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8章

作品:在人间|作者:团团|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25 03:45:47|下载:在人间TXT下载
  “基督吗?……嗯,嗯,嗯!”

  我看到我胜利了,使她在神道的秘密中糊涂起来了,心里很不好受。

  我们在森林里越走越深,来到一片浓荫密布的地方,几缕阳光直洒下来。在林中和暖舒

  服的地方,静静地鸣响着一种特别的、梦一样的、催人遐想的喧声。交喙鸟吱吱地叫,山雀

  啾啾地啼,杜鹃咯咯地笑,高丽莺吹着口笛,爱嫉妒的金翅雀一刻不停地唱,古怪的蜡嘴

  鸟,沉思地吟咏。翡翠色的小青蛙在脚边蹦跳,一条黄颔蛇在树根前昂起金黄色的脑袋,正

  窥伺着青蛙,松鼠吱吱地叫着,蓬松的尾巴在松枝里掠过。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想看

  得更多些,走得更远一些。

  松树的树行中,呈现出透明的、形状象巨人身影一样的薄雾,随后又在绿荫中消失。绿

  荫深处,隐约透出一块银碧色的天空。好似绣上了越桔丛和干酸果蔓的青苔,象一张美丽的

  地毯,在你脚下铺展开。石莓果象一滴滴血,掩映在绿草中。蘑菇发出浓郁的香气,刺着人

  的鼻孔。

  “圣母呀,大地的光,”外祖母叹一口气,祈祷了。

  她在森林里好象是周围一切的主人和亲人。她跟熊一样地走着,对看到的东西都表示赞

  赏和感激。好象从她的身上发出一股暖流,注满了林中。我看见她踏过的青苔重新伸起来,

  感到分外高兴。

  我一边走,一边想:去当强盗多好呀,抢劫那些贪心的富翁,把抢来的东西散给穷人—

  —让大家都吃得饱饱的,快快乐乐,不再互相仇恨,不再跟恶狗那样咬来咬去。最好我能走

  到外祖母的上帝、圣母跟前去,把这世界的真相统统告诉她:人们的生活过得怎样不好,他

  们怎样粗暴地、使人难过地彼此埋葬在恶劣的沙地里。总之,世界上有多少完全不必要的伤

  心事啊。圣母要是相信我的话,就让她给我智慧,使我能够把万事改变成另外一种样子,尽

  可能好一点。只要大家都听从我,我就会找到一种更好的生活。我是一个孩子,但这个没有

  关系,基督比我只大一岁的时候,已经有很多聪明人听他的话了……

  想得正出神,我跌进一个深坑里。树枝条划破了我的腰,擦掉了我的一小块后脑皮。我

  坐在坑底松脂一样粘的冷泥里,没法子自己爬出来,心里觉得害臊,又不好意思提高嗓子叫

  嚷,去惊动外祖母。可是,我还是叫她了。

  她赶紧把我拉出来,画着十字说:

  “谢谢上帝,幸亏这个熊洞是空的,要是主人在家,那可不得了!”

  她笑得流出了眼泪,马上带我到小溪边洗了一洗,用一种止痛的草贴了伤口,又从自己

  的褂子上撕下一条布,给我包扎好,带我到看守铁路的小屋里。——我没有劲了,不能走回

  家去了。

  我几乎天天请求外祖母:

  “到森林里去吧!”

  她每次都很乐意地答应我。我们就这样过了整个夏天,直到深秋,采着药草、草果、蘑

  菇、硬壳果之类。外祖母把采来的东西卖出去,就这样维持生活。

  “饭桶!”外祖父厉声骂我们,虽然我们一点儿也没有吃他的。

  森林使我感到精神上的安静和舒适,当我浸溺在这种感觉中的时候,我的一切忧愁都消

  失了,一切不快意的事都忘掉了,同时养成了一种特别的警觉性,我的听觉、视觉都更加敏

  锐了,记忆力更强了,印象更深刻了。

  外祖母也使我更加惊奇。我总觉得她是万人中最高贵的人,世间上最聪明最善良的人。

  她也不断地加强我的这种信心。有一天傍晚,我们采了白蘑菇回家,走出森林的时候,外祖

  母坐下来休息。我绕进树林后边去,看看是不是还有蘑菇。

  忽然,听见外祖母说话的声音,回头看去,只见她坐在小路边,静静地揪去蘑菇的柄

  儿,有一条灰毛瘦狗拖出舌头站在她的身边。

  “去,走开!”外祖母说。“好好儿去吧!”

