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师益给孩子办了入院,孩子的名字都没起。办入院的时候护士说写季b吧。
急诊抽了血,同时补了液体,由於孩子太小,取的静脉是前额的一条静脉。朱方雨等结果出来後说真是脱水。然後摇摇头说:“你前妻也够狠了。”
季师益问:“那现在怎麽办?”
朱方雨说:“粗看外伤不是很严重,脱水、营养不良问题大点儿,小孩要这麽脱水下去,很快就不行了。幸好你早点把它送过来。你准备个奶瓶,弄点水和奶给它喝吧。如果是这个原因,我估计明天可以不用打针了。到明天再拍个前臂的片子看看有没问题。”
在此之前,季师益没有任何要照顾孩子的准备,一时不知该怎麽办好,他终於还是决定麻烦母亲,打了电话给她,让她过来照应一下孙子,他好去准备些孩子住院该用的东西。
母亲过来後,看见孙子的样子忍不住就擦了眼角,连说造孽。季师益去医院门口的超市里买了奶瓶、奶粉、尿布,发愁不知该给它找什麽换洗衣服合适。他回到医院询问母亲还有什麽必要的。母亲说衣服明天她让丽姨置办过来,先不著急。
母亲清洗了奶瓶,冲泡了奶粉,调成合适的温度,小家夥一口气吸吮了一瓶奶,又吸了大半瓶温开水,然後就睡著了。季师益把他抱在怀里,忍不住用鼻尖蹭著小家夥的脸,心里宽慰了一些。
13
孩子的脱水很快纠正了。查过前臂,并没有伤及骨。它在吃饱喝足之後情绪平静了许多,毕竟才一个月大,每天需要十几个小时睡眠,安静下来就睡觉。住院住了两天,白天母亲照看,晚上季师益陪同。第三天出院後就被带回季师益父母家中。季师益於是也暂时回父母家住著。孩子倒是很好带,晚上除了定时需要喂奶之外,睡得很好。脾气也不错,很爱笑。
由於孩子的事情变得繁忙的季师益反而没有空心情不佳。二月时邱景岳的妻子也生了个儿子。他妻子在本院生孩子,邱景岳请了一周产假照看她。周二早上交班的时候廖敏轩说:“邱景岳老婆在我们医院生孩子了,你们有空都去看看。”
此话一出,人人觉得惊悚异常,廖敏轩没再多说些什麽,但那天下班之後一区的一行医生护士便抱著鲜花果篮去了妇产科,有人记得他老婆叫张宁,在产科一区看了张宁在23床,於是就浩浩荡荡去了23床。
23床的人确实是张宁,但邱景岳不在床边,有一个陌生男人坐在那儿和她聊天。那个男的见那麽多人过来,对张宁点头说:“那我先走了。”
季师益在人堆後面,看那个男人走出病房,回头看了病床上的女人一眼。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眼,季师益忽然什麽都明白了。
一行几乎是陌生人的医生护士对张宁说了些客套话,问她邱景岳去哪儿了,她笑得很和煦,说他去置办晚餐给她吃,一会儿就回来了。一行人满意而归。
那天下班後,他打电话回去告诉父母今天去朋友家,不回去吃饭。然後他打电话给邱景岳,邱景岳的电话处於关机状态。领导在一个月前强调过医生就算休假,手机也不能关机,那之後很少有人敢让手机处於这个状态。
季师益推断邱景岳是顶风作案。他於是问护士长要了医生的通讯记录本,看到邱景岳自己签下的住址──确实也在芳村。季师益抄下地址,到那附近问了路之後终於找到他所住的那个小区。
他的房屋在顶楼,楼房不高,十层左右。季师益在楼宇处等待了一会儿,有个大伯进门,他也跟著进去了,尽管那大伯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他只是装坦然。
电梯到达十层後,季师益找到1003,开始按门铃。按三下,歇一分锺,在按第三次的时候门啪的一声,慢慢打开了。
邱景岳家只安了一扇防盗门,开门後季师益以为自己见了鬼。门里的人头发凌乱,胡子拉渣,白色的衬衫上有大片的污渍,纽扣扣错了上下,裤子是睡裤,手上握著一瓶白酒,已经差不多空了。他对著季师益笑:“小季,你又找到我啦?”
