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像他这样子下去,早晚要犯更大错误的。要是哪天他一不留神,提拔起一个更大的贪污犯来,那麻烦就更大了,保不齐到时候真的要去坐牢。像现在这样,仅仅是免去一个市委书记,对他来说,真是运气!”
“听你说话,好像是在说梦话似的,也不知是真的假的?”尚哲义笑道。
“真的假的,我也不好说。但是,你是知道我为什么到瓜州来的。我爹在长蒲当着市委书记,我要办公司,要发财,留在长蒲岂不是更好?机会岂不是更多?我为什么偏偏要自讨苦吃,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要是在长蒲,小小一个丁铁一算什么,我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他摁扁了,我何必要跑到这里来受他的鸟气!”
尚哲义一想也真是这样,不由暗暗点了点头。
“你跟郭老板的事怎样了?”他笑问道。
“哪个郭老板?”熊之余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还有哪个郭老板?郭兰郭老板哪。”
“哦,她呀……”熊之余的脸色立刻黯淡下来,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她不愿意跟她那位炒货店老板离婚?”
“你连这都知道?”
“我都是听何舍之说的。”
“那个王八蛋,嘴巴跟生了蛆似的。”熊之余骂了一句,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愿意离,是那家伙不愿意离。为了这个事,那家伙还揍了她一顿。我去找那家伙,又找不到,不知他住哪里。问她,她又不肯说。我在她家楼底下守了小半个月,也没守着那家伙。”
他不停地唉声叹气。
“你守着了那家伙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还能揍他不成?你不要忘了,人家可是郭兰郭老板的丈夫。”
“是她的丈夫又怎么样呢?”熊之余翻起白眼,没好气地道。
“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好心地提醒你一句。”尚哲义苦笑了一下,“按法律规定,夫妻双方只要分居三年以上,法院就可以判离婚的,那家伙坐了五年多牢房,早够离婚条件了。是不是郭兰态度不够坚决?”
“她的态度是够坚决的。只不过她的户口还在河南,她要跟那家伙离婚,就必须回河南当地离。那家伙在瓜州虽没有什么本事,听说在他们当地本事却大得很。郭兰不敢跟他回去,一是怕回去了,可能连自己都脱不了身;二来,这是最主要的,她怕回去了,那家伙将她的闺女抢走。”
“这确是一个麻烦问题,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呢?”尚哲义满怀同情地问道。
“先拖着呗。以后看情形再说。”熊之余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他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问尚哲义:“哎,你到长蒲钢厂去过了吗?他们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不按时给咱们发货?”
这回轮到尚哲义烦恼了。
“去了。他们说要咱们再添八百万,才给咱们发货。”
“再添多少?”熊之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八百万。”
“凭什么?他们是不是以为咱们的钱是抢来的?”熊之余没好气地道,“咱们跟他们是有合同的。”
“我这样跟他们说了,他们理都不理。”
尚哲义将自己与长蒲钢厂销售科科长陈广大和长蒲钢厂厂长陈明生的谈话原原本本对熊之余说了一遍。熊之余听了,怔了半晌,脸上怒气渐减,代之以一种古怪的表情。他骂了一声落井下石,问尚哲义有什么办法。这些天来,尚哲义绞尽脑汁,始终也没想出一个妥当的办法,所以听了熊之余的话,他只好摇了摇头。熊之余见了,心情也不禁沉重起来。过了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尚哲义大腿上击了一巴掌,强笑道:“放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尚哲义却无法放心。这也许是因为他比熊之余更明白问题的严重性。
“我不在的时候,瓜州大桥有人来过吗?”
