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教主讲道理么?不,他不讲。
凤绮生所料不错,确有人救了他,亦是救了赵青。而赵青此刻,便在离他不过二十里的地方,与一人四目相对。他躺着,那人坐着。赵青当然不愿意躺着,只是他每要坐起来,就被那人以一道气劲给按下去。赵青十分憋屈。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打不过这人。
赵青醒时,第一时刻便摸出了怀中神琅草,见它无恙,松了口气。
救他的人显然认识此物,说:“你要救人。”
赵青道:“正是。”
那人道:“你救不了他。”
赵青一怔,随及面色冷下来:“你虽救了我,但不可胡说。”
那人道:“我没有胡说。”
“那是为何。”
此处是一山谷,那人往洞口一坐,便挡住了阳光。而此刻他站了起来,阳光便直射入洞中。赵青也看到了救命之人的全貌。白衣逶地,蓝褂加身,竟是天机门装束。他眉如霜雪,眼似寒星,整个人冷峻地仿佛一座冰雕。
“你救不了他。”他说,“因为你救不了你自己。”
赵青一怔。他受了归长海两掌,还活着。自观音崖坠下,还活着。现在有人竟然告诉他,他救不了自己。赵青自忖内伤虽重,却不到不治的地步。而观音崖虽险,却也非上不了。这人莫不是脑子有毛病?估计是的。寻常人如何会在山洞中居住。
赵青再看此人眉目淡淡,估量着他或许是天机哪辈弟子,道:“不知阁下姓名。”
那人以极平淡的语气说:“我乃冠华莲生。”
空气忽然沉默了一下。
赵青侧了侧耳朵,道:“麻烦你再说一遍?”
那人从善如流,说得更平淡了:“我乃冠华莲生。”
“……”
赵青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又被人一道气劲打了回去。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冠华莲生是谁,那是武林传说。传说中,他容颜盖京华,步步如莲生。九式白莲自剑起,惊鸿逐日月失色,在当时称霸一时。天机门在江湖中地位如此卓稳,其中一半得归于冠华莲生的功劳。最重要的是,冠华莲生乃天机门创派尊师弟子,位属归长海一辈。可眼前人容貌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有余,四十不足。
赵青失声道:“冠华莲生不是死了么?”
“我几时死了。”冠华莲生皱起眉头。
大约是因为他一个人在山底住的时间太长久,终年闻鸟声潺水,许久不听人音。只觉得赵青声音太大,抬指间又是一道气劲,这回直接打在了赵青的哑穴上。
“你太聒噪。”冠华莲生负手而出,“我去与你寻一个小朋友,一起玩耍。”
憋不出话的赵青:“……”
这位冠华莲生,似乎与传说中的不一样啊!
他在洞中没憋多久,很快冠华莲生就回来了。他走进洞中,赵青这才发觉,他走路竟全然无声,身形飘忽,足不沾地。他不但回来,还真的带了个人。只轻轻一推,就将那人推到赵青身旁:“呆着。我去找东西吃。”
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山崖底,竟真还有一个倒霉蛋。还是个天机弟子。受归长海两掌,赵青对天机弟子实是欢喜不起来。他幸灾乐祸,侧目望去,给了对方一个鄙视的眼神。
可这落在此间的天机弟子又是谁呢?
自然是被猴群围攻的凤教主。彼时凤绮生正一边躲避四处乱砸的野果,一边一掌拍上大树,大树动都没动,叶子也没掉一片。那群猴子对他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教主愈是火大,愈是眉目沉静。你们完了,教主想。天机门也完了。这座山也完了。
便是在他算计着日后如何回报回来时,林中鸟群皆散,凤绮生心中一凛,一种对绝世高手的直觉令他转过身。就见一人负手其后,衣袍舒展,眉目沉静,踏叶拨花而来。来人落地,连地上积叶也未惊动几分,手一伸一提,拎了凤绮生就走。
凤绮生:“……”
凤教主轻功超绝,过往在天上飞过数次,亦拎过别人数次。但从未有一次,是这样被人拎着的。清风拂面,吹不散教主面上阴沉,他在心中又添了笔账,这个人也完了。
此人必是于崖间相救之人。教主在见到躺在地上的赵青时,便已认定。
然后他就见到方才还信誓旦旦维护他的阁主送了他一个白眼。
凤绮生:“……”
他毫不犹豫,伸手就是一个头塌。
赵青面色震惊,整个人都怔了一下。然后便要暴跳起来,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只能用恨不得杀死对方的眼神怒目而视。教主眯起眼,伸手在赵青身上按了两下。
赵青甫一能开口,便怒道:“你敢打我?”赵青没想到被天机门害至此便罢,竟连个无名无份的毛头小辈也敢虎落平阳欺一下。
教主道:“打你怎么?本座想打你很久了!”
他在观音崖见赵青单膝跪下之时,便开始手痒了。如今天赐来的机会,他活蹦乱跳的赵阁主就躺在身前,能骂能吵能翻脸,他还不动手,莫非要留给刑堂动手么。
赵青虽怒火中烧,却没听漏此人自称本座。登时以一种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凤绮生撞见他探寻的目光,正要自揭老底,便觉周身一顿,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远处,冠华莲生淡淡道:“你们都很吵。我出去静静。等你们不吵了,我再回来。”
他说出去,便真的出去了。袍袖一振,整个人如飞花一般,乘风而起。他的武功,已到入圣的境地,非世上之人所能比。亦或说冠华莲生整个人,非世俗之人了。
寂静的空间总是比较尴尬的。尤其赵青与凤绮生两人只能一坐一躺,四目相对。偏偏这四目相对间,还叫赵青看出些名堂来。他先是怒视,后是疑惑,再是探究。此人虽面目平凡,眼中神采却份外熟悉。
赵青正在心中回忆这份熟悉感来自于何处。凤绮生却望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不经意便回想起赵青在山崖上时所做的一切,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句‘我非剑意阁主,所求亦心上之人’。难道说,赵青当真有个心上之人,藏了这么些年不为人知?教主已开始胡思乱想,在心中编排了很大一出戏。
正在他二人视线纠缠不清时,冠华莲生回了过来。
他抬手间,解了二人哑穴道:“你们安静些了么。”
不等凤绮生开口,赵青立马道:“安静了。”
赵青如此识时务,倒叫凤教主诧异了。须知过往在教内时,赵青还时常与他顶嘴作对,不曾见过有这般乖顺的时候。
一个已经开口。冠华莲生看向凤绮生。这是位天机门晚辈,虽不知多晚,但应当很晚。冠华莲生默默打量他一番,问:“你呢?”