季师益进门,屋子里一股奇异的味道,混合著霉味、酒味以及不知名的味道。窗帘都是拉上的,里边一片昏暗。季师益打开灯。已经晃到沙发边上、坐在地毯上的邱景岳含著酒瓶口,没倒出一滴酒,把酒瓶往一旁丢了,嘟哝著:“空了。”
客厅里惨不忍睹,沙发上,地毯上丢著很多空酒瓶,与之相伴的是满世界的外衣、内衣、袜子、毛巾,塑料带、一次性碗筷、吃剩的方便面盒子。
季师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强风吹了进来,邱景岳看著他,笑嘻嘻地说:“小季,你怎麽现在才来,我都吃过早饭了。”
“当然要吃过早饭,现在都是晚上了。”季师益蹲在邱景岳身边,伸手理著他的头发。
邱景岳抓下季师益的手,放到眼前仔细查看,看了半天,说:“小季,你没戴戒指,这样不行。”
季师益把他的手反握,放到他面前,说:“看,你也没戴。”
邱景岳看著空空的右手无名指,又看了很久,慢慢抬起头对季师益说:“小季,她不要我了。”
“她不要我了。”邱景岳喃喃自语,“廖老师早就跟我说过,她不可能喜欢我,我不听。她真的不喜欢我,她原来都是骗我的。”
“她原来对我好,都是骗我的。”邱景岳抓住季师益的领口,说,“她不喜欢我,小季,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怎麽知道?”邱景岳奇怪地看著季师益。
“你这麽伤心,我当然知道。”
“我没有伤心。”邱景岳放开季师益的领口,呆呆地看著前方,说,“我见了小家夥,抱了它一会儿,他就打电话来了,然後她就赶我走。”
他嘟哝著:“那是我儿子,不让我抱。”
“你怎麽知道那是你儿子?”
“我知道她什麽时候排卵,那几天我让她陪我,我一直,嘿嘿。”邱景岳笑了两下。
“她不喜欢你,为什麽还要陪你?”
“我跟她说如果她再不回家,我就告诉她爸,让他别给她钱。她没钱,那个人就没办法画了。”邱景岳说完爬到地毯外,拣起一个空瓶子,仰著头接了很长时间,见瓶口悬著一滴酒,伸出舌头舔了舔,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瓶子。
“你就强/奸她吗?”
“她是我老婆,怎麽是强/奸?”邱景岳回头嘻嘻笑,“小季你傻不拉几的。她不吭声,我就不停,她也不讨厌,性子上来了,还勾著我,我说,她不讨厌???”
季师益上前,一把拉起他,阻止他继续往下说。邱景岳呆愣地看著季师益烦躁地扒了扒头发,说:“小季,你做什麽把头发弄这麽乱?”
“师兄,您病了。”
“我好得很。”邱景岳又爬在了地毯上,去寻找其他的空酒瓶,撅著臀,像条找食物的狗。季师益看著他的样子,悲哀、怜悯、愤怒,还有一些其他的情绪一下子充填了胸腔。他从後面把邱景岳的腰抱著,邱景岳挣扎了一下,说:“小季,不跟你玩,我还有事儿。”
季师益把他翻正,解开他的衣扣,邱景岳说:“我不想洗澡。”
“你太臭了。”
“没关系,没人闻的。”
“我想闻。”
季师益把他押送到浴室。他们家有个浴缸。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用过,浴缸里有一层薄薄的灰。季师益清洗了浴缸,在往里放水的同时,他把邱景岳的头和身子打了清洗剂,胡乱冲洗了一下。
然後他把邱景岳放进还在下水的浴缸,看著他身体四周的渐渐水漫过他的身体,从小腿到膝盖到胸前,到脖子。邱景岳笑著说:“好像游泳。”
他笑得像哭一样。邱景岳看著坐在浴缸边缘的季师益,说著:小时候我经常和我弟去河里游泳,我弟那时候就五六岁,游得可快了。有一回他游到别的地方去了,我找了好久,找不到他,就自己回家了。那天我妈拿扫帚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哭著让她别打了,她一直打,把扫帚都打断了。後来我弟回家,我妈抱著他哭,他什麽都不知道,流著鼻涕说他捉河螺去了,捉了一大把,说回来要喝螺汤。我妈晚上就煮了螺汤,对我弟没有一句重话。
那以後我就不跟我弟玩了。我怕他跟我玩出事了,我妈一定要把我打死。
我妈对我和对我弟不一样。我成绩要好,她就高兴,我成绩不好了,她就不高兴。我弟不管成绩好不好,她都不怪他。 可我弟是个天才,他很厉害的,他会武术,还得过大奖。
邱景岳说到这儿,脸上发出光辉,一会儿又暗了下去。喃喃自语道:可能是我笨,我要做好,要比我弟花更多功夫。
为什麽我每回想让人正眼看看我,要花这麽多功夫?