“没有。只有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一个姓张的和一个姓钱的打过两个电话来,但是一听说你不在,就把电话挂了。大概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们可能会再打电话过来的,因为我告诉过他们,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会回瓜州。”
尚哲义猜想姓张的大概是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副总指挥张福,张福同时兼任着瓜州市经贸委副主任;姓钱的可能是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下属材料供应处主任钱水长。想到这两人一定是催货来的,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也愈加烦恼。
面对心事重重的尚哲义,熊之余竭力安慰:
“放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莫大可紧锣密鼓地做着准备工作。可是当他把液体塑料也买了,会摄影的朋友也请到了,莫晶晶绷着神经就预备“牺牲”的时候,章小红却忽然跑了来告诉他们,赖所长被抓起来了。
莫大可和莫晶晶听了不由面面相觑,赶忙去打听详情。原来赖所长仗着职务之便,四处吃喝。最近他老婆在缀锦楼看中了一套三件套的镶宝石黄金首饰,缀锦楼要价二十三万,赖所长自己分文不想出,就在他辖下“四处化缘”,找一个开川菜馆子的张老板开口就要借十万。他以前就借过张老板五万块钱没还,而且在张老板的馆子里还有上万块钱的挂账。这回这位张老板也不是不想借给他,只想请他缓两天,因为最近馆子不景气,他手头拮据。谁知赖所长毫无通融余地,暗示说要是他不借,就马上关掉他的馆子。这位张老板一气,就直接找到西城工商局局长,告了赖所长一状。西城工商局十分重视,一查之下,赖所长的问题竟远不止这些,这样案子就移交到了检察院。赖所长是今天上午被拘起来的。也是赖所长平时太飞扬跋扈了一些,太把人得罪狠了一些,听说检察院在查他的案子,许多人自动跑到检察院提供揭发材料。
莫大可听完,叫了一声活该。莫晶晶却透了一口长气,拍着胸脯不住嚷嚷及时雨,说:“天爷,我可得救了。”章小红听得莫名其妙,疑疑惑惑地瞅着她。莫晶晶见了,只顾望着莫太可笑。莫大可也不知该如何对章小红解释,也一味只是傻笑。后来章小红也跟着笑了起来,虽然她不知道这对兄妹笑什么。
这时莫大可想起章小红的事,忙问赖所长倒闭了,尔雅阁会不会解雇她。章小红脸上泛上一层红光,不好意思地说:“他们不但不想解雇我,还说要升我做保洁员领班,每个月给我一千五百块钱薪水,另外每月还有奖金,年底还有年终奖。”莫大可听了,高兴地说:“太好了。”章小红却说:“可我不想干了。”莫大可吃了一惊,忙问究竟,莫晶晶也关切地等着章小红回答。
章小红说:“我们厂子跟香港老板的谈判成了,这几天就要重新开工,厂里通知我回去上班。我想着还是有一份固定工作好,在外漂着终不是个事,虽然暂时拿得多一点;而且厂里那些活是我做熟的,我想好不容易学成一门技术,久了不用就废了。再说,季小兵现在天天忙着跑山西,没工夫照顾家里,我回到厂里,每天上班下班都有个定时,我就有工夫照顾家里了。”莫大可本来还想说,回去上班也不保险,今天开工,明儿说不定就又倒了,只见章小红瞅着自己的鞋面又说:“最主要的是,我对我们厂子有感情。我在我们厂干了十几年了,最好的时光都是在厂子里度过的,看见厂子,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样。”
莫大可听了,一时想起自己从前在厂里的情形,不由有些犯愣,章小红下面的话就没听清楚。后来莫晶晶扯他的袖子,才听见章小红说,为了感谢他们兄妹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对自己的帮助,她想请他们兄妹和老太太吃顿便饭,请他们一定赏脸。莫大可知道她经济困难,推辞不肯。章小红不依不饶,说这顿饭非吃不可。莫大可见推辞不掉,就说不如就在家里烤羊肉串,冰箱里正好还有上百串昨儿没来得及卖掉的羊肉串。莫晶晶知道哥哥的意思,也就跟着叫好,说这样才显得不见外。章小红不愿意,坚持要请他们到外面吃去。
