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安心等雾散净再去寻钟二。这情形便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等浓雾消退,夜色又降至山林,湛华靠着树干昏昏沉沉盹过去,头发上沾了零碎叶片,衣裳被露水染湿,一只飞虫丛草丛蹦出来落在他脸上,他打个寒战猛然惊醒,揉着眼睛在夜中张望。此时迷雾散尽,天地仿佛被水洗了一般敞净,月朗星疏映得人间一片宁谧。他依稀见着远处枝叶摇动似有人走过,忙起身蹑手蹑脚挨过去,拨开浓密树叶竟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在这荒山里前行,一路和音奏乐,八个轿夫抬一顶大轿,舞蹈似的踏着步子,轿子两旁护着一队锦衣少年,个个仪表堂堂,腰间挎着倭刀,前面另有一对宫装少女挑着明角灯引路,身姿袅娜好似桂影摇曳。
那轿子忽然停下来,小厮退去,美貌丫头簇拥上来皆起车帘,从轿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指上套了一枚猫眼石戒指,轻轻搭在少年臂上。湛华还当自己发了梦,揉一揉眼睛见轿中走出个华美青年,衣衫飘荡像是刚从天边落下来,满头长发溢满银光,鬓影衣芳艳溢香融,他立在阴森夜幕中,仿佛璀灿东珠濯于暗潮,白玉为骨,雪做肌肤,满身冷傲绝艳不容逼视。湛华禁不住惊奇又往前挪步,细瞧那青年生着一双影沉沉的眼,面颊冷冽几近透明,乍一看似揉了几分纤柔,然而美则美矣却无魂魄,凉湛肃杀全无一分活人气息。他深知自己定是冲撞了山中的妖精,忙要转身辟开,旁边忽然卷过一股凉风,撩得周围树影颤动,青年座前一个小厮眼尖瞧见他,指着湛华藏身之处喝道:“哪里来的野鬼胆敢惊扰龙王圣驾!”这一声唬得他胸前乱颤,脚底一软跌在地上,才知道自己遇上的便是蛇精龙王,不知怎得忽然涌上满心畏惧,忙不跌爬起身,慌慌张张往后跑,因在黑暗中辩不得方向,一头撞上碗口粗的树叉,直碰得脑冒金星,晕头转向滑在地上。
第 42 章
湛华连滚带爬再要起身,忽听着周围草叶颤动,抬起脸正见龙王扶着个小厮缓缓踱过来,对方高高在上不屑打量,那小厮却瞪起眼不依不饶狠狠逼视过来,“嘶”的一声吐出半截鲜红的信子,抖动几下又非快撤回嘴里。湛华唬得忙往后挪动,龙王随着声响迈到他身前,长身玉立仿佛吸尽人间光华,对着湛华款款弯下腰,飘舞的长发几乎扫到他脸上,一对眼珠子宛若结了严冰,瞳子里掺进细碎的冰渣子,刀尖一般闪着幽幽的光。湛华忽然怕得无以复加,只觉自己被人攥进手心里,胸口沉闷喘不过气,身上毫毛几乎倒竖,缩着肩膀抖瑟如糠,龙王抿着嘴淡淡一笑,朝着他缓缓伸出手,细长的指尖挨到脸颊,仿佛一只毒蝎子爬上皮肤,手指抚着咽喉轻轻摩挲,挑拨出一抹轻微的疼痛。他好像逮着了猎物肆意玩弄,此一时宛若温柔,彼一会儿兴起便要撕裂对方喉咙,湛华猛然间记起丽丽对钟二说的话,情急之下脱口说道:“踏入贵地并非有意冲撞,实在情非得以,有一个老人年过百百,在这山里苦苦找寻只求得您一见!”