邱景岳看著季师益,季师益拿过毛巾,盖在他头上,说:因为看著你的人,你都不在乎。
邱景岳在浴缸里睡著了。季师益把他抱起来,好像从水中捞起一个闭合的蚌,外壳坚硬,纹理漂亮,里边却软得不堪一击。
邱景岳在产假之後回到医院上班。人人见他都说恭喜,说他小孩很可爱,长得很像他。邱景岳笑说谢谢谢谢,都是太太的功劳。季师益站在他身边,听著他谈笑自如地说著这些话,总是忍不住想起他狗一样趴在地上找酒瓶的样子。
那天季师益把邱景岳家所有的空酒瓶都丢了,把他的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买来了鲜花摆放在进门的架柜上,那是一束很香的含苞的红玫瑰。第二天早晨,邱景岳起床,季师益拉开客厅沈重的窗帘,一时满屋子春光明媚。邱景岳眯著眼睛站了好久,终於看见了阳光里季师益的影子。
“小季?”邱景岳有些惊讶,有点慌张,有点不知所措,於是嘿然无声了。
“醒啦,景岳。”
“嗯???”邱景岳困惑地看著季师益,对他改换称呼有些不适应,又想到了些什麽,十分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昨天给你添麻烦了。”
然後自嘲地说:“我平常喝不醉,一喝醉什麽都不记得了。我???有没有说什麽不该说的话?”
季师益笑著说:“你说小时候很喜欢游泳。”
“是吗?”邱景岳笑起来,“我不喜欢游泳,小时候跟我弟去游泳,回家晚了被我妈骂了,以後就不敢游了。”
“你也说了你弟弟会武术。”
“我是不是把我家祖宗十八辈子的事儿都告诉你了?”邱景岳的笑看起来是放心的笑。
“是啊,你还说你有个秘密。”
邱景岳迟疑地问:“什麽秘密?”
季师益笑著不说话了。
邱景岳讪然:“是不是什麽挺丢脸的秘密?你别当真了,都是醉话。”
“不是,你说没了白骨精,还有紫霞仙子。”
“原来我这麽喜欢大话西游,我都不知道。”邱景岳又笑了,他停了一会儿,说,“说起我家,我家乡景色还不错,什麽时候和我一起去玩吧。”
“我下周就去美国了。”
邱景岳啊了一声,充满歉意地说:“我都给忘了。没事儿,一年後回来再一块儿去玩。”
季师益牢牢地盯著邱景岳,他的胡渣子有些长了,嘴唇上、下巴、两颊都有些胡子,在那之间的嘴唇又有些干了。也许是季师益看得太久了,他抿了一下上下唇,看起来有点儿不安。
季师益记得的他的样子,那一个是想起来时最难过的。
也许是医院里出国交流太频繁了,季师益临行前的一天,除了家里人,没有人记得他要走这件事。吃过晚饭,他忍不住去了邱景岳的家。他乘著电梯上了十楼,1003室的门并没有关。门边放著两袋垃圾,其中一袋是报纸包住,有些湿的东西。季师益站在门口,听见里边女人的声音:“景岳!快过来,帮我换一下尿片!”
然後是他从来没听过的邱景岳欢喜而明亮的声音:“就来了!”
