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炸了敌军主将,岂不更胜过炸上一两门大炮?”郑冠群兴奋地道:“听我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临阵应变原是常理!”
他胆子大是惯了的,霍虬看了他一眼,还有些迟疑。郑冠群沉下脸来:“没胆子做?老子担了全责,若误了事,老子去受军法,与你没有干系,如何?”
“谁怕了,谁没胆子了?”霍虬哼了声:“你若小看我,信不信我将你从这上头扔下去!”
他一边说一边调整航向,郑冠群眼见朝着敌军主帅过去了,心中甚是兴奋,也忘了与他争执。
“大人,快退,那怪物冲咱们来了!”
一个亲兵看到飞艇飞来,一手抓着伊喇哈布,情急之中,他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伊喇哈布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只是喃喃地说了声“完了”。
确实完了,金国原有冯元朗那般的勇士,可在宋人火药武器前,个人武勇已经完全不值一提。金国好不容易学着宋人造成了大炮,可宋人却又有了空中飞行的武器。伊喇哈布觉得大金就象是一个精疲力竭的追逐者,好不容易赶上目标的时候,却发现目标又在前方老远了。他知道铸成火炮已经是金国的极限,原本以为这可以拉近与宋国武器上的差距,再凭借出其不意的偷袭、蒙元的相助,就算不能灭掉宋国,至少可以延缓一下金国衰亡之势,然而,这两日的青龙堡之战,让他这最后的幻想也破灭了。
那亲兵见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也不管许多,起身跃上他的马,在背后夺过缰绳,拍马便走。他护着伊喇哈布一走,原本还努力保持秩序的亲兵队便也顺势退了下去。唯一约束金兵溃败的力量也消失了,金兵的撤退象退潮一般干净,郑冠群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幕,不住地骂着霍虬:“便是你迟疑,到手的功劳也叫你放跑了!”
金兵三面围城,原是打着围三阙一的把戏,西城处一溃,其余诸面自然跟着溃败下去。秦大石在城中见着这一幕,抓着旗帜正要举起,城中的罗安琼极是兴奋,知道轮得自己出场,但秦大石又将旗帜收了回来。
“不成,金人此次攻城过于有恃无恐,怕不仅是有炮那么简单,他们起初想引我出城交战,攻城时围三阙一,都是因为他们认为野战有更大的把握,他们野战定然还有埋伏,或者是一支精锐骑兵……”他心中暗暗想,打消了派罗安琼出去追击的念头,反正获得了胜利,金军不退下去整休个两日,便再也无力攻城,“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若是想与金人大战,徐州城下还有的是机会。
罗安琼眼睁睁见他又将令旗收起,愤愤然一挥手,他知道秦大石看似老实,实际上比谁都固执,故此也不去找秦大石理论,自马上跳了下来,寻了处干净些的地方躺下便睡了。他到现在也支撑了两日一夜,早就疲惫至极,这一躺下,片刻后便是鼾声如雷。
就在青龙堡外,一处缓坡上,孛鲁在马上昂首而顾。溃逃下来的金兵让他面露不屑之色。
“这便是号称金国精锐的将士?”孛鲁之后一个蒙胡年轻贵戚不屑地道:“以数万之众攻万人之城,竟然溃败如斯!”
孛鲁回头望了他一眼,目光冷冽如冰:“成吉思汗以十五万之众攻二万人的城寨,同样溃败如斯!”