莫太可笑道:“要是你实在觉得过意不去,那就算你请客吧,一块钱一串,吃完数扦子结账,就算你照顾我的生意吧。”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莫大可说:“我这也是最后一次烤羊肉串了,烤完了这一回,我也得另外找一条光明之路。”
当下不由章小红分说,莫大可就熟练地摆好了铁皮烤槽,一边叫莫晶晶去棚子里翻些好炭来,不要弄得到处乌烟瘴气的,一边自己下楼去买了几瓶冰镇啤酒来。一时烤起来,老太太过来吃了两串,让他们慢慢吃,自己赶着到居委会老年活动站打牌去了。剩下三个人吃得高兴,不觉就把几瓶冰镇啤酒喝得精光。章小红要去买,让莫大可拦住了,莫晶晶抢着买去了。
章小红喝了酒,蜡黄的脸色也渐渐泛出些健康的红晕。两人边等莫晶晶,边说些闲话。莫大可望着章小红笑,章小红也望着他笑,忽然把身子朝莫大可探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知道你屋里床头挂着的那画片上的女人是谁了!”莫大可一愣,说:“是谁?”章小红往椅子背上一靠,舒了一口气说:“是你爱人。”
就说有天晚上莫大可和那女人到尔雅阁吃完饭出来,恰巧她出来倒垃圾看见了,当时想跟他们打招呼,可是没敢。章小红说:“我看见她挽着你的手臂,那亲热劲。”莫大可听了,怔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点点头说:“那画片的确是我爱人。前两年时兴过一阵儿拿自己的照片做挂历,那画片就是那会儿弄的。”章小红说:“你爱人长得真漂亮,你不说,我还真以为是一个电影明星呢。怎么你爱人老不在家呢,我来好几回都没瞧见她?”莫大可说:“她现在海南岛,自己弄了个公司,搞得相当红火。原来们是一个车间里的,她是我徒弟。后来厂子不景气,上面要在我们厂搞买断工龄试点,工龄一买断,就跟厂子一刀两断了。一年三千块,我从十八岁进厂,在厂里工作了十八年,按规定可以拿到五万多块钱。她就让我拿钱走人,我没肯,想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厂子总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她说我没出息,就拿了自己的那份钱跑海南去了。她走了没半年,我们厂子就彻底垮了,地皮卖给一家房产公司盖了别墅。我没了钱,也没了工作,一下子变成了四不像,就提出跟她离婚。她不肯,我坚持要离,后来就离了。现在她也没嫁人,说等我回心转意。”章小红说:“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莫大可郁悒地说:“不好意思,一个大老爷们,混到这份儿上,要靠着女人吃软饭,我做不来。”
章小红也默然,过了会儿,想说什么时,莫晶晶却提着一兜子啤酒回来了。三个人坐下来重新喝酒。章小红忽然想起什么来,对莫大可说:“对了,尔雅阁让我推荐一个下岗职工接替我的工作,说最好是女的,他们说下岗职工好使,你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莫大可摇头说:“没有。”莫晶晶说:“怎么没有?”莫大可和章小红听了,都抬头望着她。莫太可笑:“你吗?”莫晶晶一指莫大可说:“你!哥,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合适人选。”莫大可啐道:“去,别胡说八道。”挥起巴掌要打莫晶晶,莫晶晶尖叫着逃开了。众人都笑了起来。章小红对莫大可说:“其实做保洁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莫大可对章小红说:“你别听她扯谈。”章小红看出他不愿谈论这个话题,也就不说这件事了。
吃完饭,章小红帮着莫晶晶收拾好屋子后,将一千块钱塞到莫晶晶手里。莫晶晶惊讶地说:“你这是干什么?”章小红笑着说:“你后天就要出国了,我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一千块钱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自己瞧着什么喜欢就买些什么吧。感谢你的帮助,你一定要收下。”
莫晶晶不肯要,章小红坚持要她收下,后来眼圈红起来,几乎要哭。莫晶晶没法,只好收下,趁她不注意,悄悄将钱递给莫大可,让他找机会还给章小红,然后她就出去找朋友去了。剩下莫大可一个人送章小红到路口,问起季小兵何以不回厂里上班,章小红说:“他开车上了瘾。”莫大可想,季小兵会不会是因为害怕又碰上原来的同事,到头来又弄得厂子七零八落,回头还得去开车,所以才不愿回厂呢?
