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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阅读

作品:春香|作者:T_塔塔_T|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3 13:01:39|下载:春香TXT下载
  “老辈人说,吃多少顿饭就能见识多少种人,这话真是不假。竟然还有这样的蠢货,为了偷看女人,住到树上去了。”

  银吉把我带过去,让我给他看看腿伤要不要紧。

  我在客房里看到了那个想变成鸟的少年,他昏迷着,脸色和草灰差不多。我捏了捏他的腿。

  “他的骨头摔折了,”我抬头对银吉说,“我只能帮他止痛,接骨得另外找人。”

  “依我看他倒是该把脑筋接接,”银吉扫了一眼少年,“至于骨头吗?就那么拐着算了。”

  她边说边出去找人。

  我在药房里配药,小单从前面过来,经过药房时抻头往里面看了一眼。

  “那个家伙是故意的。”

  “什么?”

  “他是故意从树上摔下来的。”小单笑了,“这样才能见到香夫人。不是吗?”

  我带着止痛药回到客房,来自树上的那个人已经醒了。他的腿动不了,但眼睛一刻不停地围着我转。

  “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他轻声对我说。

  “真的吗?”我把药放到他身边,“从来没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怎么会呢?”他笑了,“没有人不知道你。街头上的话题有一半是和你有关的。”

  虹←桥←书←吧←bsp;第33节:凤周先生(2)

  “我不是你想见的那个人。”这话在我的舌尖上翻了几个来回,但终于没说出口。我望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他和金洙没有一点儿相像之处,五官长相有些粗俗,但是仍然让我感到十分亲近。

  “——你想摸摸我吗?”

  他的耳朵朝我偏过来,“您,说什么?”

  我拿起他的手放到了我的胸前,“你想不想摸摸我?”

  “当——然——”他结结巴巴地说,他的手一动不动,呼吸变得急促了,目光发直。

  我转回头,香夫人站在门口。

  香夫人忧心忡忡地望着我,我经过她的身边出门时,两条绸裙的摩擦声窸窣作响。

  当然了,这个少年被盘瑟俚艺人和异闻传记书生编进故事里去了,他在故事里面有个新名字——鸟。他被描述成了一个喜剧人物,盘瑟俚艺人说唱到他时,不时地学着鸟鸣的啁啾声,而异闻传记则大肆宣扬他在树上向下窥视香榭所看到的情景,他的目光甚至能穿透拉门和屏风,看见香夫人沐浴时的情景。

  凤周先生临死前的三天,他身上的气味儿开始发生变化,当时我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我第一次从人身上闻到深层泥土的气味儿,有些潮湿,有些苦涩,还有些酸凉。

  一天下午,我感觉到有一股阴冷的风吹进了香榭,风打着旋儿,在花园里转悠了一会儿,飘进凤周先生的房内,再打着旋儿出去的时候,风显然变沉了。

  我在药房里研究药方,银吉进去拿东西时,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她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你不舒服吗?”

  我抬眼望着银吉,“凤周先生死了。”

  “大白天说胡话,上午他还精神着呢,破天荒地没喝酒,跟我要热水说要洗澡——”

  “他死了。”我把手里的书打开,遮挡住脸,不想再多讲一个字。

  银吉从药房里跑出去。

  凤周先生躺在褥子上面,穿着自己的衣服,虽然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面,失去了体温的身体正在变硬。他的身边放着他带进香榭来的东西,一样样摆得整整齐齐的。

  “死得这么清爽,”银吉抹起了眼泪,“到底是体面人哪。”

  “不用给凤周先生洗澡换衣服了,他这个样子咽气,肯定是不想让人碰他。”闻讯赶来的香夫人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嘱咐银吉。

  “总得遮遮光吧。”银吉让仆人用一整匹白布把凤周先生裹了起来。

  当天夜里,花园里点满了白蜡烛,香榭里的人,包括香夫人在内,全都聚集到后花园里来为凤周先生守灵。女人们一起动手,用白纸为凤周先生叠银碇,她们说起了好几年前,也曾经有过那么一个夜晚,全香榭的人都坐在木廊台上,看着凤周先生喝了我配的汤药后,在茅厕和房间之间疲于奔命的情形。

