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敌,无所谓强弱之分。
“是夸父”个声音打破了安静。
“贵木好,你说,为什么是夸父”
“我们蛮族多的是骑兵,又擅长射箭。羽人的弓虽然强,却不会骑马,东陆人的武器好,铠甲精,可是他们没有我们跑得快,三万骑兵杀他们十万人。东陆现在学我们建骑兵,可是又怎么比得过我们的虎豹骑”贵木大声说,“只有夸父是我们的对手。他们不骑马却跑得和战马样快,不披甲胄,可是中了我们的箭根本不怕。所以儿子以为是夸父,若是能得支军马,儿子愿意带兵去西边虎踏河驻守,叫夸父不敢过河踏进我们的草场”
“夸父是强敌。”大君摇头,“但是,不对。”
“东陆人”
“是羽人”
比莫干和铁由不约而同地说了出来,却是不同的答案。
大君点头:“比莫干说是东陆人,铁由说是羽人,各有什么理由”
“儿子以为”铁由有点语塞,他从小信服比莫干,现在自己的答案和哥哥的不同,就手足无措起来。
“你说你的”比莫干笑。
“儿子以为夸父虽然可怕,不过人口极少,生育又慢,打次仗要休养许久,就算我们败退了,隔上几年我们还是能够抢回土地。东陆人虽然人多,兵器精良,可是分裂四散,自从风炎皇帝之后,次像样的进攻也没有。我们剩下的敌人,只有羽人了。”
大君还是点头:“也有道理,比莫干你说。”
“儿子说是东陆人。羽人和夸父,虽然各有长处,但是东陆十几个诸侯国加起来,上百万的强兵。我们蛮族号称三十万铁骑,可是真的遇上东陆的铁甲和长枪,却是死个少个,东陆人口众多,若想招募,随便怎么都能再起百万大军。若不是因此,风炎皇帝也不能隔着七年就两次入侵我们北陆。所以儿子觉得,我们的心腹大患,还是东陆。”
“不错”大君拍了拍桌案,“你这个见识就要高过铁由和贵木,我们怕的不是东陆的百万大军,而是东陆百万大军之后那几千万的人,那就是不断的兵源。”
“旭达罕,”他最后转向了沉默的三儿子,“你的几个伯父都说你是我儿子中最聪明的智将,你沉默不说是为什么”
“儿子的答案和大哥样,我们北陆最大的敌人,是东陆人。”
“是么”大君摇头,“可惜你说得晚了。不过能说的都被你的哥哥弟弟们说完了,也不能怪你。”
“不”旭达罕仰起头,“儿子说是东陆人,可是儿子有不同的说法。”
“是么”
“是”旭达罕上前步,“儿子要问哥哥弟弟们,九州各国,谁的土地最大,谁又最富有”
比莫干皱了皱眉。这根本不必问,东陆胤朝占据四州,几乎半的土地,是天下最大的国家。
旭达罕根本不想听兄弟们回答,紧接着说道:“九州的疆域,九个州大小相差不多,贫富却差得大。儿子当日算过,我们瀚州年的出产,若是折成东陆金铢,大概是三千万。可是东陆四州,光是中州年的出产,就不下八千万金铢。而据说宛州州的出产,就比东陆其他三州加起来还多。东陆人占据最肥沃的四州,而我们蛮族七部只有个贫瘠寒冷的瀚州,我们的敌人,怎么不是东陆人”
“你到底要说什么”大君摇头,“我问的是敌人,你说的是财富。”
“父亲,”旭达罕单膝跪地,“我们蛮族的心愿是什么当然是建立铁沁王的功业,我们要踏遍大地和海洋。打败个两个敌人又算什么我们要打败所有人可是凭借瀚州的出产,我们没有兵力四方开战,我们只有占据最富饶的东陆,借助东陆的出产,才能完成盘鞑天神指引给我们的功业所以我们的敌人,定是东陆人”
“说得太简单。”大君冷冷地喝道,“风炎铁旅侵入我们草原的时候,别说你们没有看过,我也只是听说。真正接战的短短七个月中,我们七部战死的年轻人不下二十万,大半的青壮死在战场上,只得依靠妇孺去放牧,十几年都不能恢复。东陆的铁甲硬弩,那两次是杀伤了我们七部的胆,所以至今我们不敢越过天拓峡半步。你要进占东陆,你凭什么进占东陆你有你爷爷钦达翰王的勇敢么”
“儿子没有爷爷的勇敢,可是凭着我们蛮族几十年的积累,我们可以的。”旭达罕更上步,“风炎皇帝铁线战,我们蛮族损失惨重,东陆如今的分裂也未必不是因此而来的。只要他们分裂,我们就可以分开来击破,东陆现在不是体,再等下去,这个绝好的机会就要失去了”
他走到门边掀羊皮帘子,指着南方:“我们蛮族要看的敌人,是整个九州。我们要成为这世界的皇帝,西边打败夸父东边大败羽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有拿下富饶的东陆,才是我们蛮族万年立业的根本”
金帐中静得出奇,比莫干微微吐口气,也点了点头。
“好这才是我的儿子该说的话,应该赏的。”大君摘下壁上乌沉沉的角弓,抛给旭达罕。
“我要赏的,是旭达罕的志气”大君环视儿子们,“只看到眼下的不是英雄,你心里有天下,你才能占到天下的土地。逊王起兵前不过是个牧马的奴隶,他为什么可以统七部是因为他有统七部的心思只想着守着这片草原,你们是当不得英雄的”
“是”王子们齐声回答。