季师益在门边站了会儿,忽而失去了力气。他靠在门口,缓缓点了支烟,烟灰掉落在那报纸包的垃圾上,他轻轻踢了一下,包得松散的报纸松了开来。
里边是一束花,没有开放就干枯地垂下了脑袋的红玫瑰。
电梯上楼的时候,十楼的走廊是昏暗的,季师益想看看电梯上来时的那道光,却发现这个小区的电梯是单向的卷缩门。严严实实地,没有一丝的光。夜里只有电梯旁的上下键闪著红光。
叮的声音让声控灯亮了起来。
和黑暗中不同的光景进入眼睛。他想著明暗的世界为什麽这样不同,恍然觉得在同样的时间,他们看见的世界也是这样不同的。
他的欢喜、他的愉悦、他的想念,在他终於想明白是为了什麽的时候,忽然发现原来那只是他独自一人看见的世界。
原来没有其他人在分享。
後来季师益回到家里,和母亲一起,给儿子喂奶、换尿布,在它清醒的时候逗它。它的眼睛总是专注地凝视著季师益举在他眼前的任何东西,要把这个世界最初的影像牢牢印在脑中,尽管它注定会忘记这一切。
季师益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记忆中的童年只有那麽几个片段:悠远的蓝色的天,绿色的河水,老房子的红砖,追逐的同伴,还有手中沾著鼻涕的棒棒糖。他坐在门前的阶梯上看著这些,一定没有想过现在的自己早已忘记同伴们的样子。
飞机飞离广州的时候,他想他将来可能也会忘记现在的这个夥伴。尽管他曾经觉得以後可能会有一天,和他驾著车,去他描述中美丽的家乡踏青。
14
邱景岳三十三虚岁、三十二周岁那年春天,广州的天气有些反常,原本三四月就开始暖和、甚至炎热起来,那一年直到五一放假时,都在不断反复的降温回温,四月时有些日子甚至还需要穿毛衣。
邱景岳对温度变化并不敏感,但那一年也变化无常的天气感冒了。当时是春节,他值的是年初一的二线班。初二到初六可以放假。他於是回了趟家。上火车之前还算温暖,下火车後是凌晨四点,觉得天寒地冻,只穿一件薄衬衫坐在出租车上,他的牙关竟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回家休息到第二天早上就开始打喷嚏发烧了。
他本以为是家里比广州冷的缘故,查了天气预报才知道,原来是昨天南方又大面积降温。母亲责怪他不事先查查天气预报,带回来的都是些春天的衣服。邱景岳在被窝里躺了一天,把年初三那天都躺没了。喝了一天的热水,好歹退烧了。
弟弟已经不住家里。到了晚上,弟弟容若和谢敏回来吃饭。母亲从下午就在厨房忙碌,父亲则是去同事朋友那儿拜年,到了近晚才回家。邱景岳睡醒了,听见弟弟的声音,想起床却苦於没带厚的衣服回来。後来弟弟敲门进来了,手上拿著一件棉袄。
“哥,你病啦?”
“有点发烧,现在都退了。”邱景岳穿上弟弟的衣服。他们俩身材差不多,衣服都可以互穿。只是弟弟搬走之後家里没剩什麽衣服,父亲的又太小。母亲刚才似乎打了电话让容若带件棉袄过来。
“嫂子和同同没回来吗?”容若坐到邱景岳的床边,问。
“嫌路远,没回。谢敏也来了?”
“在帮老妈做菜。”
邱景岳前几年只在过年回家,去年十一开车送母亲回家时,顺便也带著妻子和儿子回来过。儿子出生後有段时间母亲去了广州帮忙照顾妻子和儿子,儿子六七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就说要回家了。
妻子和母亲关系不好。母亲对邱景岳说张宁太高傲,说话不咸不淡,也不喊她妈,只叫阿姨,平常也不怎麽跟她说话。妻子倒没提过母亲的什麽──或者说,她对邱景岳家里人不感兴趣,只是母亲在广州住久了,妻子白天晚上都不好出门,於是对邱景岳母亲态度冷淡。
妻子产後在家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回家後她又开始时常夜不归宿。儿子在家中没人带,邱景岳只好请了个保姆。妻子回家发现保姆,笑著直言不讳:“你也耐不住了啊?”
母亲并不知道妻子这些事情。
15
邱景岳在研究生一年级时认识如今的妻子张宁。张宁是附属医院超声专业的研究生,一年级时是研究生会文艺部的部长,经常作为各种大会的主持人出现,并且组织合唱。邱景岳早就知道这个人,她虽不是十分漂亮,身材却很好,举止端庄、谈吐大方,追求者很多。
邱景岳很好学。他和张宁真正熟悉起来是在每周四晚上学校图书馆前的英语角上。她的英语发音很标准,口语很好;邱景岳很乐意和她聊天,他们时常聊天到大家都走了。渐渐地也就开始交往起来。
