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特殊的群体,无异于皇帝的女儿。墙上挂满了热情洋溢的问候语:“请!”、“欢迎!”、“谢谢!”、“对不起!”、“没关系!”、“别客气!”、“顾客您好!”、“顾客是上帝!”、“祝您成功!”、“银企一家!”、“为您解燃眉之急!”、“您的要求就是我们的工作目标!”……
所有这一切给我的感觉好极了!尤其是最后两句!——我觉得我的事轻而易举。一万元对于财力如此雄厚,又如此具有人情味的银行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九牛一毛,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品行端正、循规蹈矩、讲求信誉的落魄读书人的求援。我看了办公楼科室分布图,随着摩肩接踵的人流乘三菱电梯上楼。在电梯间我看见这些家伙个个肥头大耳、油光水滑、衣冠楚楚、大腹便便,脸上油腻腻地浸出亮晃晃的分泌物,身上散发着男士香水味儿,他们手提大哥大,腋夹老板包,腰挂挤奶机,说说笑笑,装腔作势。我顶烦他们,恨不得扒下他们的衣服行头自己穿上。
我随这伙人在八楼下了电梯,走到信贷科办公室门口停住了。我想等他们办完事后我再进去,我素来认为打断别人交流是缺乏教养的,引人反感的。我在门外走廊顶着烈日等候,忍受着空调排气扇吹出的热浪火焰般的炽烤。没想到这些穿着华丽衣服的家伙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其间还有不间断的进进出出的人流,直到我唇干舌燥、头昏眼花、两股战战响起了下班铃,他们才结束。没容我插一句话,一伙人就簇拥着那个更加肥头大耳的信贷科长横着走出来,那副摇头晃脑神龙活现的样子,给人的印象这座银行是他私人开的。我只好跟屁精似地随他下了楼,由于人墙阻隔我甚至没有机会靠近这个财神爷,只听到另几个人低三下四馋言谀语地说:“钱科长,那我们说定了,今晚六点泰国城见。”又躬身为他拉开车门,钱科长扬着脸猫着腰钻进了那辆奔驰600轿车,等其他人都各自进了自己的车,把唯独没有车的我围在院当中。俄顷,股股燃气青烟猛烈地、热情地、四面八方地向我吹来,让我免费地享受了一回天然泰式桑拿。
类似的情景重复了五六次,我就在走廊站了五六天——我实在熬不住了,我觉得我都快被烤熟了!这次我终于逮住一个机会,站在门口趁人数最少时混进去,坐在外间的沙发上等。我对着墙上那面镜子挤眉弄眼,极力将自己的脸嘴调整成李莲英安德海状,又将自己的身子收缩成刘锣锅状,再将自己那条无形的尾巴收起夹紧。待那钱科长和一个妖冶艳俗的女人红光满面粘粘乎乎地从里面出来,就立即低眉顺眼躬腰曲背地踅进去。约两分钟,钱科长送走那女人,哼着含含糊糊的小曲,意犹未尽地返回来了。我立即肉麻地叫了声钱科长,又赶紧毕恭毕敬地将申请书和烟递到那张豪华办公桌上。
“你是谁?”钱科长迷起两只脬肿的眼睛问我。
“我——我——,钱科长,我想贷点款,不多,就贷一万元。”我低三下四结结巴巴。
“私人贷公家贷?”他端起一只价值千元以上,被老百姓戏称为“腐败杯”的子弹头型、不锈钢、真空保温茶杯,汲汲溜溜地喝。
“私人贷私人贷。钱科长您看看我写的申请吧。”我的贷款申请是以南巡精神为导语的,这在当时是最时髦最理直气壮的理由。
“我们不给私人贷款。”他冷冷地说了一句就起身往外走,并对我的申请不屑一顾。
“钱科长——钱科长——”我急了,还想求两句。
“走走,我要开会了。”他下了逐客令。我只好拿起申请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把那包刚刚拆封的“红塔山”收回了我的那只老式皮包里,垂头丧气地走了。
我不甘心,又脚不沾地跑了几家实力雄厚的银行,时间地点迥然不同,而人物嘴脸、故事情节和结局均大同小异。我满腔的热血换来的却是一盆盆冰水,我用狗一般的谦卑去献谀一张张有面瘫嫌疑的脸孔。那些代表国家紧握着老百姓钱袋的食利商、寄生虫们根本就不看我的贷款申请,根本不听我的经营计划和发展前景,甚至不容我来得及多说一句话,只是接过我散发的香烟一阵猛抽,然后轻蔑地盯着我没有打摩丝的头发,没有挂挤奶机的皮带和粗布衣服,哼了几声就把我扔到一边去享受空调的待遇。幸亏有个面熟的银行职员出于人道主义对我的遭遇目不忍睹,走过来对我解释,大型国有银行只向大中型国有企业和国家重点项目贷款,象我这种微不足道的小额私人贷款,应该去各种城市商业信用社。我顿时火冒三丈,该死的钱科长!我操你家祖宗三代!哪怕他当时只对我解释一句,我也不会跑这么多冤枉路遭如此多白眼,还白白搭进一条红塔山香烟。官办银行服务就是这样!我悻悻而走时觉得这种规定荒诞不经——大型国有银行并不拒绝哪怕是极小数额的私人存款,凭什么只存不贷?如何建立平等互惠的信用关系?他们的把近乎天文数字的贷款扔进一个又一个黑洞化为泡影,也不愿挽救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人!但我不想争辩,说也白说。
不知是体制上的原因,还是因为我猛用摩丝把头发梳成“桥本龙太郎式”,还打了领带,挂了王文革的挤奶机,来了个蒙城式的乔装打扮,城市信用社的人对我客气多了,信贷科长居然还主动给我发了根昂贵的玉溪烟,他仔细地看了我的贷款申请后说:“不错!小伙子有志气!好!——唔,你有贷款抵押吗?你这贷款申请书可没写。”
“抵押?什么抵押?”我纳闷了。
“还款保证物。房地产最好,金银珠宝首饰也行。”他解释。
