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第2章

但是我不理会她,采用与最初不同的、渐渐认真起来并带着略微不安的语气继续说:“……不,哪怕你说的是:‘你不来也行。’我也依然会随你一块儿前往的。可是,我虽有心如此,却又有些担忧……在我和你相处前,我就梦想过与一个可爱的女孩——就像你这样的,去到清寂的山里,过二人世界的生活。这个梦想,我之前不是向你倾诉过吗?呵,那个关于深山小屋的话,我还说那样的山间,不知该如何居住。当时你天真无邪地笑着……事实上,我认为你这次打算去疗养院,正是由于那个梦想打动了你的心……难道不是么?”

她尽力地微笑,默默地聆听着。忽然,她毫不犹豫地说:

“那些事,我早已不记得了。”

然后,用一种可说是安慰的眼神,注视着我,说:“你经常会突发奇想啊……”

几分钟后,我俩的表情都变得仿佛彼此间已若无其事,一起怜爱地望着法式门对面已经葱绿的草坪。草坪上水汽蒸腾、春意正浓。

四月已至,节子的病看上去正慢慢地进入恢复期。令人难以忍耐的一步步的缓慢恢复,反而让人觉得是真实的依据。对我们而言,这更是一种无以言表的信赖。

某日午后,我去她家拜访,恰逢她父亲外出,节子独自在病房中。那天她气色颇佳,将平时常穿在身的睡衣难得地换成了不多见的蓝色衬衫。我一见她如此穿着,无论如何都要拉她去庭院中。尽管略微刮着风,但这样的软风只会使人心情舒畅。她稍显不自信地微微一笑,最后仍然答应了我。随后她将手搭在我肩上,小心翼翼地迈步走出法式门,提心吊胆地走到草坪上,沿着灌木篱笆而行,进入到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外国品种、枝叶交缠难分的花丛中。在这繁茂的花丛之上,处处可见或白或黄或淡紫的小花蕾,即将绽放。我在繁茂花丛的某处停步,忽地忆起去年秋天时,她教我识花的事。

“这是紫丁香吗?”我扭头向她,半是询问地说。“那可能不是紫丁香。”她的手轻搭我肩,略显遗憾地说。

“哼……那么,到目前为止,你都是在说谎喽?”

“我可没说谎,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不过嘛,现在也没多少好花。”

“原来如此。但是现在花朵即将开放,才把这事坦白!难道它也是……”我手指旁边的树丛,“那个叫什么?”

“金雀儿?”她接过话。于是我们移步到那片树丛前。

“这确实是金雀儿哦。你瞧,黄色的、白色的,有两种花蕾呢。这边的白色花蕾,听说十分稀有……是我父亲的骄傲哟……”

在谈论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的这段时间里,节子的手一直不曾离开我的肩膀。与其说她疲倦了,不如说是心不在焉地靠在我肩上。之后我们就这样彼此沉默着,良久良久。似乎如此一来,便能将这像花开芬芳的人生,稍稍地挽留多些。有时微风轻柔,就像被压抑的呼吸般,从对面灌木篱笆的缝隙间挤过,到达我们面前的繁茂花丛,将树叶轻微地吹起,而后又吹过去,将那样的我们完整地留在原地。

突然,她将脸埋入原先搭于我肩的手中。我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比往常强烈得多。

“累了么?”我温柔地问她。

“不。”她小声地回答,但我逐渐感到了她在我肩膀上慢慢加重的力量。

“我身体这么弱,真是非常抱歉……”她嗫嚅着,与其说被我听到,毋宁说是被我感觉到。

“虽然你如此柔弱,却因此而令我更加爱你。你为什么不明白呢……”我心中焦急地呐喊着,表面上却刻意装作听而不闻的模样,身体纹丝不动。她突然仰起原本背对我的脸,手缓缓地离开我肩,说:“为什么?我此刻还显得如此怯弱?最近这段日子,无论病情多重,我都不觉得有何可怕呀……”

她语调低沉,似在喃喃自语一般。接下来的沉默使令人担忧的程度更加深重。猛地,她高昂起头。我以为她将注视我,没想到她却重新低下头,用稍稍提高了的声音说:“我,不知何故突然又想活下去了……”

随后,她用似有若无的细小音量,补充说:“托你的福……”

那是两年前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夏天,我忽然脱口而出,此后时不时总喜欢低吟的诗句:

“起风了,努力活下去。”

曾经忘怀的日子,在这诗句中骤然苏醒。——那些人生中深刻的,比人生本身更生动、更无烦忧、愉快的日子。

我们开始着手准备月底去八岳山麓疗养院的事。我把握住那位交情并不算深的疗养院院长偶然到东京的机会,请他在节子出发前做一次病情诊断。

某日,好不容易才请动院长大驾来到节子在郊外的家。进行完初次诊断后,院长留下一句:“不要紧,嗯,来山里捱上一两年吧。”说完就急忙要赶回去。我一路送他到车站,希望他能把只方便告知给我的、节子最确切的病情说一说。

“可是……这样的事,不必对病人说。我打算在近期和她父亲具体谈谈。”院长先是说了这些开场白,而后略带难过的表情,极其细致地将节子的病情对我做了说明。“你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好啊。我顺便帮你检查一下身体,如何?”他颇为怜悯地说。

当我由车站回来,再次进到病房时,节子的父亲正躺在病人身旁,两人商量着出发去疗养院的日期定在何时。我装作若无其事般,加入他们的讨论。“不过……”节子父亲似乎想起些什么事,站起身,同时说道,“已经康复到这地步了,等过了盛夏,所有事都会变得好起来的。”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后,他就离开了病房。

就我们两人独处了,我们却不约而同地突然沉默了。那是一个切切实实的春天的傍晚。我从刚才开始就觉得头痛难言,现在痛感越来越强烈了。我不想让她察觉到,于是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走近玻璃门,将门半开后,倚靠在门上。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就这样动也不动地恍惚出神,空虚的眼神望向对面薄雾轻笼的树丛,心想:“好香的气味啊,是什么花的香气呢……”

“你在干什么?”