若是汉将如此说来,那蒙胡贵戚必然要咆哮反目,但孛鲁不唯位高权重,本身也如他父亲木华黎一般是蒙元宿将,他这话说得那贵戚只是面红耳赤,虽然还不服气,却不敢再说什么了。
“看来宋军谨慎,并未出城追杀,算是他们又胜一着。”等了好一会儿,见连行动不便的伤卒如今都被架了来,孛鲁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金人如此大败,宋将兀自不出,若不是他胆小如鼠,那便是一个极为难缠的人物……对此人,激之挑之乱其耳目惑其心智,这些招数只怕都不会有用……”
“太师说得是,此人若是龟缩不出,只怕便是换了我们去攻城,也只能望城兴叹。”严实同样叹息道。
“遣人去金军营中,责备他们未能如约攻下青龙堡,还妄杀我大元使者。”孛鲁目光闪过一丝狠厉:“那个伊喇布哈不能留了,借着金国之刀杀之,想来今后金将再处置与我大元关系之时,便会谨慎一二了。”
孛鲁并不认为金国的先锋元帅伊喇布哈无能,相反,在现在这种情形下,仍然敢杀死自己派去的使者,还拿两国关系来威胁自己,足以证明他颇具政治才智。这样的人有了与宋国交战的实际体会,只怕立刻会转为亲宋派,而且他对大元的警惕性,也不利于今后大元干涉金国事务,故此,孛鲁遣使者去金营,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火上加油,让金国不得不处死伊喇布哈来结好大元。
见宋军确实不肯出城追击,甚至连侦骑都不曾派出,孛鲁只得下令蒙元部队跟着金军之后后撤。金军的攻城器械,除了火炮外他都见到过,拥有这许多器械的金军都攻不下青龙堡,孛鲁并不认为凭借自己的骑兵便可以夺下青龙堡,他也不愿意在正式攻入宋国富庶之地前使得自己的将士受到太大的损失。
金军收拢溃兵、整顿士气,足足花费了三日时间,这三日里金国的细作前往青龙堡侦察时,却发现堡上旗帜鲜明人影幢幢,时不时传出金鼓操演之声,经夜亦不绝,可第四日金军再度攻青龙堡时,才发觉所谓不停巡逻的人影不过是绑在驴身上的草人,而金鼓操演之声则是被缚在鼓上的羊不停踏在鼓面之上。原本驻使在这里的宋军尽数撤离,那些威力巨大的火炮尽数被破坏。
青龙堡成了一座彻底的空城,金人与蒙胡都什么也没得到。
二七七、三篇文成似峰回
青龙堡前的失利,使得金国不得不调整了战略,原先意欲打宋国一个措手不及,变成了消耗战。一方面,以金军为主力的部队进逼徐州,逼使宋军收缩防守,另一方面,蒙元部队分路抄掠,掠夺大宋的财富。
然而,当他们占领一座座县城时,发现整座城中都是空空如也,工厂里没有了机器,仓库中没有了布帛和粮草,乡村之中也没有百姓可供驱使。
若宋人居住的还是过去那种木结构草顶房屋,他们自然会大肆烧毁,可如今城中宋人一半房屋都是砖石混凝土结构,便是想放火泄愤,也无法将整座城镇烧毁。
金国前锋伊喇布哈因战事不利而被下狱待罪,武仙被任命为新的前锋,此人最善于收揽溃亡,伊喇布哈的败军被他收拢起来,加之他自己补充的,数量不但不曾减少,反而有所增加。自然,这些新增的士兵战斗力,也就与伊喇布哈裹挟来的百姓相当。
临安,夜间九时左右。
“陛下,这是今日最新军报。”
这份军报来得甚急,李云睿直接呈放在赵与莒面前,不象往常一般,是整理过后次日晨再拿来。
“共是三份?”赵与莒吃了一惊,这几日他始终关注前线战事,可是这个时代没有电服,没有电话,前线战事消息传递到后方来,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快则是两日,慢则要三、五日,这还是在他重整了厢兵与驿道后的结果。三份军报同时抵达,让他甚为不安,只怕是连接着的坏消息。
“青龙堡保卫战已经结束,城下伤毙敌军过五万人,敌军溃逃重整,秦大石率部西撤,准备在徐州与敌军再次会战。在金军中发现了蒙胡骑兵侦骑,秦大石判断金军与蒙元合兵,将主攻方向放在了徐州,请求朝廷速发援军。”
