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嫂是个认真负责的人,她没想到村子里会出这样的事,脸上布满歉意。她不停地向采萍道歉,说这些姆姆、大嫂都是红军烈属,八大姆的六个儿子、三个小叔、四个侄子全部牺牲在战场上。
江采萍的泪本已止住,听到这儿忽然哽咽出声,一方面为自己的工作不被理解,另一方面确实替这些烈属难受。她们失去了至爱,苏维埃政府虽说制定了许多优待红属的条件和办法,但这些工作要靠具体的人去做,每个村的条件不一样,干部作风也不一样,工作中难免有疏漏,这样的事情多了,烈属们心里有些怨气也是自然的,但像她们这样公然责骂、殴打红军,她还没遇到过,一时之下感情上难以接受。
钟大嫂看出了她的委屈,举起手让江采萍看她皮肤上一丛丛、汪着血水的指甲印。
“八大姆家的所有男丁全部牺牲了,现在她们是一门九寡。当初是我动员她们家人参军的,她们恨不得吃了我,喏,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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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二十一章(4)
她又撩起脸颊上的头发,上面赫然印着一圈齿印。这些齿印已经结了疤痕,比正常的皮肤微凹,估计是被人咬去了一圈肉。
“这是八大姆咬的,我不怪她,她们家的牺牲太大了。我老公和两个小叔也在部队上,两个小叔已经光荣了。我老公负过三次伤,现在瞎了一只眼,但他不肯回乡,说死也要死在队伍上,我也支持他上前线。”
钟大嫂平静地叙述着,像在很平淡地拉家常。这时八大姆她们围着刘观音嘶声喊叫着,村苏维埃的钟主席带着几个村干部匆匆赶到了。
钟主席是个60多岁的老人,身体瘦弱,以前担任过赤卫队长,打过仗,一条腿受了伤,走起路来一拖一拖的。他在村里蛮有威信,妇女们见到他赶忙拥上前去,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八大姆边说边哭。钟主席先是静静地听,接着狠狠地责骂了大家一通,妇人们惶惑了,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谁也不说话。
“你们还呆头鹅一样站着?还不赶快向红军同志赔礼道歉!”
钟主席此言一出,妇娘人们惶惑中夹杂着羞愧,你推我搡地不肯开口,最后还是最先动手的八大姆颤巍巍地走到江采萍面前。她支吾着,正要张口,江采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将脸贴在她粗糙如松树皮的掌心上,热泪聚成了湖。
“八大姆,您全家是苏维埃政府的功臣,理应受到我们的尊重。我们要向您全家学习,为革命做出更大奉献。”
江采萍的这一举动,出乎八大姆的意料。她看着掌上江采萍流下的泪水,忽然抱头蹲在地下大哭。
刘观音不为所动,依旧回到墙根下刮她的老墙土。刮满一畚箕后,她轻松地拎到了八大姆脚下。
“姆姆你莫哭,刮了这点子土,村里不会有人倒灶的。我们那边的祠堂全挖光了,也没见哪个得病。你这里还好,房子都在,我老家那个村子被白狗子杀绝了,我们全家就剩了我一个。白狗子现在不让我们吃盐,我们只有熬硝盐,把身体吃好才能打赢他们!来,起来,莫哭了。”
刘观音不晓得八大姆的家世,以为她只是为了这些老墙土而哭。八大姆不理她,哭了一忽儿,山豹似的朝钟大嫂猛扑过去,口里哇里哇啦地责骂她。刘观音弄明白原委后,一把拉住八大姆的手臂,严肃地道:
“八大姆,你再这样蛮不讲理,你家人在九泉下面也要臊红脸的!本来你是红属,是光荣户,这样子处处拖后腿算什么?你不是给他们抹黑吗?干革命哪能没有牺牲?我们队长的老公和崽全被白狗子杀了!”
