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上还挂着的粉红色衣服碎片里露出了灰色的阴毛。 他急急忙忙穿过毕苏斯基元帅大路,向犹太区走去。他听见重炮的轰声和临近的爆炸声,好像就在一所房屋的废墟上爆炸。拜伦嘴里喃喃地用惯常的咒语骂着德国人。他离开佛罗伦萨大学后,曾经在德国住过一个星期。他们看来很怪,但是并不比意大利人更怪。他们是外国人,不过还通人情,喜欢吵吵闹闹开玩笑,但是待人接物很有礼貌。然而他们却在这里,包围着波兰的首都,用炸药和飞舞的钢铁轰击它,破坏水管,杀死儿童,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堆僵硬的、玻璃样眼睛的尸体,得用大车拉走,进行处理。这真正是最令人愤慨的暴行。把它叫作〃战争〃,并不能使它更加易于理解。 尽管如此,拜伦却发现这个他偶然陷入的奇特而可怕的环境,比他所记得的〃和平〃要丰富多彩、生动有趣得多。给美国大使馆运水,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满意的事。他喜爱这个工作。他心甘情愿地在这样做的时候被杀死。可是偏偏他运气极好。这就是他在寻找的新鲜事情。华沙城里的大部分人还活着,没有受损伤,在干他们的事情。这座城市远没有被毁灭或者一半被毁灭。他一路向纳雷斯加亚区走去的时候,经过一整条一整条街的棕色三层楼房子,它们都完整无损地耸立着,安详地,宁静地,看来完全和德国人进攻以前一样。
《战争风云》第十三章(7)
但是在犹太区就没有这样未受损坏的街区。这是一个广大的冒烟的瓦砾堆。显然德国人是把格外多的炮弹、炸弹抛向这个地区……这是毫无意义的事,因为华沙的犹太人不可能迫使城市投降。这么一阵火与炸药的暴雨,如果不是落在犹太人头上,而是集中到城市的生命线上……如电力、供水、运输、桥梁等……可能很快就把华沙攻破了。对纳雷斯加亚的轰炸,是一支强有力的军队对可怜的手无寸铁的平民进行的一场丧失理性的浪费弹药的袭击。 拜伦在德国的公园长凳上看见的judenverboten字样,似乎过分奇特,有点不像真的。对纳雷斯加亚区的轰炸,第一次使他明白了这个古怪事实,就是德国人真的蓄意谋杀这个民族。无轨电车翻倒了,烧得乌黑。发胀的死马在街上成群的肥黑苍蝇下发着恶臭,这些苍蝇有时叮住拜伦的脸和手不放。也有死猫死狗,也有一些死耗子散在沟里。他只看见一个死人,一个弯身躲在门洞里的老头子。以前他已经注意到犹太人运走死人是多么快,他们对待死尸是多么尊重,把装死尸的车用布盖住,跟在它后面沉默而悲哀地在街上走过。 但是尽管房屋被炸毁,不断地着火冒烟,到处瓦砾,这个地区仍然充满着忙碌的、拥挤的生活。在一个角落,一所炸毁的学校外面,头戴便帽的男孩子和他们的留胡子的教师一起坐在人行道上,捧着大本子的书在唱。有些男孩子还不比这些书大。报亭子上还挂满了十多种用粗黑的希伯来字母印的不同的报纸杂志。他听见一所房子里有人在练习小提琴。卖枯黄蔬菜和斑斑点点的不成熟水果的小贩,卖罐头食品和旧衣服的小贩,沿了人行道站着,或者在人群之中推着吱吱发响的手推车。一队队干活的人在把被炸房屋的瓦砾从街上和人行道上清除掉。干这个活的人手很多。拜伦对这个感到奇怪,因为上几个星期犹太男人和小伙子……也许因为他们那么容易认出来……似乎从全华沙冒了出来;他们挖战壕,灭火,修水管子。一个戴便帽、穿长袍、灰胡子的老头,弯着腰在一条战壕里挥铁锹,就使所有一起干活的人看起来都像犹太人了。不过他们的确看来好像到处都在挖掘。 班瑞尔·杰斯特罗没有在公会的房子里。拥挤的、幽暗的、昏黑的走廊里,只点着些闪烁的粗蜡烛照亮。