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当初两人争权时那种你死我活的尖锐对立了。
魏了翁也看到了史弥远,还有史弥远身边的崔与之,他惊疑不定,这么重大的事情,他一点风声也不曾听到,难道说天子要重新起用史弥远?
他已经在心中想着该如何进谏了,与此前不同,这次天子若是不听从劝谏,那么他只能求见,史弥远这等人物,只要给他一根枝,他便能爬上来,那样的话,大宋来之不易的局面便要化为乌有,无论如何,哪怕是死谏,也不能让这种情形出现。
这便是赵与莒让史弥远回来的第二个目的了,经过六年的快速发展,大宋上下,主要是朝堂之上有一种懈怠心量,总觉得中原已复,在军事上对周边各国都占有绝对优势,故此似乎可以文恬武嬉高枕无忧,将史弥远放出来,便是提醒他们,莫要以为眼前这一切便是万古长存,只要出现一些政策上的偏差,那么中兴的大好局面,转瞬间便不再存在了。
郑清之面色甚为尴尬,他心中暗暗埋怨自己,不该喊出声来。若是未曾喊出声,那么他现在便可以装着不知道,寻身边其余人聊天,而不至于处在现今这种进退维谷的境地。他是天子近臣,自然知道赵与莒没有起复史弥远的打算,但他又曾是史党要员,深受史弥远提拔之恩,若是此时不上去与史弥远见礼,未免会有忘恩负义之讥。可当着这许多人面前,他上去见礼,又会不会遭至讥议?
郑清之相当爱惜羽毛,旁人看来只是一瞬,实际上在他心中却是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向史弥远行来,恭敬地做了个揖:“史相公。”
“相公二字再也休提,如今你才是参政,我不过是一介布衣。”他心中的矛盾,史弥远感同身受,在得知郑清之成了参知政事的时候,他还暗恨郑清之,当初郑清之在最后关头倒向天子,使得他掌握的禁军将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捕,但现在再看到郑清之时,史弥远猛然想到,若是自己不曾离朝,郑清之此时哪能得成参知政事。
“文叔,好生做事,侍奉陛下,勿要学我。”满腹感慨涌了上来,史弥远勉强说了一句,便黯然无语。
第二个上前来与他招呼的是余天锡,他原本是史弥远幕客,与史弥远的关系也非一般。史弥远知道他是知临安府,想到自己眼中所见的临安情形,也不禁接连点头:“纯父做得好,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纯父如今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有二人带头,朝堂中与史弥远多少有些交情的便纷纷上来招呼,史弥远甚至看到退休致仕的薛极,只不过二人如今仇恨已深,薛极并未理会他,他自然也不会凑上去。他环视四周,发觉少说有一大半官员自己不认识,想来这七八年天子整顿朝堂,当初的史党已经是烟消云散了。
这是赵与莒的第三个目的,通过召史弥远回来,向朝臣宣告史党已经不存在,如今朝堂上不再有党派之争,谁若想掀起这个争执,结果便是被流逐海外,过七八年才被放回。
对于赵与莒而言,革新进入第八个年头,这也是进入最关键的时期,他要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推进并巩固大宋的革新成果。
“陛下传史弥远进见。”
崔与之跟着史弥远身后,见打招呼的人也只有那么十余位,心中也不禁有些唏嘘,史弥远权势倾天之时,满朝之中倒有大半都是史党,如今却只余下这么十几个人在朝,不知不觉中,史党成员已经被从朝中清除出去了。
史弥远出现在新春国宴上对于朝中群臣来说是一个无声的触动,虽然不知道崔与之将史弥远引至陛下面前后,陛下与史弥远说了些什么,但是魏了翁在回去之后还是立刻准备了一份奏折,弹劾史弥远擅离流窜之地。这只是他试探性的动作,想看陛下会不会起复史弥远,奏章入内后不久赵与莒便召他入见,他入内时是满脸沉重,出来时则是满面轻松,那些善揣摩人意的小吏立刻明白,史弥远不可能被起复。
但不管怎么说,史弥远回京达成了赵与莒的目的,朝中的史党算是彻底成为历史,而所有的朝臣象是被针扎了一下般,都绷紧了弦,全力开始处置公务,特别是随着春天的到来,北伐计划已经被更多的官吏所知道,为北伐做的准备也就更为细致,一车车的棉被、药品和粮食,被送到徐州,再从徐州转运往大名府。
这其中采办费用,便让人看得口水直流,而且传闻说,此次北伐之后安抚辽东,派驻宿卫,都需要大量的棉衣棉被,这几年才兴起的棉织业,象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一般,集体地兴奋起来。
