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个玩笑,突然想起一事来:“去庆元府,倒须与沿海制置司打交道,大郎还须定个章程。”
“沿海制置司?”赵与莒微微一怔。
三十二、船场(下)
说起来这是他赵家祖上之耻,靖康之难后,高宗自家吹嘘着泥马渡江来到江南,实际上却是被人赶得抛家舍业。便是逃到江南,也不得安全,曾有次金军大举南来,高宗不得不乘船避入海中。有过此次之后,高宗便将入海当做最后的退路,为防金人舟辑断了这最后的保命之路,他用臣下之计,设沿海制置司,率领水军驻于定海(今舟山)。经过这许多年来变迁,如今沿海制置司下辖数千水军,大小战船过百,扼庆元府之门户。
“九哥先在庆元府安定下来,若是寻着门路,不防结交一下沿海制置司的将官。”赵与莒轻轻拍了拍桌子,自己如何把这事情给忘了:“制置司自有船场,若是有合适的门路,不妨于其中请些船匠来……九哥,咱们的船场,设在昌国县(今定海)吧,寻个有淡水的小岛,便是离岸远些也不打紧,若是上头无人那是最好,若是有人,想法子让他们搬出来。”
既是胡福郎抽得出身来,赵与莒便有心将基地之事也一起办了,在舟山群岛中寻一个有淡水的小岛,虽说比起6上不方便些,但一来便于保守机密,二来可以做前站中转。
这个基地还有一处作用,便是掩人耳目。赵与莒知道自家这一年来家业兴旺,已经引起不少人关注,而且郁樟山庄可用之地几乎都被占了,已无多大前景,若是在定海置一小岛,一则远近适宜,便于遥控,二则足以掩人耳目,不至为邻近所知。
自然,出面去做这件事情的,最合适不过的是老管家赵喜,当他把事情办好之后,再让胡福郎、赵子曰轮流前去监管。自家船场,少不得用些后世的造船技艺,放在岛上,虽说运输材料稍嫌麻烦,却不虞那些技艺为他人所知。
赵与莒希望能将造船工艺保持三至五年左右,待年后,这座小岛便将成为跳板。
“此事不难,唯有海中风大须得谨慎。”胡福郎不知道这一刹那间赵与莒已经想到很远,只是按自己的思路说道。
“唔……”台风确实是舟山群岛一大隐忧,每年里至少要来上几回,不过若是选址得当,建房时注意材料,则可以减少些损失。这些事情便无须告诉胡福郎了,到时告诉给老管家,由他带着方木匠方有财前去营造,先是造一小港,能供近海小船进出即可,再建船坞,待得自家实力壮大了,便可慢慢扩建。
两人商议良久,都觉得弃泉州而选庆元,确实为正确之举。赵与莒心中也暗暗嘲笑自己,看多了后世之书,只知道泉州为宋元时最重要海港,却把身边另一个良港给忘了。
他们正商议之间,门外却传来小翠的声音:“大郎,萧学究求见。”
自从赵与莒发觉小翠多有替孩童求情之举后,渐渐将她打发去母亲院子里服侍,她原本就是服侍全氏的,加之内管家之权未削,因此也不以为意,只是每日里总还要往赵与莒院子转转。赵与莒听得她的声音,向胡福郎笑了笑:“这位萧学究是庄子里新请的西席,九哥先坐会儿,我看他又有何事。”
萧伯朗自搬到郁樟山庄之后可谓如鱼得水,他是大人,又有基础,虽说只是短短几个月,却早已超过了那些孩童们的进度,如今算学已经做到解析几何了。不唯如此,他对被如今仕人称为旁门左道的机关技巧之术极感兴趣,那个刻钟也提醒了他,让他利用擒纵器原理,做出许多小玩意来。
这些小玩意,很多都是后世的玩具,象小鸡啄米之类的。他这些日子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有了便会来问,将赵与莒弄得难以应付,故此有些避着他。
“恩……大郎。”萧伯朗并不知胡福郎在,因此兴致冲冲地进来,开口便要叫恩师,见到胡福郎,这才改了口。
“萧学究请坐。”给二人介绍一番之后,赵与莒招呼萧伯朗坐下道:“学究今日有何事?”
