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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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大又响了起来。夏美吓了一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我摇摇头示意没事,把电话凑到了耳边。

“喂?”

“是我。”

传来的是北京话,是崔虎。我吁了一口气。

“找我有什么事?”

崔虎的语气很凶。大概是因为元成贵的手下挤满了歌舞伎町,搞得崔虎办起事来很不方便吧!

“我想问你在福建帮里有没有熟悉的人。”

“怎么样,这次想投靠福建人了吗?”

“听说吴富春好像和池袋的家伙搞在一块了。”

“那些福建帮都是蠢蛋,和福建帮搞在一块儿的更蠢。”

“你不说我也知道。”

“咦!你这小子倒还真狂妄,居然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健一,该不会是走投无路了吧?”

“抱歉,只是有点神经过敏。”

“别说是你,连我太阳穴的血管都像给放进热汤里的蚯蚓,全揪在一块儿了。”

“对不起,向你道个歉。话说回来,我想找个熟悉池袋的谈谈。有没有认识的?”

“能出多少?”

“三十。”

“得了吧!”

“就五十,再多就没辙了。”

“再多就没辙了?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啊?健一。”

“拜托拜托,你就饶了我吧!”

“啐!小杂种,就是会敲竹杠。”

“对不起,对不起。”

“好吧!今晚就给你安排。我负责联络,但你可得先把钱准备好。”

“你可帮了个大忙……”

电话在我说完前就挂断了。

“妈的。”

我关上大哥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真是倒了楣啦!”

“谁打来的?”

夏美学我在地板上坐下。我的眼睛不禁被她睡衣里露出来的胸口所吸引,只好强迫自己看着自己的手指。

“一只北京的疯狗。”

我没理会夏美催我讲下去的眼神,径自按下了远泽的电话号码,但那头只传来答录机的声音。我啧了一下,接着又拔了呼叫器的号码,随后便点起一支烟等回音。夏美静静地看着我的侧脸。在香烟烧了一半的时候,大哥大响了。

“喂!”

“我是远泽。”

“你人在哪里?”

“池袋。有点门路了,我和这里的福建帮干部见过面,聊一聊就给抢走了十万。能不能再接济一下啊?我的钱袋已经见底了。”

我把烟熄掉。既然远泽在池袋,我根本没必要打电话给崔虎,五十万就这样泡汤了。说不定这么一搅和,我就会从刀俎变成鱼肉。

“知道了,必要经费我会负责。他怎么说?”

“他说吴富春到昨天人还在池袋,现在不在了,听说是被撵走了。这帮人大概听说他砸了元成贵的场子,怕惹事上身吧!”

“他上哪儿去了?”

“我哪知道。你也知道这帮人怎么办事的吧!即使没有上海帮那么精,但中国流氓还不都是一丘之貉。福建帮这条线,就死心了吧!”

“知道了。”

“噢!还有,我查到那家伙父母的名字和住址了。他父亲叫吴富有,五年前得了肺癌挂了。母亲的中国名字叫陈秀香,日本名字叫坂本香子,现在住在千叶县柏市的国宅里,靠国家的救济金过日子。她生了两男两女,富春是次子。长子杀了人在坐牢,长女在中国就翘辫子了。小妹的中国名字叫富莲,日本名字叫真智子。我打算明天到柏市去一趟。”

远泽在说这些中国名字时是用北京话,而且说得还蛮像一回事,不知是在哪里学的一大概是在赌场里吧!

“那就拜托了。明晚约个地方碰个面吧!到时再把钱给你。”

我切掉了电话。福建帮这条线索是断了,富春的老娘那儿八成也没什么指望。这下子没戏唱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知道些什么了吗?”

夏美两手抱着膝盖问道。大概是她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里开了窗户,温暖的风徐徐吹来,拂动了夏美柔顺的短发。

“只知道自己已经是倒霉透顶罢了。”

我环顾着空荡荡的房间,在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我的注意。我又把视线转回夏美身上。

(bsp;“换个衣服,去吃饭吧!”

33

“你不吃吗?打从刚才起,你的表情就好吓人喔!”

我抽着烟,偶尔啜口葡萄酒。看着夏美狼吞虎咽,而我只吃了一口辣味串羊肉,就没有食欲了。因为时间还早,这家位于西参道与通往代代木路口的异国风味餐厅,好像被我们俩包下来了似的。

“我都火烧屁股了,想笑也笑不出来。”

“假如没找到富春,你有什么打算?”

“虽然我不愿意去想……倒是还有两步。”

“说来听听吧?”

夏美用叉子把卷尾袋鼠肉送进嘴里,和着葡萄酒吞下。

“要不逃之夭夭,要不就把元成贵给干掉。”

“你办得到吗?”

也不知道夏美指的是哪一个主意。我继续说下去:“想逃是很简单,不过,不好玩,一点都没意思。我在歌舞伎町住了将近二十年,要我放弃这段时间的成绩,去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似乎嫌老了点。”

“你不是才三十出头吗?”

“都三十过半了。我胆子不够,也过不惯这种腥风血雨的日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时候倒还可以应付得来。就算自己只是外强中干,体力也还挺得住,出了事总是有办法摆脱。现在可不行了。”

“那方面也不行了吗?”

夏美停下那只进食的手,似乎有点瞧不起我,眼神里带着一半嘲弄,一半诱惑。

“没错,一晚五、六次可搞不动了。”

“咦?真的啊?可是,假如不想一走了之,健一有办法干掉元成贵吗?”

