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好了再说。”说是这么说,她眼睛早笑成了条缝,还是又红又肿的。
“娘啊,我的名字是你取的么”
“嗯。”
“那你应该很早就发现了我。”
“你在江湖上出名的时候,我直在找你。后来采莲峰的人告诉我,你被重莲杀了。”
“采莲峰的人的话你也听重莲杀了他们老大。”
“怎么可能薛红是重莲的母亲。”
“从小就抛弃儿子还跟个会点扭扭捏捏功夫的小白脸混在起的母亲么。”
林轩凤变脸了:“宇凰你”
娘道:“你在怪我抛弃你么。”
“那不样的。你是迫不得已,薛红是有意为之。不过我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给我取这么难听的名字林宇之比较好听。”
娘的脸扭得真难看,林轩凤体贴地替我补充:“他小的时候崇拜桓宇之。”
娘道:“桓宇之是个什么东西半点武功不会,王爷架子摆得挺大,最后还死得这么造孽。”
“也比宇凰好。”
“没办法,开始我直以为你是女孩,所以给你取名叫雨凰。杏花春雨的雨。”
“你这名也改得太粗糙了吧。”
“我那时候连自己命都保不住了,谁还管你名字粗不粗糙”
“那倒也是,看你待我不错,以后多养你几天。”
“啧谁要你养了老娘比你有钱十倍。”
“是是是是。”
林轩凤道:“你这样还杏花春雨我看是招风惹雨。”
我回头,眯着眼睛滛笑,小声说:“是巫山云雨的雨。”
“你们俩,偷偷摸摸说什么呢”
“我在好奇娘亲您当初怎么发现我给重火宫通风报信的。”
“步疏说的。”
“步疏当时不是跟重莲走了么。”
“她在江湖上有两个身份。个是双成步疏,个是”
我们齐声道:“血凤凰。”
娘略显惊讶:“你知道”
我指指林轩凤:“你以为我和他样没脑子么。”
林轩凤干脆不搭理我。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按道理说只要是我们听过的武功,除了莲翼的两本秘笈,步疏都学过,那是因为她没有内力,不会引起真气相冲。她不论从人还是武功都该是花瓶,但有的时候她的武功高得可怕。”
步疏的武功我不关心。我只好奇她是怎么知道我向重火宫报信的。还好步疏是告诉鬼母,倘若让她告诉了般思思,我少的可能就不止是只眼睛了吧。
重莲那个王八羔子,不就是看到个漂亮点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没出息,什么都说出去
“娘,你说你斩腿是因为有人追杀你。那些人是你老爹派的么”
“什么老爹不老爹的,那是你姥爷。”
“哇,他要逼死你,你还让我叫他姥爷。”
“说他逼死我,都是江湖上的传言十有**也是重火宫放出去的。你想想,你要是有女儿,犯了再大的错误,顶多就是发脾气赶她出去,会动手杀人么”
“这些都是重火宫造谣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重莲不是重甄的儿子。”
“那是谁”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是某个大派的副掌门。”
“那我姥爷他们呢”
“死了。”
“谁下的手”
“除了重甄还有谁”
“那,我爹他”
“当初我生下你,因为听说重火宫的人来了,就把你爹给支走。”
“不是他抛弃你的”
“不是。”娘淡淡笑道,“后来我堆了个坟墓在乱葬村外面,埋的是我在村子外随便找的女尸。没过多久,你爹就去挖坟,挖出来的尸体都臭了烂了,他还抱着尸体,坐在那里几天几夜。我当时直看着,只是知道已经没有机会了。反正当时儿子也有人照顾,我这条贱命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但如果我和他见面,他就会死,所以直忍着。但没想到他还是没能活到白发苍苍,在床上安详地死去。他的死因,我已经不想追究了。当时终于知道怎么后悔,都无法挽回已经失去的东西。”
林轩凤的脸色煞白。我也渐渐无法听进去。