第一份军报来自徐州,这也是赵与莒最担忧的一份,徐州之战毕竟是在宋国境内,若是秦大石未能按照计划守住青龙堡,那么后方的百姓撤退转移时间就大大减少。故此,看了这份军报的前半部分,赵与莒松了口气,这样大战之后,自家的损失便不会太多了。军报的后半部分只是证实了赵与莒自己与军事参赞署的猜测,蒙元果然与金国合军了。
第二份军报来自襄阳,军情部门在襄阳的人员发来的,荆襄军区都指挥使赵葵改变了计划,遣大军提前出动,已经在穿越秦岭,准备攻击金国腹地。
“赵葵大约也猜到蒙元与金国合兵,故此抢先出兵,围魏救赵。”赵与莒赞了一句,并未因为赵葵改变军事参赞署原先的计划而恼怒,实际上他也派出孟珙赶往荆襄传令,只不过算时间,孟珙现在还未必到了襄阳。
第三份军报来自耽罗岛,虽然黄河因为天气寒冷而封冻,但海上却仍是可以航行,耽罗岛的王启年传来消息,他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击了。
这几年之间,耽罗岛养的马匹数量极众,已经超过了三万匹,王启年为了开拓新的马场,在炎黄三年初曾亲自去了虾夷岛(今北海道),在击派虾夷岛上的土著之后,更其名为北海岛,于岛上设置了六个居民点,向岛上移民超过三千。北海岛处冰冻得厉害,故此已经不通船只,只有等来年春天才能继续向岛上移放牧民。
三份军报都是好消息,这让赵与莒心情舒畅起来,他起身来得窗前,推开玻璃窗子,看着外头细碎的雪,忽然心中一动。
记得国朝开国时期,曾有雪夜访赵普的典故,赵普其人人品低劣,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论及处置政务,未必比得上冯道这位数国元老。但是有了这雪夜访赵普之事,他的名字便传播于后世,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说法也盛嚣尘上。
若只是凭着半部《论语》便可以治天下,那么孔子当初为何还要举世寻官坐?
“来人,备辇,朕要出宫走走……去崔相公家中吧。”
崔与之今年已是七十一岁高龄,天暖和的时候,他的精神很旺盛,处理政务常常让年轻人也跟不上他的精力,但到得这般天冷的时候,他怕冷,便会呆在家中火炕之上不肯离开。赵与莒为照顾他,特许他在家中办公,他已连续数日不曾朝会,听说身体又有些不适了。
他所居处为朝廷替他修建的丞相府,占地广大,但大多数都被空置,因为他家人比较简单,在临安城中也没有收拢大量仆人,就连亲族来投靠者,也都被他好言好语打发回去。想到这位丞相,赵与莒便忍不住微笑,当官做到他这种程度,倒也是罕见之至,无论是在地方上为官,还是如今入主中枢三载,凡与崔与之同事者,竟然没有一人说他的坏话。即使是他有时耍耍无赖,从天子和同僚那边侵占些他觉得喜欢的东西,也只是作为趣谈雅事被提起。
但他又不是一昧的圆滑,只是到得这般年纪,还保着一份赤子之心罢了。和他谈话时,确实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赵与莒有时会叹息,为何他早生二十年,若是晚生二十年,此时为相,正值壮岁,朝廷中便能更为安稳。
“陛下怎么乘夜来了?”赵与莒亲自驾临,丞相府中的护卫仆从自然不敢阻拦,故此赵与莒径直到了崔与之的卧室之前他才接到消息,慌慌张张地跑来迎接,连鞋子都未穿好。
赵与莒见他穿的鞋子反了,笑着蹲下身去,示意他抬脚,为他换了过来。崔与之刹那间只觉心中血脉贲张,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二十岁血气方刚时的所纪,只恨不得再活数十年,为眼前这位英姿勃发的年少天子继续效力。
起居郎不动声色地用笔在起居注中记下:天子夜访左相崔与之,与之逆履相迎,天子亲自为与之换履,礼贤下士竟至于此。
“陛下如此厚爱,老臣如何能当?”崔与之控制住自己心中的激动,就要深拜下去。
赵与莒一把扶住他,笑道:“朕年年诏告天下,要敬老尊贤,崔卿年高德勋,朕若不敬崔卿,岂不是言行不一之辈?”
见崔与之还待客气,赵与莒摆了摆手:“外边冷,崔卿,朕知道你屋中有炕,快领朕进去!”