他这样低头想着的时候,章小红已经走了。章小红走路快得像刮风,等他抬起头来看时,章小红已经在人丛里走得没影了,只剩下一片白晃晃的阳光,在马路上亮得刺人眼目。
第三十六章
寒冷的冬夜。
当官丽丽来找何舍之拿结婚申请表的时候,却发现何舍之没在他的单身宿舍。官丽丽以为他在办公室,便到办公室找他,也没见他的影子。官丽丽等了许久,等他不来,只得悒悒地折回自己的单位。
官丽丽寻何舍之不遇时,何舍之正和藏西贵在藏西贵平邑的绿风庄园别墅里说事呢。晚饭的时候,藏西贵做东,在明珠海鲜吃了一顿粤莱,现在两人在藏西贵的私宅里一边啜着哥伦比亚咖啡,一边说着话。
藏西贵脸色很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何舍之说:“西贵,我想求你帮我儿忙。”藏西贵说:“你说。”何舍之说:“我遇到点儿麻烦事,急需钱用,你能不能给我点儿?”
藏西贵从扔在床上的西服口袋里摸出一个钱夹,何舍之看见钱口里有一叠百元大钞。藏西贵说:“你要多少?这些够吗!”他从钱夹里抽出那叠百元大钞,飞快地点了一下,说:“这里是一万二,够不够你使的?”何舍之说:“不够,差得远。”藏西贵走到墙角一个保险柜前,打开,取出一个存折来交给他说:“要多少明天你自己取多少吧。”
何舍之打开存折一看,发现这份活期存折上有八万多块钱。他把存折交还藏西贵说:“还不够。”藏西贵说:“多少才够?”何舍之笑笑说:“至少五十万。”藏西贵眼睛倏地闪了一下,随即又眯缝起来,说:“你一下子要这么些钱干什么?”何舍之说:“我自然有我的用处。”
藏西贵把存折放回保险箱,锁好,坐回沙发上说:“你一下子要这么多我可没有,不过我知道哪儿有。你去抢银行吧,银行里钱多,说五十万,五百万都有。”何舍之说:“那明天咱俩一块儿抢去吧。”藏西贵说:“还是你自己去,我不缺钱用。我现有这点儿钱,省着点儿花还够我开销一阵子的。”
两人心情不同,但不约而同地笑。
笑了一阵儿,何舍之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我不是来跟你借钱的,也不是想白要你的钱,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做一笔公平交易。”藏西贵嘲弄地说:“好啊,欢迎,什么交易?”何舍之说:“我想卖点儿东西给你。喏,就是这东西,你看值多少钱,你给开个价。”
说着,放下咖啡,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摊在茶几上,又旋了个圈儿,推到藏西贵面前。
藏西贵带着笑,好奇地望着那东西。
他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那张纸。那是一张上面有着官丽丽签字的结婚申请表。
藏西贵盯着何舍之看了好一会儿。何舍之含着笑,慢悠悠地喝咖啡。藏西贵开始摘下眼镜来擦。何舍之抢先说:“别猪鼻子插葱装象了,这平光眼镜有啥好戴的,喏,要戴戴我这个。”他从鼻子上摘下自己的眼镜,扔给藏西贵,把藏西贵闹了个大红脸。藏西贵把平光眼镜拣回来戴上,说:“看来你什么都知道。”
何舍之笑,一言不发。
藏西贵望着他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何舍之又笑笑。
藏西贵说:“我猜猜看。是不是上次在瓜州饭店举行的全市经济理论工作研讨会上,你在饭店门口看见了她上我的车了?”
