行礼:“赵兄大名,早有耳闻,一直不曾拜谒,实在是失礼。不过能在今日于周刊公署见着赵兄,也算是了却平生心愿了!”
众人寒喧未定,魏了翁的马车已经到了门前,他下了车,快步走了进来,见着这群人在庭院之中谈笑宴宴,先是一怔,然后勃然大怒。
自己紧张得要命,这伙人却象无事一般!
见着他,众人慌忙起身见礼,赵景云更是知道自己为魏了翁惹下了多大的麻烦,他拜了三拜:“学生文章之中已经是目无君父,自然更不会将座师放在眼中,如今学生自请破门,还望魏师成全!”
他自请破门,也是怕连累魏了翁之意,在此时的读书人当中,这自请破门便是自绝于儒林,虽是保全恩师之意,却将魏了翁气得浑身发抖,上来便是一脚将他踢翻。
“你既是有胆子做出这般大逆之事,何惧连累师长?又为何摆出这模样来轻贱于我?”魏了翁苦涩地道:“我此次来,也不是找你算帐——明后日我便会在报纸上署文,与你对辩。但我虽不同意你之言辞,却也不忍见你们便就此遭难,今日有我在此,便是吏卒前来缉捕,也总不教你们失了体面……”
说到此处,魏了翁长叹了一声,便止住不语。
天子究竟会如何处置这场风波,赵景云的大胆言论,究竟会激起什么样的风雷,他心中一点底也没有。
注1:赵景云所曰民有民治民享,为西夷尊酋林肯氏于葛底斯堡之役后之演说词句,唯吾国向来重视教化,大宋之变革又未经大量流血,故后辈小子冒昧,再为之补“民知”二字,非如此不足以变革华夏也。
三四一、君子死而冠不免
天子的钦使来得很快,但出乎众人意料,除了一个传旨的侍卫,并没有缉捕的军情司军士。
那侍卫也没有理会邓若水赵景云等人,他的神情冷冰冰的,以往随同天子来周刊公署时总是面上带笑,但这次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他是天子近臣,态度自然反应了天子的喜恶,魏了翁见了心中便是一跳,但那侍卫却不曾多说什么,只是传诏天子召魏了翁回去议事。
魏了翁看了众人一眼,苦笑着吩咐了几句,又让自己的随侍留在这里,便匆匆离去。到得正午左右的时候,有消息传来,魏了翁为陛下所训斥,令其于府中闭门思过,至于朝堂政务,由洪咨夔、陈贵谊二人共署。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所有关注此事之人都动弹起来,当日下午,临安府便有差役来《周刊》外,说是要入内调查,将《周刊》公署内外翻得个底朝天,得到了赵景云、张端义的手稿之后如获至宝,迅速收队回去。
紧接着,一群商人义愤填地来到《周刊》,带着他们的家仆,将一盆污水尽数泼在《周刊》公署大门上,然后扬长而去。
臭气熏天,那一盆污水,竟然是从粪坑中舀出来的粪水。
对于斯文之地来说,这可是莫大的羞辱,不过此时邓若水却不在周刊公署中,他正在致仕的前丞相崔与之府前。
这几年崔与之身体越发不好,致仕之后除了偶尔乘火车去华亭、金陵看看外,几乎就是在家中不动弹。为了避免对朝政还有太大的影响,对于百官的求见,崔与之常常是称病不出,而只有赵与莒来时,才会真正出来。不过邓若水不是官员,因此这年许来,还是见到过崔与之几次。
“邓先生,我家主人已经去了金陵,说是要去见见金陵冶炼厂的新厂房,一大早便出了门。”听得他的来意,门房很是歉意地拱手道:“邓先生暂且请回,若是老主人回来,小人必定转告邓先生来访之事。”
这个消息并不意外,邓若水苦笑着拱了拱手,回到了自己的车上。
若说临安城中还有谁能影响到天子,让天子能够从轻处置赵景云,那便是崔与之了。邓若水在得知魏了翁被勒令反省之后,便知道这次只怕难以善了,他自己虽然无所畏惧,却不愿意看到赵景云张端义等人因此获罪,故此一方面派人去告诉张端义,要他赶紧躲一躲,另一方面则来拜访崔与之,希望他能够让天子暂息雷霆之怒。
但是,崔与之这个老滑头,人越老便越狡猾,早上一看到报纸上的文章,立刻令人买了车票避到金陵去了。虽然门房说是去看冶炼厂的新厂房,实际上不过是避开这正在形成的风雷。
“罢了罢了……我们此时,也只有如此了。”邓若水心中叹了一声。
不知道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嗅到了风雷的味道,路上行人并不多。途经新辟的墨香坊的时候,行人却骤然增加了,满街上都是人,数以十计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往来。
这是最靠近周刊公署的一条南北向的纵街,临安城中的大小十余家报社,都集中在这条街上,包括这些报社的印刷厂和商务印书局,也都在这里。墨香坊的名字,也是因此而来。邓若水听得外边不停地叫“卖报卖报”的声音,心中暗暗有些奇怪,按照平常的进度,报纸是拿出来早上叫卖的,现在都过了午后,怎么那些小报贩子还在不停叫卖?