棉织业在大宋目前的工业系统之中算得上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产业了,一来是它的市场广大,整个大宋一亿四千四百万人,所穿衣服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市场,虽然大多数百姓还只能穿手纺的麻木,可现在至少有十分之一是消费得起棉衣的,而且这个数字还在以每年三到四成的速度迅速递增——这也与大宋工业人口数量增长大致相当。巨大的市场带来的自然是巨大的利润,原先徐州左近的农场都收获颇丰,纷纷改粮田而种棉花,官府派人严格督促,才确保了种植粮食的耕地数量不曾锐减。而中原地带因为兵火的冲击,再加上原先占有大量土地的女真贵族被纷纷剥夺了土地,大片的田地等待开发,许多“聪明”人便想方设法跑到中原去圈地开集约化的农庄。
赵与荃便是其中之一,上回的宗室风波不过是他计划中的一环罢了,能从天子处得到好处最好,得不到好处的话,那他在泉州生意结束时在京西行省买来的万亩田庄便派上用场,他从流求制造局购得全套的棉纺机械,甚至咬牙花高价装了蒸汽机,在洛阳开办了他的棉纺厂。
但他此刻,却没有因为生意更好做而感到高兴。
洛阳原是数朝古都一代名城,但经过金国的乱政与蒙胡的暴虐之后,如今全城人口只余十数万,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赵子曰、真德秀的本领,这座城市的恢复远不如徐州和汴梁那么迅速。故此,在初春的漠漠轻寒之中,那些枯树残垣显得分外凄凉,便是行走在街上的百姓,看上去也有气无力的模样。
马车跑在泥路上,因为积雪刚化,所以道路分外难行,赵与荃心中越发的懊恼,开始怀疑自己在洛阳办厂是否正确了。
“这该死的道路,官家也不派人来修修……原以为徐州到汴梁的铁路通车之后,接下来便是要修汴梁到洛阳的,可如今这般看来,先得将这官道修好才能说铁路……”
夫人在马车里不停地唠叨着,自泉州到临安,他们乘的是蒸汽船,自临安到徐州,他们坐的是火车,自徐州到汴梁,他们经行的是混凝土路,这都非常方便舒适,至少与从汴梁到洛阳比要舒适得多。
“闭嘴,再喋喋不休,便将你赶回泉州去!”赵与荃心情原本就不好,听得夫人这般唠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喝了一声。
夫人闭紧了嘴,安静了片刻,也只是片刻,然后又开始唠叨道:“这都快是三月光景了,泉州府的桃花都开了,可这京西还刚刚化雪,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咱们好生生在泉州过,便是穷了些,也总吃穿不愁,何必匆匆忙忙往京西跑?虽说皇陵在这儿,可靠着皇陵难道说便能多……”
“让你闭嘴!”赵与荃猛地踢了马车一脚,里面传来一声惊呼,然后终于静了下来。
将裹着身子的棉袄紧了紧,赵与荃从马上下来,虽然穿着棉衣,可风还是吹得他骨子里透凉,步行了一段距离,流求产的橡胶雨靴踩在半雪半水的泥地里咯吱咯吱响,他心中的懊恼更甚了。
或许,象赵希琥那样跑到南洋去种橡胶,才是真正的好路子,在南洋去占个岛,种上几万亩的橡胶,便可以称王称霸,只要不僭越不谋逆,在那岛上自己说话比官家还要管用……
他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赶到了一边,宗室们如今是各谋出路,但敢于象赵希琥那样跑到海外去的百中无一,大多数还是留在两浙,象赵与荃这般跑到中原故地来的已经少了。
望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山脉影子,赵与荃叹了口气,那一带应该就是大宋南渡前的皇陵,七帝八陵尽在于此,但愿这些祖先们能够庇佑他这个后世子孙,让他能在中原故地闯出一条路来。
三零二、设局
当一长列的马车抵达丁村时,赵与荃的艰难行程总算告一段落。
丁村离洛阳城约有三十余里,若是修通了混凝土路面,那么骑着自行车也就是两个钟点便可跑上一次,赵与荃的农场便在此处。他夫人指挥着仆人收拾家当的时候,他迫不及待地跑到了农场之中,望着无边无际的田野,一路上的不快尽数烟消云散了。
从今以后,他便要扎根于此,农场在乡间,工厂在城里,无论朝堂上政治如何变化,他都可进可退,比起那些指望皇家发放铁杆庄稼的宗亲,岂不胜过百倍!