何舍之笑而不语。
藏西贵做了个深呼吸,指指何舍之摊在茶几上的结婚申请表说:“这东西你打算卖多少?”何舍之说:“这就好像一场赛跑,对手只有咱们两人,奖品呢,就是这。”他拿起那张结婚申请表在藏西贵眼前摇了两下:“眼下的局势是我遥遥领先于你,这奖品你唾手可得,为了让我放弃比赛,以便自己荣获这奖品,你认为你付出多大代价才合适?”藏西贵说:“这奖品乃无价之宝,只要能得到它,付出多大价都是划算的。”何舍之说:“看来你真的很识货。”藏西贵说:“闲话少说吧,你想要多少?”何舍之说:“我从没打算过奇货可居。我就想要先前我说的那个数。”藏西贵说:“你想要五十万?”何舍之说:“我这是漫天要价,你要是嫌贵,可以就地还价。”藏西贵说:“我说过,这是无价之宝。”何舍之说:“那你给我五十万,这东西就是你的了,咱们银货两讫。”藏西贵说:“你要五十万有什么根据吗?”何舍之说:“当然有。我无缘无故挨一闷棍,住院一个月,虽是公费医疗,精神创伤却不包含在内,我要精神赔偿费十万元,不算贵吧?我在茂林杨东门鳖场投资二十万,预期回报三十万,其中含纯利十万。这笔钱本是板上钉钉没处跑,让人一把毒药败坏了,我只要我的本金和预期利润,放弃一切赔偿,这笔钱是三十万,加上前面一共是四十万,这个东西……”他用手指戳戳那张结婚申请表:“我只卖你十万,你觉得贵吗?”藏西贵说:“不贵。”何舍之说:“岂止不贵,我觉得我只要了你一棵大白菜的价。”藏西贵说:“我同意你的开价。”
何舍之发现藏西贵没跟他纠缠他挨打住院和杨东门鳖场的事,他本来以为藏西贵一定会问,为何他挨打却要他赔偿精神损失费,为何他在杨东门鳖场的损失也要他来赔。何舍之发现藏西贵比他认为的要聪明得多。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听见喀啷一声,定睛一看,发现藏西贵把眼镜扔在茶几上。藏西贵裸着一双眼对他说:“不过,我得跟你说清楚,我要的可不仅仅是这页纸,你千万不要含糊。”何舍之说:“我一点儿不含糊。你要一页破纸干什么?你要的当然是它后面的东西。”藏西贵说:“你的确是个明白人。你打算怎么办?”何舍之说:“我打算怎么办无须你操心。你只要给我钱,咱们就银货两讫。”藏西贵说:“你怎么保证我给完你钱,东西就是我的?”何舍之说:“我无法保证。我什么都不保证。我只保证我自己,我唯在你给完钱之后,我不会再成为你实现追求的障碍。”藏西贵说:“我不明白你如何不再成为我实现追求的障碍?”何舍之说:“这很简单,我将从这个城市消失。”藏西贵大吃一惊。何舍之笑道:“你不用这么瞧着我,我知道你的眼睛很大。”藏西贵的脸红了一下。
何舍之说:“你放心,我没打算自杀,我还没活够,我只是想寻找另外一个地方,一个更适合于我的地方发展。”他拿起那张结婚申请表在指头间玩着:“你快给钱吧,给完钱,这东西就是你的了,什么时候能签字生效,你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藏西贵说:“我手头没这么多现金,给你一部分现金、一部分首饰和有价证券行不行?”他摘下腕上的镶金劳力士手表递给何舍之,“这块表是我十二万买的,只戴了三年,我有发票和终身保修卡。这块表折十万块钱你看合算不合算?”何舍之说:“表倒真是好表,折八万我接受。”藏西贵说:“八万就八万吧。”何舍之说:“剩下的都必须是现金,首饰我不要,我不想开首饰铺,你快想办法,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后悔了。”藏西贵用商量的口气说:“现在我没钱,要不然,明天我用这套别墅到银行抵押一部分钱,然后再给你,行不行?”何舍之环顾着别墅,微笑道:“就这套别墅?不知道你老婆同不同意抵押?”藏西贵道:“这你甭管。”何舍之道:“大概你老婆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还有一套别墅吧?”藏西贵道:“我说了,这你甭管。”何舍之慢悠悠地道:“明天给钱?”又一笑:“夜长梦多,你最好别让我有时间反悔。”藏西贵接过劳力士,看看时间起身说:“行,我这就给你筹钱去。你就在这儿等着,哪也别去,就在这儿听我的信。”何舍之点头说:“我在这儿等,你千万快着点儿。”
藏西贵连夜筹钱去了。屋里很空寂,何舍之懒洋洋地斜倚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从藏西贵酒橱里拿了一瓶叫不上名字的洋酒,倒一半杯喝着,手里捏着那张结婚申请表的一角摇来晃去。后来他停止了摇晃,眼睛落在官丽丽的签名上,痴痴地发起呆来。