“大郎,我想到了!”萧伯朗只是匆匆向胡福郎行了一礼,然后叫道:“木牛流马,诸葛武侯的木牛流马便是如同刻钟一般!”
赵与莒苦笑起来,萧伯朗其余都好,能捡着这样一个醉心于旁门左道的读书人,实在是他的幸运,但他这惊惊咋咋的脾气,特别是在科技发明方面每有所得,便恨不得嚷得全庄皆知的性子,让他颇有些不适。
或许正是这种大大咧咧的性子,才让他能不顾面子,拜自己一个孩童为师。
“或许如此,我还道你又有新奇主意了呢。”赵与莒半是调侃地道:“便是知道武侯以此制出木牛流马,难道说你也想造个?”
萧伯朗呆了一呆,然后摇了摇头:“造木牛流马倒不如造那热气球,大郎,何时再放一回热气球吧!”
这又是一个让赵与莒苦笑的提议,自元夕节傍晚放过一回热气球之后,萧伯朗隔上几日便要提上一回,赵与莒却从未应允。原因无它,便是不想过于惊世骇俗,那日元夕,人们都在看灯,在场的又都是家中庄客,热气球也只放了不过丈高便收了回来,故此未曾惊动旁人。便是有嘴不牢的庄客去外头吹嘘,也只道郁樟山庄放了一个特大的孔明灯,未曾引起什么怀疑。但事后赵与莒自己想想已经有些后悔,验证杜仲胶功效的方法多得是,自己不知是因为孩子气了或是其它,却选了个最惹人注意的,虽是换来了萧伯朗这个臂助,多少也有些危险。
“不放热气球?”见赵与莒一昧摇头,萧伯朗颇为失望,刻钟制出后,他便觉得有些无所事事,顿了顿,他又说道:“说起热气球,那个欧八马,跟学生说过一件极有趣的事情。”
“哦?”赵与莒心中一动,欧八马是欧老根之子,当初被送到家中义学后不久便显出过人聪明来,而且这少年喜好动脑,算学学得极佳,是少数几个已经掌握了四则运算的孩童之一。他与萧伯朗脾气相投,早已结成忘年之交。
“他说热气既是可以推起气球,又可以推动蒸茧锅之铁盖,或许可替代水轮来带动缫车。”萧伯朗轻轻拍着自己的手,说出让赵与莒目瞪口呆的话来。(注1)
注1:自然没有那么早能发明蒸汽机的,无论是科学还是工艺积累,目前都是不够的。1688年,法国物理学家德尼斯·帕潘,曾用一个圆筒和活塞制造出第一台简单的蒸汽机。此时欧八马,也只是进行一些前期的探究罢了。
三十三、史弥远(上)
临安乃行在驻所,因天子志图光复,自高宗至今,并未如何扩建。中间御街虽说也极宽敞,可比之中原汴梁时,毕竟要显得落魄些。
两个轿夫抬着一顶暖轿,缓缓穿过御街,因此时轿子极为寻常,这顶轿子装饰不算华美,轿边跟着的也只有十余个人,故此倒没有什么人注意。
轿窗处被拉开一条缝隙,两只眼珠正透过这缝隙向外张望,若是有认识的人见着这位向外张望的,定是会被吓上一跳的。
这人不过四十余岁的年纪,面皮白净,五官也算端正,只是眉毛特浓密了些,显出此人心志刚毅。他留着长须,向外观望时手一只手撩起布帘,另一只手则捻着胡须,仿佛是在咬牙切齿一般。
他便是大宋如今的右丞相兼枢密使史弥远。
自开禧三年十一月,他与杨皇后等密谋,杀死了当时的丞相韩侂胄至今,他已经大权在握五年。久居上位,使得已经有了不怒自威的风范,处理起政务来,也不再象最初时那般手忙脚乱。
但此时,这位权倾天下的丞相大人,却多少显得有些鬼祟。就连向御街两旁观望,也都得小心再小心,生怕为人所发觉。
之所以至此,是因为三年前的那场刺杀。嘉定二年五月,一位叫罗日愿的军官,曾密谋杀他。虽然因为事情不机密而失败,罗日愿也被他处以磔刑,但自此以后,史弥远便不大敢便服出门,即使是上朝之时,也都前呼后拥多置护卫。
偶尔,他也会轻车简从,出来透透气,察看一番民间景致。只不过每次都会象现今这般,几乎不露出脸面,免得被临安城中百姓认出。他虽不常外出,外间的消息却从不间断地传到他耳中,他知道因为他强力要给秦桧恢复官职谥号之事,临安城的百姓已有人将他与秦桧相提并论了。
“这些子愚氓蠢妇,哪知道庙堂之策!”想到这里,他冷冷哼了声。
近些日子,又一个极不好流言在临安城中传播,北方的大金与胡人交战失利,意欲自大宋弥补损失。这个消息让史弥远极是不安,他对金国失利之事也有所耳闻,但心中却有些将信将疑,自开禧北伐失利之后,史弥远便认定,大金兵强马壮,实是天下一等一的强国,怎么还会输与那些胡人?