明白天子是体谅自己,崔与之深深看了赵与莒一眼,然后躬身迎请。二人入内之后,都盘膝坐在炕上,赵与莒脱了外边的厚袄,笑道:“朕带了一个火锅来,崔卿总得出炭火吧,我们二人边吃边谈。”
赵与莒虽非川人,但喜好火锅,特别是随着大量香料涌入大宋,火锅配料已经相当成熟,在这样的冬天里吃火锅也算是祛寒养生之道。崔与之唤来家人拿来炉火,便有御厨为二人烹制火锅。
“陛下今夜驾临,莫非只是要吃火锅的?”从最初的惊讶和激动中缓过来,崔与之早已恢复如常,他捻须笑道:“老臣这里可不象陛下皇宫中,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儿,陛下想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怕是不成的。”
他也是拿自己打趣,他每次去宫中拜谒赵与莒时,总不忘记夹带些好玩意儿回来,有时甚至去骗皇子与小公主的宝贝儿,偏偏皇子与公主还喜欢这滑稽的老头儿。赵与莒对此不但是默许,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他自己父亲早逝,而且就算他父亲尚在,天家之内无亲情,也不可能成为皇子与公主们的慈祥祖父,一个能替代的人,对于皇子与公主形成比较健全的人格是有极大帮助的。
“崔卿还说这个,如今孟钧与银铃都被你带坏了,到得哪里都要顺手牵羊。”他佯怒道:“便是去了朕的福宁殿,每天朕都得少些物什!”
崔与之呵呵笑了起来,过了会儿,他道:“陛下,徐州战事如何?”
和赵与莒一样,他也非常观注徐州的战事,他知道赵与莒有军情系统的情报网络,比起他这个丞相消息要来得快,故有此问。
“秦大石已经自青龙堡撤回徐州,金人伤亡过五万,我军损伤不足一千。”赵与莒将自己新得的消息说了出来:“蒙元果然也混在金军之中,如今大概在四处抄掠。”
“陛下坚壁清野,除非他们比老鼠还厉害,否则必是一无所获吧。”崔与之笑道:“既是如此,大事已定,陛下此来,可是为中原如何治理之事?”
崔与之的眼光见识都是有的,赵与莒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在徐州推行新政,当初是因为徐州为近卫军打下来,又面临金国的压力,他通过迂回的方式,迫使满朝文武不得不默认了这个事实。在金陵推行新政,那是他利用自己身为天子的威望,同时蒸汽机车对大臣们的震动,让他们意识到冶炼的重要性,并且通过入股的方式利益均分才实现的。可是这次与金国、蒙元大战之后,他收复中原的心思已经决定下来,如何经营中原才不会被朝堂群臣所反对,便成了困扰他的问题。
那种以为天子一声令下,文武百官便会无不听从,若是有人胆敢阳奉阴违,只需大杀四方便可的念头,不仅危险,而且愚蠢。赵与莒始终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哪怕是最保守的顽固份子也会被改造过来,这种改造,比起从肉体上毁灭更有意义。
有些人活着反而闹不成什么事,一旦死了,他的理论与学说,反倒会因为他死得壮烈或者冤屈而得到传播,成为反对者手中的利器。象真德秀,他在最初几乎在任何问题上与赵与莒唱反调,若当时赵与莒狠下心来,寻个罪状杀之,那么他必然以屈死的一代文宗理师之名载入史册,他的那些亲朋学生们,也会坚持他的那些反对理论在一切问题上继续采取不合作态度。赵与莒自问不是那些被无良文人与无耻汉j吹嘘出来的“大帝”,大兴文字狱和以言株连的这种事情他是做不出来的,在他看来,中华文明绵延不绝,成为古文明中硕果仅存者,重要原因之一在于中华文明对异己的包容兼蓄,若走的是极端的道路,面对游牧蛮族的不断入侵,只怕早就灭绝了,老子所言“刚不能久柔不能守”,正如斯也。
“陛下勿用担忧,中原的关键在真德秀身上。”崔与之笑道:“臣除了爱看《大宋时代周刊》之外,便是看《江淮国闻》,陛下最近心忧战事,这《江淮国闻》未曾细看吧?”