“他死的时候我在练五毒爪,很长时间闭关,也不知道。知道他是死在乱葬村以后,我当时最想做的事就是铲平那个小破地方。但我的武功不够,而且我儿子也在里面。”
“我出去会。”林轩凤快速站起来,出门。
我时间局促得几乎哆嗦,手指冰凉,无法自控地发抖。
“那娘,现在你还要找重火宫报仇么。”
“没有他们,我们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但重甄已死,重莲也不是他的儿子。”
“虽说重莲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无可挑剔,但他没有心。”
“谁说的他有,不过是黑的。”
“你看他对般思思,对宇文公子,甚至重甄做了什么事这些都是他在意的人。倘若是他不在意的,他恐怕眼睛都不眨就轻易杀死。这样的人杀了虽然挺可惜,毕竟中原武林几百年没出现过这种人物。但他死了,总是比活着好。不过现在也不是时候,他马上要成亲,天山还得去祝贺。”
“这是艳酒的主意”
“没错。他的婚礼上,想杀他的人定不少。说是祝贺,实际是去招人。”
“艳酒究竟想做什么”
“他没人知道。我觉得他谁都不在乎,除了你轩凤哥哥。”娘笑笑,靠在椅背上,“他对你轩凤哥哥残忍到不行不过这个不能说给你轩凤哥哥听。”
我的脸皱成团:“呕,轩凤哥哥。”
“你和他的事我早知道,我也知道你们很多年没见面,是被重莲破坏的。所以为了我的宝贝儿子,重莲也非死不可。”她站起来,拍拍我的肩,“我去叫你轩凤哥哥进来。”
“娘。”我拽住她。
“怎么”
我指指右眼:“这个事情,不要传出去。尤其不要让重莲知道。”
“为什么”
“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娘脸莫名地出去。
我转头看看四周,灰暗的桌面,精致的烛台。少了只眼睛,所能看到的,所能触及的世界似乎也少了半。
就像娘说的,后悔无法挽回失去的东西。我想我能慢慢适应。
倘若重莲恨我,知道我瞎了,他定开心得不得了,巴不得把我另只眼睛也捅了。那我万万不能让他知道。
若他还和以前样,那更不能。
就算要了我的小命,也不想再看到他难过的样子。
六六
艳酒很快就把林轩凤叫去分配任务。我原以为会安排他去重莲的婚礼送聘礼,结果是叫他去杀人。杀的人名字我没听过,但据说是极南处,距离天山还有平湖春园都很远。
我听说这个消息后,站在神宫外面等林轩凤出来。
月轮高高挂在高空。
林轩凤从台阶上走下。星辉月映,洒得他身银白。他腰间的剑上,翎毛仿佛是鸟儿翅膀,在清风中无声无息,徐徐摆动。
梦中有不少次他出现的画面。他的背后永远是红花绿水,青山白云。他直都是长不大的模样,他的脸上直都挂着笑。
却绝不是现在这样。
苍苍烟影中,双白鸟破空而出,又背空而去。
他站在离我段距离的台阶上,轻轻说:
“我明天就走了。”
原本想问他谁参加重莲的婚礼,但忍住了。又想问问他和艳酒的关系,还是忍住。
如今,我与他不再是可以互相倾诉无所不谈的年纪。
在江湖红尘中行走,再没有谁能够依赖谁,谁又能够完全相信谁。
这原本是这个世界的规则,种不变的定律。只是孩童时期太美好,美好到让人对人付出和索取的时候,毫无保留。于是当自己真正面对真实的时候,反倒觉得不适应。
我很想像以前那样对他坦率些,但突然发现,已经没办法再彻底相信个人。包括形影不离的轩凤哥。
我上前去,手捧住他的脸颊,嘴唇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下:
“那今天有什么打算么。”
林轩凤微笑着,带我走下台阶,走向烟影城外。
神宫的月桥笔直笔直,如瞬间劈向了天的尽头。我跟着他走下去,像走在儿时田间的小路上。
小时候,轩凤哥总是走两步就回头看我眼,阳光下的美人痣闪闪的,他透亮的瞳孔也闪闪的。
他的笑容常常让人想起最幸福的事。
只是这个晚上,他直没有回头看我。他的背影不再是棵繁茂挺拔的青松。他慢慢走着,走在缥缈虚幻的轻云中,仿佛只剩下了孤寂的道影。
我和他进入风雀观最高的楼,他的房间。他散去了所有丫鬟小厮,才回头看我。