他正犹豫之间,突然听到御街之旁传来一声嗡响,仿佛古寺晨钟一般,让人心静神宁。他吃了一惊,御街他是极熟悉的,却不曾知道这里也有寺院,难道说是新近建成的?
他再度撩起帘子向外看,发觉自己置身于御街中断,周围都是金店银店的。其中一处金店之前,围着百余名百姓,那钟声,正是从金店中传来。
史弥远沉下脸,他是个崇信浮图之人,民间甚至有流言,说他原本是天童和尚崇智正觉转世,至于这流言是谁传出去的,唯有史弥远自己才知晓了。故此,他不愿看到这充满铜臭味的金店,却用佛钟来招徕顾客。
“响了,果然响了!”那些围观的百姓轰然喝采叫好,这声音盖过了铜钟声。
史弥远用脚踩了踩轿底,两个轿夫都是家养的,早熟悉了他的意思,知道这是驻轿的暗号,便停了轿子。几个随从立刻分为两伙,一伙挤开轿前围观的百姓,另一伙则护在轿边。
被挤开的人回头看了看,只道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倒也不以为意。便是心存不满者也只是小声叫骂两句,这临安乃天子脚下,多的是普通百姓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为争一时闲气吃了板子,实在是不值。
被围在正中的,却是石抹广彦与金店的掌柜。
“如何,俺说了这刻钟是上好之物吧。”那金店掌柜用手拍着张方桌,方桌之上摆着刻钟,不过这刻钟较之赵与莒见到的第一座刻钟要精细得多了,高不过半人,长宽也各只有尺许。
石抹广彦好奇地歪着头,这东西确实是稀奇,至少此前他在大宋与金国都未曾见过。
“你且说说,此物有何用处?”虽听得刻钟能发出钟声,石抹广彦还是有些不明白,抱着双臂向金店掌柜问道。
“此物名为刻钟,乃计时之器,你见这三根针,短粗者为时针,专指十二时辰,细长者为秒针,专掌白驹过隙,这中间的便是分针了。秒钟转一圈为一分,分钟转一圈为半个时辰。”金店掌柜手舞足蹈地道:“比之沙漏刻漏,此物简便易识,放在家中堂屋里,既可计时,又可装饰!”
石抹广彦不觉心动,他看了看那刻钟三根指针的指向,很快便认出时间:未时两刻。
“瞧那秒针,一直在转,那分针也在转,只是转得稍慢。”
“还要下方那铁葫芦,一直在摆,竟然未曾停过!”
“莫非这木盒之中有人操纵机关?”
“休得胡言,那木盒才多大,便是一个小儿,也不可能躲在其中!”
周围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史弥远心头的怒意散了,若这真是一上好计时之器,自家里倒是要买上几个。
石抹广彦绕着那刻钟转了几圈,若是真象这金店掌柜吹嘘的那般神奇,这倒是一件极好的礼物。他轻轻拍了拍刻钟,金店掌柜立刻拦住他的手:“客官,此物虽好,价钱却是不便宜,若是不买,还请勿动。”
“我倒是想买一个,只是不知这个……呃,刻钟,果真能永动不止么?”石抹广彦问道。
“客官说笑了,世上岂有永动不止的机关,这刻钟自然也会停,伙计,摆上桌子,将那个停下的搬出来!”那掌柜笑了笑,然后向店里喊道,店中有个伙计又搬出张方桌,又小心翼翼地抱出另一座刻钟,这座刻钟与先前那座一模一样,只是秒钟与铁葫芦未见其动。
“诸位请看,这座刻钟是停的,俺这便让它动起来。”听得围观百姓有些噪动,那掌柜的得意洋洋地来到刻钟之后,将手塞进后部的一个圆孔中,也不知他是如何做的,那秒钟与铁葫芦便又动了起来。
三十三、史弥远(下)
“果然动了,果然动了!”围观的百姓又是一阵躁动。
那金器店的掌柜收回手,张开自己的巴掌给众人看,证明他手中并无什么东西。听到众人的惊呼,他脸上的得意又多了几分,然后大声道:“买一个回去,每日只需动一动机关,便可让这刻钟走上一整日!”