龙王指尖一顿,弯起眼睛微微笑道:“我说林子里怎么多出个鬼,原是郑木这人没论道,巴巴寻了这么个东西来找我。”湛华见他收住手,大喜过望又说道:“他一直想着您,一路上喋喋不休怀念初见的情景,说人妖殊途,本就是这辈子的情非得以,他纵有心不离不弃,也无欺天枉世之力。”龙王面上闪过一抹奇异光色,呆了半晌忽然撇开脸冷笑道:“那算是什么东西,茫茫尘世一介蠢物罢了,也配想着我。”言罢不由得深深叹一口气,由小厮扶着行回轿子。湛华见他脚下不甚稳健,凡事需得旁人指引,才知这蛇精竟是眼盲,正要道出唏嘘,远处一个配刀的少年扬声唤他同往,湛华急着等待钟二,哪愿意跟随上去,对方不耐烦欲要上前揪扯,兵刃被月光耀得闪闪发光,他万般无奈只得挪过去,随在轿旁行进山林深处。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刚才浓雾迷离,天色渐晚,湛华又不知所踪,钟二郎见再难行路,只得安排郑木卧在草丛歇息。老人前半生雄心万丈,到晚年却只剩下斑斓的回忆,朝钟二郎要了一支烟,烟头被火苗熏得绯红,随着吐纳忽明忽暗,他呼出一口清烟接前诉道:“那少年告诉我自己叫秋离,自小生在深山里,修有几百年的道行,刚刚化得双足,行走不稳从山嶙跌下不慎受伤。他虽是妖精,却也懂得知恩图报,称此生愿为我肝脑涂地蹈死不顾。我将信将疑,却又深感他情深意切,摇着脑袋取笑道:‘我如今什么也不缺,要你有什么用?’哪知秋离当了真,赤急白脸辩白:‘我再不济也总是有用途,冬天能为你叠被夏天愿替你打扇,用这一辈子偿还你的恩情,言语既出至死不改。’说罢便拉着我朝他主子谢恩道别。往后种种皆是造化弄人,我虽许了带他离开深山,却终究未实现诺言,这世上流光误人,一晃几十年过去,也不知他是否怨恨于我。”
钟二郎细细听着,忽然皱起眉来道:“那秋离可还有个称呼唤做龙王?”他本是随口一问,哪知郑木神色大变,燃到一半的烟从指间滑落,慌忙挺直身子道:“你也识得龙王?他便是秋离的主子,最是、最是……我们万不能相见!”钟二郎听出端倪,余光朝周围一扫,只见草叶深处藏着两双闪亮的眼睛,透过夜幕浸出莹莹绿光,好似箭悬弓上蓄势待发,不禁扬声冷笑:“此处便是那龙王的巢穴,你既见不得怎么现在才道明,岂不是闲来无事消遣你爷爷!”话音未落便听两侧窜出一道疾风,一对黝黑的野狗尖声怪叫纵身扑上,雪亮利齿从嘴里挣出,扬起的利爪锐如刀锋。其中一条面目狰狞扑在前面,还未等挨着二人衣襟,便被钟二郎一拳挥上树干,另一条狗不知畏惧紧随跃上,挨了钟二窝心一脚倒在地上惨嚎。
原来这二犬皆是修练未足的灵兽,识人语,通人性,在密林中供得道的妖精差遣,钟二郎弯腰拎起一只,卡着脖子往树干上摔打,野狗被撞得半死不活,裂开的脑袋耷拉到一边,另一条狗见势不妙忙要夹尾逃跑,钟二郎快一步跺在它颈上,大脚丫子不知轻重往下碾,野狗“嗷呜”一声惨叫吐出一口血沫,染得僚牙一片猩红。钟二郎朝它喝道:“哪一个派你们出来伏击爷爷!老子难得来一躺,倒要抽它的筋,揭它的皮,拎回家泡酒熬汤!”他转念一想,脚下稍微松挪,龇着牙假做温言对野狗道:“你们可瞧见附近有个顶漂亮的鬼,在深山里迷了路,呆头呆脑不辩东西?”那畜牲自然不能言语,钟二只当受了怠慢,攥住一条狗腿逆向掰折,只听“啪嚓”一声脆响便将狗腿齐根折断,那野狗本就被他折磨得,挺着脖子抽动几下便断了气息,钟二使猛了力气,手腕晃动竟将狗腿连皮带骨生生扯下来。
他将野狗随手丢到一边,低头见手中一截狗腿甚是鲜美喜人,因在山中行得久了不堪饥饿,禁不住凑过脸往那生肉上舔一口,咂起舌头回味无穷,自以为茹毛饮血也别有一番风味,兴致勃勃连啃几口。余生的野狗呆若寒蝉一动不动,哀声惨叫再不敢造次,钟二笃定这畜牲必定知道湛华下落,两三口将手中狗腿啃尽了,撇开脸啐出几口狗毛,将森森白骨随手丢弃,又从口袋掏出根麻绳,结了个死环套在狗头上,牵在手里引导路途。郑木也被他如此野人行径吓得半死,缩在一旁汗流浃背,钟二郎扬手唤他加紧步伐,野狗本以被他踩得重伤,一瘸一拐行动迟缓,惹得钟二心生不快,抬腿又朝它猛踹几脚。
第 43 章
湛华随着轿子晕沉沉往前走,两旁山石嶙立,苍枝拥翠,不知何时绕进一处谷地,周遭高山盘旋宛如襁褓,谷内平川坦荡中无杂树,芳草萋萋落英缤纷,山石拥簇中立了一座堂屋,金碧辉煌如梦似幻。此时天已大亮,湛华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忽见轿前持灯的少女褪回原形,化做一双萤火虫匿进草丛里,宅中家臣纷纷拥上来迎接主子,众星捧月般将龙王扶进院子,一只黄毛狐狸将湛华领进来,找了间屋子替他梳洗打扮,因瞧着他满身污泥邋趿不堪,又寻了件猩红的长衫给他替换。湛华随了众妖走了一整夜,脚上磨出水泡,皮囊底下一俱枯骨似要散了架,前仰后合几乎要盹过去,狐狸不顾他困倦难支,尽心尽力收拾爽利,毛绒绒的爪子扯在他手上道:“龙王殿下开恩传招你,我瞧你的样子也不似不识体统的孤魂恶鬼,待会儿必要千依百顺曲意逢迎,不然可要给殿下充了早饭。”它修行不足半人不鬼,只得了付人身子,脑袋还留着兽样,湛华瞧着个尖嘴狐狸口述人言,忍俊不禁暗暗偷笑。