“是大逆不道还是背恩忘义,一评大宋时代周刊两篇缪文!”一个报贩子大声呼道:“来买来看啊,看看《京华报》如何痛批逆贼!”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临安商报》特刊炮轰《时代周刊》!”
“试看当今之天下,乃是何人之天下!”
嘈杂的叫声传入马车里,邓若水初时还有些面色灰败,但他是个越挫越强的性子,这天下要与他为敌,反倒激起了他的怒意。
马车很快被这些人发现了,这些年里,上头用白漆刷着“大宋时代周刊”六字的马车在临安街头行走时,总是轻捷而骄傲的,可今日不但车轮子象是被泥坑陷住一般步履唯艰,而且车夫也垂头丧气,觉得似乎没了往常的骄傲。每个看到这车子的人,投来的目光都是不友善的,甚至是鄙夷、敌视的。
“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一个胡须飘飘的儒生振臂大喊。
“为天下诛此贼!”立刻有人响应。
数十人瞬间涌了过来,将马车团团围住,紧接着仿佛一条街的人都围了上来。邓若水的车夫吓得瑟瑟发抖,丢了缰绳抱着头,只差没有滚入人围中逃走了。
邓若水掀开车窗帘子,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然后他正了正衣冠,将一枚上有“心系民生”四字的徽章别在自己的胸前,这枚徽章是赵与莒在周刊十周年时钦赐与他的,鼓励他同时也是指出将来周刊的办刊方向。
将衣服下把拉伸,他掀开门帘,走出了车厢。
迎面而来的是蓬勃的怒火,邓若水几乎觉得,这些人的眼中都在喷火。他脑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八个字: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但他很快就定住神,挺直胸膛,笑了一笑,就象当年他以一介书生挺剑要去杀领着数十万大军的吴曦一般。
“他还笑,他还笑!”
有人气愤不过了,便将手中的东西向他砸来,有一个带头的,便立刻有第二个,雨点一般的东西砸向这辆马车,在群情汹汹之间,这辆小小的马车,就象是随时会被吞没的扁舟。
邓若水猛然迈步,踏着车辕,站在车夫身边,他觉得这里还不够好,又吃力地爬上了车厢顶部,然后整了整衣衫,仿佛身上被砸的脏东西不存在一般。
“君子死而冠不免!”