刘观音不顾江采萍的劝阻,一口气将小强的故事讲了出来。江采萍浑身颤抖着,在场的群众无不唏嘘落泪。八大姆怔怔地看了会儿江采萍,颤巍巍地扑过去,搂着她大哭起来。钟主席给她俩取来了面帕,和悦地说:“江同志,眼下不是哭的时候,该过去看看那个细妹。”
他这一提醒,江采萍和八大姆齐齐止住了哭。八大姆抽答着向江采萍道了歉,又领着十几个妇女回住处向周春霞、青秧赔礼。
刘观音已挖了几担老墙土,但还是太少了,她才没那么多顾忌呢,拉开嗓门,大声地让钟主席带队去别的地方寻找。妇女们对此虽有些异议,却不再阻拦,几个年轻的还被钟主席叫去帮忙,到天黑时,刘观音她们搭灶架锅,开始教大家熬盐。
这期间,江采萍、周春霞她们被群众堵住了。
事情仍然出在周春霞身上。当时八大姆领人向她和青秧道歉,她拒不接受。她的眼皮划伤了,嘴巴剐破了,鼻头上青肿了一大块,她从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模样,一气之下摔了房东的几只碗,还收拾东西声称回五堡。
八大姆她们到来时,周春霞正跟房东儿媳吵架。房东儿媳说她不像红军,因为红军不会摔老俵的东西。周春霞一听火了,指着房东的女儿恨恨道:“我不像红军?红军怎么样?红军不是人?红军可以任你们老俵打骂?红军闹革命不是为了你们老俵吗?早晓得你们这样差劲,我还不当这个红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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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二十一章(5)
“不当红军你做什么?你做小姐去吧!我看你就是地主老财家的小姐!”
房东儿媳和周春霞年龄相仿,口齿颇厉害。周春霞头一昂:“对了,我是地主老财的小姐,我家在五堡,你拿我怎么样?”她那一刻只想出口恶气,哪记得自己的红军身份?她把劝阻她的杨兰英、青秧推到旁边,口无遮拦地说。
房东儿媳闻言愣住了,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喃喃道:
“你姓周?你有个哥哥叫周春强?”
周春霞正在火头上,想也没想便说:那又怎么样?不料房东儿媳突然尖叫着朝她冲过来,抓住她又撕又咬,哭喊着要周春霞赔她老公。
江采萍、八大姆领着一帮人恰在这时赶过来,大家见状急忙上前劝架。八大姆以为周春霞迁怒于房东儿媳,忙开口解释,谁知房东儿媳一阵哭诉后,她们不但不劝架,反而扑过去怒打周春霞。
八大姆进灶下取了把柴刀,扬言要剁春霞:“你们大家让开!冤有头债有主,让我杀了她为大家报仇啊!”她举刀就要砍。可周春霞身边拥了那么多人,哪儿看得见她?急得八大姆脸发赤,身发颤。
江采萍一看这架势,估计房东儿媳和八大姆亲人的死,肯定与周春霞的哥哥周春强有关,赶忙返身抱住了八大姆。
“兰英,你们快把春霞拉开!”
杨兰英、青秧两个势单力薄,敌不过这些义愤填膺的妇女,不多久就听不见周春霞的喊声了。幸亏这时钟大嫂把钟主席、刘观音等人叫了来,这才将周春霞救出。可怜周春霞的那张俏脸,此时已成了花脸,血渍斑斑的分不清五官。刘观音费了好大劲儿才将她脸上的血迹抹去。
“完了,这下要破相了。可惜了。”看着周春霞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兰英惋惜而又心疼。
“这帮癫嬷,就算和周春强有仇,那也不能拿春霞出气啊!”