他们的相识那麽自然,以至於邱景岳觉得他们是不可多得的两情相悦的伴侣。开始时,他并不知道张宁家中的具体情况,张宁只是说她父亲是医院里的。热恋的时候,邱景岳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觉得喜欢她就可以了,至於她家里究竟做的什麽,和她并没有关系。
直到如今,邱景岳才觉得当年的自己虽然长到了二十三岁,自以为世上的事都明白透了,其实天真得一塌糊涂。
他那时和导师廖敏轩关系很好。廖敏轩少年得志,比邱景岳只大了七八岁,两人几乎无话不谈。廖敏轩当时虽性子急,可和现在根本就是两个人。邱景岳和张宁交往了三四个月後,廖敏轩问起邱景岳女朋友的事,邱景岳欢欣地对他说交到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很好,大方自然、眼界开阔、学识渊博。说到後来不免有些得意起来。廖敏轩看著学生的样子,也替他高兴,对他说那什麽时候带到我这儿来,让我看看。
第一学年下半年,也就是开学後一两个月,廖敏轩说请邱景岳到他家吃饭,特意嘱咐他带上张宁。邱景岳带著张宁去廖敏轩家,张宁一见廖敏轩就问好:“廖叔叔好。”
廖敏轩当时的表情很难以形容,笑容勉强,但是又强作微笑。
那之後邱景岳才知道,张宁是他们医院头儿的孩子。邱景岳震惊过後,问张宁为什麽不和他说,张宁的说法是不想因为父亲的缘故,被别人特别对待;特别是不想被他这样对待。
邱景岳相信了张宁的说辞。
廖敏轩在那之後变得很奇怪,他开始对邱景岳发脾气了。邱景岳难过之余,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了廖敏轩。邱景岳和廖敏轩的太太关系也不错,他终於忍不住向师母打听老师为什麽最近对他态度和以前不一样,师母说你还是自己问问他去吧。
那时邱景岳年轻气盛,加之一向和廖敏轩无话不说,他就直接杀去问廖敏轩老师你为什麽对我发脾气,廖敏轩什麽也没说,只是说:张宁和你不太合适。
邱景岳没有问出究竟,心里对廖敏轩开始有了一些想法。他不理解他喜欢张宁,和她是院长的女儿有什麽关系。他对张宁说出这个想法,张宁淡淡地说廖老师当然不喜欢我,他和我爸关系不好。
邱景岳认同了张宁的说法,对廖敏轩有些失望起来。老师成为了不祝福不赞成他爱情的人,而这种不赞成还是出於私心。因为这种失望,张宁後来说爸爸想见见你,邱景岳也没有什麽挣扎。
张宁的父亲母亲人很和蔼,丝毫不计较邱景岳的家世背景,笑呵呵地说宁宁喜欢就好,完全没有官架子。邱景岳对他们的好感日增。那段时间,廖敏轩不太搭理他,邱景岳找他商量实验,他也变得不太耐烦起来。两人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邱景岳被张宁的父亲说服,转了他的博士。当时他拿著表格去找廖敏轩签字,廖敏轩皱著眉头问他:“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考虑清楚了。”
廖敏轩显然生气了,他把表格丢在一旁,说:“你是我第一个学生,你走了我课题怎麽办?”
邱景岳的愧疚只存在了几秒锺,被“我课题怎麽办”这句话打消了。他於是认定,事实上,他对廖敏轩的意义也只在於做课题。他曾经以为亦师亦友的那种关系只不过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
邱景岳的坚持让廖敏轩第一次对著他破口骂了起来,廖敏轩说他不识好人心,还说你那个娘们不会喜欢你的,你太蠢了,他家的事我还不够清楚吗?
娘们这个词彻底激怒了邱景岳,他对廖敏轩说:您不签名我一样转,您又能怎麽样?
邱景岳没办法忘记廖敏轩当时的眼神,失望、伤心、愤怒。邱景岳当时觉得痛快,但多年後,他只要想起这个眼神,就觉得这个眼神开启了自己所有失败的人生。
邱景岳转博後,把先前做的实验原始数据和统计数据都发给了廖敏轩,向廖敏轩交割清楚,也给他写了篇论文,但没署名作者。发到廖敏轩邮箱里後石沈大海,两年後了廖敏轩让自己在澳门的一个技术员做了第一作者,补充了部分内容後,让这篇文章发表了,那篇文章上并没有邱景岳的名字。邱景岳想也许这正是廖敏轩和他断绝关系的表示。
最奇怪的事情在於他转博之後,张宁对他的态度开始变得有些不冷不热。她越是这样,邱景岳越是著迷。以为自己对她不够好,恨不能掏心给她看。