“阿爸,儿子以为”排在最后的阿苏勒低低地说,可是他的声音被哥哥们的高声应答吞没了。
大君转向了大合萨:“大合萨,在东陆的见闻,就由你自己告诉他们吧。”
大合萨刚刚在烟锅里塞满了烟草,深深吸了口。他抓着自己的光头下了坐床,挥手掀开帐篷侧的帷幕。
帷幕下巨大的地图暴露出来,它绘制在淡黄的生绢上,赭色绘制山脉,蓝色绘制河流。细细的绿线标明了诸侯国的国境,散布在地图上的红点是重要的关隘和都市。
“这是东陆的地图,”他指点东陆诸国的疆域:“东陆四州,中州宛州澜州越州。胤朝开国的大皇帝白胤建国时候,就把土地分封给了大将和亲随,当时是十二诸侯国的制度,六公国六侯国,大皇帝只统治天启城周围的片王域,面积还不及大的诸侯国。”
“后来的七百年里,诸侯们争斗,有的两国合并,也有的国分裂。到了现在,共十六国。其中又有五家大诸侯,分别是中州北面的淳国,澜州北面的晋北国,还有号称天南三国的宛州下唐国越州离国宛州和越州之间的楚卫国。”
“我出使的是宛州的下唐国,”大合萨点了点地图南方的座城池,“这就是下唐的都城南淮。下唐国有个公爵,叫做百里景洪,要和我们结为盟友。”
“我们怎么能和没有信义的东陆人结盟”铁由惊得喊了起来,“那些人还不如草原上的狼有骨气”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几个怎么以为啊”
“儿子也觉得不妥,东陆人和我们结盟,下唐又远在南边,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打算。”比莫干说。
“儿子想,结盟的事情还是和诸位大汗王计议下的好。”旭达罕说。
“儿子”
大君挥手打断了铁由:“你想必也是觉得不好了。”
“是。”
“我知道这消息传出去,动静比现在会大得多,所以先见你们几个。”大君斩钉截铁地说,“和下唐结盟的事情,不可更改是我的儿子,就跟在我的马后”
“儿子会追随父亲”旭达罕跪了下去。
“儿子会跟在父亲的马后”其余三个王子也忽然醒悟过来,起跪了下去。只剩下阿苏勒静静地跪在最后,没有出声。
“你们能这么说,我很高兴。”大君这样说着,却没有喜色。
他也不叫儿子们起身,冷冷的目光在儿子们头顶上扫过,铁由微抬头,竟被父亲的目光吓得心里寒,急忙又低下头去。
“东陆的规矩,凡是两国结盟,就要互送王子贵胄,作为人质。你们既有胆略,谁敢去下唐国做人质”
王子们愕然地抬头看着父亲,头脑中片空白。他们不是只懂说大话的人,比莫干也上过阵,在和真颜的战中冒着箭雨冲锋过。可是远去下唐实在是件令人不安的事情,到了千里之外,从此就不再是尊贵的王子,而是个无依无靠的人质,像是陷在泥沼里的飞鸟,只能任人摆布。
而最重要的莫过于离开了北都,或许在新的大君登位之前,都不能回来。
“怎么都不说话了”大君从坐床上走下,看着低头不言的儿子们,“听到要去东陆做人质,就没有胆子了么”
金帐中时间静悄悄的。铁由趴在那里,目光只敢盯着膝盖前的小片,余光瞟见父亲的重靴在面前悄无声息地踱过,仿佛能感觉到那凌厉如刀剑的眼神在自己背脊上刮了过去,通体阵冰凉。
“虽说是人质,可是下唐百里国主已经许诺将会教授东陆军阵的学问,让你们亲身随军。你们若是有心,不但可以见识东陆的风土,而且可以结交那边的贵族大家,更可以探听得东陆兵力的虚实。这难道不是我们绝无仅有的机会么”王子们依旧低着头。
“铁由,前些天是你跟我说想和大哥和三弟那样学着掌兵,不愿去东陆么”
铁由战战兢兢地抬头:“儿子儿子儿子想的是”
他脑袋仿佛要炸了,觉得父亲的目光直把他逼到了悬崖边。
大君根本无意等他回话,眼神排扫去:“比莫干你是大哥,旭达罕你是我们青阳的智将,都不敢么还有贵木,贵木贵木,你七岁就敢杀狼,是我最勇敢的儿子,你现在低着头,难道去东陆比头要吃你的大狼还可怕”
贵木不像哥哥们沉得住气,狠狠地磕了个头:“父亲,儿子不去”
“呵”大君惊,反而笑了出来。
“儿子是吕氏的子孙,青阳的王子,绝不给祖宗丢脸。骑马上阵,如果贪生怕死,后退半步,父亲剑杀了我也没话说。可是人质,”贵木咬着牙,“儿子是不愿做的”
“笑话”大君冷笑,“下唐国的使节不日就护送名下唐国百里氏的宗室子弟来我们青阳作人质,你们几个嘴里说不贪生怕死,可是让你们兄弟中出个人去下唐都没有。这就是我们青阳的好男子你们看不起东陆人的软弱,我看到了这种时候,你们还不如东陆的年轻人不连个女人都不如,逊王送了阿甘达去做人质,阿甘达骑了白马,次都没有回头。你们也是我们帕苏尔家的男人啊”