狐狸带着他径直往前走,过了穿堂眼前现出一栋正房,朱漆立柱、琉璃瓦片,四通八达、巍峨壮丽。狐狸小声叮嘱几句将他推进堂屋,屋内面阴郁晦暗大有一股竦然之气,湛华抬眼仔细端量,见紫檀大炕上铺着波斯毯子,炕边设一只小几,上面摆了几样精粥细菜,龙王靠着引枕端一只白瓷碗,指尖苍白似是比瓷片更皎洁,银白的长发锻子一般散在炕上,越发像画上描的神灵精怪勾魂夺魄。湛华轻轻走近他,龙王听着动静缓缓抬起脸,声音低哑冷冷道:“你过来,告诉我郑木都说了什么。”湛华垂手立在他身旁,想着老人先前种种言语,毕恭毕敬答道:“ 老先生一直后悔于您分离,称再此次相见便是一生心愿,还说永远忘不了山中河流的甘甜,便是在那里与您初次相逢。”
龙王定定听着,面上平静如水,湛华再要说下去,忽见他抒一口气微微笑起来,摇着头淡淡道:“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叫秋离,原是在我身旁服侍的一条赤蛇,有一次带了个人回来,跪在我面前苦苦央求,说要与那人长相厮守。他不过活了几百年,自小在山里瞧着朝辉夕阴长大,哪里懂得凡尘俗事,只听别人说人心无价真情长存,便也要学着与人相识相知。我年事已高心无旁念,也不多言挽留,只说要他将修得的双足斩下便允他离去,哪知赤蛇动了真心,拔了刀毫不犹豫砍下自己双脚,动脉喷出的鲜血洒了满地。我命手下将秋离的断足盛进银盘里拿给郑木看,那人见后竟毫无畏惧,面无惧色直走进厅堂,扶起秋离便要离开。我心里暗暗惊奇,规劝他待秋离伤好后再出谷,郑木沉思片刻也便应允,沉心静气守在秋离身旁。”
他拿瓷勺搅着碗里的粥,终是无心吞咽,随手搁在几上,一双眼澄澄望过来,眸子里映出人间万物,万千光华夺目缤纷,丝毫不似眼盲,然而繁华落尽,转而垂了眼继续道:“我受了秋离打动,原本有心成全他两个,哪知不等他痊愈,郑木的伙伴寻到山谷,他再三权衡,终是决定返回人界,留下秋离日日思念,因为伤势严重,不过几日便病死。他死前依然对我说:‘听别的妖精说人有一青叫做恋恋不舍,也不知郑木走时可会于我不舍。’后来我打发手下将赤蛇埋进后山,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
湛华起初只以为郑木找寻的便是龙王,哪知其中还有这般曲折,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刚才添油加醋那番说辞实在浪费唇舌。他转念一想,陪着小心问道:“我听人说您也千方百计寻着他,又是如何的原由?”龙王刚刚还是和蔼可亲的模样,一听这话突然变了脸色,勃然大怒扯了湛华喝道:“你个下贱鬼魂跑到林子里来作乱,本王宅心仁厚赦了你,你倒敢朝我问这话!”他怒火攻心,蛇信子从嘴里喷出,称得一张脸狰狞恐怖,湛华唬得软了腿欲哭无泪瘫在炕上,正瞧着龙王口中森森镣牙逼向自己,听见外面一阵乱响,龙王松开他抬头斥道:“闹什么!山崩了不成!”一个灰狼跛着腿慌忙颠进来道:“有个黝黑大个子抓了山上的野狗混进谷里,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侍卫竟阻拦不住!”
话音未落便见那“黝黑大个子”冲进堂屋,满面杀气正是钟二郎。湛华大喜过望连声呼救,钟二踹翻了灰狼几步迈上来,伸出手正要扯住他,却见龙王摇身化出原形,裂开血盆大口扑将而来,粗长的尾巴闪着熠熠银光,雷霆闪电一般在屋里横扫。钟二郎还未看清如何,便被紧紧缠到身上,龙王越收越紧躯干,绞得他骨胳发出轻脆的响声,身体半分动探不得,瞧着硕大的蛇头朝着自己缓缓转动,鲜红的信子几乎撩到脸上。钟二郎头回做这样刀俎鱼肉,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湛华情急之下扑到龙王身上,挥起一双手大声喊“钟二”,龙王扬起尾巴将他甩出老远,钟二郎趁机抽出一只手,攥起拳头欲要朝蛇头砸去。正当他两个针锋相对,千钧一发之际龙王忽然朗声笑道:“我当是哪个狗胆包天,原来是钟家的孩子,钟煌是你什么人,怎么也不教你孝敬长辈?”