邱景岳以往谈过两三次恋爱,和张宁在一起之後,他觉得从前的恋爱都是儿戏。那些女孩和张宁不同,她们不求上进,喜欢著重一些太细节的地方,缠缠绵绵,从来交谈不到真正深邃的地方。他觉得张宁可以理解他,他对她说起科研的事情,充满乐趣,她都可以理解,甚至可以和他探讨。她鼓励他积极上进,而不是像其他姑娘一样,听见他的宏伟蓝图就开始犯困,只是考虑什麽时候结婚生孩子,孩子该叫什麽名字。
张宁变了态度之後,邱景岳时常找不到她。那段时间院长交代他同时做好几个课题,他也没有太多闲暇去找张宁。张宁从不主动找他,接到他的电话轻轻柔柔的,好言软语的,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告诉他:事业很重要,她不会无缘无故就去烦他的。邱景岳说我想见你。她就会出现,出现之後又识趣地走开,说不打搅他忙实验的事情。
邱景岳以为世界上存在一种爱情,名为成全,名为委屈,名为牺牲,或者名为独自忍耐,而这种爱情正发生在张宁身上。他想起自己的念头,有些自惭形秽。那段时间,他经常用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服自己──而完全忘记她的工作地点和他只不过隔了一百米。
16
张宁没有读博士。她硕士毕业之後说想结婚,并且开玩笑地说结婚了,她就不想工作,有他养著了,她可以去发展自己的兴趣。邱景岳知道张宁不喜欢医院,她曾说过讨厌这种充满人间一切绝望的地方,可能的话,她真不想工作。她爱好艺术,喜欢唱歌,会弹钢琴,还喜欢画画。他没空陪她去写生,她就时常自己去。
张宁说要结婚,邱景岳说好,他要问问家里人,张宁说有什麽关系呢,不过是我们俩的事情。
邱景岳想著如果要结婚,家里可能要准备一大笔钱。他是个穷小子,她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这种落差势必要让家里人为难。张宁安慰他说真的没必要大动干戈,只是想在法律上证明他们的关系罢了。他们可以在一起最重要。
院长对此事十分赞同,他早就准备好了房子、车子给女儿结婚,他催促著自己的爱徒和女儿去办手续,至於婚礼,他认为必须等邱景岳毕业留校之後大办一场。张宁不想工作的念头通过邱景岳传达给了她父亲,她父亲沈默了很久,勉强答应邱景岳毕业後如果能养活张宁,张宁就可以辞职。
於是邱景岳在二十六岁时就打了结婚证,他尊重了张宁的意思,没有告诉自己家里。张宁说反正不是办婚礼,先不告诉他们,免得他们等婚礼等急了。
邱景岳在遇见张宁前自认为是个聪明人,遇见她之後脑子就不灵光了。结婚後,为了做实验,邱景岳不大住在他们在芳村的家里,张宁则住家中,邱景岳忙到夜里给她打电话,她总是轻轻说老公,我好想你。邱景岳说那我回家吧。她却说我不想耽误你做实验。
她那麽平静,他自以为得到了深明大义的妻子,对她的爱恋与日俱增。
廖敏轩在邱景岳转博後一年去了澳门。邱景岳有时听人说起他,觉得做他学生那段日子恍如隔世。他有时做梦会梦见廖敏轩,在廖敏轩家吃饭,和他以及他太太谈天。醒来时有些伤感,但仅仅只是伤感。
到那时为止,对这件事他只是有些後悔。
邱景岳真正发现张宁的问题是在工作後第一年。那时他在轮科,四天五天值一次班。张宁也要值班,但周期较长。有一天值班没什麽事,他心血来潮往家里打电话,却没有人接。他平常会打张宁的手机,但那天也不知为什麽就打了固定电话。
他隔了一个小时又打了一次,依然没有人接。於是他打她的手机,她接电话了。邱景岳问她是不是在洗澡,没接家里电话?她说是呀,赶出来的时候电话都停了。邱景岳说你今天洗澡花的时间真长,都一个小时呢。她说一个小时前不在洗澡,可能是在阳台上坐了会儿,没听见吧。
邱景岳没往心里去。半个月後,他值班那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有个进修医生忽然问他可不可以今天和他换班,他周五临时有事,要回家一趟,并且说周五中午他可以值了还他。邱景岳答应了换班,就想打个电话给妻子,让她做自己的饭。
那天张宁没有接他的电话,他以为她在厨房里忙著,就直接回家了。可是家里没有人。邱景岳认为她可能去买菜,回来得迟了些,於是又打了电话,这回她接电话了。她的周围很安静,邱景岳不能忘记当时和她的对话。邱景岳笑著问她:“你在哪儿呀?”
妻子柔和地笑著回答他:“我在家里啊。”
邱景岳愣住了,愣了一会儿之後指尖开始发冷,他勉强地笑道:“在干什麽?”