“又不是要我自己动手,得请个人来办吧!在歌舞伎町,可能找不到一个有勇有谋的北京帮或香港仔,在台湾我可找得着。”

我记得许多已经回老家的台湾流氓,就是那些女人走了以后在这里混不下去的家伙。就算他们回到台湾,大概也没办法像以前那么招摇了吧!毕竟那些家伙当初是在老家被人给撵到日本来的。只要给他们机票和银子,那些家伙马上就能赶来做掉元成贵,然后再回台湾。到底他们已在血里打滚了几十年,当然要比上海帮和北京帮习惯流血的场面。就算大家发现杀了元成贵的是台湾的流氓,我搞不好还能装装傻,让杨伟民背这个黑锅。

夏美举起了手。看她的表情,似乎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

一个棕色皮肤的侍者一大概是巴基斯坦人,也搞不好是伊朗人一走了过来,夏美向他点了咖啡与点心。

“喂!你有没有去过台湾?”

夏美两手撑着脸,露出了津津有味的表情。

“没去过,一直没机会。”

“可是总想过要去看看吧!”

“到底是我的第二故乡嘛!”

“我啊,回去过一次哟!”

“回哪里?喔!中国啊!听你说过是黑龙江是吧!?”

“在我知道自己可以来日本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回那个鬼地方。我的家乡,是个像粪坑一样的村子哟!我说这个会不会让你觉得无聊?”

(bsp;“还好。”

点心与咖啡端上来了。夏美加了许多牛奶到咖啡里,接着开始吃起蛋糕来。我啜了一口黑咖啡。

“我父亲是种小麦的农民。可是,他种的东西全都得上缴人民公社。虽然是种田的,家里却没东西可吃。你知道吗?我们从来没有一顿是有菜又有饭的。想吃菜的话就没饭吃,想吃饭就没菜吃。只有爸爸可以吃饭配菜。我们家四个兄弟姐妹,每个都是慢性营养失调。我们和妈妈都很恨爸爸。”

“你们什么时候到日本来的?”

“八三年。在八〇年我们才知道妈妈原来是日本人……,是政府派人来通知,告诉我们可以来日本探亲。好像连爸爸都不知道妈妈是日本人。妈一直不敢说,怕大家知道她是日本人,就会欺负她。接下来,好像是八一年吧!妈妈就到日本来了。虽然她父母都过世了,可是见到了我阿姨。回家后就说,只要日本这边准备好,我们就能去日本。我们听了都手舞足蹈,只有爸爸没什么反应。原来我们是日本人啊!原来这种生活根本不是我们应该过的!我们以为一到日本这个黄金国,全家就可以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了。”

夏美停了下来,露出了苦笑。

“很好笑吧?那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日本原来是这副德性。”

“在这个国家,如果不是百分之百的日本人,或是没有钱,生活就不会幸福。”

我回答道。不单是血统,从语言到所受的教育、所看的电视节目一就算只缺了这些东西的百分之一,在这个国家也会被当作外国人看待。

“不管怎么说,当时我只觉得再怎样也都比中国好。既不必再饿肚子,还可以上学,只是在学校里会给人欺负就是了。反正只要不用下田,我就很高兴了。那里没有灌溉渠,以前我每天都得从井里打水,再把水挑到田里呢!我的将来就是每天挑水,然后嫁给村里的男人、生孩子……我五岁时就有此觉悟,对人生真是绝望透了,你能体会吗?”

我不作答,只是默默凝视着夏美那双越来越忧郁的眼眸。

“来到日本的最初几个月的确很幸福,可是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最早发作的是爸爸,以前明明是家里的支柱,但因为不会讲日语而变成了废物,而且全家只有爸爸不是日本人。他每天不是喝酒就是打老婆,接下来妈妈也撑不住了。妈妈也不会说日语,怎么学也讲不好,亏她还是个日本人,而且还是家里唯一的纯日本人……接着就是大哥、二哥,然后是我……”

夏美说着时,一直用叉子戳着点心盘上的乳酪蛋糕。变形的乳酪蛋糕看起来好像路旁干掉的狗大便似的。我努力忍住了呵欠。

“看来我这些话还是很无聊啊!”

夏美歪着脸,把叉子深深刺进蛋糕里,好像在嘲笑自己。

“我也认识几个回到日本的第二代残留孤儿,哎!每个人的故事都差不多。你……怎么说呢!毕竟还顺利拿到了日本籍,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

“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我喝干了杯底残留的咖啡,只觉得这口咖啡又温又苦。

“十九岁那年,我回过自己出生的家乡一次。”

“嗯?”

“我以为,只要能再看看那块悲惨的地方,说不定又能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十八岁开始,我就在特种营业工作。当时我傻乎乎的,一心想带着我所有的存款回去,用这笔钱请小时候的朋友吃顿大餐,看看能不能得到一点优越感。可是自从那里走了改革开放路线,一切就都变了。人民公社已经没了;用土夯成的破房子也没了,当然和日本比起来还是很土,可是也全成了漂亮的砖瓦房了。刚开始我还不敢相信这就是我出生的农村哩!小时候满身泥巴、又瘦又黑的朋友,都变得胖嘟嘟的,个个也都上学了。虽然生活还是并不富裕,但是那里已经不是以前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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