钟二郎被挤压得喊不出话,面红耳赤举着斗大的拳头,龙王却轻轻松开他,吐着信子冷笑道:“我便给钟煌一个面子,免得他日后责怪我欺负后辈。”钟二听出他个自家哥哥有交情,虽是愤恨却又强压住,转过身去瞧湛华,幸而那鬼也是死了几百年,纵是摔打几下也性命无忧,只是刚才撞着后脑,此时双目紧毕不识人事。龙王再变回人行时,腰下留了银白的蛇尾,他在地上盘旋卷曲,缓缓端坐回炕上。钟二郎扛起湛华迈出堂屋,谷中妖怪被他一路打得或伤或残,围在旁边不敢近身。
第 44 章
钟二郎出了山谷,迈着大步在树林行步,一颠一簸将湛华晃醒,睁开眼正瞧见山似的脊背,忙挣扎着对钟二道:“晃得骨头都散了,还不放我下来!”钟二郎笑嘻嘻将他置在林阴里,因瞧他换了一件猩红的衣裳,领口大开露出雪白的胸膛,称得凝脂肌肤宛若灼灼,忍不住捧起他的脸轻描淡写亲吻几下。湛华掌不住笑道:“这是从哪学得的斯文脾气?倒是叫我不自在。”钟二咧着嘴笑道:“刚啃了一条生狗腿,嘴里腥膻怕糟你嫌弃。”湛华笑道:“你是饿晕了头,说得什么胡话。”言罢抬起腿往他身上撩一脚。钟二郎捏住脚踝替他脱了鞋袜,见湛华走路磨出了水泡,一时又怜又恼,凑了脸往他趾上咬一口,惹得对方吃吃作笑。钟二脸上挂不住,涨红着面皮替湛华脱去衣裳,也不知温存抚弄,提枪便捅进后庭里,两手扶在湛华腰间,紧送慢曳,着力捣弄。湛华本就习以为常,起初还嗔他粗夯,不过一会儿股内啧啧然渐有水声,两腿缠在钟二腰上,前仰后合乱耸乱颠。钟二郎见他得了趣,更加横冲直撞,进进出出间不容隙,直肏得湛华翻肠倒肚哀声讨饶,又压下身子亲嘴呷舌,手指头掐着他的乳头打转,兴致淋漓恣意把玩。
湛华累得满头大汗,耸着屁股百般逢迎,钟二伏在他身上一泄如注,恋恋不舍将阴茎拔出,伸出手往后庭上抚摸。湛华忽然撇过头来问:“郑木呢?你将他安置到何处?”钟二替他披上衣服,摇摇头笑道:“你也瞧过那蛇精,心高气傲愤世嫉俗,哪里会是耽于欲求的俗物,他既是心心念念找寻某人,必是有不得以的缘由,此事已不是咱们所能插手的。”湛华虽不太懂,却还是点点头。他两个凑在一起又亲呷一阵,钟二郎急着赶路下山,湛华借故腰酸腿软迈不得步子,赖在他背上不肯动弹。
龙王倚着引枕将凉粥喝尽了,胃里忽然一阵翻滚,掩了口忍不住要呕,他也知道自己已是风烛残年,刚才大动干戈实是强弩之末,这一会儿头晕目眩,身子竟僵了半边。屋外的妖精闻声上来伺候,他忙将残兵剩勇斥退,自己枕臂昏昏盹着,银白的蛇尾甩在塌下,每一寸鳞片都如虹光闪耀,无数年华的烙痕染不到身上,却早已让骨头腐朽成灰。就在似梦非梦时,一个老人从角落悄悄走上来,暮景残光强打精神,跪在龙王身边轻轻抚摸罗缎衣角,干枯的手指似要将每一处游龙飞凤的纹络描尽了,无比虔诚又交融着惶恐。好像那一年他还是个健朗小伙子,年轻的手也是如此抚摸龙王的衣衫,抬起头正瞧见一张美丽的脸孔,眸子幽幽忽闪着,比任何一方世界都美好。
那一年,郑木对着龙王一见钟情,不得不辜负秋离初动春心,对方虽不懂得人世七情六欲,心中却满含懵懂的渴求,他知道自己与龙王两相悬殊无以相衡,索性横下心来,依着龙王先前一句玩笑自斩双足,打算以此挽留郑木。哪知郑木既搁不下对龙王的爱恋,又对着秋离歉疚难安,内心争斗痛苦难熬,索性挥剑斩情连夜逃出山谷,寻着伙伴返回人间,只把这双蛇的恩怨当做一场梦,醒过来时再无痕迹。
郑木伏在地上轻轻吻着龙王的尾巴,好像初恋一般满心酸甜的忐忑,龙王被他惊醒过来,睁开眼却什么也瞧不着,面前永远是无边的黑暗,焦灼抑郁无以解脱,只得又缓缓靠在塌上,垂下眼睛淡淡道:“我以为你怕我,再不敢回来了。”郑木抬起头说:“我前些天做了梦,见个熟悉的影子凑到自己身前,含着眼泪欲言又止,乍一看觉得像秋离,细细瞧了又仿佛是你。这一次寻到山中,本是想再见他一面,却不知他已经死去了,想来那托梦的必定是你了。”龙王冷笑道:“我活了一千年,早以看透红尘,哪里会有喜怒,那个必然不会是我了。”他缓缓立起身子,蛇尾不动声色缠到郑木腿上,一圈又一圈暗暗沉着力气,便是蟒蛇绞杀猎物的法子。郑木心知肚明却毫无畏惧,反而张开手拥抱住龙王,他年轻的时候没有足够的胆量,到年老了无牵挂,这一双手再不愿松开。