想到这里,赵与荃面上露出了笑。
“老爷,要不要见见佃户?”
见他神色高兴,原本心中忐忑不安的管家也放下了心,凑趣地问道。
“唔,你唤他们来。”赵与荃背着手道。
他在这里有万亩田地,前年十月底买下的,去年来始募佃,如今已经收了一季的棉花。万亩田地中有一千五百亩用来种口粮,另外在那些小丘、缓坡上种上了玉米,其余八千五百亩则是种棉花,每亩产棉约是十五斤(宋制),以五十斤为一大包,共有棉花二千五百大包。折合成钱钞,便是五万贯以上的收入,若是在自家的工厂里织成棉布,收益更会到十二万贯以上……
想到这里,赵与荃美美地笑了起来。
若不是买田开厂将他的积蓄掏空了,他还想再开一家成衣厂,将自家产的棉布再织成成衣拿出去卖,便是一家一二十人的小厂,这中间又有万贯以上的收入呢。
见佃户时,佃户们战战兢兢的模样让赵与荃很是威风了一把,回到家中,夜里还难得的和夫人亲热了一回,而不是宿在小妾处。接下来的半旬,他的欢喜渐渐被一种焦躁取代,每日在丁村与洛阳之间跑来跑去的时候,这种焦躁便会变成心火,煎得他五内俱焚。
原因无它,在洛阳可以看到一份新的报纸《大宋商报》,与《时代周刊》等报纸关注学术、政策和舆论导向不同,这份日报在商言商,全是赤裸裸的各地商务信息,比如说,每一期中都有专门栏目公布前日徐州的棉花收购价格、华亭的生丝收购价格、临安的粮食价格等等信息。赵与荃眼见着棉花价格日日都在上涨,商报中关于棉花价格暴涨原因专门做了份专题,得出的结论是需求提高了价格,而不是囤积。与之相对应,却是棉布的价格在下降,下降的原因是产能的扩大,仅徐州一地,便有大小棉纺工厂六十余家,而各州府和商埠,也纷纷有棉织厂开工。棉价上涨本是让赵与荃高兴的事情,可是他的棉花尚未脱籽,就算是脱了籽,他在洛阳的工厂尚未开工,谁知道等他的工厂开工之后织出来的布还能卖得什么价钱!
“老爷,洛阳城里的郎大官人来访。”
这一日他正在刚布置好的书房里生着闷气,忽然管家来报道。这位郎大官人是赵与荃来到洛阳之后结识的第一批朋友之一,名为郎永和,与他一般,也是自南方迁来的,借着光复的时机,在洛阳郊外买下了座庄子,不过他本钱少些,庄子有地三千余亩,全种的都是棉花。赵与荃闻言心中一动,原先二人有个口头的约定,在赵与荃的棉织厂开工之后,要收购他的棉花。
他此刻跑来拜访,莫非是他家的棉花已经脱籽?
“郎大官人好兴致,这般天气里竟然跑到我这乡下来了。”出门将郎永和迎进书房,赵与荃笑道。
“赵兄敢情是在屋中高坐久了,忘了时令,如今已经是草长莺飞之时,正是外出踏青访友的好时节。北人粗鄙,这附近除了赵兄之外,郎某还能去访得谁来?”
听得他连吹带捧的,赵与荃虽然明名言不由衷,心中也不禁有些畅快。二人寒喧了一阵之后,郎永和终于将话导入正题:“赵兄,不知你家工厂何时开工?”