拜伦在里面找来找去,遇到了一个曾经看见他和班瑞尔谈话的人,这是一个留胡子的整洁的小个子犹太人,装着一只假眼珠,看起人来闪闪发亮。他用一种德语和意第绪语混杂的语言,说明了班瑞尔正在视察公共厨房。拜伦立刻去找他,在一座灰石砌的巨大的罗马式犹太会堂里找到了他。这座会堂未被损坏,只有一个没有玻璃的圆窗洞上的石制六角星破裂了。杰斯特罗正在一间低矮闷热的接待室里站着,人们在那里排着队,等候几个包着头巾的满头是汗的妇女从木柴炉子上的大桶里舀香味浓烈的菜汤。 〃俄国人!〃班瑞尔摸着胡子说,〃这是肯定的吗?〃 〃是你们的市长把消息送到大使馆来的。〃 〃让我们到外面去。〃 他们走到街上谈话,远离领菜的队伍。队伍里排着的衣服褴褛的人望着他们,想听他们谈些什么,甚至把手掌遮到了耳朵后面。〃我必须把这个向中央委员会报告,〃班瑞尔说,〃可能是好消息。谁知道呢?也许这两个强盗互相刺对方的喉咙呢?这种事发生过。俄国人可能是上帝的使者。〃 拜伦把娜塔丽的钱包给他时,他吃了一惊。〃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说,〃我有钱。我有美元。她也许自己用得着。她还没有走出华沙呢。〃 拜伦不知怎么办好。他没有想到杰斯特罗会感到不高兴,可是现在这个反应看来是很自然的。他说,美国人也许很快就会在停火的旗子下撤离华沙。 〃原来这样。那么我们不能再跟你或者娜塔丽见面了?〃 〃也许见不着了。〃 〃嗯,好吧。如果德国人让你们所有美国人都一起撤出去,她就安全了。她对我说过,美国的护照上没有信仰什么教之类的话。对她说我感谢她,我会把这笔钱放在伙食基金里。对她说:vorsicht!〃 一颗炮弹嘘嘘地飞来,在不远的地方爆炸,震得拜伦耳朵作痛。班瑞尔急忙地说:〃你看,他们又回到这一带来了。这些德国人,他们炮轰有个体系。昨天是yomkippur,一整天炮弹落到我们头上,没有停过。现在,你会见到埃瑞尔了?〃他对拜伦莫名其妙的表情苦笑了一下。“就是埃伦·杰斯特罗博士。〃他模仿着英语的发音说。 〃我想会的。〃 〃告诉他,〃班瑞尔说,〃lekhlekha。你能记住吗?这是两个简单的希伯来字:lekhlekha。〃 〃lekhlekha。”拜伦说。 〃太好了。你是个很好的希伯来语学生。〃 〃意思是什么?〃 〃快走。〃班瑞尔把一张白色旧卡片给了拜伦。〃现在,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这是一个在新泽西的人,一个进口商。他寄来一张银行汇票,买一大批蘑菇装船。它来得太迟了。我把汇票销毁了,所以没有问题了,不过……你笑什么啊?〃 〃是啊,你有那么多事操心,可是你还想着这个。〃 杰斯特罗耸耸肩膀。〃这是我的事业。德国人,他们或者进来,或者不进来。说到底,他们不是狮子老虎,他们是人。他们会拿走我们的钱。这会是一个很坏的时期,但是战争总归会结束的。听着,如果俄国人来了,他们也会取走我们的钱的。所以……〃他向拜伦伸出手去……〃所以,上帝保佑你,还有……〃
《战争风云》第十三章(8)