“在看电视,看人与自然。”她的声音同往常一样,让人如沐春风,“你吃饭了吗?别饿著了。”
“还没吃,你呢?”邱景岳走到厨房,声音有些僵硬起来。
“我刚吃了啊,我做了个土豆烧鸡,全吃光了呢。”
“你在哪儿做的烧鸡?”厨房里干干净净的,一点油烟味也没有。
“当然是在厨房里呀,傻子,我还能去哪儿做呢?”她咯咯笑起来,“不和你说了,你好好上班吧。”
邱景岳说:“你在和我捉迷藏吗?我现在在我们家厨房。”
张宁那儿不说话了。邱景岳问:“你到底在哪儿?”
张宁挂了电话,邱景岳不死心,又打给了她,那时她的手机已经变成了关机状态。
邱景岳不记得那天晚上他是怎麽过来的。清晨的时候,张宁还没有回来,客厅的烟灰缸里躺著几十只烟屁股。他洗了澡,洗了脸,换了件干净外套出门。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那一年的三月份,他们登记结婚後的两年半,正式婚礼前的一年半。他去上班,交班之後,上手术之前去了趟妻子工作的超声科,找到了正在换白大褂的张宁。
当场人很多,张宁对他笑:“你怎麽来了?”
很多话到嘴边都说不出来,邱景岳看著四周的人,只是说:“没什麽,你手机是不是没电了?”
“是啊,没电了。啊,有什麽事回去说吧,你今天有手术的吧?”
邱景岳後来终於发现那个违和感的来源了。张宁从来不慌张。她做事从容不迫,她说话有条不紊,她走路仪态端庄。
对著这样的她,邱景岳表现出哪怕一点烦躁和焦急,似乎都是自己错了。
他那天不断地想她到底去了哪儿过夜,和谁在一起,为什麽手机关机。他上手术时强迫自己不能想,不能出错,但只要稍有休息,他就开始想。
邱景岳感觉到一种灭顶的痛苦。不仅仅因为妻子夜不归宿,也是来源於对一直以为的幸福进行否认的幻灭感。他想起廖敏轩的话,怀疑他当时是不是有什麽不方便告诉自己的话,他用了那样的方式试图传达给他什麽信息,却被他好心当做驴肝肺了。
妻子在他们第一次的时候没有落红,她说可能是小时候练习舞蹈,运动强度太大,给弄破了。因为是学医的,邱景岳对这种说法也没有进行过怀疑。事实上,就是有不悦,他还是说服了自己不管她有什麽过去,他都不打算计较。女人之所以隐瞒过去,也是为了让丈夫爱她罢了。
当晚他接张宁一起回家,妻子坐在副驾驶上神色自若,邱景岳问她你昨晚上哪儿去了?
张宁说我在我爸那儿。
邱景岳说我打电话给你爸,他说你不在。
张宁於是说:“你别问了,问了不痛快。”
她直到那个时候仍然不慌不忙,邱景岳在过马路时闯了红灯,差点和侧面来的车撞在了一起,她依然一点儿也不慌张,倒是邱景岳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表情平静,甚至闭目养神起来。她的嘴角含著微笑,所谓仪态的那种笑容。邱景岳想起不知多少次她对他露出这样的笑,他开始觉得可怕。
他对她毫无办法。他不知该怎麽让她开口。他在家里喝了很多酒,没喝醉,却借酒装疯摔了瓶子,指著她问:“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
张宁把碎玻璃渣扫到撮箕里头,看著邱景岳烦躁的样子,有些不可思议:“我一周陪你五天,你还觉得少吗?”