大君说的典故出于蛮族有名的长诗逊王传。逊王阿堪提是五百多年之前第个在草原上召开库里格大会的人,他是个奴隶出身的下贱武士,最初兵少将寡,为了向自己的义父借兵,愿意以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阿甘达作为人质,交换三千骑兵。阿甘达于是骑了白马去,自始至终不曾回头顾。等到阿堪提以这三千骑兵起家横扫草原归来的时候,才知道阿甘达已经被自己的义父收为帐下的女人,阿堪提跑去质问阿甘达,阿甘达却从山巅上跃下自尽。阿堪提恍然大悟,心如刀绞,最后杀了义父成为蛮族第位大君。早先北陆草原上的历史早已无法考证,所谓逊王传不过是部说故事的长诗,可是阿甘达的故事凄婉哀恻,被传唱不休,无人怀疑它的真实。阿甘达也被草原上的人称为“光母”,赞叹她的坚贞和勇敢。
贵木的脸色白了白,猛地把头拧到了边去:“那也是懦夫和女人做的事情”
“懦夫和女人”大君紧抿着的唇颤了颤。
贵木心中也畏惧,知道父亲是动怒了。
铁由咬牙磕了个头:“父亲,平日里是谁自以为聪明,王爷们和家长们面前,又是谁最喜欢议论东陆的局势,刚才又是谁说了豪言壮语为什么现在就不说话了呢”
他看了背后的旭达罕眼。
大君点头:“旭达罕,你的哥哥们在问你,你为何不说呢”
旭达罕神色安静:“二哥想护着大哥,就该自己挺身出去,儿子不是不敢,是不愿。儿子不是手里没有事情做,儿子觉得男子立业的地方是战场,去东陆当人质不是儿子想做的。”
“如果父亲让你去呢”大君盯着他。
“三哥不能去”贵木急了起来,“父亲自己去北都城里问问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还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猎,别的部落有使节来,十次有九次是三哥应付。每天听不完的事情,不到后半夜,三哥有几次睡过九帐兵马的名册,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两个多月,眼睛都熬红了。那两个兄弟在什么地方在火雷原上拉野马”
他瞥了眼比莫干兄弟:“父亲问谁能去。儿子说他们两个都能去铁由嚷着要掌兵,他会掌兵么为什么不能去东陆学比莫干手里的事情,交给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北都城里也是找不到人的父亲你说,难道没本领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这样苦熬的,反而该倒霉么”
“贵木,”旭达罕低喝,“不必喊。我们做过什么,父亲知道,用不着自己说”
“胡说”铁由忍不住,“谁是没本领的人”
“哼”贵木冷笑,“你的刀法怎么样你读书识字又怎么样人人眼里的事情”
他大步走到坐床边,从桌上抓起盛着羊奶的银罐,噌地声拔出腰间的长刀。他扫了眼周围,手抛,银罐忽然离手。就在罐子滞空的刹那,他的长刀急振,碎成纷乱的铁光,交织着在水罐上划过,被他刀劲阻挡,罐子在空中悬停了半刻。只听见长刀入鞘声响,手工锤打而成的银罐彻底崩裂成碎片,泼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着片片碎银落下。
“铁由不要说这种笑话,要说本领,先看我手里的刀利还是你手里的刀利”
铁由受不了激,站起来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利,我的刀未必不利。切只罐子而已,有胆子试我的宝刀么”
贵木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却没这罐子结实”
“你”铁由指着他的鼻子,指尖颤着,“朔北血的狗东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亲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可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我”贵木蛮劲发作,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种刺进来看看是什么血,都是父亲的儿子,我是青阳的人”
兄弟们恶狠狠地彼此瞪着,时陷入了僵局。
声骨节的暴响忽然打破了寂静。众人惊,发觉那来自大君攥得紧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仿佛要抓透手掌。王子们都见过父亲发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顾不得彼此的敌意,抛下刀剑起跪下。
“你你们”大君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给我滚出去”
王子们退了出去,阿苏勒走在最后。