“棉花尚未好……”赵与荃有些为难地道。
“赵兄为何如此死心眼,谁说棉花不好便不能开工?”郎永和露出一丝j猾的笑来:“如今棉价高涨,开工纺棉又有什么收益,倒不如去做棉衣、棉被、药棉,比起纺成棉布的利润岂不更大?”
赵与荃听得心中一动,踌躇了好一会儿,最近棉产品价格走势确实怪异,棉布虽跌,棉花、棉被和棉袄却在涨,而现在各地郎中用于清洗伤口患处的药棉、药酒的价格,也明显在涨。赵与荃不是不通世务的毛头小子,从这个收购的力度来看,定是朝廷在准备一场大战,而要用棉衣棉袄的,又只可能是东北了。这倒是好买卖,只不过朝廷收棉被棉袄特别是药棉,都有明确的质量要求,比起棉布来要细致得多。
这一关却是不好过。
“此事只怕……”赵与荃将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然后便是摇头,郎永和却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朝廷那帮子人,赵兄莫非还不清楚?临安的衮衮诸公便是再清廉,他们又能管得到这京西省来不成?虽说省中大员油盐不进,可这左近小吏,还不都是当初的那些货色么?钱钞开道,有什么难的,赵兄,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只要赵兄有意,我保你的棉花都被收去,而且收个好价钱!”
赵与荃心中大喜,但转念一想:“那郎兄家中的三千亩棉花……”
“实不相瞒,小弟也想搭个顺风船,与赵兄一起卖了。”郎永和道:“除了小弟之外,这左近家中有棉田的,都打着一般的心思,只不过赵兄家中棉花最多,故此托小弟上门,大伙统一要价,油水均沾!”
听得他们都参与进来,赵与荃这才放下心。
离开了赵与荃的庄院,郎永和骑马便赶回了洛阳,他回到家中,早有三个人在家中坐等他的消息。一见他进门,那三人中一个笑道:“如何?”
“自然是成功了,花花绿绿的金元券,哪个不爱?”郎永和大笑道:“借着他宗亲的面子开道,再有曹兄你的人脉,此事必成,诸位手中棉花够不够,要不要乘着运作此事的机会,再到各地去收上一些?”
“打年前发觉往徐州调运粮食物资时,我们便开始准备了,如今左近能收的都被收了。”一人道:“量上是弄不出什么花样来,现在就得想办法让朝廷在质上定位高些了。”
众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姓曹的,姓曹的拍着胸脯道:“此事便包在我身曹满屯上,既是有宗室扛这个黑锅,我们还怕什么?”
众人自是一片恭维,郎永和心中却是冷笑,此人不过是生了个好姐姐,有个姐夫是实权小吏罢了。
送众人出门之后,郎永和想了想,没有立刻回自家,而是背着手在洛阳街头行了会儿。莫说与临安、徐州比,便是与同样是两年多前收复的汴梁比,洛阳的街头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街上行人并不多,乞丐却不少,灰扑扑的土路两旁,时不时可以看到他们呆头呆脑的身影。
“这贼厮鸟的城市,便是寻欢作乐的销金窟,也当不得两浙路的一个县城。”郎永和骂了一声,叹了口气。
京西省再往西便是陕西省,那边的情形与京西相差无几,贫者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他正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街头高喊:“快报快报,汴梁、徐州招工,凡有力气又勤快之人,皆可随我来报名,到得地头便发安家费用,保你两年置房三年娶媳五年便可回家买地做个富足翁!”
