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三木努力地要把洪叶忘掉,有时想想真是打光棍算数。为了打发时光,他就到图书馆办了借书证,开始借小说看起来。选什么小说看呢?世界名著以前看了一些,可觉得太没意思,情节拖沓,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他真不明白这些书是怎么成为名著的。看这种书太吃力,他不想玩这种层次,还是浅显一点的好,消遣消遣吧。于是,他就借了几本时下流行的爱情小说来看,现实生活中缺少爱情,到书本里面来过过瘾也是好的。
书里的爱情确实很美好,那些女主人公,一个个都貌似天仙,和男主人公一起谈情说爱,漫步在草地上,花丛中,河水边。这种生活,真是一种梦幻般的享受啊。这些男的,奇怪也是奇怪,其实也挺一般的,有的也很穷,可以说比黄三木还没出息,有的样子也不比黄三木好,可他们就是有这种福气,有这种运气。这个世道也真是怪,黄三木都二十八岁了,在这个世上活了整整二十七个年头了,书本里面描写的种种奇遇,种种美好的东西,他一次也没遇上,一次也没得到。是啊,世界是同一个世界,人也是差不多的人,一张脸,一张嘴,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可是有的人却过得那么好,心想事成,事事如意,有的人却什么也得不到。黄三木就是后面这种人,这种最最不幸的人。为什么他要成为这种人?人到世上只能活一次,他竟眼巴巴地看人家享乐而自己却什么也享受不到,这究竟是为什么呀!应该恨天,是苍天不公,不能主持公道,不能均贫富苦乐!应该恨地,是大地势利,只会欺负人,不仁不义不慈不善!
黄三木就不再看爱情小说了,他借了些武侠小说来,夜夜读着英雄豪杰的故事,一行行,一句句,使黄三木也平添了许多豪杰之气。看着看着,黄三木觉得自己成了书里的主人公,成了武功盖世的英雄,助善除恶,主持公道,给人间注入了一股真理和正义的气息。
下班后,他在食堂里买了饭菜,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从中学开始吃食堂,一直吃到快三十岁了,还在吃,这一碗菜一碗饭的生活,实在是太让人厌倦了。他的胃口也早给食堂给败了,几乎没一餐是吃饱的,吃了一点后,就老是吃不下去,这就是吃不饱、饿不死的生活。
晚饭后没去招待所,他回打字室坐了一下,更加厌倦,就决定到街上去走走。在市委门口,忽然看到一个女人朝这边走来。
美女!这是一个真正的美女!
黄三木眼睛亮了起来,忽然间魂魄也都不在了。这个女人,大约是个少妇吧,二十七、八岁年纪,下身是一条黑色牛仔裤,展现着两条修长丰腴的大腿。上身是一件乳白色的羊毛衫,看上去很简洁,腰肢细细地,和大腿一连,简直是太绝了。最妙的是她的胸部,两块东西高高地隆起,黄三木从小到大,还从未看到过如此丰满高耸的,加上她身材的苗条修长,这两块东西显得更加突兀,更加令人惊羡。她的脸蛋呢,美得更是难以形容,黄三木觉得,世上没有一副画里的女人能比她美,世上没有一本书里描写过的女人能和她比。可能是绘画和小说太抽象平板,如此具体的美,如此活龙活现的美,就一步步地向你走来,天哪!
黄三木有些害怕了,他的脸忽然间一阵滚烫,正在手足无措时,这个美人忽然拐了个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就朝对面的商店走去。
留给黄三木的,是她优美性感的背影,特别是那只圆浑丰满的屁股,一扭一扭地,慢慢地远去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不知是谁下的命令,黄三木急忙跟了上去,一辆小轿车冲了过来,差点把黄三木撞倒。黄三木没去注意驾驶员粗鲁的责骂声,他已经看不到美人的身影了,真是糟糕,他害怕再也看不到她,就拔腿跑进了商店,和一个络腮胡撞了个满怀。络腮胡倒没有骂他,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往街上走了。
黄三木匆匆地环视几周,还是不见这人的影子,柜台里一位脸上长满雀斑的妇女问他想买什么,黄三木看了看柜台,里面是清一色的化妆品以及妇女用的各色胸罩,就又红起了脸。正要离去时,脚边一个蹲着的影子立了起来,黄三木一看,哟,就是她,原来她在这儿呢!