我的背后,响起病人稍显嘶哑的声音。这声音出其不意地令我从麻痹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仍然背对着她,像是还在思考别的事情一样,用矫揉造作的腔调,一句一顿地说:“在考虑你的事、山里的事,还有嘛,在考虑我们在那边怎么生活……”

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这些话时,我发现自己刚才确实在考虑这些事。是的,从此以后,这些事我都必须认真考虑了。

“一旦去到那边,真的会有很多事情发生吧……但是,所谓人生,就如同长期以来所做的那样,让一切自然而然就好……要是这么办的话,或许我们未曾渴盼期待的事物,也会得到赐予吧。”我心中连这类事都想到了,却一点也不曾注意到,自己已经被琐碎细渺的感触所吸引。

庭院尚有微明,但等我留意到时,房间里已完全昏暗。

“需要开灯么?”我急忙重新振作起来,问道。

“先别开灯……”她的答话声比之前更嘶哑了。

我们再度无言了好一会儿。

“我有点呼吸困难,花草气味太重了……”

“那,我去关上门吧。”

我以基本上算是悲伤的语气回应着,伸手到门把上,拉上了门。

“你……”她的声音这次听起来几乎是中性的,“你此刻是不是在哭?”

我一脸惊讶的神色,急忙转身向着她。

“哭什么呀……你瞧我。”

她并未将朝向床里边的脸转向我,由于房间里已略微昏暗,所以我无法肯定,但她看上去似乎是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某个东西。可是当我不安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时,却只望见了天空。

“我知道的……我也……刚才院长先生和你说了些什么……”

这个问题我想立刻回答几句,却什么也无法从口中说出。我唯有静静地关上门,再度望向暮色已然降临的庭院。

不久,我听到背后传来深深的叹息声。

“真抱歉。”她终于说话了。那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不过比先前已镇静得多。“希望你对这些事……别太介意……我们,今后要努力地活下去……” 我扭过头,瞧见她用指尖擦拭眼角后,手指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儿。

四月下旬某个微云的清晨,节子父亲送我们来到车站,我们就像要去度蜜月般,在他面前愉快地乘上开往山岳地区的火车的二等车厢。火车徐徐驶离月台,节子父亲被单独留在了车后,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后背已经微驼,仿佛一下子突然老去。

待火车完全驶离月台,我们把车窗关上,神情立时变得落寞起来。在二等车厢某个空出来的角落里坐下,我们促膝相对,似乎这样做,彼此的心可以互相取暖……

起风了

我们所乘的火车,数次翻山越岭,沿着深溪谷飞驰,又用了很长时间在穿越过广阔的、遍野满是葡萄园的高地后,渐渐驰向山岳地带。在这仿佛永无休止、已使人觉得厌烦的攀登期间,天空变得愈发低垂,方才望过去还像是被锁成一团的乌云,不知何时已开始分散运动,似乎即将垂压到我们眼皮上。空气也变得寒彻透骨。我将上衣衣领竖起,不安地目视着把身体完全埋入披肩中、双眼紧闭的节子的脸庞。这张脸上满是疲惫,但更多一些的则是兴奋。她偶尔会睁开眼呆呆地望着我,起初我俩还会用带着笑意的眼神,彼此对视。此后互视的眼神中已染上了不安,接触的瞬间便立即移开。最后她又紧闭了双眼。

“总觉得冷起来了,难道下雪了?”

“这样的四月,也会下雪?”

“嗯,这地区难保不会下雪。”

尽管只是下午三点左右,窗外却已彻底昏暗。我目视着窗外,见到无数并排着的没有叶子的落叶松,其中夹杂着黑黝黝的枞树。我注意到火车已通过八岳山脚,却依然看不见本该出现的大山的影子……

火车停在山麓一个与置物小屋没什么两样的小车站。车站里有位身穿印着“高原疗养所”标志的工作服的老勤杂工,前来迎接我们。

车站前有一辆等待多时的老旧小汽车,我用手臂搀扶着节子走过去。我感到她在我的臂弯中,走得有些蹒跚,但我假装不曾察觉。

“累了吧?”

“不累。”

与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人,好像是当地人,在我们周围交头接耳。不过等我们换乘汽车后,不知不觉地那些人就跟其他村民混同起来,变得无法区分,在村子里消失了。

我们乘的汽车穿过由一排破旧小屋连成的小村,刚抵达绵延不断、一直伸展到远方的八岳山脚下那片凹凸不平的斜坡地带时,便望见一栋背后种植杂树林、红色屋顶、拥有数个附属楼的高大建筑物。

“就是那里了吧?”我自言自语地说着,身体感到车身在倾斜。

节子稍稍抬起脸,用略显担忧的眼神,怔怔地望着疗养院。

进入疗养院后,我们被分配入住位于最里面、后方即是杂树林的那栋病房楼二楼的一号房间。简单诊察后,节子收到立即躺到病床上的命令。用油毡铺在地板上的病房中,所有床、桌椅均被漆成雪白——除此之外,就只有刚才勤杂工送来的几个行李箱。当室内只有我们两人后,我长时间无法平息焦躁,不愿意走进专门配给陪护人的狭窄侧室,只是频繁地扫视着这令人觉得毫无遮掩的房间,并多次走近窗户边,留意天气的变化。风吃力地拖拽着重重乌云,偶尔从后方的杂树林里发出锐利的声响。我一度装出受凉的模样,来到阳台。阳台毫无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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