  纸银碇堆成了一座小山。银吉让车夫到集市上买了个炭火盆,女人们一边嘟嘟哝哝地跟凤周先生的灵魂说话,一边把纸银碇放到炭火盆里面烧。我用棉被包着自己,坐在木廊台上看着她们忙活,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睡在房里,我走到木廊台上往花园里看,那里仿佛刚变完了一场戏法,凤周先生的尸体,炭火盆,白蜡烛,香炉香片、甚至那些银碇烧成的灰,都像被风刮走了似的,消失得干干净净。两个园丁在花园里的空地上烧干艾草,一个在厨房里干活儿的妇人用瓢盛了白酒往地上洒。

  香榭里飘逸着浓烈的酒香味儿。凤周先生每次拍开酒坛的泥封,闻到飘出来的酒香味儿,总会眯起眼睛说上一句:“这味道能把我送上天去。”

  现在,凤周先生在天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闻不到酒香味儿而着急。

  凤周先生过世后,我一直在研究一种名叫“五色”的药水,它是一种能让人把过去遗忘掉的药物。我是从外公撰写的药谱里找到这剂药方的。外公自己对于这个药方也有些不能确定,但从理论上讲,他写道:“这药具有能让人变得无忧无虑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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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节:凤周先生(3)

  香夫人跟我商量,决定不再另外找先生教我读书了。

  “你学的东西已经不少了,其它的,需要你自己从生活中领悟。”她的目光落到我手上,“这是什么?”

  “外公的药方。”

  “你外公扔下我们归隐山林,”香夫人对药方没什么兴趣,“就是为了领悟。”

  “也许是外公领悟到了什么,”我说,“所以他才归隐山林。”

  香夫人愣了愣,笑了,“也许你说的对。”

  几年的时间过去,“五色”变成了我的伙伴,我在发现它、寻找它的过程中,打发掉了许多寂寞的时光。有些时候,比如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除了蝉鸣周围一片静默,药房门口的菖蒲花正在盛开,红花绿,想死,又怕水太凉。你外公在河边采蒿,遇见了我。他看见我露在外面的胳膊,说他能治好我的病。对我来说,你外公压根儿就不是这世间的人,他是神仙下凡,专门为了解救我这个可怜人而来的。”

  银吉跟着药师李奎景回到这里。药师女儿的个头儿那时候还没到她的腰呢,但已经有了大小姐般的端庄仪态。

  银吉的病治好后,她留了下来。药师父女很需要一个女人料理家务。偶尔,药师在酒醉、或者寂寞的夜晚,会去她的房间过夜。

  “几十年的光景啊,真是比一阵风刮得还要快啊。”

  “你们家里的人后来没找过你吗?”

  “怎么会找我呢?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儿。我在婆家受到的羞辱他们也听说了,恨我丢了他们的脸面,明知道我在药师家里也装作不知道,对人说我投河死了。”

  bsp;第36节:我和小单(1)

  我和小单

  端午节,也就是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我带着小单出现在南原府的谷场上。我们的这次出行,是香榭里的一件大事儿。银吉特意为我订做了一顶宽檐草帽,帽檐四周垂下来三层白纱,即使有风吹过来,也能把我的脸孔遮挡得密密实实的。

  小单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阳光在上面滑得站不住脚。她按我教她的法子,昨夜睡觉前把搅拌了玫瑰露的蜂蜜涂抹在嘴唇上,再用干花瓣压住。今天一早,她的嘴唇看上去比一朵新开的花朵还要娇艳、柔软,说话时,话语间还能隐隐地流露出香艳之气。为了保持住这种妖艳,小单连早饭都没吃。她的新裙子是自己做的,小衫长长的衣带上面,也是她自己绣的花儿。最近几年,她一直偷偷学习香夫人走路的仪态,不过,在香夫人身上看起来自然而然的举止,到了小单身上,变成了装模做样儿。

  “看看她们两个,比刚开的玫瑰花还招人怜爱,”厨娘说,“我打赌谷场上的男人们会为她们发疯的。”

  “小单,你的腰不要扭得那么厉害,”银吉训斥说,“看上去像花阁里出来的女人。”

  女人们笑起来。

  “您是老眼昏花了吧?”小单胀红了脸,但还努力保持着风度。“我根本就没扭腰。”

  “好好照顾春香啊。”银吉送我们到门口,上车时,她嘱咐小单。

  “春香小姐戴着盔甲呢。”小单嘟囔了一声。

  “您可别乱跑啊,要踩着我的影子跟住我。”小单对我说,“外面的人可不香榭,谁对您都毕恭毕敬的,他们像野兽一样粗野。”