大君唤住了他:“阿苏勒,你年纪还小,可是阿爸也想知道你怎么想。”
阿苏勒沉默了下,转身磕了个头:“阿爸,是又要打仗了吧”
大君呆了下,不知道如何回答,阿苏勒已经起身出帐去了。
大合萨笑了笑:“大君也不必那么着急,早该知道是这个反应。”
“我恨的不是他们的反应。沙翰,从他们身上你还看不出来么”大君低声说,“蛮族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七
“出来了,出来了”
金帐的帘子掀开,也掀起了小小的马蚤动。
“旭达罕,出了什么大事么”大汗王们抢先迎上了旭达罕。
相隔不远,木犁巴赫和巴夯围住了比莫干。两个窝棚的人各自聚在起,只有三五个家族首领平时游离在两个窝棚之间,想望风投靠,这时候却不知道凑往哪里,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远处。
“大合萨回来了,”旭达罕踌躇着,“父亲要和东陆的诸侯国结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从有牧人传唱的诗歌开始,东陆的华族和北陆的蛮族,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敌人。四十年前,东陆的风炎皇帝北伐,蛮族死了无数精壮的年轻人,终于低下骄傲的头,向东陆纳贡,把东陆胤朝称为上国。可是血仇从来不曾被忘记,年轻人鞭策骏马,磨着雪亮的马刀,有几个不想杀到东陆去,洗雪当年的耻辱呢
同盟,这可是蛮族从来没有想过的词。
“这不行”个首领首先回过神,炸雷样地喊了起来,“东陆人,那可是我们的世仇。我们青阳的老祖宗,青铜的血啊,怎么能跟东陆的懦夫坐下来当朋友”
旭达罕摇头:“父亲下了决心,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事”
台戈尔急躁起来,跺着地面,压低了声音吼:“有什么话说我们都是你的伯父,这北都城里,就是天塌下来压在你头上,也有伯父们帮你顶住”
旭达罕点了点头:“父亲要诸家王子中出人,去东陆当人质。我怕,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口冷气,没人说得出话来。这么多年大家跟着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里面,就是指望有朝日大君过世,旭达罕继承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东陆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费了。
“旭达罕”台戈尔扯住侄儿肩头的衣服,“这话你可要说清楚,是郭勒尔说的,还是你猜的这么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马尾巴上,你可不要说出没来由的蠢话来”
“侄儿不是瞎猜,”旭达罕深深吸了口气,“我看父亲的意思,这个去当人质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学东陆的知识,又得应对人,不能丢了我们青阳的威严。这样的人,不是我,就是比莫干。可是比莫干是长子,早就大婚了,刚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我自己个人,又是弟弟,父亲不会不考虑这事。”
“这怎么行”格勒嚷了起来,“生了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大君传召,请四位大汗王金帐议事”名金帐宫的侍卫出帐来,提着马鞭虚空扬,高声喝道。
大汗王们顾不得再和旭达罕说话,几个伴当排开人群,台戈尔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帐。那边比莫干身边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九王。他倒退出来,对比莫干行礼,大步走向了金帐。
两行人在半道相遇,三个老王爷对于这位以军功晋身的新汗王有些忌惮,台戈尔略略停步,双浑浊的褐黄色眼睛冷冷地扫了九王眼,九王恭敬地行礼。
“看九王对大哥的敬重,大汗王们看我们就像家里养的两条狗”贵木恶狠狠地低语。
“什么都不要说”旭达罕低声喝道,“跟我回去。”
八
苏玛举着盏灯,把帐篷里微微地照亮。