邓若水在马车顶上振臂大呼,声音如雷。在他面前,是围聚得越来越多的人。
张端义手有些发颤,笔从指尖掉落了几回,他又将之拾了起来,然后换掉被污了的纸。
除去墨痕,这纸上还无一个文字。
在他写出《铁屋》之后,他一夜之间便成了大宋最炙手可热的作者之一,先后又有《枕黄梁》、《七郎》和《江上男儿》等小说出来,不过他还是很少在报纸上发杂论,只有邓若水向他要约时,他才会用白话文写出一篇篇辛辣的文来。这几年间,润笔倒是赚了不少,家中的生活也远胜以往,可老妻大约是在纺织厂里做惯了,却始终不曾辞去工作。每每想起这个,张端义便有些歉然,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实在是除连累老妻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但今日还要做一件更对不起老妻的事情了……
看着桌子上的电报,张端义苦笑了一下,邓若水胆子也太大,竟然敢通过电报来通知自己躲避,这所有电报在电报局都是有存底的,事发之后天子要追究起来,邓若水少不得又要加上一条罪状。
想到这里,张端义终于定下心,开始奋笔疾书,这是留给老妻的信。
信写完之后,他不等干了,就拿砚台压着,自己略收拾了些东西,快步便出了门。他才出门,老妻便自侧门进了屋子,泪眼婆娑,用手反复抚摸着那张纸。
“你要践行大道,又为何担心我会扯你后腿,我这些年来不辞工,不就是准备着这一日么!”老妻望着空荡荡地大门在想。
离了家的张端义并不知道家中之事,他叫了辆车,便直接赶往车站,下午有辆车开往临安,到得子夜正好抵达临安车站。
车站里人声嘈杂,这两三年来,苏州府发展突然加速,工厂大量开工,商铺迅速增多,人口也快速增长。天子即位之初便开始推行的奖励生育政策,如今在苏州已经显出了效果,到处都是孩子,到处都是这些未来希望的叫闹声。张端义原本是很怕吵的,但看得这些无忧无虑的孩子时,他却觉得欢喜。
这些孩子的父母,为了他们能在将来更高一些,正在冰冷冷的机器前埋头苦干,或者在烈日暴雨中曝露于工地之上。他们还是好的,在中原,还有更多的孩子父母,为了赚得一日三餐而在辛苦劳作。天子虽然从内府中掏钱,在全国大量开办学堂,又自户部财政中,为这些孩子的教育而投入大量钱钞,可是这些钱钞岂能解决掉所有的问题?孩子将来出了学堂,他们也要生计,要置产买房,要成家生子,这些却是朝廷管不过来的。
唯有靠他们自己的双手……可那些豪商们却要用种种手段,将他们双手创造财富尽数剥夺!
张端义虽然反对天子重商的政策,却不反对工业化,他虽然看到了这种高强度剥削存在,却没有什么办法去解决它,他只能通过反对天子的重商政策来表达自己对这种不公平的态度。
结果这次惹了大祸……若没有赵景云的那篇文章,他的文章还不会太过引起注意,可是和赵景云那质疑圣君贤臣存在的文章摆在一起,这分明就是在抽天子的脸嘛!
想到这,张端义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又隐约觉得对不住天子。
若不是天子赏识,自己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落魄书生,百无一用,靠着老妻供养,哪里有现在的名声?若不是天子推动,自己畅导的白话文写作,如何又能成为当今文坛的一面旗帜,乃至与新古文分庭抗礼?
还有魏了翁,这个老友没有因为身高爵显歧视故人,待自己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的热情,这次被自己和赵景云连累惨了……
张端义与赵景云不同,故此,在车站时他还犹豫了好一会儿,等到列车即将开出将才下定最终决心。他要连夜入临安,自己给大宋时代周刊惹来的麻烦,自然要自己去面对,无论是从私德还是从道义上讲,自己都不能一走了之。
夜间列车上的乘客,多是从金陵去庆元府的,他们在车上睡上一觉,次日临晨正好到庆元府。因为这时已经进入旺季,不少没有买到坐位票的人,便拿上一张报纸垫着席地坐在过道之上,车厢中弥漫着汗酸味,虽然列车乘务员将车厢顶端的通气孔打开也改变不了多少。
张端义听得周围的人相互施礼问好,虽然大多数是陌生人,但大宋向来是礼仪之邦,更有“十年修得同舟渡,百年修得共车过”之新俗语,因此车上出门在外的人们,都还是挺客气的。
“这张端义该杀,赵景云该剐!”