  香榭的马车太惹眼了,为了避免麻烦,马车在离谷场还有一段路的树林里停了下来,我和小单得自己走完剩下的路程。

  谷场上沸沸扬扬的,人山人海,各种声音和气息把我们裹挟在其中。有一个男人醉醺醺的歌声时远时近,断断续续地从人群中飘荡出来:

  好比是锄头好,刃儿薄

  怎无奈割稻麦,仍须用镰刀

  邻家的女儿,花朵样好,杨柳般娇

  哥哥没有财礼钱,她不肯上花轿。

  歌被他唱得曲里拐弯儿的,把我们逗笑了。

  我们刚融入谷场里的人群,就被一些小孩子跟上了,他们对我的帽子很好奇,在我身旁转来转去,踮着脚尖儿蹦跳着,想把我的帽子掀掉。

  小单则被一些男人盯上了,他们的目光翩翩飞舞,围着小单的脸孔打转。

  还有男人索性凑到近前,跟小单搭起话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呀?”

  “你是哪家的小姐呀?”

  “你订了亲没有?”一个书生模样的男人问小单,她不回答,他就自己回答道,“你如此美貌,一定是名花有主了。”

  小单的脸娇艳极了,她勾着头走路,不理会男人们的问题,又好像每一个问题都飞进她耳朵里头去了。

  也有人注意到我,“你领着的这个人是你的姐妹吗?”

  那个书生是个轻佻的家伙,用折扇来掀我的面纱,小单把他的手打开了。

  “她的脸烫伤了,”小单说,“是怕吓坏小孩子才遮起来的。”

  “这样啊。”他讪讪地收了手。后来他被一个穿黄裙子的女子吸引,跑到她身边去了。

  小单假装对他的离去毫不在意。她也确实犯不上生气,因为又有好几个男人过来讨好她了。

  我们在跳“江江水月来”舞的地方停了下来。出门前,仆人们对我们讲过这个舞蹈,说这是专门为未婚的青年男女准备的,每年的端午节,“江江水月来”都会跳出好几桩亲事。

  “瞧她们那黑红黑红的脸色,家里纺出来的粗布做的裙子,还有手,倘若我的手也像她们那样又粗又硬的话,是绝对不会从袖子里伸出来的——”小单对跳舞的女子们评头论足。

  我倒不觉得那些女子丑,她们看上去喜气洋洋的,脸蛋儿像红苹果,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广寒楼那边风景很漂亮,”刚才搭过话的书生又蹭到我们身边,他对小单说,“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你还是带着别人去吧。”小单骄傲地说。

  “我刚才转了一圈儿,”书生说,“我发现你是谷场上最俊俏的女子。”

  “我不想去广寒楼。”小单仍旧板着脸,她忽然使劲儿地拉了我一把,指着远处说,“看那儿——”

  我扭过头去,在花丛树影中间,有几架秋千在起落着飞动,荡秋千的女子身上的裙子被风胀得满满登登的,好像是把形状怪异的灯笼穿上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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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节:我和小单(2)

  小单拉着我进了树林,几架秋千架在林中空地上。

  我们过去时,正好有一个女子随着秋千缓缓地降落,“我的腿抽筋儿了。”她冲同伴喊道。

  “都跟你说了不能瞎蹬腿。”一个女子走上前去,把她从秋千上扶下来。

  小单过去把住秋千的绳索,回身招呼我,“坐上来吧。”

  “我?!”

  “当然了。”小单瞪着我看,“我们出来一趟,什么也不做就回去会招那些老女人笑话的。”

  “——那我推你。”

  “您推我?”小单似乎听到很好笑的事情,“您是小姐,怎么能推我呢?我又怎么会让您推呢?”

  “可是——”

  小单把我拉过来,摁到秋千上面。

  “来吧,春香小姐,”小单笑容满面地说道,她的眼神里面有一种狂野的光亮,“我要把您变成一只鸟,就像您脚上的那双鞋一样——”

  话音未落,她已经动起手来。

  小单推得很用力,几个来回,我已经荡到了半空中。

  有几个男人朝我们这边走过来,对着小单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说话。也有人盯着我看,对我的帽子很有兴趣似的。

  风变得大了起来,钻进了我的裙子里,把它变成一把伞,它一会儿张开,一会儿闭合。我的身子从树丛中渐渐飞到高处,几个起落,就能看到整个树冠了,再几个起落,我能隔着树冠看见跳“江江水月来”舞蹈的那些人。那些忽大忽小忽远忽近的身影让我头发晕,脚发软。荡到低处时,我想对小单说,不要再推了,但风堵住了我的嘴。