赵与莒点了点头,他的精力有限,关注前线战事的同时,还要处置政务,同时还不能让后宫的妃子、孩儿们受到冷落,因此对《江淮国闻》的关注就少了些。这一点周淑娘与谢道清便有差距,谢道清会整理好报纸上她认为对赵与莒有用的东西,在早餐时提醒赵与莒注意看,而周淑娘只是将报纸呈上罢了。
“真景希这个月以来,连接着写了三篇关于朱子学说的文章。”崔与之慢慢地道:“皆是对朱子理学的极大推进呢。”
“尽有此事?”赵与莒对于理学之说不感兴趣,故此并未关注。
“真景希第一篇文乃是《格物穷理论》,说的是此前朱子所说‘格物穷理’为众人理解所误,先格物而后致知,致知而后穷理,穷理之后再指引格物,还引用了陛下之语,‘证大道者非圣人之语,非帝王之诏,乃实践躬行也’。”
赵与莒微微一笑,这是古代版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他拿出来,原本就是为了批判自董仲舒以来以圣人之言语评判是非的错误倾向。真德秀用这句话来解释朱熹的格物致知论,倒是把原先这种观点的谬误破绽尽数改过了。
“真景希第二篇文乃是《气化万物论》,这倒是张子厚的关学了,真景希是看了其弟子李仕民带来的流求初等学堂《炼化》教材而写的,这厮在自家家中竟然仿着《炼化》所说做实验,引得府邸大火,烧了三间屋了。”崔与之说到此处不禁笑了起来:“真景希虽是迂人,却也是妙人。”
这个消息赵与莒在霍重城的密谍奏报中见过,只是当时未曾细想,现在想来,看来这位理学大师竟然要从这社会学转到自然学科上了。他也不禁笑道:“真景希在这《气化万物论》中说了什么?”
“虽是借了张子厚关学与朱子理生万物之说,合二者为一,不过又有所创新。真景希以为,万物变化枯荣自有其规律,人当以此规律为己所用,创福于国民,不可空谈心性义理——陛下,真景希说的虽是委婉,实际却是承认‘智学’中学以致用的那些言论呢。”
赵与莒默然半晌,真德秀这个理学大家能承认“智学”中学以致用的观点,并且接受自然科学,这实在是他取得的一大进步。无论他愿不愿意,都必须承认,这个时代的理学家们是相当好学好思的一伙聪明人,若他们能认识到“学以致用”,兼蓄智学,那么对于壮大他所培养的新势力,会有无与伦比的作用。
“真景希第三篇乃是《内圣外王论》,陛下,此篇文章,臣建议陛下抽空可一读之。”崔与之又道。
他一边说一边自炕旁拿来一折纸,赵与莒接过来一看,除了真德秀自己写的《内圣外王论》之外,还有一些用小楷写的批注评议,看笔迹,都是崔与之自己在看完真德秀之文后的点评。
二七八、温补羊肉定四策
真德秀的这三篇文章在《江淮国闻》上的发表,立刻召来激烈的争论,原先团结在他身边的理学家们发生了分裂,顽固保守者斥责他是“离经叛道”,“朱子逆徒”,“迎上而失本,媚俗而忘真”,当初史弥远一党给真德秀强加上的“真小人”外号,再度被拾了出来,只不过这次以“真小人”骂之者,乃是当初他的同道之人。但理学大部分成员则盛赞,真德秀这三篇文“穷究天地人之道,后世学问,尽在其框架之中矣”,而其中《内圣外王论》又是集其大成,将儒道理学,阐发到了极致。
在真德秀的《内圣外王论》中,很明确地提露出一个本质性的问题:儒家的圣与王应该是分离的,虽然孔子与旬子的门徒,都认为他们二人学问品德堪称至圣,他们在政治地位上也应该为帝王。但事实上,自古以来帝王没有谁学问品德如此二人者,而此二人终其一世也未能得志,更不要提成为帝王了。若是二人成为真正的帝王,那么必然不会有他们的“智王”之历史地位。
故此,就个人而言,对内追求自己内心的“圣”与在外用近乎功利的手段践行“王道”并不矛盾,积极进取刚健有为才是内圣外王之道,而不是那些只穷性理的自闭。就国家而言,强调仁、礼这个内圣与推行法、术这个外王也不矛盾,唯有如此,才可至于大同。就对外而言,强调对本国百姓的仁德与对外扩张也并不矛盾,这才是内圣外王的本意,而自汉唐以来君主重外国胜于重国内,视外国人如尊长,轻贱本国人如豕犬的作法,是对“内圣外王”的彻底否定,其结果便是五胡乱华与安史之乱。
真德秀这篇《内圣外王论》所引起的争议最大,便是赵与莒看了之后,也不禁目瞪口呆,好半晌无法言语。
四年时间,在这激烈的变革大潮中,真德秀终于醒悟过来,认识到理学的局限之处了。
当他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时,崔与之大吃大嚼地忙得不亦乐乎,赵与莒带来的火锅已被这老儿扫荡了大半,见天子缓过神来,崔与之笑道:“陛下,臣多谢陛下赐食了。”
“这羊肉火锅最为温补,冬日吃了再好不过,你给朕留点!”赵与莒作势喊着,举筹从崔与之筷子上抢了一片羊肉来。
“陛下富有四海,内库积钱如山如海,还怕吃不得羊肉,来抢为臣的!”崔与之放下筷子,不顾火锅还烫着,直接将盆都端了过去:“这是臣的,臣的!”