服务员看着黄三木,黄三木就不好意思多看身边的美女,这会让人觉得他太好色的。正不知怎么办,美女说了句什么,服务员就去招呼她了,并拿出一件件东西供她选择,黄三木灵活地移到了柜台的角落上,正好,她的身子也慢慢移了过来,黄三木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心里扑扑乱跳。出现在眼前的,是个活生生的美人,那么美,那么具体。那条高档牛仔裤里面,是一只丰满圆润的屁股,两条修长优美的大腿,它们是如此接近黄三木,黄三木几乎可以感觉到里面的一切了。因为一阵阵的恐惧,他简直不敢多想。她乳白色的羊毛衫衬着雪白的脖颈,一头短发,乌黑发亮,她的脸就更加白嫩,白嫩得让人难以相信。就算这是一副画,一尊塑像,黄三木也会因为她惊人的美而不敢过于接近。而现在,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人。黄三木为自己的距离害怕了,目光一会儿扫她,一会儿又故意投向柜台里面的东西。左手放在柜台的铝合金边上,手指头在微微地颤抖着。正当他再一次把目光扫向她的脸时,美人忽然把身子一转,那只屁股刚好打着了他的右手,黄三木觉得这只手一麻,像是触了电似的,猛地缩了回来。他的脸瞬间通红,正要走开,只见她仍旧背着他,伸过一只雪白的手来,在黄三木的手腕上温柔地拍了两下,把头微微转过来,道:对不起,让一让。
黄三木的脸更红了,好在她并没有认真看他,根本没有看清他的模样。不过,这已经够让黄三木窘困了。他不等她下一步的动作表情,不想知道周围顾客的眼光,就匆匆地逃出了商店。
到了市委门口,又不想去办公室,怎么办呢?这么一个美人,不行,不能就这么让她跑了。得是得不到的,欣赏一下也是巨大的享受。他还没有看够,还想再看个仔细,看个彻底。这幸福的时光,不能就这么匆匆地过去了,他要挽留它,要拉长它,最好是能永远地抓住它。
这么一折腾,黄三木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他在马路边守了几分钟,还是不见她出来,就在小摊上买了一只饼,嘿,这饼还真香,这辈子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他想,古人说秀色可餐,原来美人可以助消化,增食欲,倒是一点不假。
吃完饼,抹了嘴上的油,就在那里来回地走着,眼睛不时地往商店的两道门瞄瞄。等了半小时了,终于,大美人出来了,手里拎一只尼龙袋,往大街上走去。黄三木像个狗特务似地,在原地转了两圈之后,看她走出有一段距离了,才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马路两边行人很多,一不小心就会看不见她。黄三木拨开人群,心里一急,就走得离她只有几步路了。两只眼睛不停地在她身上转,他晓得自己的行为简直是无耻,可也实在熬不住,再说,人的外表可以被人看到,思想和灵魂是看不到的,黄三木一边看一边幻想着,享受着,又有谁知道呢?这又不妨碍谁,不看白不看,乐得好好享受一番。
渐渐地,他就发现不对了。马路上过往的人群,特别是那些男人们,竟然也和他一样,一个个都把眼睛长时间地盯着她,有的还低下头来,细细地从头看到脚。更有甚者,面对面看了这么久还不够,等她经过后,还要回过头来,再细细地看她的背影,直到她在眼前消失为止。嘘!这些色狼!男人啊男人,统统是色狼!
黄三木跟在她后面一路欣赏过去,也一边替她担心。这么美的年轻女人,要是被坏人强暴了怎么办?做了她的老公,要是她立场稍不坚定,被别的男人勾引去怎么办?不要说她和人家私通,不要说老公三天两头戴绿帽子,就是跟她一起上街,看见这么多男人一个个用目光贪婪地舔着他老婆的身体,唉呀呀,怎么办才好!