自这之后郑木再也没走出林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个道士无意中走进山林,这人生得一双四白眼,嘴唇薄得像刀刃,正是昔日在廖府兴风作浪的法师绛尘。他正在林子赶得急,树丛四周忽然漫上氤氲浓烟,灰白的雾气将万物遮掩住,便不慌不忙烧了一道符,不过一会儿便将浓雾驱散,他定睛朝前望去,见远处有个年轻人蹒跚着赶路,连忙几步追撵上去,走近了却见是个鹤发鸡皮的老人家,自颈至肩缠着一条银白大蟒。绛尘心知蹊跷,便对老人道:“这山林里鬼魅横生,久呆不得,你若顾惜性命还是快下山去。”老人仿佛一俱行尸走肉,丝毫听不着他言语,托着白蛇继续闷头往前走,好像要一直行至地老天荒。绛尘心道:“这必是给妖精迷了心窍。”他再打量那条蛇,竟见白蛇早已死去多时,身上的鳞片干枯脱落,沧桑老迈度过千年。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钟二郎整一年里都懒散如泥,独独在深秋里禁不住欢喜,日日坐立难安翘首以待,不知心里揣着何样的意图。湛华暗暗的惊疑,跑到街角买了一袋刚出炉的糖炒板栗,剥去壳喂他。钟二郎接了栗子嘻嘻笑着道:“外头买的哪能跟自家的比,过些天来个老朋友,说好了要送好的吃食来。”湛华“噗”一声笑道:“原来你添了出息,不屑吃寻常东西了。”钟二连忙叫:“谁说的!”三口两口将板栗嚼了下肚。
他如此巴巴候着,终是闻着对方音讯,一到早赶去火车站接人。湛华忙将家里的腌囋被褥收拾起来,正愁着如何烧菜招呼客人,钟二郎已将朋友带回家,一个黑脸汉子生了张呆板脸孔,乍一瞧仿佛集上刚宰过生猪的屠夫,偏偏架一付金丝边眼镜,晃着膀子闯进屋,顺手两只口袋摔到地上,他身后紧随了个小姑娘,不过学龄的年纪,扎一对豆芽似的小辫子,黑乎乎的手往嘴里塞一块豌豆黄,腮帮子鼓得滚圆。钟二郎跑了一上午饿得前胸贴后背,吱呀乱叫朝湛华要吃的。湛华灵机一动道:“我瞧市场上新上了螃蟹,你去买几只回来,蒸熟了蘸醋吃。”
第 45 章
一听要吃螃蟹,钟二郎立即涌出百倍精神,鼓舞着众人一同前往。这一行浩浩荡荡跑到海鲜市场,拣了顶热闹的一家拥上去,见一只只青皮大闸蟹聚在海盆里耀武扬威,绿豆似的小眼睛炯炯有神,也不知自己即要便要化做别人盘中美餐,挥舞着蟹螯欢欣快活。众人纷纷涌出有限虚伪的悲悯,钟二郎却连这点悲哀也省去了,撸起袖子先要抓最大的螃蟹,湛华暗中掐着他道:“螃蟹太贵,你若想吃得尽兴,不如再掺些河蚌生蚝。”他朋友站在一旁听着了,默默蹲下身不动声色掏出根火柴棒,趁着店主无暇顾及将木棍捅至螃蟹腮上。螃蟹挣扎了一会儿便抻着爪子呜呼唉哉,活螃蟹一百二一斤,死的三十一大堆,钟二郎立时会意,兴致勃勃加入屠蟹的队伍。
店主瞧那二人的模样,纵是发觉也敢怒不敢言,钟二郎挑了一大筐,高高兴兴背回家里,寻出顶大的一锅添水蒸蟹。那二人起初还有说有笑畅谈往事,待螃蟹盛出锅,皆开锅盖冒出大团蒸气,立即怒目圆睁咬牙不语,憋足了劲准备大展拳脚,湛华还未调好姜醋,两人便撸袖子开吃,“啪”一声掰开滚烫的蟹壳,也不怕灼了舌头,争先恐后往嘴里填蟹膏。湛华哭笑不得,忙坐下抢了一只蟹教小女孩吃,自己又胡乱吃一个,因瞧着姑娘一楚楚可怜的模样,便柔声询问她多大年纪,读了几年书,姑娘只木讷着垂头不语。