  我的那条狗,不久以前被瓦廖克毒死了,我很想把这条新狗弄到手,我跑到小路上去。

  狗脖子低着不动,奇怪地弓起身子,把饥饿的绿眼睛向我瞟了一眼,夹着尾巴逃进森林里去

  了。它身材并不象狗,我打了一个唿哨,它慌慌张张地逃进乱蓬蓬的草丛里去了。

  “看见了吗?”外祖母笑眯眯地问。“开头我也看错了,只当是一条狗,仔细一瞧,长

  着狼牙,脖子也是狼形的!我简直吓了一跳,我就对它说:倘若你是狼,你就滚开吧!好在

  是夏天,狼老实……”

  她从不会在森林里迷路,每次都能一丝不差地确定回家的道路。她按草木的气味,就能

  知道这个地方长什么蘑菇,那个地方又有什么样的香菇。她还常常考我:

  “黄蘑长在什么树上?有毒和无毒的红头蘑菇怎样辨别?还有,什么香菇喜爱蕨薇?”

  她瞧见树皮上有隐的的爪痕,就告诉我:这里有松鼠窝。我爬上树去把那个窝掏干净,

  掏出里边藏着过冬的榛子。有时候能从一个窝里掏到十来磅……

  有一次,我正在掏松鼠窝,一个打猎的在我右边的身上打进了二十七颗打鸟的铁砂子。

  外祖母用针给我挑出了十一颗,其余的留在我的皮里好多年,慢慢儿都出来了。

  外祖母见我能忍住痛,很高兴。

  “好孩子,”她夸奖我。“能忍耐就能够本领!”

  每次她卖蘑菇和榛子回来,都要拿一点钱放在人家的窗台上做“偷偷的布施”,但她自

  己在过节的日子,也只穿破烂和打补钉的衣服。

  “你穿得比要饭的还破,你真给我丢脸!”外祖父很生气地说。

  “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你的闺女,又不是新娘。”

  他们的争吵渐渐多起来了。

  “我作的孽也并不比别人多,”外祖父抱怨道。“可是我受的罪却比谁都大!”

  外祖母挑逗的说:

  “谁有多少罪,只有魔鬼才知道。”

  于是,她偷偷地告诉我:

  “这老头儿就是怕魔鬼,你瞧他老得多快,就是因为心里害怕……唉,可怜的人……”

  这一个夏天我老在森林里活动,身子变得强壮,性子也变野了,对年纪相仿的同伴们的

  生活和柳德米拉,都失掉了兴趣,在我看来,她只是一个没有趣味的聪明人……

  有一天,外祖父满身湿透地从城里回来(是秋天,天正在下雨),在门台上象麻雀似的

  抖抖身子,很得意地说:

  “喂,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明天得上班去了!”

  “又到哪儿去!”外祖母生气地问。

  “你妹子马特廖娜那儿,她儿子的家里……”

  “啊,老爷子,你又出了个馊主意!”

  “住嘴,糊涂蛋!说不定他会成一个绘图师。”

  外祖母默默地低下了头。

  晚上,我告诉柳德米拉,我要上城里干活去了,还要住在那儿。

  “很快,他们也要带我上城里去。”她沉思着告诉我。“爸爸想让我把这条腿截去,这

  下载

  样我的身体就会好起来。”

  一个夏天,她瘦了很多,脸皮发青,只有眼睛变大了。

  “你害怕吗?”我问。

  “害怕,”她说着,不出声地哭了。

  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我自己也害怕城里的生活。我们默默地发愁,把身子紧紧地靠在