这真是一件令人担心的事情。不过,好在这个女人不是他老婆,他的这种担心是完全多余的。还是抓紧时间,好好地欣赏吧。黄三木决定,不停地跟去,直到她回家为止。这样,就可以知道她住在哪里了,这么美的人,他相信她住的房子也一定很美,很有意义,房子也应该感到很幸福才是。只要知道她的住处,以后就可以随时享享眼福了。他还没有想到要强奸,因为他不想坐牢,不过想要见她时,只要守着她宿舍门口的弄堂,就一定能找到她的。
黄三木一路上胡思乱想,他甚至已经想到要变成一只蝙蝠,晚上飞到她家里去和她睡觉了。就在这时,马路上交叉口一辆大客车堵着不动,不巧的是,她已经抢先一步过去了。黄三木心急火燎地等了好几分钟,客车开走后,她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两天,黄三木一直惦记着这个人。有天晚上,无聊极了,他就到马路上等着,因为上次就是在这个地方不见她的。他想,很可能她就住在附近。果然,等了十几分钟,就又看见她了。
这回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羊毛衫,还是那条牛仔裤,还是那么美,那么高雅和性感。黄三木在马路上跟了她二十几分钟,见她在那里和人讲话,才顾自回家。
后来,他又在那里等了两次,又欣赏到了她美丽的容颜。他想,自己是多么怯懦的一个人,在青云市机关里,简直是最无能、最没有出息的人了。在这件事情上,竟然会这么荒唐。不是他太好色,而是这个人太美。古人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美人真是可以改变历史的。黄三木如此,青云市里的这些大小官吏,他们会不会这样呢?黄三木是人,他们也是人,这么一想,青云市一些领导干部生活作风上面的种种传闻,也就很可以理解了。黄三木想,还好自己没出息,还好自己在部里面是个打字员、值班员、扫地员、打开水员,要是有了点狗屁出息,要是也像那些人样当个局长书记什么的,看到这种绝色美人,实在很难控制得住自己啊!
那次黄三木跟在她后面漫步时,刚好前面走来两个小伙子,有一个说:你看,这个女的漂亮不?另一个说:这人我知道,也算是青云镇上的一个美女了,不过,她的老公不怎么样的,是青云玩具厂的一个工人,整天就知道赌博,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不过,他以前也是个公子,他爸曾经是青云镇的镇长,现在退下去了,当然没花头了。
黄三木就很为这个美人惋惜。他想,要是她能够嫁给他就好了,这样一个美人,他会奉献出一切去爱她的。他穷是穷,用是没用,可也不比她老公差吧,至少是会全心全意地让他幸福的。可惜,她已经有老公了,一切都是痴心妄想!就算她没有老公,她又怎么会看中他黄三木呢,黄三木算个什么人?打字的,值班的,扫地的,打开水的佣人,做个农民也比这出息多了,一个如此低等、下贱的人,不要说她,就是我自己也不答应啊!
想到这里,黄三木又辛酸了起来。是啊,就凭你这两下,普通的东西都得不到,还要得到最好的。你不应该这么想啊!撒泡尿照一照,还是老老实实地选一个相配的人吧,选一个青云镇上最难看的姑娘吧,最难看的姑娘正好和你般配。
食堂里的伙食太差,晚饭基本上没吃,现在,黄三木感到肚子饿了。想了这么久,这件事情算是想通了,想明白了,最好是找个地方喝瓶酒。摸摸口袋,还有十七块钱,一个人到小餐馆里,也是足可以对付一餐了。黄三木点了一盘香干肉片,一盘青菜,一盘麻辣豆腐,又要了一瓶啤酒。他算了算,大约在十五块左右,只能有余,不能过头,否则,到时候要出洋相的。
很快,菜就上来了,餐馆是小,服务员还是有一套的,拿出酒杯、餐巾、碟子和瓢梗,并且把一瓶青云江啤酒打开盖子递给了他。黄三木满满地倒了一杯,一口就喝了半杯,心里叹了口气:唉,虽是很小很小的享受,可从小到大,似乎还没有这么好好地享受过。
啤酒度数很低的,里面的酒精也能燃烧黄三木的神经。他一边喝一边狂想,为自己定位,为自己忏悔。以前,他一直是把自己看得很渺小的,只是上了大学,就像是进了疯人院,周围的人很疯,他自己也不知怎么就疯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是很有价值了,以为自己有着超凡的能力,这样想了几年,就把社会上这帮人看扁了。觉得等自己走上社会后,应该由像他这样的人来主宰这个社会。现在的这些领导,没有文化,自私,腐败,或者低能可笑。历史培养了像他这样的大批学生,他们是肩负着历史的使命,来取代这些人的。他在大学里是个佼佼者,到了社会上,也应该是个佼佼者,是个风云人物。至少在青云这块地盘上,他是应该游刃有余的,到时候,青云五十七万人将无人不知黄三木。最后,他将一步步走向更高的权力宝座。
这就是刚刚来青云时的黄三木,是刚刚从疯人院里出来的黄三木啊!