拜伦听见一颗炮弹很近地飞来的声音;这是毫无错误的依稀的嘘嘘声和呼啸声。它打碎了犹太会堂的屋顶,穿了进去。这令人发昏的爆炸,过了一两秒钟以后才响,使他来得及双手捂住耳朵扑倒在地上。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把正面的墙壁轰倒,这样就保全了排队的人。屋顶的碎片飞到空中,噼噼啪啪地落到街上和附近的房屋上。然后,恰好他和杰斯特罗两人站了起来,他们看着会堂的整个正面建筑像幕布落下一样,滑了下来,发出轰隆的响声和不断的折裂声,分崩离析,坍成瓦砾。现在,排队的人已经跑开,脱离了危险。白色的尘雾冲天而起,马上被微风吹散,但是从这阵尘雾中,拜伦可以看见大理石的柱子和远处墙上未损坏的约柜的雕花木门,在烟雾蒙蒙的惨白阳光下显得赤裸裸的不得其所。 班瑞尔使劲在他肩头拍了一下。〃走吧,快走!别呆在这里。现在快走吧。我得去帮忙了。〃 犹太男子和小伙子们已经拥进这个新的瓦砾堆,许多小火正在那里闪烁。尽管他对犹太教知道很少,拜伦明白,他们是要去抢救经卷。 〃很好,我回到娜塔丽那里去了。〃 〃好吧。谢谢你,谢谢你。祝你们两位一路平安。〃 拜伦小跑着回去。约柜暴露在阳光底下,就像一曲强有力的音乐,使他震动。他从华沙的犹太区穿过,一路回去,看着这些一排排破毁的灰色、棕色的房屋,这些石子铺地的街道和泥泞的小巷,这些晒着衣服的简陋院子和棚屋,这些成群的留胡子戴宽边帽的安详的犹太人,这些在炸弹底下嬉戏的快活的黑眼睛儿童,这些推着小车、提着篮子劳累而顽强的街头小贩,这些挂满各种报纸、杂志、小册子和平装书籍的报亭,这些弥漫着烟雾的阳光,这些翻倒的无轨电车,这些死马……他看着这一切看得特别清晰详尽,每一个景象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他是一个画家一样。 他发现德国飞机排成密集的三角队形从北边飞来,既不感到惊讶也没有什么恐惧。这种景象已经司空见惯。他继续小步跑着,稍微快了一些,穿过逐渐空旷的弹坑累累的街道向大使馆跑去。他周围的人瞧着天空,躲藏起来。第一批飞机都是斯杜加,它们俯冲下来,喷出黑烟。拜伦听见房顶上波兰人微弱的机关枪在忿怒地咯咯回击。有一架飞机向他正在奔跑的街道俯冲下来。他跳进一个门洞。子弹噼哩啪啦地打到铺路的石子上,向四面八方一阵阵地飞溅。他眼看着这架飞机升高飞去,然后继续奔跑,嘴里喃喃地用惯用的脏话咒骂德国人。 拜伦慢慢滋长一种感觉,似乎觉得德国人干得出来的最坏的坏事都伤害不了他。在他看来,他们无非是一帮下贱的粗笨的屠夫。他肯定美国立即会从忿怒中站起来,跨过大西洋,把他们彻底打垮,要是英国人和法国人的确是太衰弱、太害怕因而不能这样干的话。他想,在他周围发生的事在美国一定成为报纸上的大字标题。他要是知道这场结果已很明显的波兰战争已经在美国报纸上移到了后面几版,人们对于国会修订中立法案的所谓〃大辩论〃由于全国联盟锦标赛跑大会的临近而甚至一无所知时,他准会气得目瞪口呆。 他大步跑进大使馆的大门,几乎喘不过气来。门口站岗的海军陆战队向他敬礼,亲切地笑了一下。里面,因窗上贴着布条、挂着灯火管制用的窗帘而变得乌黑的大餐室里,大约五十来个被围在华沙城里的美国人,正坐在活动支架的长桌边吃午饭,桌上点着油灯,高声地谈着话。斯鲁特和娜塔丽,还有一个脸色黝黑的小个子叫马克·哈特雷,以及另外几个人,坐在大使的光亮的餐桌边。拜伦由于跑了长路还喘着气,就把他和班瑞尔见面的情形告诉了娜塔丽,不过他没有提起会堂被炸的事。 〃谢谢你,勃拉尼!愿上帝保佑他们全体。坐下来吃点儿东西。我们有精采的裹面包屑的小牛肉排,简直是奇迹。〃 斯鲁特说:〃你是不是在这次空袭的时候从街上跑回到这里来的?〃 〃他脑袋里装的是鸭子毛,那么轻率。〃娜塔丽说,深情地看了拜伦一眼。 〃拜伦没有问题。〃哈特雷说。他们在地下室里消磨长夜的时候,他是和娜塔丽、拜伦、斯鲁特一起打桥牌的第四家。马克·哈特雷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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