虽对方是他救命之人,凤绮生仍对被拎着领子一事耿耿于怀。他对天机门印象极差,当下冷笑一声,便要出言嘲讽。不料腰间被人一捅。
赵青诚恳道:“这位是冠华莲生前辈。”
凤绮生:“……”
他扭过头,看了看这位传说中步步生莲的人。
冠华莲生很应景,嗯了一声,看向赵青的目光中,已有些满意:“你已记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虎落平阳被犬欺。
凤困崖底被猴戏。
一个字,惨。
第19章 凤唳莲生(二)
传说五仪山风姿俊秀,使天上仙人都为之驻足。观音崖因神似观音面西悟佛,方得此名。自崖底往上看去,缭绕的云雾经年不散。天气好时,或许能窥得主峰一二,天气不好时,峰仞立云,就只余一片白茫。此处虽为绝胜,到底不及天湖之地令人快活。凤绮生以为,就连针叶林的一片落叶,也胜过这郁郁葱葱无数。
“这里是天机门关禁闭弟子的地方。除你们外,已有许多年不曾有活人进来。”
难进。亦难出。剩下的就都成了白骨。不过,自从冠华莲生入底观音崖后,归长海执掌天机门一派,一改往日苛刻作风,对门内弟子宽容许多。除非犯欺师灭祖之类罪责,通常罚着扫扫藏经阁也就罢了。很少再往观音崖下面扔人。
冠华莲生在风头最盛的时候绝迹江湖,武林对他的猜测不过两种。一种是冠华莲生因无敌手,寡从心中来,是以隐退。一种是为情所困,毕竟当年仰慕冠华莲生之人,要从洛水排到朔阳城。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在天机门观音崖底一呆数十年。
这其中的水,颇深颇浑啊。凤绮生不动声色扫了冠华莲生一眼。
冠华莲生目不斜视:“你猜得对。”
这猜人心思都不带看的,果然是老不死的么?教主暗自忖道,就不知归长海知道不知道,他的好师兄,仍旧好好呆在天机门,比他还要年轻好看,武功更胜从前。
冠华莲生又道:“不知道。”
又被戳破心思的教主:“……是他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
冠华莲生回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总归你肯定不知道。”
凤绮生瞧着一愣,终于在这位早该鹤发满头的前辈面上,琢磨出几分当年的惊艳。
教主与赵青命不该绝。原该魂断天机,不料被这占山为王的前辈给捡了去,侥幸活了一条命。赵青伤势沉珂,胜在冠华莲生内功精纯,有他疏导经脉,倒不妨事。只是,天机门内力偏阴,而赵青随凤绮生习鎏火功法,运转内力偏阳,阴阳怕要相克。因此冠华莲生要去采一种草,捣成汁水让赵青喝下,药效之间,便能中和两种不同的内力功法。
凤绮生正是与他一同去。
阳光自参天大树的缝隙中漏下,鸟雀啾鸣,这里没有活人,只有凤绮生自己的脚步在沙沙作响。他已暗中观察过冠华莲生,见他走路足不沾地,不禁为其轻功精湛之处暗自心惊。一只猴子突然蹿了出来,冠华莲生挥挥手,它便走了。
待遇如此不同,原来连猴子也欺生。
凤教主负手感慨:“此地怎称得上禁闭之地,世外桃源不外如是。”
冠华莲生说:“猴鸟鱼虫,不过生灵。几日便罢,几年亦可,终其一生,则是常人无法忍受的寂寞。你观之为蜜糖,他人视之为□□。”
一如纯阳至极为阴,纯阴至极为阳。世事变幻,因果相循,都是两面的。
凤绮生将此番言语在脑中细细咀嚼一番,不禁赞同:“有理。”他傲然浅笑,分明再平凡不过的面貌,却硬是让他笑出了几分绝世风采来。
冠华莲生忽道:“你不过二十出头。”
凤绮生不动声色道:“不错。”
冠华莲生又道:“却像个老头。”
“……”教主冷笑着怼了回去,“比不上前辈。”
所需药草名为绾丝,长在树根边。并非所有树根旁都有。与它同生的还有一种白色的小花,唤为罗汉。绾丝起中和之效,罗汉却剧毒无比。冠华莲生去采绾丝,凤绮生左右无事,便将手伸向了罗汉,不料一只手却轻柔地搭在他手腕上————
“有毒。”
冠华莲生说完,便又低头去挖草。
凤绮生道:“你却无事?”
冠华莲生淡淡道:“我戴了手套。”
教主定睛一瞧,果见冠华莲生手上套了个东西,只因它薄如蝉翼,一时教人辨认不出。他再仔细一看,了不得了。“这是昆仑的无极丝?你用昆仑的无极丝来挖草!”
须知无极丝乃昆仑雪域,一种名为雪蛛的昆虫所吐。它每三年方吐一些,吐来也不过做巢之用,因此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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