帐篷里开阔,床上的被子摊开,上面压着阿苏勒随身的白色雪狐裘,却空无人。她四周看了看,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后。床和帐篷间隙的片黑暗被灯照亮,角落里的孩子抬起胳膊挡着光,微微地眯起眼睛看着苏玛。
两个人静静地相对。许久,阿苏勒又低下头去,抱着自己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苏玛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手贴在面颊边比了个睡觉的模样,是说到了入睡的时候了。阿苏勒不回答,苏玛拖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
她换了贴金的红色裙子,盘了头发,雪白的衣领子里衬着修长的脖子,明丽得有些像她的姐姐。
“对不起”
苏玛以为自己听错了。
阿苏勒把脸慢慢地转了过来,他凝视着苏玛的眼睛,轻轻伸手摸她的脸:“对不起”
苏玛呆了下,轻轻地摇了摇头。她想笑,可是笑不出,于是捏着自己的脸,摆出了个滑稽的笑容。
“苏玛对不起”
眼泪忽然从孩子的脸上滚落下去,他抖得像片落叶,忽然间他变得那么虚弱,崩溃的悲伤从他的眼睛里流溢出来。
苏玛呆呆地看着他,慢慢地张开双臂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侧过脸蛋贴在他的头顶。
“我是个废物啊,”阿苏勒低声地说,“我连你也保护不了。”
苏玛轻轻抚摩着他的背,心里有种淡淡的悲伤和丝丝的清甜起涌上来。这个主子忽然间又变成了初到真颜部时候那个六岁的孩子,他在草地上跑着跑着,摔倒了,大哭起来,苏玛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喂他粒酥糖,亲着他的脸,叫他不要哭。那时候的风好像又在身边柔和地吹过,那时候父亲骑在高大的红马上,姐姐的歌声嘹亮。
苏玛低头下去贴着他的脸,这个孩子的身体总是比般人凉些,可是苏玛现在感觉到他皮肤上丝丝的温热,她贴得紧紧的,怕那些热气悄悄地散去了。整个世界都是凉的,只有她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让她觉得安心。
过了好会儿,苏玛伸手在阿苏勒的掌心里面轻轻地画。
苏玛会写字,以前她和阿苏勒说话,都是写字,可是到了青阳部之后,苏玛再没有在他掌心里写任何个字。写完了,苏玛举起灯默默地走向帐外。阿苏勒看着自己的掌心,紧紧地握起了拳头。他看着苏玛的背影,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苏玛,你有没有见过我阿妈”阿苏勒擦着眼泪。
苏玛摇了摇头。青阳的两位大阏氏过世都早,剩下四位侧阏氏,其中又只有阿苏勒的母亲生下过孩子,算起来是金帐的女主人。可是苏玛是贱民,连踏进金帐的机会都没有。
“跟我去看看阿妈吧”阿苏勒站了起来。
苏玛愣了下,点了点头。阿苏勒上来轻轻地吹,灯就灭了,黑暗里苏玛觉得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阿苏勒的手心冰冷。
金帐宫。
呼玛捧着半盆炭从帐篷里退出来。大风吹着帐篷顶上的白尾,猎猎作响。侧阏氏们以颜色区分,白帐是朔北部阏氏楼苏的帐篷。呼玛年纪已经很大了,在金帐里从个小仆女升到了主事的女官。
“夜里风大,”呼玛回头对外帐的仆女叮嘱了声,“不要睡得太死,别让风漏进去,阏氏的身体不好,染上寒气我要你们好看”
她的声音冷厉,可是看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小女奴,又有些怜悯。大君的女人不知多少,都想生个孩子作为依靠。偏偏大君又并不喜欢亲近女人,好容易有三个女人生过男孩,可个个,都没有好结果。
“命啊”呼玛放下帘子,“没有享福的命。”
个小小的人影从帐篷旁边忽地闪了出来,呼玛惊得差点要把炭盆抛掉,那个人影已经上来把握住了她的手。
“奶娘,奶娘,是我。我是阿苏勒啊。”呼玛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她低头,看清了阿苏勒的面容。
呼玛愣了下,警惕地四周看看,匆忙把他的头往怀里揽,退到帐篷侧面,看着他满脸是土,不知道在风地里藏了多久,急忙拿袖子给他擦:“世子啊,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奶娘,”阿苏勒轻声说,“我想见阿妈。”
“没有大君的命令,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啊”呼玛嗔怪着甩掉他的手。
阿苏勒的手被甩脱了,却不肯走,低头默默地站着。