“可否让俺也动一动机关?”石抹广彦心中还有些怀疑:“若是果如你说言,俺便买一个回去!”
围观者里有好事之徒便开始起哄:“让他试试,让他试!”
掌柜的看了看周围,令伙计将一座刻钟搬了回去,又重新搬了座停下的出来,对着石抹广彦耳语了一句,还做了个向右扯动的手式。石抹广彦点了点头,将手伸入新搬出的刻钟后孔中,果然摸着一个铁制的锁链,他用力向右扯动那锁链,只听得咯吱咯吱的机关声响,然后,刻钟的钟摆与秒针竟然真的开动活动了。
“果然如此!”石抹广彦大喜:“世上竟有如此精巧之物!”
“这用的可是诸葛武侯木牛流马之故伎!天下独一无二!”金店掌柜捋袖拍胸:“俺在这御家开店也有十数年了,左邻右舍作证,俺可有虚言诓骗之事?”
“这刻钟多少钱?”石抹广彦懒得听他吹嘘,直截了当地问道。
“俺这有三种刻钟,若是客官有意,还请入店赏玩。”听得石抹广彦真有意买,那掌柜地脸笑得有如花一般:“请,请,小二,给客官泡茶!”
史弥远放下轿帘,捻着须微微沉吟,这刻钟果然是稀奇实用之物,他家中宅院广大,放上两三座也不嫌多。
他原本不是个物欲强的人,最爱的是权,至于财色则要淡得许多,他也算不得风雅,大宋历代丞相几乎都善诗,他却是例外。他自家也知道这一点,故此尽可能藏拙。只不过这刻钟却是极方便实用,让他这般人物,也不禁动了心思。
“去打听一下价钱。”史弥远轻轻敲了敲轿壁,一个管家会意,立刻凑到窗前,听他吩咐之后,便穿过人群,向那金店中走去。
史弥远放下帘子,闭目养神,过了片刻,听得外边围观者又是一片呼声,他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向外窥探过去,发觉是两个金店的伙计,抬着个木盒出来,看这木盒便是极华美的,其中装着的刻钟,想必更是美伦美奂。
石抹广彦自带了伴当,在街市上租了辆马车来,将那木盒放置于车中。周围百姓都嚷嚷着要他打开木盒瞧瞧,石抹广彦却是满脸喜气地拱手婉拒。
史弥远心中也是好奇,不知那盒中装的是何种式样的刻钟,瞧那买者的神情,总不与店家摆出来的一样吧。
又过了会儿,他派去问价的管家走了过来,贴着轿子低声道:“回禀相公,他这有三种座钟,最贵的要一千贯,最便宜的要二百贯,中等的要五百贯。”
“好贵的价格!”史弥远吸了口气,即便是在两浙,三十余贯便可买到一亩水田(注1),一千贯,那可是三十亩水田的价钱了。
不过,对于史弥远来说,钱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家世代仕宦,父亲史浩和他自己都曾任高官,不仅公俸优厚,家中广置田产,而且还有些旁支子弟经商。这东西若是精巧经用,能体现他丞相气派,倒也当得一千贯。
“让他每样送一座去府中,我要细细把玩。”史弥远又吩咐道。
他是大宋丞相,自然与普通富贵之家不同,那管家得了吩咐,便又进了店铺。史弥远踏了一下轿底,轿夫得了暗示,立刻起轿,抬着他离开。
“也不知此物自何处来,倒是个赚钱的买卖。”史弥远心中如此想,然后摇了摇头,将这事抛到脑后。
与前朝国都中宫城多居城北不同,临安因是临时行在之故,宫城居于城北,独揽凤凰山,史弥远自家府邸在庆元府,那是当今天子赐地建的,名为“大观文府”,但因为他常年居于临安的缘故,在临安城中,也有他的丞相府邸(注2)。暖轿一路行来,史弥远心中长长吁了口气,觉得这些日子令他烦恼伤神的事情,似乎消失了许多。
“古人忘情于山水,我却是忘情于市井。”下得轿子,他对迎来恭候的家中西席余天锡道。