  秋千越荡越高,原来围着小单说话的男人们现在全都仰起了头,宛若追寻太阳的葵花随着我的起落转来转去,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声音被我脚下的风撕扯得破碎不堪。小单脸上带着微笑,伸展着手臂准备着,每当秋千像小船一样靠向她,她就使劲儿把它推走。

  很快地,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觉得手中的力量在风中一点点地消失,裙子里面风的力量却变得越来越强硬,我真的要像鸟那样飞到空中去了——

  突然间,风摘走了我的帽子,它先是飘上了天,然后打着旋儿,从小单的眼前飘过,落到不远处的地上。小单终于不再推秋千了,她气喘吁吁地站着,看着我在她身边荡来荡去,人群发出的惊呼声也退潮似的渐渐离我远去。

  我头晕目眩,思绪还在来回摇摆着,耳边仿佛有一曲乱弹的琴曲在嗡嗡作响。我和小单互相注视着,仿佛我们从来不认识过对方,仿佛我们朝夕相处的那些岁月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

  我早就猜出她恨我,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恨我到了什么份儿上。

  小单先调转开了目光,她推开了身后的几个人,朝一棵香樟树走去,而我,我发觉自己跌落在众人的目光交织而成的网中。当小单带着我的帽子回来时,脸上笑盈盈的。

  “您可出了大风头了,”她低声在我的耳边说。“所有的人都盯着您看。”

  她想把沾了土的帽子再戴到我的头上,我推开了她的胳膊。

  我们的周围安静异常,倘若愿意,我们甚至可以听到蜜蜂蝴蝶飞舞时拍打翅膀的声音。那些人看着我的眼神儿就如同见到了他们在端午节里想尽办法要躲避开的妖魔鬼怪。

  “请让一让——”小单拉着我往外面走。

  周围铁桶似的沉默也随之打破了,他们动弹起来,喘息声,话语声犹如地上的草,飞快地向上生长,越来越密集。

  “她是谁呀?”

  “是香夫人——”

  “说话不用脑子吗?这位可是梳着辫子的——”

  “美成这样子,不是香夫人又能是哪一个——”

  “是刚从天上飞下来的仙女——”有人开玩笑说。

  “我叫春香。”我站住了,转回身对他们说,“香夫人家里的春香小姐。”

  在他们还没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小单拉住我的手,飞快地跑了起来。

  我们沿着来时的官道往回走。太阳白花花地照在路上,路面上的灰尘轻烟般地细细流动。路边的桃树正在花期,一树一树,锦衣华服,灿若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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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节:我和小单(3)

  我无心赏花,只希望能早点找到香榭的马车。

  “您干吗要那么说?”小单忽然问道。

  “什么?”

  “‘香夫人家的春香小姐’。”小单学着我的语气重复完这一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听起来,好像您有心在卖弄。”

  “是吗?”

  “您是香榭的小姐,言谈举止得有个小姐的样子。刚才围了那么多人,您说话也不留点儿神,万一碰上了坏人,对我们做出什么轻薄举动——”小单叹了口气,“回家后我可怎么对香夫人交待呀?您就算是掉根毛儿,银吉都会拣起来当令箭呢。”

  我不想说话,我懒得跟她说话。

  “您说您是香夫人家的春香小姐,”过了一会儿,小单又说,“这样一来,香夫人的年纪可是纸里包不住火了。”

  “——”

  “也许,那些客人们,会因为这个不再登门了呢。”

  “良禽择木而栖,”我凝视着小单的眼睛, “香夫人注定要门前冷落,你趁早先给自己想想退路吧。”

  “您这是什么话?”

  我笑了,“知心话啊。”

  这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路面上的浮尘翻卷着,把一股呛人的味道提前吹送过来,人和马,以及他们在官道上面形成的阴影飞快地朝我们接近,我和小单朝路边的一所旧庙躲去,我的一只鞋慢了一步,留在了大路中间。

  一匹枣红色的马犹如一个烧着的火球从官道上、从我们藏身的旧庙前面飞奔过去,一个白衣的少年用力地勒着马缰绳,马长长地嘶叫了一声,又转身折了回来。少年先是在马上低头盯着鞋看,然后跳下来,把鞋拣起来,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又瞧了半天。

  “请问,这是哪位小姐掉的鞋啊?”年轻男人扬着手里的鞋,朝我和小单藏身的旧庙喊道。

  我的心“咯噔”一声,他嘴角向上牵起,眼睛眯起来的模样儿,简直像从金洙脸上印下来的。

  小单低声嘟哝,“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出来吧,我瞧见你们躲进去了。”

  “哎呀,这可怎么办?”小单扭头看我。

  我不知道,倒想看看他想怎么办。

  “倘若你们再不出来,我可就要——”他做了一个要把鞋塞进怀里的动作。

  “您看他——”小单拉了我一下。

  “他喜欢就拿走好了,不就是一只鞋么。”

  “您这个人——”小单瞪着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把女儿家的东西留在男人的手里呢?”