黄三木喝了口啤酒,开始为自己的过去忏悔。黄三木,你有本事么、你究竟有什么本事呢?你不过是从青云山沟沟里出来的土包子,是个在南州念了四年书的可怜虫啊!你为什么会这么天真幼稚,为什么会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就凭你这点本事,你也只配打字,只配打开水,只配扫地,只配给这些人当奴才!你连笑都不会笑,你看看,机关里这些干部,有哪个人不会笑,凡是碰到人,都像是中了奖似地笑脸相迎,一个个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似的,多年的老朋友不会这样,只能是多年不见、旧友重逢时才会这样。这是多么难得的本事,多么玄妙的功夫啊!就凭着这一招,这些人互相之间形成了非常融洽的表面关系,背地里,还有谁会去管背地里的勾当!而你黄三木呢?见了人只会板着脸孔,高兴时才会笑,不高兴时就没有什么表情。很多时候,你也想改变自己,也想无缘无故地见人就笑,可你怎么改就改不过来。有一回你笑了之后,心里竟那么难过,像是当一回男妓,出卖了自己肉体似的。无能!这就是你的无能啊!连这点基本功都练不成,你还想有什么出息!这就好像你天天读历史,还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哪一天成立的;你天天打算盘,还不会背九九口诀表。你不觉得自己可怜么?不为自己感到羞耻么?
对于自己的这一番评价,黄三木非常满意。很快,就把一瓶啤酒干掉了,是啊,干杯!和过去的黄三木干杯!和狂妄自大的黄三木干杯!以后,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虽然,过去的那个黄三木早已越来越遥远了,越来越陌生了,可有时候,身体里什么关节上,偏偏还会爬出来、冒出来那个旧的黄三木,使他痛苦,使他伤心!不!你不能这样,你应该很平静,应该好好地干杯,好好地告别过去。
一瓶啤酒还不过瘾,黄三木想了想,又叫服务员拿了一瓶过来。反正穷鬼就是穷鬼,没钱就是没钱,口袋里就这么一十七块钱,就是天天不吃饭也成不了富翁。再加一瓶,大概还能付得出。
黄三木一大口一大口地喝着青云江啤酒,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香干肉片麻辣豆腐和青菜,嘴巴咬得很快,声音很有节奏很响亮,他不知道服务员正盯着他,看他吃得这么酣畅淋漓,好像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似地。而对于黄三木来说,这些正是山珍海味,这一十七块钱,使他充分享受到了一个阔佬的滋味。
他已经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他就是个无能的人、可怜的人。事业上的追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在这种形势下,这种处境下,他还能想什么事业,他还会有什么事业呢!最应该想一想的是自己的爱情,是应该找一个怎么样的老婆,尽快地组成一个家庭,生儿育女,和人类绝大多数成员一样,完成这最具动物性的工作,然后慢慢地老下去。
以前,他一直是想找个美女的。爱情和婚姻给人带来的幸福程度,取决于老婆外貌的美丽程度。就算找不到美女,姿色稍微好一点的,也该努力地争取一下。找一个难看的姑娘做老婆,无疑是给自己今后一辈子的生活带来一场可怕的恶梦。这种想法,现在该好好地改一改了。人是好色的,好色是人的本性,这是没办法的。男人总是想找个尽可能美丽点的姑娘做老婆,可是不能说非找个美丽的不可。在这个世界上,有的男人找了个美丽的女人,有的男人找了个丑陋的女人,这也是缘份,是命,想是想不到的。和世界上其他事情一样,命里注定,不能太认真,想得太多、太认真,那是很痛苦的。
找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哪怕是个丑陋的女人为妻吧!你就是这样的命,就算你条件比别人好,吃亏就吃亏点吧,让哪个女人便宜点运气点算了。
这个人是谁呢?黄三木想到了洪叶。对,他所能想到的,也只有洪叶了。洪叶在银行工作,工资高,人又不错,只是脸黑了点,可这也不算十分丑,最多是普通了点,要说丑,青云镇上丑陋的姑娘多得是呢!比较起来,像洪叶的相貌,还是不错的,还算中等。
黄三木曾经告诉过自己,像他这样最无能、最没有出息的人,应该让青云最丑陋的姑娘匹配他。洪叶不是最丑的,这样想来,不是洪叶占便宜,是黄三木占了便宜了。
是啊,长久没有找洪叶玩了,现在想来,她还是不错的。对自己也挺好的,这么好一个姑娘,可不能让她跑了,要是这段时间不注意,她跟另外一个男的谈起来,那可就糟糕了。
喝完最后一滴啤酒,黄三木像位阔佬似地挥了挥手,把服务员叫过来结帐。服务员已经把一碗饭端在那里了,只是他没吃,这笔帐还是要算进去的。服务员拿过一张单子,说总共是十七块一毛。黄三木给了她十七块,还有一毛就是摸不出来,正急得难为情,服务员笑了笑说:算了算了,一毛钱没有就算了。欢迎下次再来。
黄三木脸孔红得发烫,迷迷糊糊地回到市委机关,狠狠地放了泡小便后,身子就轻松了许多。他想起要给洪叶拨个电话,上次洪叶已把家里的电话告诉他了,他一次都没拨过,早就忘记掉了,还好,抽屉里一个笔记本上还记录着,黄三木就拨了一个过去,是一个老太婆接的电话,黄三木问洪叶在不在,那老太婆就喊道:洪叶,电话!