“好好好,别这般别这般!”
他不怕,赵与莒却有几分担心,若是泼了那一锅热汤全倒在崔与之身上,这个老臣恐怕要成为第一个被火锅烫死的了。他放下玉箸,端坐身躯,摇了摇头:“朕的内库空了,崔卿,就可怜朕一下,莫再打内库主意了。”
他说内库空了不是虚言,修建临华铁路所耗费的钱钞,都是从他的内库出来的,总共数额近千万贯,第一条铁路建筑费用总是比较高的,而且在迁地补偿中,他又无意去与百姓争利,补偿得相当丰厚。除此之外,他在科研方面的投入数目也甚为惊人,一年总数高达数百万贯。另外,投到建康府的数百万贯也暂时只有投入没有产出,占用了他大量的资金。流求很赚钱,他幕后控制的产业也很赚钱,但这些钱有的要用来扩大再生产,有的要用来支持其余方面建设,因此,曾经是最有钱的天子的赵与莒,现在身家还当不了鼎盛时的十分之一了。
当然,象临华铁路,现在已经开始为他赚钱,每日送往临安的大量洋货方物,还有往来于临安华亭府之间的客旅商贩,每天都要给他赚来超过万贯的利润,而且这个利润还在不停地增加中。但赵与莒考虑到前线战事,不得不节约开支,不再敢四处投钱。
“崔卿,真德秀这三文一出,仕林以为如何?”赵与莒又将话题转到了真德秀身上,真德秀的这种转变,实在是让他吃惊,他虽然有改变真德秀看法的准备,可他能够这么彻底地转变,让赵与莒又不禁有几分疑问。
“仕林?那自然是开锅了。”崔与之按住胡须,免得让自己花白的胡子上沾上油污,又夹了一块羊肉,慢慢地说道:“陛下,如今《江淮国闻》已经彻底分裂了,一些人从楚州出走,据说准备去成都,说是要在成都办另一份报纸,名字都起好了,叫什么《圣人正义》……以学术杀天下人,便是如此,哈哈。”
从崔与之的话语中,赵与莒听出他对那些离开楚州的人很有些不满,连崔与之这般好脾气之人都心生不满,那这批离开楚州去成都的,必然是些最为不逊者。赵与莒摇了摇头,笑道:“让这般子秀才做些实事,知道柴米油盐来之不易也好。没了真德秀支持,我倒要看他们这《圣人正义》能办几期出来。”
“陛下说得是,让他自生自灭罢。”崔与之也道。
君臣二人再次将话题转到中原:“陛下,如今中原唾手可得,便是真德秀也改了过来,陛下在中原推行革新之政,必是得道多助,朝中群臣,臣自然会替陛下圆转。”
“陛下要忧者,应是如何安抚百姓才是,如今金国之中,我大宋遗民尚有数百万之众,这些人要吃要喝,还要生计,若是安抚得法,陛下仁善自是遍传青史,若是有一二失误,只怕美中会有不足。”
说到这里,崔与之终于严肃起来,他扳着手指着对赵与莒道:“臣这些时日也在想,这数百万人的收容安抚,国朝从未有过,如何才可做得漂亮。臣不才,只得一二,仅为陛下参考。”
“其一是设若干屯田使,关中原是膏腴之地,历经战火,土地荒废,屯田不仅可以保证百姓有业可持,有粮可食,而且也利于我大宋对其进行管理。”
“其二是广办工厂,晋、陕诸地,土地贫脊,屯田事倍而功半,若是广办工厂、矿山,采其煤铁火油等,就地加工,以充国用。”