  我不理她。

  “怎么办呢?”少年打量着手里的鞋,仿佛那是一只活物,“你的主人不想要你了,干脆你跟我回家去,我把你装进笼子里吊在窗前好了。”

  “春香小姐——”小单跺了跺脚。

  “——”

  “请等一下。”

  少年假装要上马离开,见小单出来,他放下手里的缰绳,笑了。

  小单半低着头,步子迈得袅袅婷婷的。

  “请把鞋还给我。”小单对着少年伸出手臂的模样儿不像是跟他要东西,倒像是要把自己送给他似的。

  少年不说话,围着小单转圈儿,绕到小单身后时,突然俯下身子用手里的折扇掀开了她的裙子,小单尖叫了一声,两只脚好像踩到了跷跷板上,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你的鞋明明穿在你的脚上嘛。”少年嘻皮笑脸地说,“冒领别人的东西是要受罚的,你不知道吗?”

  小单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不过想把鞋还给它的主人罢了,”少年也跟着小单把脸转向我这边,他的笑容像调弦的手在我的心上拧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我不是老虎,不会把伸出来取鞋的手臂咬断的。”

  我从庙里走了出来,他打量着我,笑容像泼在阳光下的水慢慢地消失了形迹。

  我对着他伸出脚,“是我的鞋。”

  “能问问你的名字吗?”他温文尔雅地说。

  小单板起来脸走到我的身前,挡住我,“请公子把鞋还给我们。”

  “你不告诉我你叫什么,”他把鞋收回去,双臂交叠抱在怀里,偏着头笑着冲我说道,“我就不把鞋还给你。”

  “那你留下好了。”我低头把另一只鞋从脚上脱下来拿在手上,赤足往前走去。

  “小姐——”小单在后面叫了一声,我走出去一段路后,她才从后面追上来。“鞋还留在他的手上,您怎么说走就走啊?”

  “光着脚,”少年的笑声在后面响起来。“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多远?!”

  转个弯,香榭的马车等在路上。

  “不能就这样算了——”小单说。

  “上车。”我对小单说,“要不你就留下来和那个人呆在一起。”

  小单扭头看了看,上了车。

  车厢里光线黯淡,小单气鼓鼓地盯着我只套着白布袜的双脚。我的心跳声被车轮一声声辗碎,洒在官道上,变成了金色阳光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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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节:李梦龙(1)

  李梦龙

  半夜里银吉来房间找我时,我还没有睡着。

  虽然困倦感如同白天坐的秋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把我朝梦乡推送,但我在官道上遇到的少年,挡住了我通往梦乡的道路。

  “南原府使家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材呀,比起当年的翰林按察副使大人也不差分毫。”

  起初我不知道银吉说的是谁,直到她提起鞋的事情,我才把“南原府使家的公子”跟在官道上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

  “我们家的春香小姐长大了。”银吉的表情既像笑又像哭,她用目光抚摸着我的脸,“男人找上门儿来了。”

  银吉带我到浴房,浴桶里面已经备好了热滚滚的菖蒲水,我洗澡的时候想,也许那位公子等得不耐烦了,离开了吧?

  洗浴后,小单和银吉一起帮我换衣服,是新衣裳,但颜色素淡。小单低眉垂眼的,仿佛我不是去见客人,倒像是去跟阎王爷见面。

  接下来,银吉给我梳了发髻。我们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我十分确定,客人已经离开了。

  小单会很高兴看到这个结果的。

  我的辫子被盘了起来,用一根长长的有菖蒲花图案的金发钗固定住。我的衣裙也整理停当,可以去见客人了。

  银吉突然抱住了我,眼睛里面迸出泪光。

  “倘若他不是你喜欢的人,你就不用理他。”