真丝的衣物,奢华的垂帘,通景屏上是百鸟朝凤图。处处金银玉石,水晶玛瑙,珊瑚沉檀,花梨乌木就连桌上摆的书本,都是镶了金边的。
也不知是房间大还是时间过得太慢,我和他走到床旁,似耗去了好几个时辰。
然后,两个人居然像第次亲热样,尴尬得不知道如何进行下步。我抬头看看他,他又看看我,相互避开视线,气氛僵硬得有些离谱。
隔了好会,林轩凤突然道:
“那个人的婚礼,你会去么。”
“去。”
林轩凤许久不语,只默默拉开被褥。
“上次没有和他说清楚,他以为我会重新回去找他。”
林轩凤看我眼,坐在床上,还是没有说话。
“其实和他相处了段时间,发现自己还是不适合他那样的人。步疏和他很配,无论在什么方面。”我跳上床,蹲在他身边,堆了脸笑容,“这回去跟他当面说清楚,顺便给他道个喜。”
“不难受么”
“不难受。”
“看着他成亲,不难受么。”
“不难受。”我捏捏他的脸,“可能会有点不高兴,知道为什么吗”
林轩凤的眉眼风流,相当讨人喜欢。他摇摇头。
“男人啊,只要是对他有点意思的人,他都希望是属于自己的。即便那个人不再爱他了,他还是希望对方属于自己。所以轩凤哥呀,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轩凤脸拉:“你说得像我不是男人。”
“只要你不要再消失就好。”我搂住他的肩,抚摸他的头发,小声说,“不要再做逼我忘记你的事,也不要分开了对了,还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
“我硬了。”
林轩凤僵硬了片刻:“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煞风景。”
我把他整个人也拖上床,用下身顶他,然后捏住他的下面,脸发现宝贝的笑:“你好意思说我”
林轩凤用手背擦擦脸,像要把脸上的红晕擦去似的。但随着衣服件件落到地面,他的脸越来越红。
我道:“你这么不主动这么害臊,是想我上你么”
“把灯灭了吧。”他掌挥去,灯熄灭。然后他把四周帘帐放下,就变成了彻底的漆黑。
真的已经有很多话不能告诉轩凤哥。
我去找他,并不是道喜。
而是希望看到他,与他道别。
虽说以后不是不能再见面了四海再大,江湖再广,总会有相遇的天。但,我需要这次机会。
不亲眼看到他成亲,我不会死心的吧。
醉夜里的笙箫长歌,山川星河。
与林轩凤的欢爱就像春风软丝,像是云雀的羽,语莺的舞。没有频繁的深入,妖艳的蛊惑,或是令人颤抖的撞击。即便是流下的汗,也是日和风暖的温柔。
这样的温柔,足以让我留恋辈子。
无论是重莲,还是我,如今似乎都过得很不错。
忽然想起第次在瑶雪池与他相遇时的情景。他站在月下时,他的神采和风韵,是真真正正的风华绝代呀。
转眼间,七年过去。
七年就这么糊糊涂涂地过去了。
就像做了场瑰丽又令人痛心的梦,在梦中我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但睡着时什么没带来,醒了,又什么也没带走。
却是时候道别了。
我跟随天山的人半个月后动身前往济南,并在个月后到达平湖春园。平湖春园在东平湖旁,三面环山,风清雨润,素有“小洞庭”之称。
船儿随着纤绳驶进东平湖,轻风吹皱了水面,白云茫茫,连着岸边的绝壁,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岸边的大片楼宇早被大红缎子裹得扎实,在这种安静的地方显得格外打眼。
我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眼罩,这天戴这玩意还是挺热的。
“娘,你怎么不买个好看点的这品蓝戴着很像土匪啊。”
“我上次叫姑娘们给你做的你又不肯要。”
“谁要上面绣了水仙的看上去好断袖。”
“你本来就是断袖。”
“就算是断袖也要断得有品啊。你回去给我多挑几个龙纹的,把绣小鸡的扔了。”
“那不是小鸡,那是娘给你绣的名字。”
缺右眼在帘子后二二虎虎地喊道:
“就是啊,我觉得绣那只小黄鸟得挺传神的。”