余天锡不过三十出头,微微有须,他字纯父,家中与史家是世交,他的父亲余涤曾被史弥远之父史浩聘为家塾塾师,到得他这一代,又被史弥远聘为西席。他为人稳重少语,故此虽来史府不久,却深得史弥远信重。他闻言微笑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如相公这般,便只能隐于庙堂之上了。”
“纯父此言……”史弥远笑着摇了摇头,用手轻轻拍着余天锡肩:“若非本相相知甚深,便要说你胡吹乱捧了。”
“学生可不是丁谓之,相公也远胜寇莱公(注3)。”余天锡虚引道。
两人相视一笑,待进屋落坐之后,史弥远道:“今日在御街上倒见着一样新奇之物,本相觉得颇为有用,便让人送来,纯父且与本相一起把玩一番。”
“能入相公法眼,此物定是不俗。”余天锡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看来学生今日得以大开眼界了。”
二人闲聊了会儿,那个管家走了进来,在门口时便深深施礼:“启禀相公,那店家掌柜来了。”
史弥远收住脸上笑容,整了整衣冠,摆出当相丞相的气派来:“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那个掌柜点头哈腰地进了门,也不敢正眼瞧史弥远,只顾得翻身拜倒,接二连三地磕头:“小人拜见相公!”
“听闻贵号在卖一个叫刻钟的物什,据说是了不得的宝物,用的是诸葛武侯木牛流马之机关?”史弥远慢慢地说道:“不知可曾带来,本相意欲见识一番。”
“能得相公青眼,实是小号之福。”没听到史弥远让自己站起来,那掌柜便一直跪在地上回话:“带来了带来了,相公府里管家有吩咐,小人带了三座来!”
注1:史弥远的亲信程覃在嘉定年间为整治湖泊,一次用官钱三万二千贯买田一千亩,此为史实。
注2:宁波大观文府为史实,其部分后来并入著名的“天一阁”,但史弥远在临安城的居所,却未能找到相关史料。
注3:指丁谓与寇准,丁谓为寇准一手提拔起来,两人宴饮时,丁谓见寇准胡须上沾有汤水,便为之抹尽,结果被寇准教训说“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宰相溜须耶。”二人自此反目。
三十四、新血(上)
“东家若是早几日来,还可看到端午龙舟赛,那几日,行在极是热闹。”
见着石抹广彦,郑掌柜脸上便露出安心的笑来,石抹家在大金与大宋都是经营良久,但如同他这般忠心的却是绝无仅有。他仔细端详了石抹广彦,发觉东家比过年时反倒壮实了些,显然,这几个月里他虽是吃了些苦头,但生活得还是不错。
“方才去了一趟御街,这才到你这来。”石抹广彦也不与他客气,对待郑掌柜,他就如同对待家人一般:“小半年未来,临安更是繁华了。”
郑掌柜为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可不是如此,便是这几日里,咱们这里仁坊新开了六家铺子,北面武林坊(注1)又多开了好几家作坊。”
“铺子生意如何?”石抹广彦随口问了一句,他倒不是真的关心自家北货铺子的生意。
“这小半年生意好做些,会子虽是越发不值钱了,不过咱们铺子收的多是铜钱。”郑掌柜拿出帐本,正要给石抹广彦查看,却被石抹广彦虚推开。
“我还信不过你么!”石抹广彦笑道:“算起时间来,明日此时会有咱们两艘船到临安,你且准备准备,找几间大屋子,安置一下船上的孩童,让他们在这住上一夜,后日咱们再雇车将他们送至绍兴去!”
郑掌柜听得面露喜色:“如此一来,多少还了些赵家的人情!”