呼玛叹了口气:“世子啊,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没有传召,不能再进内帐里来。今天大君深夜还在召见人,人多,会给人发现的,你被抓住,最多顿责罚,我们这些做奴仆的,可就难过了。”
阿苏勒还是不走。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巡逻的侍卫经过,呼玛心惊胆战,硬了硬心,低声呵斥起来:“不行你已经大了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握住她的小手哆嗦了下。慢慢地,呼玛觉得那只小手放开了,孩子默默地转身,低头走了开去。呼玛的手还伸在那里,风吹在指尖,没有人握着,那么的凉。股心酸突如其来地涌起。
“好吧好吧”她上去把阿苏勒抱住,“祖宗耶,可不能老耍小孩子脾气,这是要命的事情”
呼玛捧着他的脸蛋,见眼眶里隐隐约约有轮清亮滚在下面。
“谢谢奶娘。”阿苏勒对着黑暗里招招手,“苏玛,你也出来。”
苏玛轻手轻脚地从角落里钻了出来,站在阿苏勒的身边,低着头。羊奶样细致娇嫩的皮肤和黑而静的大眼睛让呼玛也暗暗地惊叹。苏玛注意到了呼玛的眼神,头垂得更低了。
“你帐篷里的小女人啊”呼玛捏着阿苏勒的脸蛋,“长大了,就知道带女人来看阿妈了。”
苏玛的脸微微地涨红,阿苏勒在呼玛的怀里手忙脚乱地摆手。
“脸红什么”呼玛轻轻摸着他的手,“你若是真的长大了,找了女人,你阿妈心里才真的放心了。”
她拉了拉阿苏勒:“小声点儿,跟我来。”
呼玛支开了外帐里值守的两个小女奴,将帐帘掀开线。
阿苏勒拉着苏玛悄悄地钻了进去。呼玛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这次可不能耍小孩脾气了,只能呆在这里看看。弄出响动来,我要受责罚的。”
阿苏勒郑重地点了点头。
呼玛这才掀起了内帐的帘子,低声地说:“这些天还好,安静得很,睡得也踏实。”
苏玛看着阿苏勒,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向里面,忽然间就长大了般。
内帐里惟的灯下,看起来依然年轻雍容的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貂皮毯子上。苏玛从来没见过那么安静那么慈祥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个襁褓,轻轻地摇着,唇边带着淡淡的笑。苏玛的母亲是草原上有“天女”之称的美人,可是英武而坚毅,并不像灯下的母亲般温柔。内帐中燃着不知名的香,微甜的,让人想要静静地睡去。
“阿苏勒。”女人轻声地唤着。
苏玛吃了惊,他们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阏氏也不曾回望眼,可是还是被她发现了。
阿苏勒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呼玛也不吃惊,切还是安静的,女人低下头在怀里的襁褓里亲了下。苏玛看见那个襁褓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个棉布的娃娃,画着双单调漆黑的眼睛。
“她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她是在对那个娃娃说话。”阿苏勒轻声说,“那就是我阿妈生下我的第天她就疯了,她知道我的名字,可是从来都认不出我。她抱着那个娃娃,以为是我,我长大了,她就认不出了,还以为我是小孩。”
“疯了”苏玛的心里颤。
“阿妈身上也是香的,和你样。年轻的时候,朔北部的人都叫她麝女。”阿苏勒低下头去,呼玛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帐篷里的女人轻声地哼起歌儿来,是首儿歌,母亲唱来哄着孩子睡觉。可是在这寂静的夜里听去,遥远而空旷,说不出的寂寞与哀凉。
阿苏勒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呼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地摇头:“你主子是个好孩子,可是我们蛮族,不看重这个。”
苏玛望着他的背影,想要跟上去,却被呼玛握住了手。
“孩子,好好跟着你主子。”呼玛轻轻地摸着苏玛的手,“你生得好啊,是贵人的相。这手,真是绵,草原上没有见过你这样漂亮的女人,相信呼玛说的,呼玛会看相,呼玛看见你,就知道般人是娶不了你的。你定嫁给草原上的主人。”