“房地产!哪来的房地产?我爷爷那辈倒有几十亩地几间私宅,后来给我那不肖的爸爸给革掉了——他参加了共军!我们现在都还住公房付月租哩。金银珠宝一概没有,我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再说,我爸虽是老干部,可老得没出息,他离休了,没捞到一分钱,否则我不来找您们了。”我惭愧地说。
“是这样啊,那么,你有大额存单没有?比方说,你贷一万元的话,你至少在银行里有一万二千元以上的定期存款,你先把存单低押在我们这里,还清本息后再退还给你。”信贷科长说。
“笑话!我如果有一万二千元存款的话,还用得着向你们贷款呀!取出来用不就得了,还贷款,我脑子有病呀!”我笑。
“这是死规定,没有抵押是不能贷款的,银行现在都是这样的。”科长收敛了笑容,“对不起,现在不是八十年代了,银行贷款贷怕了,国家高估了个体户的觉悟,无赖太多了,现在有很多债务人连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科长,我受党的教育多年,还上了大学,知书达理,遵纪守法,又不是社会上的骗子。”我不以为然地说,“况且我这么个大活人还不值一万元,要什么抵押?――我以人格做抵押怎么样?科长您就通融通融吧。”
“人格?现在谁还讲人格?有些人连国格都不要了!”科长忿忿地说,“你确实想贷款又没有抵押那么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办法?”我赶紧问。
“找一个有偿还能力的单位或个人为你担保,如果到期你无法履行你的还款义务,则由担保人替你还,不过这难得很,现在人……”
我的脑海疾速旋转,到哪里去绑一个冤大头呢?王文革花店刚开张不久,贾卫东、赵卫彪的火锅店也大不如前,白成富有钱,但我怎么可能找他借钱呢?单位?想都不敢想,我还要给它倒交钱呢!
“那么,实在对不起,爱莫能助,这是死规定,我个人无能为力。”科长又朝门外叫了一声下一位,我还想磨蹭一会,那位文秘小姐走过来,对我耸耸肩摊摊手我还能怎么样呢?
“科长,我能不能取一个肾,甚至——甚至外加一只睾丸做抵押?”我憋急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众人哄笑,那小妞羞红了脸,科长也哈哈大笑:“别开玩笑了,小李!我们这里不收下水。你到医院也许他们会感兴趣,而且价格不会低。”
信贷科长的话的确提醒了我。我记得我曾看过一篇报道,说的是在印度和东南亚一带,有些穷人、懒汉好逸恶劳,靠出卖自己的身体器官维持一生。如果能将器官走私到西方国家,还可以一夜暴富。人一次性总共可以卖的器官包括1000cc新鲜血液、一只角膜、一只眼球、一只肾、一只睾丸、一只脾,如果你饭量不大,还可切除三分之一至二分之一个胃,一至两米肠子而不危及人的生命,至多体质较正常人虚弱而已。卖一只肾怎么样?这个突如其来横空出世的念头疯狂地撕咬着我折磨着我,令我心驰神往走火入魔。我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大街小巷,梦游般来到了一家医院门口。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恍恍惚惚地看着数不清的麻木不仁的脸孔忽隐忽现,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些人都是来做某种交易的。我迷迷糊糊萎萎缩缩地来到顶楼,里面空寥无人,阴森可怖。我四处张望寻觅,木然来到一个挂着“人体器官捐卖处”的屋子。我刚进门便有几名大夫狼一般地围过来。
“捐还是卖?”为首的老狼问。
“卖。”我嗫嚅着,气若游丝。
“卖?——”老狼有些不悦,“卖什么?”
“腰子。脾脏也行。”
“几岁口?”他掰开我的口看,用一支镊子在上下牙齿之间乒乓乱敲一气。
“二十六。”
“填张表,开个价。”
“两万元。”
“你以为你是大熊猫,八千元。”
“一万八。”
“九千。”
“一万五”。
“一万二,不加了。”“……”“卖不卖?不卖拉倒?——下一位!”
“成交!”
“取个腰子对身体没事吧?”我犹犹豫豫萎萎缩缩。
“没事。两个腰子,反而不好,产权不明、体制不顺、分工不明、责任不清、奖惩不严、相互扯皮——肾炎就是这样闹的。”医生权威地说。
接着他们到屏风后面去了,不久就听见磨刀的嚯嚯声和阴险的叽叽咕咕。
“煮着吃!”
“炒着吃!”
“嘘——蒸着吃。”
“炖——汤——喝……别让它跑了!”
我猛一回头,发现门已关严,门后站着一个眼冒绿光、口露獠牙、血盆洞开、长舌扑腾、手持利刃的家伙,淫笑着向我扑来,其余人等也围上来,端着托盘、菜板、菜刀和叉子,穿着鲜血淋漓的大褂。
“血肉之躯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不敢擅动――,我不卖了。”我晃然大悟夺路欲逃。
“卖也卖不卖也得卖!”他们狼笑着扑上来。
我憋狂了,一步跃上窗口,仰天长啸一声,一个跟头栽下去,一时天旋地转……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钱啊钱,你这个魔鬼!我起身来到阳台,让凉风吹干了我浑身的虚汗。我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去找王文革借点,他小子既然极力纵恿我下海,总不该见死不救吧。还有赵卫彪、贾卫东他们那里没准也会拉兄弟一把。
我第二天早上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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