“如何还得尽!”石抹广彦叹息了声:“若不是郁樟山庄,只怕如今我还守着这小铺子为一日三餐发愁!”
他这话并非虚假,若不是赵与莒赠他万贯,他即便是翻身,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他是极有眼光之人,越是如此,便越觉得赵与莒当日之举了不得,便是一个大人,举手间将万贯家私赠与旁人,也已是了不得的豪客了,何况一介八岁孩童!
“郁樟山庄那位小主人,绝非池中之物。”想到那日里郁樟山庄的交待,石抹广彦便不再多语。
有了石抹广彦的吩咐,郑掌柜自是忙不迭地寻屋找车,他在临安住得久了,做起这些事情轻车熟路,倒不曾花费太多时间。次日,他便去了盐桥河码头,快到午时,将一帮子孩童领了回来。
这些孩童都是石抹广彦自两河两京路寻来的,见着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模样,郑掌柜心中不免有些不忍。那郁樟山庄要这许多僮仆做甚,去年三十余个,今年这次又是七八十个,莫非是转卖与他人?
“休得喧哗,此为大宋行在,不可随意乱闯!”对于郁樟山庄为何要买这许多的孩童,石抹广彦同样也是一头雾水,不过,想到赵与莒能一掷万贯,弄些孩童养着玩儿,也未尝不可能。他家原本是契丹贵族,虽汉化得久了,可总还保有些北方异族遗韵,少有仁慈之心,对这些孩童,便有几分苛厉。不过总算还记得赵与莒的嘱托,一路过来倒不曾凌虐,饶是如此,自胶西上船的近百孩童,也有二十余名沉尸大海,不能活着抵达江南了。
故此,那些孩童对他既敬又畏,听得他喝斥,立刻静了下来。
“东家,这许多孩童,要花却不少铜钱吧?”郑掌柜问道。
“分文不花,尽是白捡来的。你是不知,两河两京之地,如今尽是狼烟,这些孩童,或父母死于兵火,或家人失散于战乱,能被我拾来,实是他们之大幸。”听得郑掌柜如此问,石抹广彦眉宇间闪过一丝狠厉:“大金上有昏君下有佞臣,却害得这些平民百姓遭殃!”
“胡人竟如此暴虐?”郑掌柜目瞪口呆,上回石抹广彦来时还说,胡人还在中都一带与大金僵持,可仅仅数月功夫,战火竟然已烧到黄河岸边了!
石抹广彦摇了摇头,家逢剧变之后,他的心变硬了。因此冷笑道:“我看倒不是胡人厉害,是大金太过无能。不过,胡人打到黄河也是好事,否则我也难借机行事。”
自石抹广彦回来,郑掌柜便想问他此行是否顺利,但又怕触着他伤心之事,一直没有提起,现在听他自己言及此事,便问道:“东家,此行可是顺利?”
“极是顺利,远超我料。”石抹广彦笑道。
他这话倒不是虚言,原本他是想乘着蒙人南下之际,去金国一两个马场,买通监管的军官,带个一两百匹战马南下。但金国局势崩坏,几乎举国都如无头苍蝇一般,人心惶惶之中,不小金国马场官吏都弃职而逃。他发觉此事之后,冒险乘船自黄河上溯,直至大金河东路。因为防着胡人与大夏的缘故,大金在此有数个马场,其中有两个已经被蒙古人攻破,石抹广彦来得正是时候,买通了一个意欲弃职而逃的马场主官,从这马场中赶了六百余匹好马出来,寻了船顺汉水南下直入荆湖。此时大宋便是一匹驽马,也可卖得两百贯,何况是可充作战马的良驹!这批中大部都卖与大宋朝庭,虽说经手之时免不了送出份子钱,可石抹广彦究竟还是打了大金马贩的幌子唬人,大头还是他自家得了。仅此一趟,他便获利十五万贯,赵与莒给他的一万贯,生生翻了十五倍出来!(注2)
他是有心之人,贩马之时便遣人于大金各路搜集孩童,待贩完马后,他便又马不停蹄赶往胶西,在那接应这些被送来的孩童,然后乘海船南下。
这段经历,说起来是极轻松,但其中凶险,却是常人难以想象。且不说他四处打探马场时险些被金兵捕获,也不说他赶往马场时遇着蒙古人游骑,便是赶那六百余匹好马南下,一路上山贼水匪便遇上不下五六起,若不是石抹广彦本身谙熟骑射,带的伴当又是忠心能战的,他的尸骨早就不知扔到哪里被野狗所啃噬了。
“唉呀!”