一直等到凌晨四点多,藏西贵才拎着一个印有熊猫图案的旅行包,一身汗水地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说:“他妈的,半道上让联防拦住了,差点儿说不清让人拘进去。”何舍之眼里布满血丝。藏西贵起身脱掉皮鞋换了双拖鞋,又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你一直没睡?”何舍之说:“没睡。不困。”藏西贵说:“不困一双眼红得跟兔儿爷似的。”何舍之说:“想钱想的。”藏西贵把旅行包踢到他脚跟前,点了一颗烟舒服地吸着,一边说:“喏,甭想了,钱在这儿,点点看五十万少不少。”
何舍之连点了两遍。藏西贵一直看着他点钱。何舍之点完时,天已拂晓,窗帘上透进亮光来。
何舍之说:“整五十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藏西贵说:“那你就拿好。”稍停,又说:“你可想好,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吃。”何舍之说:“我从来不吃后悔药。”藏西贵说:“不怕你见怪,我信不过你。你还得给我写份声明,在声明里,你要写明你是自愿自觉地跟我做这笔交易的。”何舍之笑道:“假使我想反悔,你拿着我的声明又有什么用?”藏西贵冷笑道:“我拿了你的声明,我就不怕你反悔了,我得不着的东西,你也休想再得着。”何舍之说:“你真是深谋远虑。”藏西贵笑,笑着笑着突然将脸一绷说:“不过要真出现这种情况的话,我会劝你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以防不测的。”何舍之说:“发生在我身上的不测已非一件两件,我早已习惯了,再多几件,你认为我就会在乎吗?”说完,他微笑着望着藏西贵,藏西贵避开了他的目光。
何舍之将有官丽丽签名的那张结婚申请表交给藏西贵。藏西贵看看,一条一条将它撕了,见何舍之睁眼瞅着自己,藏西贵说:“这张表已经没用了,我们会有一张新表的。”何舍之说:“你很自信,我羡慕你,我缺的就是自信。”藏西贵说:“你一定饿了,我也有点儿饿。冰箱里还有几个鸡蛋和一点儿面条,你会煮面条吗?”何舍之说:“你要是让我做别的我还真不会,煮面条我是专家。”
两人在很和谐的气氛中吃完鸡蛋面条后,何舍之拎着装满钱的旅行包准备走人。他站在房门口对藏西贵说:“我还有句话想问你,最后一句,问完我就走了。”藏西贵听他语调悲壮,有点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意思,不禁正色说:“你问。”何舍之说:“你到底有多爱官丽丽?”藏西贵说:“这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做,什么代价都肯付出。”何舍之点点头,果然不再说话,伸手拉开门。藏西贵笑着说:“你不劝我对她好点儿?”何舍之说:“好不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了。”
藏西贵默然,打开门将他送出门外。他站在楼梯口有些犹豫地说:“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何舍之笑道:“你问吧。我知无不言。”藏西贵说:“我非常想知道你现在心里的感受。”何舍之说:“是出于好奇么?”藏西贵说:“我说不清。就是非常想知道。”何舍之顿了顿,说:“很高兴。”藏西贵说:“真的吗?”何舍之说:“真的。”他拍拍鼓囊囊的旅行包,笑道:“谁有这么多钱,都会高兴得从梦里笑醒过来的。”藏西贵听了点头道:“那我就祝你永远这么高兴。”何舍之说:“谢谢。”藏西贵说:“我也想告诉你我现在的感觉。我想吐。”何舍之笑着说:“想吐就吐吧,只是千万别当着我的面吐。说实话,我也想吐。”
他看见藏西贵的眼中有电光一闪。他笑了笑,伸手想与藏西贵握别,藏西贵刚伸出手来,马上就又闪电般缩了回去,他对何舍之说了声再见,就“砰”地一声把门撞上了。何舍之站在楼道里愣了一会儿,他低头瞧瞧手掌,在上面轻轻打了一下,回头望着藏西贵紧闭的门户,拎起旅行包笑笑走了。藏西贵通过门上的猫眼,看见那只装满钱的旅行包压得他肩都有些歪了。
一晚上何舍之都没有想到官丽丽,直到背着钱下了藏西贵家的楼,让楼下的冷风一吹,他才想起了官丽丽。他不知道官丽丽今晚上是怎么过的?她这会儿会在干什么?他想这么早官丽丽一定还在睡觉吧?他想,等官丽丽去他宿舍找他的时候,就会看到他留给她的那两堆钱了。
何舍之不知道,那天晚上其实官丽丽一直在他的宿舍里。官丽丽抱着膝盖,在他的单人床上,一个人独坐到天亮。在她的面前,是他留给她的两摞花花绿绿的钞票。两摞钞票,大的那摞是陆野鹤送来的,小一些的,则是席君山今天下午刚给他送来的。席君山下午送钱过来的时候,说白可心气得不行。席君山笑着说白可心对他说了一句十分难听但却是掏窝子的话。
白可心当时对席君山说的是:“要是你们没有那一张记者证,我把你们当个……鸟!”