洪叶听出了黄三木的声音,就问道:呃,你这个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长久没消息?一下出现,一下消失,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怎么样,今天怎么想到拨电话过来了?
黄三木兴致很好,一边笑一边聊,说自己最近很忙,在写篇文章。洪叶说不相信,再忙也不会忙到这种地步呀,都一两个月时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黄三木就向她道了歉,说请她看场电影。洪叶说现在都七点半了,今晚看不看?要看就只好看八点半的了。黄三木想了想,反正晚上高兴,不如就今晚吧。两人就约好八点半前在电影院门口见面。
黄三木提前十分钟到那里,见洪叶已经在看着他笑了。黄三木买好票子,洪叶就催他快进去。黄三木仔细看了看她,发现她脸上涂了层东西,看上去就好看了许多,黄三木就更热情了。
洪叶说:你今天看上去很高兴嘛!
黄三木说:晚上喝了两瓶啤酒。
洪叶说:难怪啊,我说怎么这么高兴,是跟谁一起喝的呀?
黄三木说:我一个人。
洪叶笑了笑说:一个人喝酒?真是。
黄三木说:那我有什么办法?没人陪我喝,只好一个人喝了。
洪叶说:那你不打个电话来,我陪你喝嘛!
黄三木道:好的,我下次有数了,不过,我是没钱的啊。
洪叶说:没关系,我们一家出一半,采取aa制吧。
两人就对视了一下,大声笑了。
看完电影,黄三木又到厕所里去解了手,洪叶说要到江边走走,两人就又到江边转了一圈,黄三木依旧很兴奋,和洪叶说了许许多多的话,洪叶显然也很高兴。分手时,洪叶说以后不要老看电影,可以去跳舞,或者到别的地方去玩玩,比如星期天啊,就到青云江电站或者哪个风景区去走走,黄三木说好的,到时候电话联系。
黄三木要送洪叶回去,洪叶说她跟别人不一样,不喜欢人家送的,喜欢一个人回去。黄三木笑着说:,那我就随你了。
洪叶也笑了笑,眼里就含着一种特别的意思,向黄三木挥了挥手,说:再见,祝你晚上做个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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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果真是做了很多梦。只是不知道是好是坏,因为黄三木第二天早上醒来全忘了。而且,似乎把洪叶也给忘了。黄三木还是黄三木,他早上照了照镜子,觉得好像干了件不该干的事情,心里头怅怅地。
劳辛勤已经退休半个多月了,听说单位里要补个人进来,黄三木就向陈火明提了要求,是否能补个打字员进来,自己好脱开去干别的工作。黄三木本来也没这胆量,是金晓蓉当的狗头军师,她也好彻底把打字的工作抛开去,陈火明说这事可以考虑的,不过,他只能向领导提建议,最后决定的还是部长们,当然,主要是石部长了。
任萍说,这个人一下子是进不来的。不知为什么,她最近对黄三木的态度比以前好起来了,她偷偷地说:外面有好些人想到我们部里来,有的人呢,想把自己的女儿调来打字。他们都已经在四处疏通关系了,我们石部长很头痛,一下子就定不下来。
人没进来,部里的工作照样运转得很好。原先,劳辛勤是部里面工作最积极的人,可以说是年年评先进,市里的、省里的先进都评上过,他家里的奖状和荣誉证书锁了满满一抽屉。像这样的人走了以后,部里面的工作不但没受影响,反而运转得很好。这机关里的工作,实在是太虚了,可见劳辛勤忙忙碌碌的一生,说到底是多么虚无。
劳辛勤原是二处处长,后来比他年轻点的严律己当了处长,劳辛勤心里很不好过,部领导也看出来了,又知道他是个工作狂,在工作上是有奉献精神的,这种人的积极性不能打击,加上他的一个叔叔在省里面是有帽子的,所以,后来部里又给他挂了些虚职:主任处员、部委成员、党支部学习委员等等。这样一来,他的工作热情再一次高涨,平时在部里面说话的口气,比以前更硬了。他不但自己工作做得好,做得细,对别人的工作也指指点点地,俨然是一位部领导了。由于他的资格的确很老,三位部长对他也另眼相看,在很多工作问题上,也时常让让他,这就使劳辛勤更加充满了荣誉感和地位感。