石抹广彦正回忆自己一路艰辛时,一个孩童突然在他面前跌倒,他冷冷看了一眼,也不去扶他,而是喝斥道:“起来,快起来!”
注1:南宋临安的官营手工业作坊集中于武林坊、招贤坊一带,私营则遍布全城。
注2:此为小说家言,其时贩马获利虽是极丰,却没有这么简单。
三十四、新血(下)
那孩童挣扎着要爬起,但不知是在船上呆久了的缘故,还是身体过于虚弱,挣了两下也没能起来。郑掌柜刚要去扶他,石抹广彦却伸手拦住:“自己爬不起,你扶他一次,能扶他一世么?”
郑掌柜看了他一眼,有些讪然地退开了。
那孩童身后一男孩原本想要扶起他的,听得石抹广彦之语,便也停住手,只是在后边叫道:“起来,起来,云睿快些起来!”
在这一批孩童中,跌倒的是最瘦小的一个,旁边的孩童们都默不作声,唯有他身后那个不停地在叫唤。
“快走,快走!”石抹广彦再次喝道:“休要停下,快走!”
其余孩童们蹰躇着迈步,那个在叫喊的孩童急得眼泪都要出来,地上摔倒的也在不停地抽泣,可他越是急,脚下便越是不听使唤,好容易才站起,膝盖一软又趴在地上。
石抹广彦神情冷竣,目光之中丝毫没有同情。他自一个伴当手中拿过鞭子,挥手便抽在那个叫喊的孩童脖子上,那孩童一缩脖子,鼻泣眼泪挂了一脸,却不得不迈开步子,一步三回头地望着那个跌倒的孩童:“云睿爬起来,你快爬起来啊!”
“我要爬起来!”被唤作云睿的男童尖声叫着,终于再度爬起,跌跌撞撞地向前冲了两步,可又再度摔倒在地上。不过这回,他倒是很快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跟上队伍,到得孩童中间又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好在被开始叫他的那个男孩扶住了。
发觉石抹广彦冰冷的目光扫过来,那个男孩大声道:“他能走,他在走,不要丢下他!”
这个男孩给石抹广彦留下极深的印象,他哼了一声:“秋爽,你倒是好心肠。”
秋爽倔犟地昂起头来,与石抹广彦对视,石抹广彦挥动着手中的鞭子,甩了几下,却最终没有打下去。
这些孩童从北国战乱之地,来到这江南最繁华之所,看得街上人潮如织,两边店铺栉比鳞次,听到商贩叫卖声此起彼伏,大车的轳辘声、船桨的破水声皑乃应和,都是看得呆了,脚步不免有些慢,石抹广彦最初还发声催促,甚至挥动鞭子抽了几鞭,但后来想想也罢,他们历经艰难才到得这繁华之地,去了郁樟山庄还不知会是何种光景,要看便让他们多看一眼。
这数十个孩童行在临安街道之上,倒不特别引人注目。临安繁华,富户贵室多有购买僮仆者,官府虽是三番两次颁出禁令,然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乃我中华数千年惯例,故此人伢奴贩,在临安城中也不少见。石抹广彦经过剧变之后,面容枯槁瘦削,加之目光冷厉,倒与那些人伢奴贩如出一辄。一路之上,便不断有人拦着询问,这些孩童价钱几何,都被他一一打发了。
也有在临安贩人的人伢行首前来探问的,待得知这些孩童并不在临安发卖,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石抹广彦如今手头阔绰,乘着中原大乱之机,招揽故旧,随行的伴当便有一二十个,故此一般的游手倒不敢轻易上前招惹。
石抹广彦心中也有些顾忌,不敢在临安城多做担搁,次日一早,便命人套车将这些孩童送往郁樟山庄。待收拢人口时,却发觉秋爽与昨日摔倒的那孩童仍在屋中未曾出来。
起初石抹广彦只道两人是乘夜逃走,还不以为意,不过片刻之后,前去察看的伴当回来道:“东家,那两小子一个病了,一个在照看他。”
石抹广彦皱起眉,北人南来,多有因水土不服而病倒者,不过,他们这一路行来,那些体弱的早已被扔入海中,到得临安,竟然还有生病者。他略一踌躇道:“叫那个好的出来,那病的先留在此歇着。”
“叫过,抽了两鞭子,可那好的就是不出来。”伴当苦笑着道。
石抹广彦哼了声,不必问,他便知那个好的是谁了,必是秋爽。他转头看了看,郑掌柜正低声念佛,石抹广彦知道他是吃斋信菩萨的,心中微微一软。若不是这个郑掌柜一心向善,自己家破人亡逃至江南来,便只有残躯一具,若不是郁樟山庄那小主人仁慈仗义,自己失了家中产业便只有空手两只,便是瞧在他们的份上,自己也该有份善心才是。
算是为他们积些阴德,以报他们恩情吧,至于自己,只要能替父亲家人报得血海深仇,便是堕入阿鼻地狱也是在所不惜!