我瞬间看到娘的额头上爆出青筋。这大妈呀,年纪都了,还是要稳重点好。
远远地,我看到江边有群小孩子在打闹。其中有个小小的身躯倒在孩子堆中,缩成小团,被来回跑动的小朋友们踢了好几次。
我揉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立刻从船头跳起,在她们身边落下,抱起奉紫。
奉紫睁着大大的眼睛看我,听到周围的小孩阵大笑,甚至还有雪芝的。我抱紧奉紫,回头道:
“雪芝,妹妹摔跤了你没看到”
雪芝挥舞着木剑,笑得特别猖獗:“你这臭瞎子,奉紫才不是我妹。你看她长得这么苦命,哪里像我两个帅爹爹了”
奉紫嘴巴抖,眼泪飙出来:“二爹爹”
然后她扑到我的怀里,胸口会就湿了。
我终于恼了:
“雪芝,你给我过来”
雪芝目瞪口呆,半晌才慢慢走来:“凰凰儿你眼睛怎么了”
“你不要管我眼睛怎么了,以后不要再欺负妹妹,知不知道”
“不是我欺负她啊。人家真的这么说,说她不是你女儿。”
“别听人家瞎说,快给小紫道歉。”
雪芝没有说话。
我回头看她。她脸凶煞地看着我。我正想再问什么,她忽然道:
“你这么久没有回来,回来就凶我步阿姨对我们都比你对我们好你有什么资格吼我你哪里像我爹了我爹才不会这样对我”
我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奉紫在我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芝儿,又不懂事了。”
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几乎无法抬头。总觉得用那只瞎掉的眼睛对着他,就会天崩地裂。
雪芝得得跑到那个人的身边。
余光大抵能够看到他蹲下来,轻轻理了理雪芝的衣裳:
“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么。”
六七
“不喜欢我讨厌凰儿”
“没礼貌的丫头。”他笑了笑,捏捏雪芝的鼻子,“要叫叔叔,知道么。”
这瞬间真的感到气愤。重莲这人说话,太伤人。
我忍了很久,没有说话,继续拍奉紫小小的肩膀。奉紫靠在我胸前呜呜地哭,上嘴皮高高肿起,哭的时候像是合不拢嘴。
我摸摸她的脸,心疼得五脏六腑乱搅:
“小紫,谁欺负你了二爹爹帮你打回来。”
奉紫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嘴皮个劲颤抖,小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雪芝。
“雪芝”
雪芝喊道:“我才没有打她”
“雪芝,你不要撒谎”或许是被雪芝开始的话气着了,口气听上去特别凶。雪芝非但没被我气哭,还更加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不是她”奉紫抽抽鼻子,继续埋在我怀里呜咽。
“那是谁”
奉紫不说话。我拍拍她,刚想再问,重莲的声音又响起:
“我。”
奉紫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几乎无法换气。
顿时无法思考任何事情,我抬头道:“为什么”
“很抱歉,林公子。这是我的家务事。”他刚说完话,就忽然不动了,直盯着我的眼睛。
“不论我和你如何,她也是我的女儿。”
“她不是。”
“无论你如何否认,她都是。”
重莲转过头去,淡淡笑道:“凭什么我的孩子就定是你的”
我差点立刻冲过去扇他耳光,忍了许久才道:“我才不听你的废话。无论如何,你是她爹,打她就不对。你看看小紫的脸”
我扭过奉紫的脸。重莲毫无反应。
“重莲,你到底会不会当父亲”
“那请教林公子,个合格父亲该是怎样的”
我发现问这个问题等于白问。重莲这个纯粹的变态就是被他爹和重火宫诡异的环境造就的,和他交流成长心得,还不如去研究麻雀窝。
重莲朝奉紫挥挥手:“好了,小紫,过来。”
奉紫在我怀里蹭了几下,不断发抖。“二爹爹”
“小紫。”
奉紫颤抖着放开我,小步小步地走向重莲。