那高喊之人不过二十余岁的模样,尖嘴猴腮,单从外表来看,绝对看不出是个可靠的人。但他手中挥舞着一叠纸片,那都是金元券,虽然看票面都是面额极少只当一文的小钱儿,却仍然让街边的乞丐们眼睛红了起来。片刻之间,便有一大群人围了过去,吵吵嚷嚷的,纷纷自夸自己勤勉力大。
郎永和觉得好奇,汴梁徐州缺劳力之事他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何时招到洛阳来了。他也顾不得乞丐肮脏,挤进人群中去看热闹,只见那个尖嘴猴腮之人大模大样地搬了个小木凳儿坐下,自耳边摘下支笔、一盒印泥,他身边还有个伴当,正从个布口袋里拿出一叠子纸来。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这便是契约,会写字的只要在这上边签上字,不会的只要报出名字我们代写,然后再按上一个手印,那么你便可以成为汴梁或者徐州工厂里的工人!”那尖嘴猴腮者道。
于是至少数十只手都伸到那人伴当处,郎永和也拿得一张纸,还未仔细看,就听得一个好事者念了起来。
“本人志愿进入徐州有福厂,服从厂方工作安排……”
那人念得嗑嗑巴巴的,郎永和等不及,自己摊开纸看,却是几家徐州、汴梁工厂的录用契约,契约里一大堆规定,总之无外乎所有被雇用者都得服从东家,若有纠纷须向东家提供高额赔偿,再就是东家给予一定的安家费用之类。放在临安、华亭和金陵,乃至在徐州、汴梁,这样的条款对于被雇用者都过于苛刻,可放在洛阳这一带,大量的劳力无所事事,乃至成为乞丐,总不过是受人使唤,只要管吃管住,到哪儿都不是效力?
故此,人群中立刻有人大叫“我我”,拿了笔便签上自己的名字,再用印泥按了手印。立刻那尖嘴猴腮者上前发了两张金元券与他,那人便兴奋地挥着两张少得可怜的纸币:“真的,真的,果然是真的!”
有他带头,跟上来的人便多了,一堆人都冲上来,不过都是些不会写字的,央着尖嘴猴腮者代写了名字,然后按上手印,片刻之间便有十余人报了名。郎永和目光打了个转儿,发现这些人大多是街上的游手,心中便有几分明白,这些人多是雇来的托儿吧。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那尖嘴猴腮者见别人不再交那纸,急得头上渗出了汗,又开始耍闹起三寸不烂之知。郎永和想看他究竟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便在人群中也不离去,只等着看热闹。
“知道汴梁、徐州么,汴梁这二年,真公德秀治下,早就不是大金朝时的晦气了,汴梁城中有一百二十余万人口,开了六七十家工厂,这些工厂都缺的便是劳力!”那尖嘴猴腮者声嘶力竭地吼道:“每家厂子不唯招身强力壮的男子,还招些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知道为啥么,便是配与这些男子为妻!你们只要按了这个指印,不仅生计有了,便是娇妻美妾也是十成十的定了!”
“你看我,你们看我!”说着说着,他便指着自己:“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睛,见过比我更实诚和善的人么?我这种人,如何会说谎?听我的没错,你们早一日进了这些厂子,便早一日可以享福!”
“饭管饱么?”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人群中响了起来,郎永和瞅了那人一眼,却见是个骨架粗大的汉子,看眉眼不过是十九、二十岁的模样,虽然骨架长得粗大,却没有什么肉,显是饿得慌。
“饭管饱?何止饭管饱!”那尖嘴猴腮的象是听得什么笑话一般大笑起来:“莫说饭,便是油汪汪的红烧肉,那也是管够!”
“俺食量大,真管够?”那骨架粗大的汉子又问道。
“自是管够,开厂子的还怕你大肚汉?你食量再大,一餐能吃掉头三百斤的大肥猪么?”尖嘴猴腮者有些不耐烦,将那纸一甩:“还有没有去的,有去的立刻报名,错过这村可就没下一店了!”
“我可以带我老祖母么?”又一个声音道。
郎永和向那边望去,却是一个穷儒生,身上的衣襟补丁打着补丁,人也甚是瘦弱。见他这模样,尖嘴猴腮者怔了怔:“我说秀才先生,你莫来捣乱,这是咱们苦哈哈卖力气的人的生计,你也来凑什么热闹?”