  一起,坐了很久。

  要是在夏天,我会说服外祖母,象她当姑娘时候一样,上外边要饭去,把柳德米拉也带

  走——让她坐在小车子里,我拉着她……

  但这是在秋天,大路上吹着潮湿的风,天空密密地布着阴云,大地皱着苦脸,变得肮脏

  和凄惨……

  四

  我又到城里来了。住在一座两层楼的白房子里,它很象一口用来装许多死人的大棺材。

  房子是新的,却有点象患恶性病的人浮肿的样子,也好象一个叫化子突然发了横财,一下子

  吃胖了。房子侧面靠街,每层楼有八个窗子,在正面每层四个。楼下的窗子朝着狭窄的走道

  和院子,楼上的窗子,可以越过墙头望见洗衣工的小房和肮脏的洼地。

  这里,没有我所理解的那种街道。房子前面有一大片肮脏的洼地,中间有两道狭窄的土

  堤。洼地的左端一直伸到犯人劳改场。附近人家都把院子里的垃圾倒在洼地里。它的底部积

  满深绿色的脏水。洼地右边尽头是积满污泥的星池,散发着臭气。洼地的正中,正对着我们

  的房子。半边洼地堆满了垃圾,还长满了荨麻、野牛蒡、蜜酸模,另半边,是多里梅东

  特·波克罗夫斯基神父的花园。园里有一座用薄木板造成的凉亭,油着绿漆。如果拿石头扔

  到亭子里,那薄木板准会破裂。

  这地方枯燥极了,脏得要命。秋天把这块堆满垃圾的泥污的洼地弄得更糟,好象上面涂

  了一层油脂,脚踏上去就会粘住。我从没见过这样一块小地方却堆上那么多的垃圾,特别因

  为我习惯了旷野和森林的清净环境,对这小城市的一角,便分外发愁了。

  洼地对面是一道破旧的灰色围墙,中间远远地露出一座褐色的小房子。那房子就是去年

  冬天我在鞋铺里当学徒时候起睡的地方。它离开我那么近,更使我感到难过。干吗我又得到

  这条街上来过活呢?

  这家的主人我是认识的,他跟他兄弟两人,从前常到我母亲那里做客。那位兄弟,嗓子

  细得非常可笑,老叫着: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

  他们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哥哥长着钩鼻子,长头发,神气和善,令人见了愉快。兄弟维

  克托依旧是那张马脸,长满雀斑。他们的母亲(我外祖母的妹子)脾气很坏,爱吵闹。哥哥

  已经娶了媳妇。媳妇倒长得挺俊,跟白面包一样白净,还有一对黑亮的大眼睛。

  头几天,她就对我说了两次。

  “我送过你妈一件镶珠边的绸斗篷……”

  不知为什么,我不愿相信她会把东西送人,也不相信我母亲会受她的礼物。当她第二次

  对我说起这件斗篷的时候,我就劝她了:

  “既然送了,你就不用再夸耀啦。”

  她惊得往后一退。

  “什么,你在对谁说话?”

  她脸上显出许多红斑,眼珠子凸出来,叫唤她的男人。

  男人手里拿着圆规,耳上夹一支铅笔,跑到厨房里来了。

  听完了老婆的控告,就对我说:

  “你对她和别的人说话,都得用‘您’。不准无礼!”

  然后,不耐烦地向他妻子说:

  “你也用不着为这点儿小事来打扰我!”

  “什么?小事?如果你亲戚……”

  “什么鬼亲戚呀!”主人大声嚷着,跑了。

  我也不喜欢外祖母的亲戚是这种人。我看亲戚之间的关系实在比外人还不如。无论什么

  坏事和笑柄,他们都彼此知道,比外人更详细,说起坏话来更恶毒,吵嘴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我很喜欢主人。他老是很好看地把头发往耳朵后边一撩。一见他的模样,我就联想到那

  位“好事情”。他时常满意地微笑,灰色的眼睛和蔼可亲,老鹰鼻子旁边现出几条有趣的皱

  纹。

  “你们这些老母鸡,别吵了!”他脸上浮起和气的笑影,露出洁白细密的牙齿,对他妻

  子和母亲说。

  婆媳俩每天都吵嘴。我真奇怪她们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