我道:“你可以怪我,但不可以这样虐待两个丫头。”
“林公子言重了。”
“你如果真再这么对她们,我不会放过你。”
“那正合我意,在武学方面,我还可以和阁下切戳切戳。”
我咬牙切齿几乎把他当场干掉。无奈我武功没他高在这里也没认识几个人,还不能砸了场子,真是可恶,可恶
“芝儿,小紫,给林叔叔再见。”
奉紫翘着红肿的嘴唇,低头缩着脖子。重莲拍拍雪芝。
雪芝飞速转头:“我才不叫”
重莲站起来,拍拍雪芝的肩:“芝儿,带小紫去玩,爹爹有事要和林叔叔说话。”
我怒道:“重莲,你不要太过分”
雪芝拉着奉紫走了。奉紫揉着眼睛,腰间还吊着个被扯了半的破布娃娃。
我喊道:“芝儿,回来。”
“我最讨厌你了”雪芝停下来,声音也在发抖,“死凰儿,你会后悔的我最讨厌你最讨厌”
到最后,还是哭出声了。
雪芝和奉紫走远了,刚好天山的人也下了船。重莲那边的人很配和地从房里出来。
两行烟柳,湖春水。
重莲英姿翩翩,潇洒出尘,朝我们含笑道:
“欢迎天山的豪杰参加在下的婚礼。”
娘上前回礼:“很抱歉,我儿子方才得罪了宫主。让宫主受惊了。”
“无妨。请赫连夫人随我来。”
重莲带着我们进入平湖春园。
湖水湖烟,穿渠入亭;山南山北,半堤花雨。
园林依山傍水,长廊环绕。
重莲在前方行走,我们跟在后面。
千红亭居临湖处,三面荷池,水淡空蒙。花瓣重重叠叠,色淡粉娇嫩。荷叶青青郁郁,出没烟波中。
他穿着水蓝色的靴子,走在古香古色的回廊上。
极少留意他的背影,此时此刻看去竟然有些陌生。直到处张扬他是个天仙,他的容貌连女子都比不上,和他在起,也总以相公自居。但这会看去,发现原来我直当成媳妇的重莲是个男子。
画梁下,荷香中,英姿风流的男子。
天下人都惧怕他,而我度觉得这世界上最好对付的人就是他。
现在却不这么觉得了。慢慢地留意到周围人对他的眼神。尽管天山有艳酒这号神秘诡秘的人物,不管别人是否说重火宫红紫夺朱,重莲的风度仍在,威信仍在。
也恍然发现,以前觉得他好对付,是因为他喜欢我。
重莲在千红亭中停下:“平湖春园很大,诸位若是初次到此,怕是会走失。这个石壁上有地图。”他指指木制的地图,又笑道:“在下令人在这亭中沏了茶,各位可以上来歇息。”
娘把其他人留在外面,带着我上去。
登亭四望,湖景在目。
重莲示意我们坐下,自己也跟着坐下。侍女们端着茶具出来,放在红木桌子上。烫壶,置茶,温杯,高冲,低泡,分茶,慢条斯理地完成了,重莲边寒暄着。
侍女敬茶,我接过杯托,学着娘凑上去闻香。我不大喜欢喝茶,直觉得这是老年人的爱好。可是重莲简直就是个泡茶专家。
他现在架子可大了,坐那里含笑不动,以前是天天跟我叨念喝茶对身体好,无偿给我端茶送水的。
可惜那时候我不要,还说要喝你自己喝。
重莲还喜欢茶具。他有套上好紫砂壶杯不知道是从哪个朝代传下来的,简直就是他的命根子。原来我在重火宫当寄生虫的时候,不时有人会造访。但即便是冥神教的两个护法来,他也不肯把那套宝贝拿出来接待人,只晓得偷偷摸摸躲着自己泡着喝着乐着。我当时总说他抠门,他说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了么。他当时没说话,只笑得我鸡皮疙瘩直冒。后来有次他性格突变,非常不走运的是我在玩他的茶杯。我连忙道歉说对不起碰了你的宝贝,他脸骄傲地说你本人都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介意,过来,让本宫宠幸。当时我是第次冒犯他的变态人格,差点把他嘴皮子撕破。
“太极翠螺。”老娘突然句话,吓我跳。
“原来赫连夫人也是爱茶之人。西园中的仙风阁中有不少好茶。峨嵋珠茶,洞庭碧螺春,南普洱,君山白毫,还有上好龙井,如果喜欢,夫人可以带回去。”
客套完了,他站起身,对我笑道:“林公子若有兴趣,也可以在这里多转转。”
“莲宫主好说好说。”
重莲已经走出去,而且没有再回头。
极少留意他在人前时的神态与模样,第次这样仔细地看他,也是第次留意到人前的重莲是如此高高在上,意气风发。
他走得很远了。
人走茶凉。