  小单用特别的目光打量我,当然这是我第一次梳发髻。但她的目光里面,我不只是换了发型,更像是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我沿着木廊台往客室——那曾经是我和金洙跟着凤周先生识字读书的书房——银吉和小单没有跟着我,我听着细夏布裙裙摆拖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觉得自己像一只从她们手中被放飞出去的风筝。

  木廊台的屋檐下面插上了新鲜的蒿草,还挂着用彩色碎布拼贴缝补的填充了艾草的荷包,有小鸟形状的,也有花朵和蝴蝶。

  南原府使家的公子站在客室门外,从白纸灯笼里面洒落下来的灯光犹如冬日气温下降时挂上的清霜,落在他的脸庞上面。他察觉到我的到来,朝我转过脸来。

  我一时有些恍惚,站在灯笼下面的少年,一会儿是金洙,一会儿又是官道上的少年公子。

  “香榭里的花木种得太多了,”他对我说道,“我只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却好像已经沉溺在某种气氛里了。”

  他从上到下扫了我一眼,“你比白日里更加清丽。”

  “这么晚登门,”我问他,“有何贵干?”

  他从袖子里掏出我的鞋。

  “我找过鞋匠了,他说这鞋是为香夫人刻的。”

  我伸手想把鞋拿回来,但他手一缩,又把鞋背到身后去了。我很快地稳住身子,以防自己跌倒在他的身上。

  他换了个方向,借着灯光凑近了,凝视我。他的目光轻轻地抚摸着我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还有额头、脸颊和下巴。

  “南原府的香夫人,我闻名很久了。”他微笑着说道,“但直到来了南原府,我才体会到香夫人的名气大到什么程度,这里的花恨不能叫‘香夫人花’,这里的草巴不得叫‘香夫人草’,所有能引人注目的,所有能听进人耳朵里去的,所有在嘴唇上议论不休的,全都离不开香夫人。”

  我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气息像流花米酒,让人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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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节:李梦龙(2)

  “——你弄错了。”

  “你竟然不用敬语和我讲话?你和别的男人讲话时也不用敬语吗?”

  “你弄错了。”我忽然气恼起来,直截了当地说道。

  “你还敢用‘你’来称呼我?”他得意地笑了,“你果然不同凡响。”

  我不想再和他“你”来“你”去地纠缠了,我朝他伸手,“请把鞋还给我吧,你不是为这个才来的吗?”

  他抓住了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我往后挣时,他用力地一拉,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我的耳边悄声说道,“你的身上好香啊。”

  他的拥抱像一件外衣突然披到了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气息清新而又陌生,这让我既慌乱又迷惑,以前,我在金洙的怀抱里时,不是这样的。金洙让我的心很定,他的拥抱像冬天的棉衣让我暖洋洋的。

  而这个少年的怀抱像一潭湖水,我的挣扎只会让波澜更多,进而更快地让我沉没。我们撕扯了一阵,我就不再动了,任由他抱紧了我。我们的心在跳,起初两个人各跳个的,但跳着跳着,就乱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了。

  我从他的肩膀往天上看,月亮像一个遥远的镜子,我无法从这面月之镜里,看清自己。

  花园里草木的香气是长了脚的,四处乱转,没有它们走不到的地方。

  “带我去你的房间好不好?”他在我的耳边请求。

  我摇摇头。

  “为什么?”他朝后仰了仰身子,打量了我一眼,“啊,我明白了。”

  他放松我,问,“你要多少银子?”

  我忍不住笑了,“你有多少银子?”

  “我身上没带多少银子。”他很认真地回答我。“但我可以回府里去取。只是这良宵美景,一刻千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李梦龙。”

  李梦龙。我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然后告诉他,“我叫春香。”

  “原来你叫春香?很好听的名字,”他抽了抽鼻子,笑了,“和你的人一样,带着一股香气。”

  我知道我应该离开他,至少我应该告诉他,他要见的香夫人不是我,但他的笑容让我拔不动腿脚,也让我开不了口。

  我们互相凝视着。在我们中间,有青色的雾气在飞舞。我们仿佛站在官道上。李梦龙的身旁有马,我的身后有旧庙。他的目光长了牙似的,在我的脸上一点一点地咬着。

  “春——香——”

  “嗯?”

  “春香——”

  “嗯?”

  “春——香——”

  仿佛我的名字是菜,他咬嚼的模样儿把我逗笑了。

  “春香,”李梦龙用手指摁住了我脸上的笑容,他的语调比他的动作更温柔,“我想我是喜欢上这个名字了。”

  他的轻声细语把我的心变成了一只熨斗,我的身子被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