那时候邱景岳记起从前对她的那些美好印象:温柔贤淑、端庄大方、识大体、体谅人、见识广。他觉得独独少了什麽。
那天他终於想明白了,她对他从来没有占有欲。她不会主动打电话找他,不会询问他的行踪,不会缠绵於感情──他以为那是因为她识大体,他从来没想过那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那天张宁同往常一样温柔地说:“夜深了,睡觉吧。”
那段时间邱景岳觉得自己的价值观被毁灭了。张宁的夜不归宿开始大方起来,从每周一天变成了两天,变成了三天。邱景岳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次质问她,她总是一脸平静地说你累了,需要休息。邱景岳无法发泄自己的愤怒,他也无法把这件事向他人倾诉。他摔东西,张宁就收拾,他们家永远干干净净的。他有时摔了东西就和她行房,她也不反抗,她的方式变得大胆,不像先前的样子了,像个熟於此道的妇人。
那样过了一个月,不论张宁在家不在家,他都没办法睡著。看见她心里就堵得慌,她对他笑他就开始头皮发麻。於是在医院附近的单身公寓租了间房,每天回到单身宿舍,吃著泡面或外卖的时候,会想起他毫不知情的那几年,幸福得好像天上的神仙。
17
那年五月的时候外婆病重了。早先家里人就说过外婆腹痛,邱景岳当时觉得可能是肾结石,只是让家人带她去当地的医院检查。她前後住了几次院,也有一定证据证明是结石,但是影像学一直没检测到石头。因为不是邱景岳的专业,他对著家里寄来的资料,也以为是结石,家里那边的医生说可以做输尿管镜取石,邱景岳安慰了父母和外婆之後,认为当地医生的做法可行。
在外婆住院进行手术的时候发生了妻子的那件事,同时家里打电话告诉他输尿管镜没取到石头,医生认为可能石头已经掉出来了。外婆在电话里说要出院,说她这辈子从来没这麽难受过,说受的这种痛比起生孩子还要痛上几十倍。邱景岳听外婆喘著气这麽说,心里十分难过,他和父母讨论,认为住院後她的精神反而更差,不能耐受治疗,怕年纪大了再住院反而会出什麽问题,就让她出院了,按医生的说法,一个月後复查。
他被妻子的事情折磨,工作也异常的忙,那时他睡得很差,一天能睡四个小时他就觉得很多了。家里没有来电话,他以为结石出来後外婆就好了,也没再留意这件事。一个月後家里来电话,说外婆的疼痛一直没有缓解,原以为是术後的疼痛,也就只是吃吃非甾体抗炎药镇痛,复查依然有镜下血尿,那边的医生说没办法,不知怎麽好,做b超还是看到肾积水,但还是没看见石头。
邱景岳意识到外婆的问题可能有些复杂。他把资料拿给泌尿外科的同事看,对方也觉得蹊跷,建议她到好一些的医院继续检查,并说腹痛查因倒不一定是泌尿系的问题,最好住到消化科去,那儿搞腹痛查因最有一套。
邱景岳对父母说可能要让外婆到广州来,查个清楚。父母有些犹豫。他们问了外婆的意见,外婆不愿意离开家乡。父母只好把她又送回去住院,但他们说当地医院的医生已经不乐意收她了,她进医院後也没有得到什麽治疗,只是被一再劝退,让他们去大医院,他们医院没办法查出来。
到五月时,外婆的精神已经不好了,疼痛变成了持续性的,彻夜难眠。邱景岳对父母说无论如何都要送过来,不行的话他回去接。
说是这麽说,邱景岳根本没办法请假。外婆对疼痛的忍耐到了极限,普通的镇痛药已经毫无作用。有一天她主动对父母说想去医院,想看病,如果能做手术,把肠子都切掉也不要紧,只要能不再痛了。父母於是说这里医院不收我们,我们去广州好不好?广州很近,睡一会儿就到了。
外婆沈默了一下,说现在一刻锺也是很长的,睡也睡不著。
父母把外婆的话复述给邱景岳。邱景岳叫了辆省际运送患者的救护车去接外婆过来。
外婆到消化内科住院,因为床位很紧张,邱景岳找了熟人才插队弄到一个加床。住进去後发现她不仅贫血,血浆中白蛋白也降低了。奇怪的是,尿检似乎也没有异常之处了。重复做了泌尿系造影,做了胃镜肠镜,并没有发现病灶。後来做了腹部的ct,在肝脏中看到了几个散在的结节影。
消化内科的教授认为在长达几个月误诊为泌尿系结石的过程中,可能她的原发肿瘤已经发生了转移,但是他们做了很多检查,始终没能找到原发灶。
肝脏的那些结节影是散在的,分布在各个部位。邱景岳明白所谓的手术是不可能的,找不到原发灶,对转移灶的手术毫无意义。重点是,外婆一天比一天虚弱,只能进食流质,也许一上台就不行了。
邱景岳如果下了手术,就去陪外婆。父母轮班已经好几个月了,他让他们晚上回饭店好好休息。外婆晚上是睡不了觉的,由於疼痛,她一夜都在呻吟。有一天晚上,她稍微睡过去了那麽几分锺,邱景岳也立刻就在床头睡著了。他醒的时候见外婆睁著眼睛,默默流眼泪。邱景岳擦她的眼泪,她说以前小小的,抱在怀里,你最喜欢我摇拨浪鼓,一摇就笑,转眼就这麽大了。然後摇摇头,说看不到我曾孙罗。
那天他对外婆说嬷,我女朋友说明天来看你,好不好?
嬷说景景有女朋友了。然後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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