那穷秀才掀起袖子,露出干柴棒般的细胳膊:“我有力气。”
“你便是再有力气,也应去好生读书求个功名,来这做什么?”尖嘴猴腮者面上神情多少有几分尴尬,显然是不情愿这个读书人也掺合进来,郎永和淡淡一笑,读书人脑子比起粗人要好使唤,这人尖嘴猴腮者,应是怕穷秀才看出什么破绽来吧。
“实不相瞒,家中严慈早逝,老祖母将小生拉扯长大,如今换了朝廷,原先的功名作不得数,小生又不善生计,家中已快无米下锅。”那读书人倒是坦然:“若是小生一人,只当是不食周粟罢了,可老祖母总得奉养,若是允许小生带着老祖母,小生愿为贵主人效力。”
尖嘴猴腮者还待答话,旁边一人凑在他耳边嘀咕了两声,那尖嘴猴腮者喃喃嘟囔了句,然后道:“你老祖母自是不能带的,不过我可给你三十文的安家钱,念在你读书识字份上,比起其余人多上十文,今后你的工钱,可以寄回来奉养祖母,你看如何?”
那书生忙不迭道了谢,借来笔,在契约纸上写下“卢瑟”二字,放下笔时仰天长叹了一声。
“秀才先生,帮俺也写个名字!”先前那个粗大汉子挤过来将纸交与他:“俺叫唐十力!”
郎永和看到这里,觉得热闹已经看完了,他看了那卢瑟与唐十力一眼,这些落入彀中的人,今后再也看不到了吧。
三零三、入套
与卢瑟等人一起的,共是四十九人,这个数字已经不算少,近五十人走在一处,能够占住半条街。卢瑟虽然落魄到要与这些目不识丁的粗人一起抢食的地步,心中终究还是有几分愧意,行走的途中默默不语,倒是唐十力,因为感激他为自己写了名字,故此憨憨地跟在他身边,时不时与他说上两句话。卢瑟一方面不耐,另一方面又感于他的赤诚,偶尔也与他说上几句。
这个年头,象这般赤诚之人已经少了,谁不是满肚子的自家算盘,只想着自己?便是官府,便是朝堂,便是天子,又有谁会管自己这样死老百姓的活路?
想得此处,卢瑟的目光不由得向人丛中的夏小三瞄去,这小子才十三岁,长得瘦皮瘦骨的,与只猴子没有什么差别,竟然也被拉了进来,为的不过就是厂子里有口饭吃——若是圣天子在上,那么这般小子应该是承欢于父母膝下的,何至于此!
“南人最无信义。”卢瑟在心中恨恨地骂了一句。
虽然赵与莒三令五申,要求地方官吏,特别是新光复的中原官吏要注意民生疾苦,但对于大宋来说,领土面积扩充了近一半,哪里抽得出那么多官吏来。加上也必须考虑到地域平衡,故此一些原先的金国官吏得了留任,而这些人,最大的本事便是盘剥百姓,现在慑于新主威严,不敢下手盘剥,已经是憋得他们坐立不安,想要他们真正爱惜百姓,那可就难于上青天了。
若是任命的主官得力,象真德秀,那么情况还会好些,但遇到一个不得力的主官,洛阳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卢瑟之所以会骂南人无信义,原因在于他当初可是甚为热切地欢迎王师光复,当初大宋军队横扫中原时,军队中派出不少人许诺,要让每个人有生计,让每个孩子有书读,要让老有所养壮有所用。可两年时间下来,洛阳城里虽是开了不少工厂,但对于卢瑟等人来说,他们还是无人关心无人过问的弃民。他们的数量在洛阳城中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洛阳知府看中的是新开了多少厂子能给自己在吏部考评中赚得怎么样的评价,而无生计的老百姓数字,他根本不在乎,反正每日都有施粥,虽然那粥管不了饱,却也饿不死人,饿不死百姓便不会造反,百姓不造反就不必担心上官责任天子震怒,如是而已。
至于处在饥寒之中的百姓数量,是一百五十八还是一百八十四,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样,都只是一串没有感情没有意义的数字罢了。
可对这些饥寒中靠官府赈粥煎熬下去的百姓来说,他们的生活毫无希望。