车厢里的繁忙嘈杂,原本让张端义心静了下来,但这突然传到耳里的声音又吓得他一跳。他向那边看过去,那是一个胖头胖脑的男子,因为车厢里闷热的缘故,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水。与他一起的也是几个商贾模样的人,也都是激愤的模样。
“这等大逆之语,能在《大宋时代周刊》上刊发,这报纸也难辞其纠!”有一个商贾应和道。
“正是正是,张端义这人最为可恶,我们不过是凭着资财与才智赚些钱,他便眼红,写了多少篇不靠谱的文儿,说我们盘剥工人,我呸,若不是我们劳心开厂,那些工人连生计都没有,想被盘剥亦不可能了!”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孟子早就说过这个道理,那张端义还枉是读书出身,连这都不懂!”
“赵景云比张端义更可恶,我大宋开朝以来,之所以历劫而不衰,不过是十个字,‘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赵景云竟然无君无圣,视圣君贤臣如无物,却要与那些升斗小民共治天下——这天下如何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小人能治的?”一个老儒闻语不满地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分明是张端义比赵景云更可恶,俗语云,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张端义意欲断我等财路,与杀我等父母何异?倒是赵景云以为不可令士大夫独揽朝权,倒是大义之言,我等商人,也读过圣贤书,又为国纳锐纳捐,算得上是儒商,论及理财之术,士大夫有几人比得上我等,这朝堂之上,当有我等之位才是!”商人中一个不满那老儒满嘴的轻蔑,愤愤地说道。
“胡说八道,你们这些逐臭之徒,也妄图染指权柄,你们见利忘义,唯财是举,居于民间犹是剥人以自肥——张端义此言倒是不虚,若是放你们上朝堂,那满朝之中便尽是贪赃枉法之臣了!”
“如今朝堂上贪官少了么,惹起这番风波的京西行省,那些贪官哪个不是读书人?”
原本双方是共同声讨周刊上两篇文章的,但说着说着,却变成了双方自己的内斗了。张端义初时听得要喊杀喊打,额头也不禁见了冷汗,但听到后来,却不由得微微哂笑起来。
“诸位莫吵了,吵吵嚷嚷的,倒让人觉得张端义先生与赵景云先生说得有道理。”一个年轻人突然插嘴进来:“商贾只想独占天下之利,士大夫只想独揽权柄,二者一个不愿意分利与民,一个不愿意分权与民!”
这话一出,两伙人尽数哑然。
注1:君子死而冠不免,孔子弟子子路死时之语,孔子弟子之中,我最喜欢这个人,生时率直得可爱,死时迂腐得壮烈。
注2:天子重英豪之句,乃北宋人汪洙之《神童诗》,其诗中有“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之句,士大夫垄断朝权,由此便可见了。
三四二、当与不当
人群之中,邓若水站在马车之顶,心潮澎湃。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报纸出特刊、增刊来批驳周刊,他大致也能猜得出原因,一是朝堂上的风向明显对周刊不利,这些报纸早就对周刊受官家青睐心怀嫉妒,此时自然要跳出来争取取而代之,二来则是因为吴文英前段时间的报道,不少家报纸派往京西行省调查矿难事故的名笔收受贿赂,这不仅将一些名笔送进了牢里,也彻底得罪了同行。
现在,《大宋时代周刊》就是在孤军奋战,以前,他们背后有天子,有这世上最有权势也是最睿智者的支持,可现在,他们要挑战的,便是天子的权威!
退无可退啊……
初时,邓若水心中还有些不安,觉得自己等人这种行径,实在是对不住天子。但到了这种关头,他已经将那些不安尽数忘怀。
自己虽然对不起如今的天子,却对得起天下百姓,哪怕因此被误解也在所不惜。
“国朝三百年来,未曾因言而杀士者,今日朝廷尚未罪责我等,尔曹意图因一己之私而坏国朝声誉乎?”他大声说道。
这话让围攻者声浪小了些,邓若水听得无数谩骂声涌向自己,却不为所动,他伸出食指,指着自己:“我,邓若水也,我若是无君无国之辈,岂有当初意欲手刃吴逆之举?我若是不忠不义之徒,岂有当初檄文直斥史贼之事?”