现在依然还记得,雪芝刚会说话的时候,头两个字就是“爹爹”。重莲呆得不得了最起码比现在呆很多,还专门教她叫我二爹爹。她那时很不喜欢我,于是重莲问她,你喜不喜欢二爹爹。她说不喜欢。又问她喜不喜欢爹爹,她说喜欢。于是重莲跟她说了句话,很像他方才所说的那句“林公子是爹爹的朋友,爹爹的朋友你会不喜欢么”。
当时重莲抱着她,他的身后是奉天细润的雨雾。他的眼睛弯弯的,睫毛长长的,声音很温柔。
他对我们女儿的说:
芝儿,爹爹喜欢的人,你会不会喜欢
六八
跟着天山的人穿过回廊,忽然听到阵笑声。名女子坐在楼台前中,金簪明晃。看那身影觉得眼熟,刚听到缺大爷在身后倒抽口气,就晓得这女的是谁了。
重莲这个婚礼举行的也真够荒诞。不仅请了天山,连灵剑山庄的人也都叫上。
百花通景屏高挂,楼颦珂手持巧扇,和个丫鬟聊得不亦乐乎。那弯弯的杏眼红唇,确实不负美女盛名。
只是见过步疏以后,再是美艳的女子也都不过如此。
虽说红裳观是职业妓院,但没几个人会娶那里的人,除了重莲,不过他也不大正常。但平湖春园不同,女人是绝对温柔贤惠三从四德,不少男子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就是勾搭。
园内人来人往,成串的大红灯笼和喜篮。没走多久,便看到不少男男女女头顶红鸾精神焕发。
纳采和纳币早已执行完毕,两日后便是大婚之日。
天山的人独占个院。红楼南临水,北迎山,小院中有假山小泉,珠清潺潺,于潇潇暮雨中,洗净清秋。拨开院中的枝叶,是望无际的莲红湖绿。
在院中住下。
次日,步疏的在天山的侍女去铺新房,大堆小堆的箱子毯子来回搬运。整个平湖春园沸反连天。
缺右眼跑去找了楼颦珂,我在亭台中踱步,难能分安静。
波面双双彩鸳,莲香冉冉满院。
几个大汉搬着个神似棺材的红木大箱子进入礼堂,我正看得出神,忽然听到有女子兴奋的声音:
“宫主在东园练剑”
“啊,真的”女子在身上擦擦手,放下手中的茶杯,“快快快。”
然后堆小姑娘义无反顾冲向东园。
迷恋重莲的女子不少,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时却反了常我的脚不听使唤,跟着去了。
飞鸟破空,剑声铿然。
从以前就是这样,重莲练武总有不少人围观。在这平湖春园的姹紫嫣红中,他身白衣,如沐落月,动作轻灵简练,却利落到位。
姑娘们害羞,没几个人会像我以前那般脸皮厚,直接站那里,毫无顾忌地看他。她们躲藏着,不经意地,小心地回头瞥他,生怕他看着自己了,又期望与那双漂亮媚人的紫眸对上下。
只是重莲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此时他的眼中只有剑。
在武学方面,他是个天才,但天才于后天的付出总是惊人的。
以前看他练武这么用功,我就总是琢磨着,他每剑都很完美,但同个招式他可以舞上不下五百次,而这五百次在我看来,愣是没有什么差别。
以前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还去问过他。
他剑花挽,剑利落入鞘。他将剑从左手抛到右手,轻轻地握住,却看去有些紧张。他说:
为保护个人,我应立于不败。
我说,你又在为自己乱杀人找借口。
他说,如果他不容许我乱杀人,那我的剑将终生为他个人而出鞘。
那时我的心跳得几乎冲出胸膛,他看去也有点不自然。他并不是那种擅长甜言蜜语的人。于是我只好装糊涂,说,这样练剑,多无聊。看你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小心夭折。
他微笑着说,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说,没有。
他说,你为什么担心我
我说,我什么时候说我担心你了
他说,凰儿,你是胆小鬼,你不敢面对你自己。
我说好好好,我担心你。
他脸得逞的笑:你说,为何担心我
他的声音懒懒的,音调拖得极长,听得我浑身都软了。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声音和我说话,我觉得他是故意诱惑人。