现在,劳辛勤退了休,部里面好像安静了许多,那些平日里害怕被人挑刺,平日里被劳辛勤批评得有苦难言的人,现在心里都舒坦了许多。黄三木也是被他批评过多次的,他经常想起他的这类话:小黄,我又要批评你了,你看,这个地方又错了,啊,小黄啊,我说过多次了,工作要细,不能马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这点错误,不太要紧,要是早些年,出这种错误,那就是政治问题呢!
黄三木就是这样常被他训得大气不敢出的,上次他工作太累,忍不住顶了他一句,就被他训得更厉害了,害得陈火明也找他谈了话。那个错误,就是他把农村党员打成了农村赏。这件事,黄三木一辈子都忘不了。
其他人高兴,黄三木也有些高兴。他希望对他工作上和生活上关心的人越多越好,挑刺的人批评他的人越少越好。当然,劳辛勤毕竟已经退休了,今后就与他毫不相干了。所有的人,不管你地位多高,权力多大,都会有这一天,在青云这块小地盘上,更是如此。比这更彻底的是青云火葬场的那只炉子,在青云镇上,不管你是当官的摆摊的,最后眼睛一闭,统统要被扔进那里面去,烧成一把灰。这是毫无情面的。这样想来,对劳辛勤也没有什么好苛求的,总归他是已经老了。
在市委机关里工作了四十年的劳辛勤,退休的日子真不好过。四十年来,每天早上他都很早起来,几乎每天是第一个上班。现在,早上起是起来了,吃完早饭,习惯地想往外走,可又没地方去。有一次,他都已经走到市委门口了,才想起自己已经退休了,已经不是这里面的正式干部了。然后,就扫兴地回到家里。以前,大家看到他,都礼貌地叫他劳处长,现在,再也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只是叫声你好,就匆匆地过去了。有个笑脸,打声招呼的还好,还有些人,连招呼也不再和他打,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似地,真让人心寒。要是没有退休,有些人呢,他看都没看到,远远地就喊他了,那种亲热的场面,常常让他感动不已。现在呢,不要说人家看到他,就是他张开嘴巴,都准备和人家打招呼了,不料对方却看都不看一眼,从身边走过去了。
劳辛勤在家里闷了多日,后来就生了场病。除了部里面派办公室主任陈火明礼节性地来看过他一次外,部里面谁也没来看过他。以前是不会这样的,自己当处长、当部委成员,对大家多少有点那个的,大家是纷纷要来看他的。场面这么冷清,劳辛勤就流出了两滴清泪来。他老婆在青云小学当教师,就劝他不要再想那么多了,社会上的人是势利的。再说,你过去干工作也太认真,一点也不会转弯。劝了你多少次,就是不听,就是想当先进,结果,把人都给得罪光了。人家当你面说你好,背后不知道说些啥呢。劳辛勤也不是不知道这点,他也是没办法。想当初,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那帮人,有的当了局长,有的当了市级领导,要说水平,这些人也并不比他好,要说工作干劲,要说原则性,他比谁都强,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干了几十年,最后还是个处长,是个部委成员而已。组织上教育他要积极工作,要牺牲奉献,他是最听组织的话的,每天起早摸黑地在办公室里干,像一部机器样地不停运转。后来评上了先进,就更是歇不下来。先进是鼓励,也是枷锁,他一年比一年地努力,从不敢松懈,干什么都不落后,平时,就是听人家讲他一句,只要是不说他好的,他都变得很敏感。就这样,一年又一年地,过了四十年。四十年,多么漫长的岁月啊,他就被训练成了一部机器,一部永不停息的机器。可是,组织啊,现在忽然间叫我停止运转,回家去休息,这叫我如何是好,如何不生病呢!