眼见一盆红通通的螃蟹见了底,二人不似刚才那番暴风骤雨,渐渐沉着下来喝黄酒。钟二郎抹了一脸蟹黄子,湛华干瞅着不告诉他,自己半掩了嘴窃窃发笑,钟二不明所以,指了那黑脸汉子道:“这个是我自小的玩伴唤做夏南的,别瞧他这个样,可是个百无一用书呆子,所沾之处皆是一片酸腐,发起楞来谁也顾不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娶上媳妇,结婚不过两年便逼得老婆跟人跑了,留下个痴呆丫头随他过活,取了名字叫夏秀,父女二人卖掉房产跑去乡下种地过活。这个人仍是贼心不死,隔三岔五写些‘悲伤的月亮’、‘忧郁的大蒜’冒充文豪诗圣,笔杆子虽是臭如狗屁,却养得一地好花生,我哥哥脾性仔细,吃果子单要吃头尖儿,只得央着他往这边送。”他口无遮掩自顾自说着,桌前那对夫女毫无愠色,剥螃蟹蘸醋不亦乐乎,钟二郎见盆子里不过还剩两三只蟹,连忙闭了嘴抢蟹吃,仗着自己身长手快先抓着吃了一只,见盆里独剩一只肥大团脐的,旁人不好意思再取,连忙伸手抓住道:“刚才吃的那个太孤单,再吃一个才叫‘相见欢’。”
夏南酒足饭饱,离了桌子抖开自己带来的口袋,一只装了钟二郎新新念念的落花生,另一口袋盛着去了毛壳的板栗,还有些小米红枣,皆是新鲜又水灵,跟外边堆成山卖的货色不可相衡。他叼着一只卷烟对钟二道:“你消遣我半晌,我也不回嘴,单要你替我做件事。”钟二郎想了想连忙摇头道:“要我陪着你一同写那狗屁诗,还不如一刀剐了老子。”夏南怒道:“我眼睛又没给烂泥糊了,巴巴寻你写诗做什么!”他叉腰立起身说:“我们村子原先是安宁,也不知何时流传有鬼祟作乱,说是村东有个女娃死后入了殓,化成魂托到村西王家,附在活人身上日日胡言乱语,扰得人心惶惶终日畏畏缩缩。要我说那不过是小孩子发癔病,吃点西药也便好了,没想到村里来了个仙姑,自称能做法走阴,胡乱舞弄一阵,真就把孩子医好,哄得乡民纷纷慷慨解囊,托出血汗钱求她息事救人。那神婆扭了一段萨满舞,装神弄贵称请了狐仙上身,吱吆乱叫吆和了一阵子,自然不能手到病除,她借口称村民心不诚,腆着脸继续收资撿财,将病人尽兴耽搁着,自己却赖在村里不肯走。”
夏南说至气急拍起桌子继续道:“我最瞧不上那些巫医神怪,借着世人胆小怕事,既收了人钱财偏落井下石,害得多少家破人亡!孰不知这世上哪里会有鬼神存在,皆是愚昧人类骗人骗己,偏偏还要丰满润色,栩栩如生说那狐仙穿来何样的裙子,蛇精披着五彩斗蓬,若是真有魂灵鬼怪从死人身子里脱出,又岂会连同衣裳一同升天超化。我思来想去总觉这事情并非事不关己,素知你平日也善于装神弄鬼,故邀你同我往乡下走一趟,整治那些个下作神棍!”
钟二郎潜心消化着肚里的螃蟹,并无闲情一同附和,夏南转而对湛华道:“这小兄弟一瞧便是知书答理的,你也说一说世界上哪会有鬼魂!”钟二郎打个哈欠道:“山高路远,你明儿也该回村了,今天早点睡吧,没啥事我便不送了。”夏南勃然大怒道:“钟二郎你没义气!忘了小时候惹了祸被你哥揍得满院子跑,还是我跑出来替你说好话,哪知还未张开嘴便一同捱了打!钟煌的手多黑,巴掌像扇刀片子,应嫌揍的不解气,又拎出扫箸朝我抽,揍别人家的孩子一点不手软,硬是将新扫箸抽断三根!”钟二郎听这话立时不乐意,瞪着眼挥起拳头大喝:“你有胆子直呼我哥的名号!”
湛华领着夏南的女儿夏秀躲在一边,瞧着这二人吵得其乐无穷,趁机扯一把钟二道:“你们在家叙旧吧,我带孩子出门转一圈。”钟二点头应着,见他含笑立着,伸出一只手摊在自己面前,只得掏出钱给他,回过头继续跟夏南争斗。湛华先替夏秀买了几件颜色衣裳,再带她去发廊修剪了乱发,因见刚才抢蟹激烈怕小姑娘没吃饱,又买了纸杯蛋糕给她。夏秀虽仍是付怯怯的样子,却毫不吝啬满心欢欣,扯了湛华的衣角磨蹭脸蛋,哄的湛华又要过马路给她买三色冰激凌。姑娘欢喜的无不应承,然而连忙摇头道:“这条路走不得。”湛华见马路上果然车如流水难以行步,只得转身做罢。他两个玩到入夜回家时,钟二郎和夏南也终于偃旗息鼓,地上撒了一堆螃蟹壳,钟二瞧了夏秀不情不愿道:“我今天便瞧你女儿的面子,明天往乡下走,瞧瞧是多大事,值得叫老子出马!”