当时他靠在亭台上,长发流泻而下,缠着浅色的衣裳,很黑很光滑。他看着我时,眼睛特别的亮。
我搂住他的腰,轻轻地吻他。
那时我的世界似乎只剩了他。
此时此刻,重火宫的人已经开始陈设桌椅。
不经意中,重莲早已收好剑,靠在旁饮茶。他眼角朝我这边瞥了下,我立刻回避视线,靠在廊柱上。
刚想离去,他已经走到我的身旁。
姑娘们散得差不多了。
斜阳无限,金光万丈。平湖春园染上了恬然的瑞红。
重莲的睫毛上染了金色的光晕,美丽极了。
他看我的眼神却再回不到那个时候。
他站得笔直,我靠在墙上。他比我高出很多。
“林公子来此有何指教”
我推推眼罩,清清喉咙:“不过逛逛,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漂亮姑娘当然,还有莲宫主英俊潇洒的剑法。”
“嗯。”
他不说话,于是我也沉默。
他在呼吸,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我也都能认出来了。
“宫主明天大婚,今天又何必这么累呢”
他太久没有回话。我觉得在这样的时刻还拖拖拉拉,实在太难看。不如早点告辞,给彼此都留个好印象。
但足似生了根,步也走不了。
太久的生疏,让我几乎忘记当初对他有多迷恋。
但,只要他在,只要他看我,我就会变得彻底不像自己。
终于他开了口:
“为什么说这个”
“什么为什么这还有理由么”
“林宇凰,你到底是看不清自己,还是不敢面对自己”
“莲宫主,你是想太多了,还是太多愁善感了”
“你担心我。”
“我这人良心很好,路上死了只耗子,我也会去关心下的。”
重莲不说话了。他转过脸去,我看见最熟悉最完美的侧面。
不是不想挽回,不是没有机会挽回。只是晚了,也再错过。
轩凤哥还活着,我发现之前的诺言确实再无法兑现。轩凤哥还活着,我不能放下他不管。而重莲永远无法忍受别人插入我们之间。他也要成亲了。
“林宇凰,我看错了你,你不是胆小鬼。”重莲侧着脸,淡淡地笑了,“你是个骗子。”
“哪里哪里,宫主言重了。”
重莲走了。
我坐在回廊间,凉生半臂。满湖的莲蔓延盛开,如血融火燃。
秋风十里红莲,红莲十里飘香。
个声音从身后响起:
“换作是别人,早没命了。”
“海棠姐姐。”我回头嘻笑,“原来你也有偷偷摸摸听别人说话的习惯。”
“宫主知道我在这里。”海棠发间别了玛瑙,眼似玛瑙,“但若不是有让他留恋的人,他也早已不在这里。”
“哦。原来海棠姐姐也懂这些东西,若不是您天生美貌,我看你天天吃素心地闪亮却不动凡情,定以为你当过尼姑。”
“我确实是还俗而来。”
“啊真的假的”
“若不是有值得我还俗的人,我也不会离开寺庙半步。只要我跟了谁,谁让我杀人,我就眼睛都不会眨。”
“姐姐别威胁我,他要真这么恨我,掌就毙了我的。”
“你不会死的。他永远不会杀你。”她顿了顿,“但将来你会后悔。你放弃了什么,应该比谁都清楚。而你,仅仅是为了个早已回不来的梦境。”
“你来过这里没这里景色蛮好。”
“尔虞我诈宫主见得多了,欺骗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更是习以为常,但他这样相信”
“海棠姐姐,我肚子饿了,先去吃饭。”
我翻上屋檐,逃之夭夭。越过几个屋顶,看到雪芝拿着堆泥巴狂奔。而在她前面东躲西闪的,是面色发白的步疏任她再是国色天香天仙下凡,到底也是女人。
我从来不怕毛虫,雪芝整我颇无意趣,这会玩得不亦乐乎。
重莲走出来,挡在步疏面前,拍掉雪芝的手。雪芝怒了,步疏又出来安慰。最后变成步疏哄着雪芝进房,重莲在后面摇头,笑着进去。
我特别想用手指摸摸眼角,弹出几颗老泪来悲情下。但怎么也哭不出来。
夜过后便是重莲的婚礼。
而我所能记得的,只有我和他初识时,有些孩子气的日子。出初江湖时,愣头青个的我,在长安熙熙攘攘人群中,目送他远去的日子。
简单而纯粹的日子。
在京师,在长安,在温软夏风中的好日子。
六九
翌日黄昏,我和天山的人站在礼堂里面。门外斜阳和满院的红莲融作处,红妆翠袖,花叶两分明。