深深叹了口气,卢瑟又瞧向周围,周围的人倒是一副兴高采烈,仿佛跟着那个尖嘴猴腮的牛二走便是会有好日子过了一般。
至少这个尖嘴猴腮的牛二给了这些人希望……
跟着牛二出了洛阳城,他们便看到一字排开的二十余辆大车,这是那种给工厂拉货的真正大车,拉车的马是大宋与蒙胡交战时缴获的不宜再作军用的战马,当年缴获了十余万匹,尽数低价处理给了民间。
车上现在装的不是货,而是挤得满满当当的人,每辆车上少说坐着六人,多的近十个,看模样也都是招来的人手。卢瑟心中微微一动,竟然为他们准备了大车,想来那工厂待人不错。
他虽然饱读诗书,究竟不象郎永和那般有见识,不能透过这些表象看到事情的实际。象车边上那些个执着各种兵刃,用轻蔑的目光盯着他们的大汉,他便没有放在心上。
“人数不多,牛二,你得加紧了。”坐在大车上的一个独眼汉子哼了一声,对牛二道。
“郑爷,这洛阳城里人难招,毕竟离得汴梁近,除了这些别无去路的,有谁会愿意?”牛二腆着脸在笑:“倒不如乡下,乡下一招,整村的男丁都给找来……”
“少废话,带着你的人上车,虽然还缺了些,但凑和着也成了,咱们动身,还得赶路,早一天到,咱们便少供一天饮食,他奶奶的,莫看一个个瘦得不成样子,却都是大肚汉。”
被赶上大车之后,卢瑟松了口气,这路上还供应饮食,那倒是不错了,他原本还藏着几十文钱,原是想路上买些吃食应急,这般看来,这几十文钱倒是可以省了。
然而到夜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错误,这些人赶车前行,都是有意避开城邑集镇,实在避不过的,也是绕着城外经过。因为连着晴了一些时日的缘故,这道路虽是颠簸,倒还可以顺利前行,马匹又充足,到得夜间时,便已经远离了萧瑟所熟悉的地方。
这是荒僻的野外,这些人升起了火,锅子里煮着米,还有人拿出了罐头,加热之后鱼肉的香味扑鼻而来。当他们大吃大嚼时,萧瑟等人却无人过问。
“饿,饿,不是说管饱么,我饿!”卢瑟已经觉得不对,可唐十力是个憨人,大着嗓子问道。
“牛二,你从哪找来这样一个吃货?”那个郑爷向这边翻了一眼:“没告诉他们规矩?”
“啊,行得匆忙,忘了,忘了。”牛二连连点头,起身便要过来,那个郑爷却拦住他:“你这厮惯会弄虚作假的,为何不去当官,去当官必有前途。”
牛二面上露出一丝谄笑:“哪能,哪能……”
不等他将话说完,郑爷便给了他一个耳光子,牛二被打翻在地,爬起来却一声不敢响。郑爷转过脸,行到唐十力之边,狞笑着问道:“你饿?”
“饿,你们的人说了,管饱的,还有红烧肉!”
虽然卢瑟拉了唐十力几回,可唐十力这个憨人如何时白这其中凶险,他见郑爷走过来,便很是愤愤地道:“你们莫要说话不算数!”
眼见着这群人抓着兵刃行将过来,有点眼色的都知道事情不妙,他这个憨人却还在些聒噪,卢瑟心中暗暗叫苦,却向旁边移了移,还向郑爷笑笑,表明自己与这憨人不是一伙的。
虽然有感于唐十力的赤诚,可是为了这样一个没多少交情的人,便自己去面前手执兵刃如狼似虎的凶徒,卢瑟还没有这种觉悟。
“这厮身强力壮的,瘦虽瘦,却可换个好价钱。”一人在郑爷身后道。
郑爷回头点了点头,唐十力再蠢也意识到不对了,但看着郑爷回头,也不在意,便在此时,郑爷猛然飞腿,一脚踹在他胸前,将他若大的身子踢飞了出去。
“给我打。”不待唐十力爬起,便有两个汉子将他按住,郑爷一声令下,立刻有人上来踢打,唐十力最粗还大叫“为何打我”,后来大约是嘴巴挨了拳脚的缘故,喊出来的声音都不清楚了。
“你们这些猪仔听着,你们已经签了契约,服从厂子安置。便是到了官府里打官司,你们这些穷措大也都没有理可讲!”
“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们识相一些,自然会少吃些苦头,干个十年八年的,攒足了钱便可回乡过好日子,可若是象这厮这般叫叫嚷嚷,轻则挨打,重的……太爷就不说了,你们晓得会如何!”