第 46 章
俗语曰“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那藏匿深山密林的妖怪烂俗无新,只有市井坊间才是鬼狐精怪流传人间的渊薮,各式新奇故事供着世人茶余饭后以做谈资,无论老幼妇儒皆精神百倍绘声绘色争相道述,真真能诌出另一派天地,可又有哪一个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依着钟二郎的性子便无所谓神鬼,偏偏那夏南是个硬钻牛角尖的,自觉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别人在自己跟前作假,这次更是使出比吃螃蟹还高涨百倍的劲头,下定决心铲除迷信。是夜便带着女儿住在钟二家,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烧一锅棒子面粥,烙了七八张饼,各人吃饱喝足依计划赶至夏南所住的村子。钟二郎租了一辆车,一路上颠颠簸簸,开上高速公路驶出城市,过了山路轧上泥路,晃过一色山崖陡壁,密密实实的页岩一直堆积到天上,瞧得湛华头晕目眩,歪着身子在车上打盹。
钟二其间喝了一壶水,吃了两扇饼,把着方向盘走岔两条路,历过千难万险,走了四个来钟头,终是赶至目的。他颤巍巍将车甩进村子里,惹得一群顽童土狗争先来瞧热闹。夏南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兄弟,几日不见你还学了开车!”钟二郎打个哈欠说:“你催得急,寻不着司机,我也是赶鸭子上架,路上唬出一身冷汗,这会儿手指头都是软的。”夏南唬得目瞪口呆,正要骂他草菅人命,忽听着附近有处人家燃放鞭炮,噼里啪啦一通乱响,湛华刚从车里迈出来,听着这响动好奇道:“咱们倒是来得巧,这是谁家娶媳妇?”夏南冷笑说:“娶得哪门子亲,这是请神婆呢。”他越想越不甘,便打发夏秀带湛华回家,自己硬扯上钟二郎一同去放鞭的人家。
原来夏南离村前,村西王家闹了一场古怪,王善任养的女孩突然发起场怪病,醒过来时不吃也不喝,阴沉着面孔呆坐在床上,别人哄了她半天,女孩才阴恻恻开口:“从今我便不在你家了。”惹得王善任心如刀绞,一时不知所措竟痛哭出声。好巧有个替人算命的婆子行到他家讨水喝,端量着那孩子道:“这可不是寻常疾患,必定是给鬼附了身。”王善任仔细一思量,果然想起村东有一家刚做了丧事,死的正是个跟女儿同龄的孩子,忙拽住婆子询问如何化解。这婆子名唤何映霞,自称是何仙姑脱世,能请得狐仙下凡,平日靠着招摇撞骗混饭,最是善做察言观色,瞧着王善任的言语神色便明白了八九,本是信口胡诌一句,这会儿倒揣上几分把握,捡了根枯枝往女孩身上抽打,嘴里念念有辞喝道:“仙姑在此!妖魔鬼怪休得造次!”说破了这档事实在也无蹊跷,王善任的丈夫长年不挨家,女人有一回发了火,逮住女儿骂一顿,小姑娘是个闷嘴葫芦,受了气憋在心里,故意摆出脸子给母亲看,原想冷冷清清抻一阵,哪知道忽然冒出个老婆子,拎一串树枝朝自己没命挥打,她毕竟耐不住痛,也不顾先前计较,忙躲到王善任背后喊“妈!”何映霞又打了她十几下,从井里舀了一瓢水,泼到女孩头上说:“关进屋子里,清清淡淡饿几天便好了。”女孩被押进柴房关了一天一夜,出来时又冷又饿再不敢闹,只得给人说自己被鬼迷了心。
何映霞便凭此名扬村里,各家有了病人也不消去瞧大夫,只巴巴把她请回家当菩萨供着,其中恰有误打误撞痊愈的,她便称狐仙显了灵,也有耽搁了病情伸腿西去的,婆子反咬一口称来人内无纯良,冲撞了神明。夏南自感比旁人明白些,抱打不平要替人除去这一祸害,他两个闯进这户姓刘的人家,户主唤做刘金茂,瞧见夏南忙招呼道:“夏先生快请炕上坐,咱们请了仙姑来家里,正想找个有份量的陪客。”他撇过头对着一旁的仙姑道:“夏先生可是我们村的学问人,能作诗,会画画,咱们过年贴对子都央了他去写。”钟二郎将嘴一撇,正瞧见何映霞歪着身子坐在炕上,一条腿压在屁股底下,脸上搓了二斤粉,颦颦笑笑间便纷纷坠下来。夏南自然不愿意屈尊上前,钟二郎瞧见炕几上摆了肥腻腻五香扒肘子,耐不住腹内饥荒,也不消主人来请,凑上去边吃边问道:“我一进屋便觉察,您府上阴风阵阵啊,可有什么不好?”