苏玛惊讶地抬头去看她,呼玛却已经佝偻着背,走进了帐篷里。帐篷帘子合上,耳边还幽幽地飘来阏氏的歌声。
夜深,金帐宫周围也安静下来。
帘子掀开,侍卫武士步伐轻捷地来到坐床前跪下:“大君,将军们还在帐外等候。”
支着额头休息的大君并不睁眼:“他们白天吵了天,只差没有动手打起来,难道还不够么你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我已经说了,将军们也说不想打搅大君的休息,所以推了巴赫将军,说定想见见大君,跟大君说几句话。”
“巴赫么”大君叹了口气,“你让他进来吧。”
巴赫身咣当作响的铁甲远远地就响了起来,他枯瘦的脸上没有表情,进帐来跪下去行了个礼。
“深夜了,你们和大汗王们争了整整天,你们要保比莫干不去,大汗王们说比莫干身为大哥,是最合适的人。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啊,以前你们还是在暗里争,如今有了东陆这件事,明里就敢跳出来了”大君不轻不重地拍了案子,“我听说在东陆,这叫结党,是死罪。巴赫你不怕我杀了你”
“巴赫不想死。”巴赫不紧不慢地回答。
大君冷笑了声:“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们兄弟是阿依翰家族里的大将,木犁从奴隶开始跟我辈子了,还有我那个弟弟厄鲁,都是青阳的支柱。你们支持比莫干,我个都不能杀,而那边,支持旭达罕的是我的三个哥哥。巴赫,你说我该怎么办”
“巴赫以为,这事是大君的不对”
“呵呵,”大君笑了两声,“原来是我错了,竟是我错了”
“巴赫读书少,可是听说东陆是长子即位。”
“是,东陆大皇帝往往是传位给长子,其他儿子封个有供养没土地的亲王。你这是要劝我立比莫干”
“立不立比莫干并不重要,可是大君明明知道阿苏勒身体不好,能活多久都是个难说的事情,却始终没有废掉阿苏勒,贵族们心里能安么”巴赫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大君,“不立有才能的世子,我们青阳作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还能传过下代么大君说我们结党,就算是死罪,我们也不后悔”
大君没有回答,也直视他的眼睛。
金帐里时安静得令人心悸,隔了刻,巴赫微微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将军们推他进来,他进来前也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可是这刻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些虚了。
“巴赫,你心里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草原的君主”大君轻声问。
巴赫愣了下,不知如何回答。
“像逊王像始祖还是像我的父亲呢”大君起身踱着步,“巴赫,其实你不知道,包括外面的木犁厄鲁,你们都不知道。蛮族需要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君王,其实我心里所想的,是东陆胤朝开国皇帝白胤那样的人。他要能在个混乱的时代举起旗帜,让千千万万的人都追随他,觉得他所做的才是对的。他要有山羊样的仁慈,这样他才能爱草原上的所有人;他要有狮子般的勇气,这样他才不会退缩;他还要有狼样的愤怒,这样他才能咬牙切齿地完成件伟大的功业。”
大君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的儿子们,都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是套着铁链长大的鹰啊,飞不起多高的。年纪大的四个个个都比阿苏勒更适合当大君,可是要说当个英雄,他们还差得太远。而且如果我现在废掉阿苏勒立下新的世子,就切平安了么矛头还是对着新的世子,然后还是争斗。铁由和贵木能在我面前动刀,将来我死了,他们就能带着武士你杀我我杀你。偏偏你们都不懂这个,还要彼此结这个窝棚,将来你这个窝棚会不会是个小部落啊长子部,还有三子部。”
“我”巴赫呆在那里。
“好了,不必说什么了,”大君摆了摆手,“我很累了,要休息。他们推你进来,还有什么事么”
巴赫犹豫了下:“我和巴夯还有木犁商量了下,大家觉得”
“觉得什么”
“大家觉得世子的身体直不好,以前也是在南方的真颜部休养。如果真的只是人质,诸家王子免不得争斗,那么实在不行,也请大君保全大王子。让世子去吧。”巴赫的声音低落下去。