刘观音气呼呼地叉着腰,正要开骂,被青秧扯住了衣尾:
“别乱放炮了,去帮队长,这里我和兰英来收拾。”
江采萍、钟主席被愤怒的人群包围了,妇女们摩拳擦掌,要江采萍将周春霞交出来。人越聚越多,钟大嫂和钟主席的话不但不顶用,连他们也受到了群众的冲击。
江采萍见局势失控,掏出竹哨“ ”地吹起来。尖锐的哨音为她赢得了一阵突如其来的安静,她大声喊道:
“各位乡亲,钉是钉,铆是铆,你们别把气撒在周春霞的身上,她哥哥虽然欠下了血债,但跟她本人无关。她参加红军之前一直在赣州读书,为我们地下交通站做了不少事,你们怎么能这样不讲道理呢?周春霞同志现在是红鹰突击队成员,谁和她过不去,谁就是破坏革命事业!”
“对,你们谁敢动她,我这大刀可不认人!”
刘观音再也忍不住了,抽出大刀火爆地舞动着,刀刃和红缨在午后惨淡的冬阳中闪烁出耀目的光芒。八大姆的声音蓦地尖厉起来:
“妹子,总不成你要砍我们这些红属?别忘了你是红军,红军是我们穷人自己的军队,是为我们穷人当家作主的。”
“对,”众人附和着。刘观音收起刀,走到八大姆跟前,夺了她手中的菜刀,朗声说:“是啊,你们晓得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围攻我们?全苏区像你们这样为难革命的红属恐怕只有你们了!如果你要砍周春霞,我就认为你不是红属,是地主老财,是破坏分子,我的刀当然不认人了。”
刘观音一席话出来,八大姆和妇娘们急忙叽叽喳喳辩解,有的向钟主席、钟大嫂澄清事实,现场乱成一片。
倏地,人群静了下来。只见满脸伤痕的周春霞慢慢地走到人们中间,“咕咚”一声跪下了,重重地向大家磕了三个响头。
“对不起大家,我也不晓得我哥有这么坏。我在这里向大家赔礼。我向大家保证,以后我要是碰见了他,一定向他开枪,为大家报仇!”
周春霞说罢谁也不看,丢下大家低头进了房间,将房门反锁了,任青秧、杨兰英她们在外头捶门呼唤,愣是不开门。
红翻天 第二十一章(6)
她缩在床角,眼中已没有了泪水,脸上、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浑身软绵绵的好似被人抽了筋。刚才她下跪是发自内心的,她真的没想到哥哥会这么惨无人道。当钟大嫂把八大姆家的情况告诉她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和哥哥一样也成了罪人,手上飘起了血腥味。
八大姆的九个亲人参军前在村里开铁匠铺,参军后经过短时培训,牵头组成了一个流动的枪械修造组,在军团所辖各部之间往返执行任务。去年冬天,他们到信丰安息为当地赤卫军修造兵器,周春强那时正好率靖卫团协助军方进攻苏区,信丰的大部分地区重新沦为白区。周春强得知枪械修造组的消息,连夜偷袭了村子,八大姆的亲人们和赤卫军奋起还击,最终寡不敌众,流动枪械修造小组的九名红军战士、二十几个赤卫军和七十多口村民被周春强杀光。周春强因此得到了奖赏,还上了赣州的报纸。
周春霞那时每天忙着换着不同款式的旗袍,沉浸在对白雪飞的暗恋之中,根本无心时事,连红军攻打赣州这样重要的事情她也不甚了了。这样一种状态下,她当然不知哥哥做的坏事,奇怪的是马丽和陈查理也不知哥哥的劣迹,可见他在封锁消息上面是动了些脑筋的。也许他把她们几个人能接触到的报纸都给控制了,因为他害怕被自己最亲近的人看成是杀人魔王。
房东儿媳的老公是八大姆的侄子,也是流动枪械修造小组的一员。房东儿媳是本村妇女会主任,识文断字,当她从报刊上看到周春强的介绍后,把“周春强”三字死死记在心里,便连五堡这个地名也石头般重重压在心尖上,让她喘不过气来。所以周春霞刚刚说到五堡,她就迅速地反应过来,然后本能地朝她冲了过去。
周春霞不怪她们,心奇怪地麻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朝她袭来。
“春霞,你开开门,八大姆她们向你道歉来了。”
江采萍着急地拍着门,周春霞置若罔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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