刘金茂听了连忙道:“我老婆在屋里睡午觉,哪知青天白日的撞了邪,吓得发起大病,这会儿还瘫在床上,我正跟仙姑商量如何救治。”他正说着,忽然从里屋晃出个脸色腊黄的女人,正是刘金茂的妻子桂兰,哭哭啼啼对何映霞道:“大慈大悲的仙姑救命啊,花寡妇化作厉鬼来杀我了!”刘金茂冷冷瞧着也不动弹,夏南忙将她扶上床,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村子里住着个姓花的年轻小寡妇,生得有几分姿色,难免招着汉子们多看一眼。偏生那桂兰是个嘴碎的,就爱好将那有的没有的四处说一说,惹得花寡妇婆家信以为真,堵在媳妇门口质询,本来并不是要紧的事,偏偏那女人面皮薄,一恨之下竟悬了梁,桂兰听人说出了事,一时也生不出愧疚,跟着别人一同去瞧,一进屋便看见死人青紫的面孔,舌头拖到下巴上,不禁唬得一踉跄,跌跌撞撞跑回家。几天后她正在屋里午睡,忽觉着头顶有东西一晃一晃,迷迷糊糊睁开眼,竟见自家房梁上吊着个女人,舌头拖出二尺来,身子仿佛荡秋千,眼看便要坠到她身上,尖叫一声晕死过去。
何映霞斜着眼见钟二将肘子渐渐吃干净,心里忍不住焦躁,随口说道:“这便是冤孽了,若不化解掉,你可要拿命偿人家。不是说你家院子里还冒血水吗,这便是鬼魂来讨命了。”夏南问:“院子里冒的什么血水?”刘金茂连忙说:“有一晚下了雨,我听着外边有人走过,那时刚出了事,唬得一动不敢动弹。到第二天出门一瞧,院子泥地上竟积了一滩血锈,便是鲜血干涸的样子。”
第 47 章
钟二郎拨弄着脑袋打量刘金茂房里,他算得村里富户,盖着两层小洋楼,坐北朝南宽敞明亮,便对桂兰道:“我瞧着你倒没什么,也不消劳烦狐仙跑一趟,敞开心歇两天也便好了。”说罢便唤着夏南辞过主人。两人出了门夏南忙问:“怎么样,是个如何的骗子?”钟二郎笑道:“是不是爷们一看便知晓,那婆子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他房里并无鬼气,地里冒血丝是因为下雨泛了铁,别的都好说,只是那家男人实在是奇怪,对着他老婆不咸不淡,仿佛心里揣着鬼。”夏南一拍巴掌做恍然大悟状,过一会儿又挠着头皮咂摸不出门道。
夏南住一户独门独院,葡萄架下摆着石几凉椅,墙角开一丛地瓜花,蜜蜂蝴蝶倚绿绕香,文章虽是十年如一日的狗屁,过的却是陶渊明的日子。天上擦了点昏黑,隐约冒出几颗孤星,夏秀在房里做功课,湛华长途跋涉早以筋疲力尽,躺在凉椅上打磕睡,葡萄叶子趁着微风轻轻颤动,丰盈硕果压弯了藤蔓一直垂到他身上。钟二郎低声对夏南道:“老子难得来一躺,你可别小气,宰了下蛋的母鸡下酒。”夏南骂骂咧咧进了厨房,钟二凑到湛华身边道:“你也不怕凉,怎么在院里睡觉。奔波了一路饿不饿?”湛华并未睡得沉稳,睁开一只眼笑道:“我单吃你便饱了。”他本是要说“吃钟二郎的精气”,因睡得糊涂讲岔了嘴,不由臊红了脸,钟二见状忙偎到他身上,嘻嘻笑着问:“你要吃我哪里?”对着嘴唇欲要亲吻上去。两边正是你侬我侬、难分难解时,忽听厨房里传出夏南慷慨吟颂“山中美人颜色新,碧绿樱子揽云鬓”,原来他切着胡萝卜忽然豪兴大发,抑不住内心激昂作诗一首。湛华忙搂了钟二道:“我死了这么久,这时才知道什么是冷。”
夏南麻利烧了几个家常菜,一行人正吃着,他邻居七婶过来串门,滔滔不绝讲述才出的热闹,原来桂兰听了钟二郎的话,果然沉心静气细细琢磨,心中七上八下坐立难安,越发感觉那天瞧见的吊死鬼不似老人常说的鬼,便邀来娘家的姐妹一同商议。她有个妯娌原是有些见识的,对鬼神之说向来淡漠,闪闪烁烁朝她说:“以前也听别人说花寡妇不正派,倒应该问问你老头子。”桂兰心中一动,忙找来刘金茂对峙,这一问却把男人唬得心虚,以为事情败露,禁不住全盘托出。原来桂兰当初编派花寡妇无数,无巧不巧竟说中八九,却不知花寡妇沟搭的汉子正是刘金茂,二人暗渡陈仓无限快活,风言一起四散逃开,后来花寡妇羞愧交加行了短见,刘金茂深感妻不如偷,着实为那小情人伤心了好一阵,不免将满心痛楚归罪于妻子,一心想为花寡妇出个恶气,便想出个混涨主意,拿白纸剪了个吊死鬼挂在自家房梁上,想趁着桂兰醒是恍惚将她吓一吓。桂兰剥茧抽丝将前前后后质问清楚,气得浑身绵软,呼天抢地寻死寻活,何映霞正耽搁在她家,以为女人发了病,忙蜇蜇蝎蝎跑出来,却见夫妇两个摔盆子砸碗正打得热闹,桂兰以为她跟丈夫串通一气,遂揪着婆子一同撕打。
才一会儿工夫竟出了这些乐子,夏南听得津津有味,越发后悔自己不该早早回来,没瞧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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