这是邓若水当初曾经做过的事情,在读书人中广为传扬,他提出这两件事,众人的叫骂声再度小了一些。
“我深荷帝恩,若不是当今官家青睐,岂有今日之声名?可我为何还在周刊上发那两篇文,诸君可曾细想过?”
他身材不高,人又是黑瘦的,但声音却有若洪钟,站在高处说出来,当真是声动四方。人群中的反对声潮变得更小了,这让邓若水精神一振,他又道:“炎黄三年底,为着金陵扩建之事,耶律楚材与郑清之于博雅楼论辩,双方各尽其能,为陛下所赞,誉之为君子之争,美名传于至今!”
“今日周刊之文,乃抛砖引玉之论也,所为者非哗众取宠,亦非钓誉沽名,只为再起君子之争,为我大宋万世之基业而求正道。若周刊有谬,愿听之、应之、改之,可若诸君有错,诸君可愿听之、应之、改之否?”
“诸君汹汹,吾实畏之,却不服之,诸君欲以力强令吾心中信服乎?欲以声大令吾心中信服乎?欲以势众令吾心中信服乎?”
他并没有直接去与众人交锋,而是先自我辩解,以自己曾经做过的两年惊天动地的大事为例,说明自己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所作所为另有目的。然后又以炎黄三年耶律楚材与郑清之的博雅楼辩论为例,指出周刊抛出两篇文章,唯有君子之争才能让周刊之人信服,而绝不会屈之以外力。围在这墨香坊的,多是儒生,听得他的话语,不禁怦然心动。
须知自古以来凡能文墨者无不以此自诩,自赵与莒登基以来,大宋虽是尚武,可象陈安平那般好斗拳脚者不过是寥寥数人罢了。祛邪扶正,能以文章取胜,同时又成就一番美名,对这些读书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便依了他,大伙儿在纸上见刀枪罢!”
有人便嚷了起来,于是乎这些儒生开始捻拳卷袖,一个个抽肠刮肚,想着如何做出一篇妙笔生花的文章,好将《周刊》上的二文尽数驳倒来。
人群让开了道路,邓若水这才感觉到背后冷嗖嗖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车夫来将他扶下,他有些疲惫地道了谢,然后坐回到车子里。马车声辘辘而起,他往车厢后背一靠,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也在仔细思索,严格意义上说,他与赵景云、张端义的理念还是有不同之处,他以为圣君还是存在的——当今天子便是最典型的一位圣君,宽厚而仁慈,开明而正直,不好奢逸不贪女色,不滥刑不私赏,实在是圣君的典范。邓若水私下里与旁人谈起时,总以为古之尧舜亦莫过如此。但是,他也看到,这样一位圣君,那是大宋三百年侥天之幸才诞生一位,甚至是华夏三千年得天独厚,才诞生出这么一位来。自祖龙以降,历朝历代的皇帝,能够称为明君的已经是十中无一,而堪称圣君的,也只有这么一位而已。
所以,在圣君之后当如何是好?
邓若水轻轻叹了声,纵是天子教子得当,下一任皇帝还是位明君,可再下一任呢?君子之泽,五世而衰,若五世之后,再出现徽、钦那样的皇帝,又当如何是好?
这种担心并不是邓若水杞人忧天,实际上,赵与莒在召他谈话时,多次也表达了这种忧虑: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现在大宋看似一团和气,外无强敌而内无j邪,但实际却为后世子孙种下了隐患。毕竟现在大宋的技术垄断,不可能永远保持下去,等到这种技术优势消失之后,周边敌国雄起,而大宋从君臣到平民都是过惯了安逸日子的,如何去应对这种危机?