重莲站在人群中央,镇定自若。这是我第次看他穿大红色的衣服,也是头次看他把头发挽入冠中。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不会适合这种世俗的颜色,但我似乎错了。那头惹眼的发藏起来,脸就完全露出来。
什么叫做绝艳,这刻我才有了领悟。
不仅是我,几乎所有人都没了心思等新娘,目光双双扫在他脸上。
娘把重莲从头到脚看了遍,咂嘴:“重莲这小子真的长得好看,难怪这么多女人为他发疯。今儿过后,步疏的日子不好过了。”语毕又看遍,“真的太标致了。如果你是个闺女,我定要他娶你。”
“娘,您该说,如果他是个闺女,定要让我娶他进门。”
“你那么矮,能娶他么”
“你看这场子里有几个人比我高”
“你就有本事和比你矮的小老头比,干脆跟我比算了。哪个练武的人会像你这么矮的你看人家雪天都比你高。”
“您能不能别提那个字”我拉过雪天,和他划了划身高,“你看,分明是我高。”
“我不想和你说别的,我早告诉你我想要女儿。如果不是你长大了,我定阉割了你让你扮姑娘。”
周围的人都捂着嘴忍笑。我看看司徒雪天,干脆保持沉默。
司徒雪天用扇柄敲敲手心,小声道:“啧啧,这天底下谁穿礼服的样子我都想过,就想象不出莲宫主的模样。今天总算看到,实在不错。但更奇的是,重莲成亲,另半竟不是我们林二公子。”
我朝他使了个眼色,谨防老娘听到。
缺右眼道:“老子实在想不通,这衣服可以卖十万”
我嘿嘿笑。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说老实话,那银子你弄哪里去了”
我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重莲身上那缎子,我用鼻子嗅嗅都知道是天山的货。我听那价位就知道了。会在人家成亲的时候钻空子骗钱,除了你这缺德的,没人做得出来。”
“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想瞒我”
“就算是我做的,你也分不到半两银子。你少把你老爹黑商那套使我身上。”
“谁跟你说我要钱了我就好奇你怎么使的。”
“你过来我告诉你。”
他靠近。
“其实,这银子你再过来点。”
他再靠近,仔细倾听。
“哇”
司徒雪天捂住耳朵,唰地蹲在地上。随即我耳朵就被人拽住,我娘道:“新娘子都来了,你们还闹”
四人抬轿摇摇晃晃来了,两面开道锣,两位侍女提灯走在轿前,轿后又有两位侍女持雉羽宫扇,四位执事手持红黄团扇,两位执事举伞盖。
舞狮颠轿,鞭炮烟起。
不少人路追随前来,直到轿子停在礼堂前。
我捂住眼睛。不知道是否不大适应这边的气候,眼睛疼。
娘问:“怎么了”
“不知道。”
“你小心别沾水了,不然会很痛。”
“没关系,船都沉了,何必挣扎。”
重莲回头看我眼。我挪开视线,笑道:“看来是没用老娘给绣的小黄鸟,不吉祥了。”
“宇凰,那个是你的名字”
缺右眼道:“他的名字不就是小黄鸟么。”
我在拼命转移自己的视线,但天山的人背着步疏下来的时候,我还是禁不住呆了呆。
夕烟苍然。
她身大袖大衫,大红罗褶裙,深清的褙子和霞帔,头上的凤冠闪闪摇晃。
迈过火盆,舞狮者拦路。步疏掏出红包,同时琉璃射三箭,箭指天,祈求上天的祝福;箭指地,代表天长地久;箭指向远方,祈求未来的生活美满幸福。
步疏袅袅来了。
她隔着冠上的珠帘,和重莲对望。
不管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来此,在场的许多人对这样的场景,也忍不住露出微笑。
红烛灼灼。
她停在他的面前,双水灵灵的眼睛若隐若现。两人的眼中仿佛再容纳不下别的东西。
“新郎新娘拜天地”
“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这会儿不仅是右眼失去光明,左眼也像瞎了般。我只能听到主持说话的声音。
br >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