他快步进了孩童们住的屋子,这屋子本是临时找来的,虽是够大,却极为粗陋,好在江南五月天气暖和,孩童们都是打地铺,相互堆挤也不怕冷着。石抹广彦一进屋子便嗅到股臊臭味,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
“他怎么了?”见到秋爽端着个不知哪来的破瓷碗儿正在给那个病倒的小子喂水,石抹广彦问道。
“他病了,烧得厉害,大爷,求您了,给他请个郎中吧!”秋爽眼中含着泪,放下碗合起双手给石抹广彦跪了下来:“大爷,如今是在城里,不是在海中,求大爷不要抛了他!”
石抹广彦嘴角抽动了一下,在船上之时,因为将那些重病濒死的孩童扔入海中,他在这些买来的孩童心中,与凶神恶煞只怕没啥两样了。
见他不语,秋爽连着磕头道:“大爷求您,请来郎中将他治好了,小的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达大爷恩情……”
“嗯,你有牛力大?还是有马跑得快?”石抹广彦冷哼了声:“俺要你做什么牛马!”
“大爷!”秋爽抬起头来一脸哀求。
“你这小子虽生得丑陋如鬼,却是有一副菩萨心肠……”石抹广彦低声喝斥了一句:“昨日瞪着俺时不是还挺倔的么,今日就这模样,你陪着他一起,这小子……是叫李云睿吧,既是到了这里才病倒,便算他命大。郑掌柜,替他寻个郎中来!”
跟在他身后的郑掌柜干净利落地应了一声,立刻出了门去派人寻郎中。那秋爽一边磕头一边千恩万谢,石抹广彦哼了声,不再理他,转身出了门。
隐约之中,秋爽似乎听得石抹广彦说了一句:“但愿这两小子,日后也有这般运气。”
三十五、迎新(上)
得知石抹广彦来了,赵与莒心中甚为欢喜,自除夕一别,已经五个多月过去了,石抹家在临安的铺子,虽然每月都会遣人来通声气,但对于这位东家的行踪去向,却也总是说不清楚。赵喜在赵与莒面前已是不只一次抱怨,说那一万贯恐怕是打了水漂。
初时赵与莒还为石抹广彦辩解几分,一个能在如此凶险境遇中脱身逃出者,必是心志坚定之辈,应当不会有意诓骗,况且那一万贯原本就不打算有何收益,纯粹是赵与莒有意助石抹广彦一臂之力罢了。但到后来,赵喜说得多了,赵与莒干脆找些事让老管家去跑,将他从自己眼前支开,免得总听他唠叨。
“这位石抹东家果真是信人,小老儿虽是年纪大了,眼睛却还好使,早就知道他不会诓骗俺家。”将这消息说给赵与莒听的,正是赵喜,只不过此时他早将自己先前的怀疑忘得干净。
“老管家年纪虽是大了,可无论是身子骨还是眼睛可都不老。”对于这位忠心的世仆,赵与莒在某些方面还是极为优容,赵喜也极明白,虽是偶尔有倚老卖老之处,可对家中孩童的管束方面,他从不置言,这一点,他便比小翠要聪明得多了。
“那信使说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大郎,小老儿出去迎接?”
赵与莒沉吟了会儿,他自觉有?br />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