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约

月影横斜，拖拽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我在他身后跟着，他快步我快步，他慢步我亦放缓。

到了家门口时，他忽然转过头来叮嘱。

“你就说在街上碰到我和我的那些酒友，他们知你是我表妹，非拉去喝几杯。你推阻不得，只好同去。明白了？”

“明白了。”

倒还不至于到落井下石。

“甜儿谢谢……表哥！”我对他一笑。

不过是聊表感激，他却不知又抽哪门子疯，居然探过大半个身子贴向我。一瞬间，那晚与石姨娘喝酒时的不好回忆袭来，我吓得身子一紧，缩了脖子闭上眼。

可那炙热的鼻息却停在与我近在咫尺却又尚未贴上的地方顿住，半晌再无动静。

我狐疑地张开眼，却见到他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口中还喃喃念道。

“真是怪事，莫不是假戏真做了？”

我不知晓他为何这般嘀咕，却趁机慢慢退开些距离。

正在这时，大门却开了。

原来是彭卓岚一直等我未归，来大门处看情况。

粗心的她才不理会我为何会与他嫡亲哥哥一同出现在门口，只当是碰巧遇到。编的谎话，看来只能做不时之需了。

她一抓着我，倒不是嘘寒问暖，而是直奔主题。

“那信宓修文看了吗？他怎么说？”

这般急不可耐的样子，当真令人厌烦。可我只能忍着心头的厌恶，再现编瞎话骗她。

只可惜，那个碍眼的大少宿醉之后精神居然恢复得奇快。现在他环臂而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们，准备堂而皇之地偷听自己妹妹的情事，毫不回避。

这对兄妹，没一个讨人欢喜的。

“表姐，夜深了，屋外寒意正浓，你又衣衫单薄。不如，我们一起去我房间详谈，也让大少早些回去安寝。”

“啊？”猴急的彭卓岚显然有些失望，不过觉得我说的也有理，倒也勉强点头同意。

可是那个跟他无甚关系的家伙却不乐意了。

“这傻妹子，从小到大什么事情不是为兄为你出主意。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倒回避起你嫡亲的老哥来了？”

“啊？”闻言，彭卓岚一愣。

“大哥说的什么话啊，我可没想回避你。再说了，你回来第一天我不就都告诉你了嘛，我现在是怕外面冷，夜都这么深了，再闻你酒气熏天的，要休息嘛！”

“无妨！自己妹妹的姻缘之事，就是你大哥现在的头等大事。来来来，我同你们一起，去屋里详谈。”

言罢，他率先迈步直奔我院。

这可好，居然公然闯我的卧房毫不忌讳。

我可真是惹火上身啊！

指望表姐用“男女授受不亲”和“闺房男子止步”这类的条条框框帮我解围么？怎么可能……

掌了灯，房间也不算太亮。

彭卓逸大大方方地走了进来，好奇地打量我房间的陈设，我用眼神几番示意他离我的床榻远点，他却浑然不觉般。最后居然，居然踱到我床帏之后，诡异地乱闻乱嗅。

果然是狗哎……

我无力地坐在离床稍远的桌边，彭卓岚则急不可耐地扯过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开始盘问。

“他看了信怎么说？可有夸赞我的文采，可有被我的真情打动？可有，可有……可有回信给我？”

“哪有那么快哟，我的好表姐。”你当宓修文和你一样豪不矜持，猴急成性？到不知谁是男谁是女了，我暗自撇嘴。

闻言，前一刻还双眼放光的彭卓岚垮下小脸，眉头紧皱。

“那封信不知凝结我多少心血，我看了那么多诗歌，整整一夜都不曾合眼啊……”

半晌后，她喃喃自语，语气幽怨得让闻者跟着一起口中发苦。

我只好绞尽脑汁安慰。

“其实他这一次已经不像以前那么抵触了，这便是好的开端啊。再说，他那个人斯文迂腐得紧，你若真心喜欢他，可要多付出些耐心才好！”

“小表妹说的对！”

一直沉默的大少突然接过我的话茬，直觉里不妙。

果然，他那边优哉游哉地走过来，伸手试探地碰触我的肩膀。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我暂且没有躲开。他便更大胆地揽住我的肩头，举止亲密倒不猥琐。估计彭卓岚不拘小节，他搂自家妹妹搂习惯了。

彭卓岚看一眼她大哥，想是等待他出出主意。

“嗯，甜儿表妹说的对！既然已经没以前那么抵触了，便是好的开端。不过，两人总是这样不见面靠旁人传达信息，总是有点不太安稳。”说着他不着痕迹地瞄了我一眼，想是观察我的反应。

我不语，微笑聆听。

他便又转过头继续道，“再者说，我打回家到现在一直听岚儿唧唧喳喳地在我耳旁念叨那个书生，倒不知是怎样才貌绝伦的人物将我妹妹拿捏得如此服服帖帖。连我这个嫡亲大哥，都不免有些吃味儿。”

“哥！”彭卓岚跺脚。

“看看，居然还害羞起来！”

“你再欺负我？”

“好了好了，哥说正经事呢！”