大君点了点头:“你们想让阿苏勒去东陆,是不是就因为他是个废物儿子他没有牛羊和人口,把他送去送死,剩下的都是我的好儿子们,能上阵能打仗有用,是不是”
“我告诉你们,我死之前,我不想听到有人跟我说要把阿苏勒送到东陆去。”大君字顿,牙齿间有如咬着钢铁,“下唐的使节就要来了,都是我的儿子,他选中谁,就是谁为了青阳,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掉”
巴赫走到帐篷口,听见后面大君低低的声音:“滚”
苏玛和阿苏勒共骑小马,阿苏勒骑在前面。他个子已经和苏玛差不多高了,可是苏玛还是像以前那样把他放在面前,自己拉着缰绳。
木犁家的寨子距离金帐有很长的段路,小马走得晃晃悠悠。北都城很大,里面本来就没有什么房子,赶着春牧的季节,牧民们都带着帐篷和马群出外放牧了,留下空旷的座城,草地上满是扎过帐篷的痕迹,放眼看不到人迹,只凭着星光认路。
“阿妈叫勒摩,听大人说,阿爸最初即位当了大君,朔北部的白狼骑兵就来打我们,直打到北都城下。后来你阿爸和澜马部的达德里大汗王带着兵来救援,终于打退了朔北部。阿妈姐妹两个就被送给阿爸当个阏氏,阿妈住在白帐篷里面,年纪小,就是侧阏氏。阿妈直到三十岁才生了我,生下我的第天,她就疯了,大人们说那是为了我,我是谷玄,会吸人的魂魄,阿妈的魂魄被我吸了。小时候呼玛是我的奶妈,她对我说我定要比哥哥们都勇敢,都聪明,这样阿妈也会有地位,阿爸有好多女人,有的我都叫不出名字,如果我不行,阿妈就会别人欺负。阿妈已经疯了,除了我,她什么都没有。可是我不行,四哥说得没错,我做什么都做不好,骑马练刀,更别说上阵打仗了,我就是个废物。”阿苏勒轻声地说着。
他经常这么跟苏玛说话,虽然永远听不到苏玛的回答。
“可是”他摇了摇头,“我也不想当废物啊,我真的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忽如其来的酸涩从心里升起来,他呆呆地望着天空。苏玛的手是温暖的,从背后伸过来,轻地摸着他的脸。指掌间的温柔让他愣了下,他扭头看见苏玛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我真的是没用,就知道说这个”他抓了抓头。
苏玛轻轻地摇头。
“这个世界上不嫌我废物的也许只有你了”阿苏勒轻声地说。
苏玛还是摇头。
她歪着脑袋,拂起他的头发,手指在他的发辫中轻轻地抚摩。阿苏勒觉得头上痒痒的,过了会儿,他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苏玛也笑,依旧是无声地摇着头。
直到很多年以后个下雨的夜晚,阿苏勒在火红色的战马上抬起头去看漆黑的夜空,忽然又想起那夜苏玛默默地摇头,他才明白了那不曾说出的真正的意思。
苏玛并不是说他是或者不是废物,而是当个人变成最亲的人,那么是不是个废物已经完全的不重要了。
听不见任何的雷声,细雨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
“啊下雨了”阿苏勒摸着微湿的头发,“我们赶快回帐篷去。”
雨转眼就大了起来,冰冷的大颗雨滴打在身上,隐隐的竟然有些痛。阿苏勒把自己的白狐氅解下来抖开在苏玛和自己的头顶,苏玛带了带小马,想抄条近道。
她无意地扭过头,身体忽然僵住了。
“苏玛”阿苏勒跟着她回头。
他的心里恶寒,有种极不祥的感觉。
背后竟然有人,小队的黑衣骑兵悄悄地立马在他们身后。那些高大的黑色战马比阿苏勒的小马高出了两个头以上,呼出来的白气都能喷到阿苏勒的脸上。马背上沉默的武士们似乎披着铁铠,带着头盔,威严而魁伟。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去,连星光也没有,只剩苏玛手里的灯照亮,可是照不出他们的面目。雨滴打在他们坚硬的铁甲上,溅起了水花,仿佛在他们身边罩着层微光。
“你们是哪个帐下的”阿苏勒大着胆子喊了声,“我是五王子。”
小马也有些惊惧不安,悄悄地挪动了步伐前行。
没有人回答,那些人驱动黑马,跟着逼近,黑马们躁动起来,不安地打着响鼻。灯火照着,他们手边各有片青冷的弧光,那是马刀。阿苏勒没有见过这种刀,纤薄修长,刀头弯起的弧度令人不由得畏惧。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阿苏勒哆嗦了下。
苏玛连刻也不敢停留,抛掉了手里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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