此时邓若水对天下的认知,早已经不拘泥于大宋及周边了,在泰西还有许多国家,在东胜洲同样也有自己的文明,大宋虽是国力强盛,足以横扫整个大地,但却不可能把所有国家都摧毁占领。
故此,对于赵景云所言的“民知、民有、民治、民享”,邓若水虽不是绝对赞同,却也以为,是当世无圣君之时的一个出路。
到了墨香坊最端头,马车停了下来,邓若水只觉得心中尚是乱成一团,他吸了口气,掀起车帘,就嗅到扑鼻的臭气。
泼在大门上的粪便尚在,邓若水微微皱了皱眉,然后苦笑着摇头。
“这帮子天杀的,竟然做出这有辱斯文的事情!”马车车夫跟他久了,说话间便也带着些文气,愤愤地骂道:“无非便是见咱们遭了难……邓先生莫慌,谁不有个三灾六难的,咱们今番不顺,明日便会好了!”
“明日便会好了……”邓若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笑着道:“老胡,托你口采……咦?”
他之所以发出惊咦声,是因为他听到身后人群发出的嘈杂声突然静了下来,紧接着,整齐的步伐传了过来。
这是一队近卫军,铁青的脸,冷冰的目光,整齐的队列,他们火枪上闪着寒光的刺刀。这队沉默的士兵,散发出凌厉的杀气,他们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大宋时代周刊》公署。
“来了么?”邓若水心沉了下去。
虽然这一队近卫军人数并不多,不过是十六个人,可是若来抓捕周刊公署里的人,哪里需要那么多军士?
张端义仔细打量着那个插嘴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语中的,说得极是尖锐,让他颇为吃惊。
看模样,这年轻人应该是个读了书的,张端义甚至看到了他胸前的徽章,自从天子御定勋章制度后,许多人就喜欢在自己胸前别一个类似于勋章的徽章,大多数都是自己所属的“单位”。张端义看到上头“金陵大学”四个字,心中有些恍然,这应当是个金陵大学的学生吧,也有可能是教谕。
不过这年轻人周围几个,却没有别着那徽章,他们神情有几分拘紧,似乎对于在列车上与人争论有些不适。
“官家如今之政,尽是便民利民,张端义赵景云之流,实在是……实在是……”
沉默了好一会儿,那群商人中有人忍不住开口,但想要驳斥张端义与赵景云的观点,却又一时无法措辞,将脸憋得通红之后,摇了摇头道:“实在是不妥,古人云因噎废食,便是如此!”
那年轻人笑了笑,站起身来,火车开得微有些颠簸,这使得他身体也微有些摇晃,他又转向那些读书人,半是挑衅地道:“如何,你们以为呢?”
“金陵大学……你也是身负皇恩而忘恩负义之徒?”那群读书人中有一个也注意到他的徽章,厉声斥道。
“没有新鲜的话么?”那年轻人懒洋洋的一笑,目光闪了闪,然后对着那商贾道:“诸位每年都向国库缴获税收,如今大宋军势强盛国力充裕,诸位功不可没,在朝堂之上,当不当有自己之权?”
“自然应当!”大宋经过十余年革新,商贾早不是最初那唯唯喏喏模样,他们也敢于当众表达自己的意见,听得年轻人之语,立刻回应道。
这些年来,商贾们开办工厂,流通货物,一些豪商甚至将生意做到了大食以西,因为大宋一整套的商法,他们偷税漏税的成本太高,而且赚钱赚得容易,因此在纳税之上做得相当让赵与莒满意。国家财政之中,工商业的贡献超过八成,这个数据每年都公布在报纸上,商人自然都明白。
“如今朝中官员都是士大夫,他们靠着你们缴纳的税收得享富贵,让些官衔权位出来与你们,是不是理所当然?”那金陵大学的年轻人又问道。
商贾看了那群读书人一眼,这次没有立刻回答,直到年轻人面上浮出讥嘲之色,他们当中才有人低声说道:“若是天子开恩,朝堂上容我等有一席之地,那也是……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年轻人点了点头,再度转向那些读书人:“诸位以为如何?”
“商人粗鄙,见利而忘义,若是他们执掌朝堂权柄,只怕连整个大宋他们都敢卖掉,或损国以自肥,或弃仁以自利!”读书人中一个冷笑道:“如何能让逐臭之夫登大雅之堂?”