安抚了彭卓岚，他稍缓，目光在我和彭卓岚之间打个来回，像是宣布什么，那般郑重又那般难测，让我本就有些七上八下的心，更是悬起老高。

这只狐狸精，到底要出什么坏主意。

“就以我彭家大少的名义，邀约他再游湖一次。这次，咱们三人一同前往恭候。我就不信，以我彭卓逸广交善友，好散布施的美名，请他一个穷酸书生他还敢不识抬举？”

他语毕，我心顿时跌落千丈。

纸还是包不住火的，这么快就要见真佛了，我那些谎言岂不是不攻自破？

以宓修文的性格，若再一次知道我骗他，恐怕再能原谅。

手心冰冷，我又怕又急。却到底还是落水之人向往那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竭力也要补救。

“那这次我去替表姐邀请，宓公子那人性格——”

“不必！”彭卓逸无所谓地摆摆手，可在我眼里却绝对是刻意！

他在刻意阻挠我！难道他已经识破了我的伎俩？

“我亲自去邀约，这才算是礼数周全！为了妹婿——”他笑吟吟地看着已然娇羞的彭卓岚，“值的！”

看着这对欢喜的兄妹。

我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幻灭，浑身无力只能瘫软在椅子上，像一只等待凌迟的羔羊。

而昏黄的光线里，那一双略带狡黠和得意的眼，装似毫不经意，却频频扫过我。

我依然挂着笑，只是心在微微战栗。

*

翌日一大早，彭卓逸就兴致勃勃地去竹林草堂了。我想跟着去，却被他下了死命令，美其名曰陪彭卓岚去街上买几件温婉飘逸的裙装。

烈日照得人有些眩晕，可是却丝毫不减彭卓岚挑选衣衫的兴致。我跟在她身侧，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宓修文的事情。

他会答应来吗？

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忿然拒绝彭家大公子的“美意”？

那人骨头硬着呢，若是彭卓逸用以往那种盛气凌人的语气，这邀约多半会谈崩！

谈崩了才好呢！这样我就还存一丝希望。总好过当年对质时，百口也莫辩得强！

“甜儿你干嘛呢？我让你看我这件衣服，你倒是往哪里瞟呢？”

“啊？”

我回过身，身前的彭卓岚嘟着嘴巴，神情明显不悦。

“我让你帮我看看我这件裙子怎么样，你老走什么神啊？我哥让你来给我提提意见，你倒好，就顾着自己心事重重。那我还带你出来个什么劲儿啊！”

“表姐我错了，我其实——”

“你其实个屁！怎么越来越像杜鹃那个傻丫蛋子了？那我还要你何用啊？不如打发你回老家，继续讨饭算了！”

说完，她扭过身不再理睬我，而是兀自挑衣服去了。

而我却如遭了五雷轰顶。身边投来无数异样的眼神，有同在挑选衣服的千金小姐，也有随身服侍的下人丫鬟，还有刚才还对我毕恭毕敬的店家。现在，他们却都换上同一种眼神看待我。

轻蔑、鄙视。

我仿佛一下子从天上跌落地上，那种久违了的羞耻感又来了。内心深处也终于明白了——

被打回原形，也不过是她彭家大小姐一句话的事情。

还以为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她已经对我另眼相看。却原来，不过把我看做另一个“杜鹃”罢了。

呵呵，那前些日子算什么？因为她哥哥没有回来，她没有主心骨，才把我破格升级为心腹使唤丫头？现在她哥哥回来了，她那么信任他崇拜他所以我也就自动被降格为“杜鹃”那个傻丫蛋子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货色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不会对一个低贱卑微的人产生什么所谓的感情。

小番薯，你还挺会自多多情？

心越来越冷，可我的笑容却越来越逼真。逼真到凑上前，可以状似毫不在意刚才事一般地帮彭卓岚选衣服。给她认真地点评，帮她分析宓修文可能会喜欢的样式。

对，只要一提宓修文，她就又迷糊了。

认认真真地听着我，专注地看着我，很快我就又是她口中的好甜儿，好表妹了。

原来，“乞丐”和“表妹”的距离居然是如此的近在咫尺，又是如此的……远在天涯。

赴约

早起，小雨，天公不作美。

本以为是阴雨天所以天色才暗，却不知我起床的时候居然才五更天。

推开窗子，望着院子里淅淅沥沥的小雨，只希望这雨水能延绵不绝下去。这样，宓修文就算不来也有了借口。

希望他不来，不来，不来……

杜鹃过来传我去和彭家兄妹一起用早膳时，我盯着窗外已经不知发了多久呆。磨磨蹭蹭地翻了一把油纸伞出来撑着，出门一路低着头与那杜鹃妹子倒也无话。

用膳的时候，对面的彭卓岚眉头紧锁。筷子在各个碟盏里翻腾，却并不往嘴里送吃食。我其实也没什么胃口，这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窗外的雨滴身上，生怕一个不留神雨停云散。倒是那个大少爷，满不在乎的样子多少叫人心里起疑。

今日的“游湖”对于他到底是何意图呢？

一顿饭，主人家意兴阑珊。最后大家都停下了筷子，丫鬟婆子默默地收拾碗筷。我们三人对坐，皆是无声无息。

此时若是彭卓逸有个机灵耳，他恐怕会听见我胸腔里捶鼓一样的心跳。可是他没有，但他有一颗狡猾而又难测的心。

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