身体康复后,劳辛勤还是在家闲不住,每个星期,总要到部里来好几次。办公室里的位置仍旧空着,像是仍旧为他留着似地,劳辛勤就常坐在那里,翻翻报纸,和严律己、诸葛赓聊聊天。严和诸葛也是怪,原先态度很好的,现在对他也冷淡了许多,眼神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说出的话完全是出于一种应付。劳辛勤马上想到平日里为了工作上的事,和两个人争吵了许多次,每次都是他们败下阵来,是他取得了胜利,可是现在留给他的,就是一颗苦果,他们是没有好果子给他吃的。开始几次,严律己和诸葛赓出于礼貌,还是和他说说话的,后来说话的内容就一次比一次少,接下去,等劳辛勤说了几句后,严律己就说有事要出去一下,诸葛赓则拿起报纸,戴上老花镜,顾自看起来,劳辛勤这时走开也罢,要是还不走,甚至唠叨不休,他也会放下报纸,喝一口茶,说要上个厕所。
劳辛勤孤零零地坐在办公室里,感觉到很没有滋味。以前可以找点事情做做,对别人的材料,他可以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努力地找出一些缺点,然后不厌其烦地去教导和指正,当然这些也是为了工作,为了党和国家好,他从不认为这是为了他自己。现在不同了,现在就没事可干了,他翻材料,这些材料他都不接头。到其他处室去,拿起材料一问,人家就像避瘟神样地避开了。严律己和诸葛赓二人尚且如此,其他干部就更可想而知了。有的人甚至装作没看见他,从旁边一闪就过去了。他去找领导,在领导的眼里,他是最值钱的,过去也正是从领导的嘴里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表扬和鼓励。现在再去找他们,他们也只是问了几句,要他好好安度晚年。他似乎再也不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了。
原先十分清闲的部里面,原先十分清闲的干部们,现在跑来一看,好像就不一样了。每个人见到他都像是有什么急事要做,要处理,连说话的功夫也没有了。劳辛勤对这些人都失去了信心,就来到了打字室,打字室里坐着一个黄三木,双手抚着键盘,像是鸡啄米似地不停地打字。看来,只有这里和以前仍旧一样,仍旧没变。劳辛勤就很有兴趣地坐在黄三木面前,关心地问起他的工作。
黄三木对他已没有敬畏感了,不过还算是客气的,丢下手头的工作,陪他说说话。在劳辛勤看来,小黄无疑是最好的同志了,他现在才发现,这个默默无闻的年轻人,为人还是不错的。这些年来,每次小黄工作上有什么差错,他都毫无保留地批评,有时也的确过火了点。特别是在工作方面,小黄的确是勤奋的,日日夜夜在办公室里,打材料、装订分发文件,还有打水扫地,可以说,部里面的脏活累活,都让他一个人承包了。现在想来,工作上有点小小的差错,又算得了什么呢。作为一个老同志,应该耐心地帮助和教导,及时的鼓励和引导才是啊,可惜现在已经迟了。
劳辛勤问起黄三木的组织问题,黄三木说这个问题就别提了,自从上次出了那件事后,再也没有人关心过这件事了。反正现在领导叫干什么工作,他努力完成就是了,其他的东西,他也不去想了。劳辛勤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党员的标准问题也很难说,有的同志入了党还要犯错误,有的同志表现很好就是入不了党。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你以前的那件事,大家对你有些看法,尤其是部里面的领导,我想,时间这么长过去了,大家也不应该太计较。就算你犯了错误,也应该允许你改正错误嘛。你放心,你的组织问题,我会帮你去说的,这几个领导,我都会说的。
黄三木听了差点要笑,当初没退休的时候,怎么不记得帮我说几句,现在退了休了,倒想起来帮我说了。当初是部委会成员,说话还有人听,现在退了休,人家不在背后说你都好了,还有谁会听你啊!