郑爷威胁众人时舔了一下唇,让他面色在火光中更显得狰狞。
“每日早上自然会给你们一餐,象你们这些狗东西用不着吃得太饱,吃多了便会撑得慌,便会胡思乱想!如今咱们有马车,你们只管在车上睡觉便是!”郑爷又冷笑了声:“若是哪一位自认英雄了得,受不了这委屈的,不防来试试郑太爷身手,或者按着契约,赔郑太爷五百贯便可走人!”
那契约中确实有条款,凡是因为某方原因导致契约不能执行,责任方便要与另一方赔偿五百贯。最初时卢瑟觉着这可以约束厂方,现在想来,却是一个契约陷阱,这些签了契约的人,都是浑身上下凑不出两贯钱的苦哈哈,去哪儿弄这五百贯来赔偿?
他心中暗暗叫苦,自知上了贼船,便想要设法脱身逃走,那郑爷却又道:“你们这洛阳来的一窝猪仔都给太爷小心了,相互盯得紧一些,若是有一人逃走,郑爷便找你们全部的麻烦,不唯皮肉上要吃些苦头,以后在厂子的工钱,也莫怪郑太爷先替你们扣下,谁让你们干活不卖力气,按着契约,太爷有权扣你们的工钱!”
这话说出来,卢瑟那寻机逃走的心思也彻底没了,那契约中确实有一条,便是若工厂安排的活计,受雇者无法完成,那么便要扣除受雇者工钱,便予相应责罚。当初他签这契约时,却不曾想“工厂”交与他们的第一个活计,竟然是相互监视不让逃脱。
他自己便是不想做这种事情,可人心隔肚皮,安知其余人会不会如此?
见众人都被镇住,那郑爷又哼了声,吩咐道:“莫打死了,也莫打残了,那小子少说也值当五十贯,轻易打坏了,谁赔太爷钱?”
那些大汉都笑着停了手,将被打得满脸是血的唐十力扔回车上,就扔在卢瑟身边。
唐十力给打惨了,哼哼叽叽地好半晌,等那些大汉都回去吃喝后,卢瑟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好睡下,又喂了他两口水。其余人都避着他们,倒是那个叫夏小三的少年被挤过来与他们靠在一起。
“我听闻到了徐州,象我这样的都可以入学堂,每餐都有一个红心大鸭蛋,到时候我去学堂,料想工厂不会去学堂抓人。”夏小三悄悄对卢瑟道:“卢先生,你到时也可以去学堂教书,岂不胜过在工厂里卖苦力气?”
卢瑟苦笑了一下,这夏小三虽是早熟,终究还是个孩子,以这些人的行事手段,他们真会将众人带到汴梁或徐州么?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懊悔,以往的时候赚不到钱奉养祖母,他还保持着读书人的傲气,只觉得这是自己怀才不遇。可现今,跟着这伙凶人走在乡野之间,连方向都弄不明白。
第得第三天,他才知道自己等人走的目的地根本不是徐州或汴梁,而是北边的河东行省。
众人便这样一连行了十余日,每日早上他们有一餐粥,每隔三日晚上还有一餐粥,这些押送他们的汉子拿捏得很准,保证他们饿不死,但又不让他们有气力。每天除了在大车上打盹外,他们再无精力去做其余事情。
炎黄七年三月初八,他们一行终于到了目的地,河东省珙桐县。
这是一片山区,大车在山路上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子,将他们拉到一个大庄院前。瞧那庄院前的混凝土路,倒比洛阳城里都显得齐整,只是路边上黑乎乎的煤粉,使这里显得肮脏。放眼过去,庄院左右都罩着一层黑茫茫的灰尘,便是气味,也呛得人胸口发闷。
“我呸,每每到这里,便觉得喘不过气。”牛二那日被郑爷掌了嘴,这几日都很是老实,可到了这庄子前面,他又开始嚷了起来:“在这呆久了,便是吐的唾沫都是黑的,我料想此地之人便是心也被那煤熏黑了。”
“闭嘴,你是想和那花绿绿的金元券过意不去么?”郑爷低喝了一声。
“不是说……不是说我们是去汴梁的工厂么?”卢瑟此时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这个时候再不分辩,便没有分辩的机会了,他?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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