那年轻人闻言又是点头,然后道:“如今国家为商贾致富提供优惠之政,商路不通则水6并进,商路不安则精兵尽出,他们每赚一文钱钞,都是士大夫们执掌权柄费心费力的结果,那么,他们拿出更多财富来让天下读书种子有黄金屋,有颜如玉,有谷万钟,当不应当?”
这话问出去,再笨的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那读书人顿时面红耳赤,斥道:“你这是在挑拨!”
“正是挑拨,但你们敢说这不是你们心中所想么?”那年轻人突然面色肃然起来,然后振臂一指:“士大夫也好,商贾也好,都为国担责,要些回报,有何羞愧的?这原是理所当然,故此士大夫自然也应该享厚禄,商贾自然也应有名爵!”
两伙人都是面面相觑,却没有料想这年轻人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虽然他们觉得还不是完全从自己立场上来说,可至少可以勉强接受了。
“然后是他们!”那年轻人一指自己的同伴:“商贾能赚钱,靠的是他们在工厂之中辛劳,士大夫能执政,靠的是他们在边疆戌守。他们也如同商贾一般,要纳税,也要同士大夫一般,与我大宋共荣辱,既是如此,他们要生活得更富一些,要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当还是不当?”
这最后一句“当还是不当”不是问那些商贾和书生,倒是问整节车厢中的乘客了,最初时没有人回应,问到第二遍,张端义第一个道:“自然!”
“在工厂里劳作的是你们的姐妹,在战场上厮杀的是你们的父兄,你们在烈日下奔波,只为家中生计,你们流血流汗,膏沃了我大宋的土地。你们或为工农,或为行商,或为军士,或为职员,你们当不当也能得有尊严、富贵?”
“自然!”这次回应的人多了。
整个车厢之中,除了少数没有买到上等车厢的富商外,大多数都是些平民百姓,即使是商人,也只不过是小本经营的行商贩贾。听得那年轻人所言,不禁都是心中大动,又有人带头,想到“法不责众”四字,不管是为了起哄,还是真心应承,应的人便多了起来。
这人一多,声势掀起,乘务立刻过来,制止那年轻人继续鼓噪:“车上不可混乱,诸位说话便好生说话,莫要生出事端。”
那年轻人有些意犹未尽,嘀咕了两三,拿出个小册子和笔,开始在上头写写划划,张端义微微一笑,这年轻人应是言犹未尽,故此要写下来吧。
那两篇文章激起的风暴,便是在这列车之上也可以感觉得到,那么风暴中心的临安,如今会是怎样一般景象?
张端义忽然对自己此行有些期待了。
三四三、慷慨赴死易
赵与莒靠在太师椅上,闭着眼,轻轻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单调而有节奏的“笃笃”声,在屋子里不停地响着。
博雅楼的这间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在,所有赶来求见的朝中重臣,都被他摒斥在外。他要一个人静静,可是一静便是半天了。
“圣君贤臣皆不可靠……皆不可靠……”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来,这不是往常的苦笑,而是一种寻着知己时会心的微笑。
外头群臣都以为他现在是怒发冲冠,却不知道他一个人躲在博雅楼中,却是极度欣赏赵景云的文章。
唯有他才明白,赵景云所言是正理。历史早已证明也将继续证明,圣君贤臣都是不可靠的,数千年来,华夏儿女便有一种将命运交与他人、希望清天大老爷为自己做主的惰性,而读了些书有些仕途志向的儒生,也理所当然以天下为己任——其实是以决定他人性命为己任,故此才会有清官比贪官更可恶的说法。赵与莒不赞同这种说法,清官自然要比贪官好,但若是能有制度逼得贪官也变成清官,至少是逼得贪官弄权枉法的代价高昂,岂不更好?
而这制度,便是赵景云所说的民知、民有、民治、民享。要让平民知道自己的权力,拥有权力,明白如何行使权力,唯如此,那些官员才不至于为了迎合上官而做出些侵害百姓利益的事情。
然而,赵景云的观点虽是正确,却抛出得太早了,若是再过个二三十年,等自己年纪老了,身体开始不成的时候,他再拿出这个来,那个时候民众教化已经过了两代人,拥有财产、履行义务的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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