黄三木心底里也有些看不起这个劳辛勤,不过,既然他有这份心意,有这样的看法,也算是不错了。黄三木想想,这个老头子现在也有些可怜的,部里面这些人几乎没有谁在说他好的。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能雪上加霜,还是心胸开阔点,容一容这个老头子吧。
后来劳辛勤到部里面来了好几次,每次都要到打字室里坐个一、二十分钟。黄三木都很有礼貌地陪他说话,可以说,在现在部里面所有的干部中,黄三木是劳辛勤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温暖了。
劳辛勤的老婆和子女也都非常着急。他们怕他再这样在家里窝下去,不知又会窝出什么毛病来,至少,他总要少活个五到十年。他老婆在青云小学当教师,刚好,学校传达室里还需要一个候门的老头,她就向校长极力推荐劳辛勤,还给校长送去一份厚礼,校长权衡再三,总算答应了。老婆和他报告了这一喜讯后,劳辛勤却扭扭捏捏,犹豫再三,大家问他怎么了,他迟迟说不出话来。等子女走开了,老婆又硬是要他回答,他才说:唉,你想想看,我都在市委里当了四十年干部了,现在叫我去给学校候门,这怎么行呢?我在部里是部委成员,虽不是副局级,可也算是个市管干部,还是个主任处员。这候门老头算什么官,有什么级别呢?
老婆用手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呀你,真是死要面子!你以前是当官的?你那个算什么官?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处长,青云市里几百几千,数也数不清;全中国就像蚂蚁样多,有什么好怀念的。我看你啊,还是给我放下架子,好好地候门去,有了工作,心情就开朗了,还能拿一份工资,补贴家用。
劳辛勤任她怎么劝,就是不肯去。他想,要是市委机关里有用得着他的单位就好了。现在也确有些单位把老同志返聘去的。每个月补贴个百把块,他也听说过的。于是他就去找石克伍,要石克伍帮助介绍看。石克伍自然就答应了,可是,自己部里面也没什么忙要帮,只能问问其他单位了。几天后,石克伍向他回了话,说是有两个单位要人的,不过都是要财务人员,要专长的,劳辛勤几十年工作下来,连个算盘也打不来,根本就不懂什么财务,自然就派不上用场。石克伍答应再问问看,可是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
他的儿子女儿也在帮他四处找工作,可也没有理想的结果。儿子帮他找了个地方,是给一家公司候仓库,劳辛勤自然也没去,还把儿子骂了一顿。最后,劳辛勤还是乖乖地呆在家里。他不会跳舞,不会打牌,不会钓鱼,连出去散步也不喜欢。这种沉闷的生活,使他自己觉得没有意义,也让全家人担心不已。
劳辛勤也在努力地想办法,准备好好地适应这种被关在家里的生活。每次到办公室,他都拿回各种报刊杂志,还有一些公开发行的文件。一份份详细地看过去,有关章节,他还划了红线,个别字眼,他还画了红圈。等到大家都回来了,他就大声地读给他们听。老婆在烧饭,自然是没时间听的。晚饭以后是最佳时间,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来了,大家就听他念报纸、念文件。媳妇是个爱玩的人,最讨厌的就是什么文件,她不想听,结果,他儿子就把媳妇叫到厕所里,告诉他父亲的生活情况,希望她理解,最好是当忠实的听众。劳辛勤的老婆也注意到这个新动向,觉得这是一个能给老公带来新生的机会。她就把大家叫拢来,像在讲台上上课时一样,扯着大嗓门道:我们家里人不少的,大人呢,刚好都是党员,小孩呢,也都是少先队员。我看,不如我们家里就成立一个党支部,再加一个少先队。当然,支部书记和队长就不要选了,我们最需要的,是选一个学习委员,因为我们大家都不能落后于时代,要不断学习嘛。有了学习委员,就可以把家里的学习抓起来,你们看怎么样?
大家就鼓掌通过了。接下来,劳辛勤当之无愧地被选为学习委员,因为他在单位里面当过学习委员,学习方面一直抓得不错的。
从此以后,劳辛勤家晚饭一吃,就有一个老同志给大家念报纸,传达上面的文件精神。
楼上的老唐夫妇晚饭后要出去散步,经过老劳门口时,听到里面读报声很响,就奇怪地问怎么回事。他老婆拉了拉他的衣角,说:你不知道啊,每天都这样的,他家里又开会啦!
劳辛勤经常到部里面拿报纸拿文件,渐渐地,大家发现他的脸色好起来了,红润得像只小苹果,只是对他的态度依旧冷淡。金晓蓉也不乐意帮他找报刊文件,他就委托黄三木找。这样,黄三木就成了他退休后最好的朋友了。黄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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