“其三是修建道路沟水利,中原之地饱受战乱之苦,金国执政不力,道路沟渠多有失修者,我大军获胜之后,必有大量金国兵士降伏,陛下可辅以离散流亡之民,兴修道路开挖沟渠,特别是铁路,此时应预留路基。”
“其四是巩固边防,此次战后,蒙元即使不为我所灭,也必受重挫,而窝阔台被驱出关中,必不心甘,想来会不时入关马蚤扰,我大宋不是弱金,犯我之贼必诛之以警效尤。固此陛下当选派精兵强将,充实边关,将大宋疆界,推回至长城一线。”
崔与之的安定四策之中,前三项全是解燃眉之急之的民生方面,最后一项则是提到了边关防守,赵与莒点了点头,崔与之强调把边界推至长城一线,恐怕是担忧自己被胜利冲昏头脑,要打到草原、辽东去。
在赵与莒预定的大宋疆界中,草原乃至后世的西伯利亚、辽东乃至后世的堪察加,都是大宋天然领土,而且对于通过那短短的海峡抵达东胜洲,他也有很大的兴趣。只是如今大宋的人力物力财力,都不支持他过于迅速地扩张,在光复中原之后,他还需要两到三年的时间来重建中原,然后再考虑出长城。
“朕知道了。”他点点头:“卿这数策都是老成谋国之计,朕全部接受……”
这次雪夜问对,算是赵与莒与崔与之这对少君老臣在他们合作期间的一次美谈,当送走赵与莒后,崔与之迟迟无法入睡,他虽说年迈觉少,但这么晚睡不着觉也是极少有的。思来想去,他不禁暗暗嘲笑自己,虽然一向想得洒脱,可当面对着这位千古未有的君王时,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了功名之心。
若不能为圣主贤君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实在是有负平生抱负……只可惜时不我待,为何到得近七十岁时,才遇着这般明主?
赵与莒回宫之后,又将崔与之批注的真德秀之文《内圣外王论》细细看了一遍,越看他便越觉得欢喜,直到夜半时分,也未曾睡下。他不睡下,周淑娘如何敢睡,只得悄悄打发了一个宫女去与杨妙真、韩妤说,二女原本已经睡下了,听得天了夜半尚在百~万\小!说,都过来劝说,在福宁殿院前相遇之后,相视一笑。
“阿妤姐姐,你来了那我就回去,我要补一个觉,陛下说了,早睡早起,有益美容。”杨妙真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打着哈欠道。
“四娘子何出此言,奴去劝说,哪里有四娘子说得有用。”韩妤抿着嘴笑了笑,上前拉着杨妙真的胳膊,软语求道:“四娘子,咱们一起去吧,本来把阿婉和道清也唤来最好的,不过她二人都要养胎,还是不要去打扰吧。”
谢道清与耿婉都怀着龙种,这对于赵与莒的后宫来说是个喜讯,对于满朝文武而言,更是一个了不得的好消息,甚至比起列车通行都让他们欢喜。到目前为止,赵与莒登基已经有一子一女,而且子女都很健康,但前几代皇帝子嗣的经历,让群臣都吓怕了,只巴不得赵与莒后宫中有几十上百儿子才好。
“好好,一起去吧……”杨妙真又打了个哈欠,颇为困顿地道:“阿婉姐,你说什么书能让官家连睡觉都忘了?”
她们二人对话之间,便已经进了福宁殿,只见马灯下赵与莒捧着一卷书册,一边看还一边连连赞叹。杨妙真原本想上去抢了他书的,但转念一想,还是坐在他身边,好奇地伸过头去,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
耿婉则坐在他的另一侧,赵与莒见她们二人来了也不惊奇,指着那上边一段文字道:“看,真景希算是开窍了,如今他可以为朕之师矣。”
长期以来,对于真德秀这样的传统文人,赵与莒是又恨又爱,恨他们的保守与顽固,爱他们的刚直与品德。他放真德秀去楚州,便是希望能通过楚州与徐州的对比,改变他的一些想法,现在这一刻终于来临,他不但改变了真德秀的想法,而且改变得是如此彻底。在如何建立一个适合于工业化时代的儒家价值观上,真德秀走得比他甚至更远,也更成体系。
这就意味着,限制他大展拳脚的保守派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分化,他推行革新之正,在大义方面已经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赵与莒深深明白,一种信仰会带来多大的力量,正因为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一代代的儒学大师不肯坐在书斋中做学问,而是选择出仕为官之途,他们当中相当多的出来并不是为了谋私利——千里作官只为财那只是官员中的一部分,大多数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平身报负。甚至可以这么说,那些儒生对实现自己平生之志的狂热,丝毫不弱于西方那些被教会蛊惑了的传教士们。只要能掌握和引导儒生们的这种狂热,那么主动地大规模地向往输出中华价值观与文化,建立一个以大中国为核心的中华文化圈,在这个时代成为人类的主流价值观,绝不再是梦想。
而真德秀的这三篇文章,特别是《内圣外王论》,则是打开这条道路的理论指导。赵与莒虽然也精研了儒家和其余百家经典,但与真德秀这种真正的理学集大成者相比,还逊色许多,由真德秀借用儒家经典来推广这种新的治政理论,实在是事半功倍。
“陛下还和小时一般,看着一本好书便如此。”痴痴看着赵与莒的脸,韩妤突然脸微微红了红,心中暗想。
因为《内圣外王论》而兴奋得睡不着觉的并不只有赵与莒,魏了翁同样如此。比起只在楚州一地的真德秀,魏了翁执掌大宋国库,工业化和天子革新对大宋财政状况和社会的改变,他再清楚不过,但他要管理的事务比起真德秀更多,要操心的也不是一州一路,而是整个大宋的财政状况,故此虽然有些所感,却未曾形成系统的文字,真德秀写这文时,没少在书信中与他探讨,可以说这篇文章署名虽是真德秀一人,实际是他们二个当今的理学巨子联手的产物。
“若不是前方战事,此文一出,当如冬日之雷,声震四野。”次日上朝之时,在大庆殿前,他与葛洪谈及此文时,忍不住赞誉道:“葛参政,你觉得如何?”
“鹅湖会时,朱子虽是风头正劲,可尚有诸子与之相抗衡。”葛洪既羡又妒,真德秀文中事功而至道的理论,正是他心中所想的,只是他却不成写出来,让真德秀拔了这个头筹,如关学大师张载所言,读书之人原本就是要“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真德秀此文可以说是为往圣续绝学了,若是天子用此文中道理治国,为万世开太平也未必不可。这是一个文人儒士的最高追求,得获至此,此生便已无憾。
想到这里,葛洪又道:“此文出后,理学一派便兼收诸子之长,尽弃晦庵之短,魏华父,真景希开一代之宗,你与他齐名并论,亦当以此自勉才是。”
“是,下官才疏学浅,实不敢与真景希齐名,不过见贤思齐,总得努力才好。”魏了翁笑道。
正说之间,朝会的鞭声响起,魏了翁肃容入列,心思也从《内圣外王论》转到如今的战事上来,也不知今日是否有前线消息。
注1:内圣外王乃是中国百家之精粹,儒、道、墨、法诸子都对此有各自的阐发,非儒家之独有,事实上最初出现这种说法,原是来自《庄子》,近年来无论是新儒家还是宪政派,对此都有所增益。因为个人学识浅薄,在借真德秀之口解释这内圣外王之道时,不免有失,还请见谅。
二七九、重楼商市售百货
“诸卿以为如何?”
出乎众臣的意料,在今天朝会上,天子并没有一开始就把徐州的战报拿出来,而是先说出崔与之所献的安抚中原的四策。这四策表面上只是应急之术,实际上却传递了一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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