当何舍之正在藏西贵家里数钱的时候,官丽丽正慢慢地从他留给自己的两堆钱中夹出一张,沾上唾沫,贴在墙上。她盘腿坐在床上,面对着这张百元大钞,好像老僧入定一样,静静地端详着它。这张百元大钞上,有一个用钢笔写的漆黑的“?”。官丽丽不知道这个问号是否为何舍之所留。
何舍之同样不知道,在他与藏西贵做交易的那天晚上,在远离瓜州的那个属于他的故乡的小县城也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晚上,张经理的侄女在家里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席,邀请她的叔叔张经理和梅岭琳到家里,一边喝酒,一边看电视。张经理是一位很有头脑的经理,他搞的是狼群战术。他将广告片分别送到数家电视台播出,他觉得这样效果好,费用又省。
半个月前,张经理就接到了何舍之的通知,他们公司的脆渍酸白菜广告将从近期在一些电视台开始播出。其中第一家播出的就定在今天。这家北方某省的电视台将把张经理他们公司的广告每天播七次,连播一个半月。
新闻刚播完,电视台即开始播广告。张经理发现他们公司的脆渍酸白菜广告排在第五条,整个广告片,长度是十五秒钟。广告开始后,张经理、梅岭琳、张经理的侄女及他侄女一家,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
张经理早就审查过样片。说实在话,这个广告片拍得不能令张经理满意,创意粗俗,画面东倒西歪,而且显得模糊不清,好像连焦点都没聚准;唯一令人满意的,就是片子里出现了三次他侄女的特写镜头,还有那铿锵有力的画外音:“国际金奖”之类的词念来掷地有声。
张经理的侄女虽也看过样片,不过看见自己出现在电视上仍旧显得很兴奋。这是她第一次上电视。她一想到此时此刻,全国有几亿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就兴奋得无法自抑。她再次计算了自己的出镜率,觉得是差不多能占到百分之七十。所以广告刚播完,她就扭头对她叔叔张经理说,那个什么何舍之还算说话算数。
这里面只有梅岭琳没有看过样片。张经理审查样片的时候,没有叫她。梅岭琳在广告播出前,本来一直有说有笑的,但是看完广告后,她却忽然感觉有点儿头晕。
梅岭琳勉强在张经理侄女家里又坐了会儿,遂起身告辞。张经理的侄女想送她回家,她不肯让她送。张经理的侄女想到她们住的都是县土特产品公司的房子,梅岭琳就住在离她们家隔两个门洞,也就没有坚持要送她回家。
所以,梅岭琳出了事,张经理、张经理的侄女和张经理侄女全家人都不知道。直到与他们同住一楼的另一家人有事下楼,才发现梅岭琳浑身是血,昏倒在楼梯上。原来梅岭琳下楼的时候,不知怎么摔了一跤。
邻居来报信的时候,张经理和他的侄女还有他侄女一家还在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他们正看着的是本地电视台晚间新闻里的全国新闻部分。晚间新闻里有一条新闻引起了张经理和他侄女的激烈争论,这条新闻的内容是,有一个叫陆野鹤的留日博士,因为学有所成,归国后引起了全国数十家公司的激烈争夺,最后该人被江苏一家公司以年薪五十万元,请去当了本公司总裁。
张经理和他侄女争论的焦点就是,一年花五十万元请个人来给自己当老总,值得不值得。如果商业局也花五十万块钱请一个人来土特产品公司当经理,你干什么去?你说不值得,是因为你只考虑自己,不考虑你们公司。
就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邻居报信来了。张经理和他侄女以及他侄女一家听说梅岭琳摔得那么严重,心里都有些发慌。张经理忙让他侄女到梅岭琳家里喊人,自己一面先和他侄女的家人将梅岭琳送到了医院。
经过仔细检查,梅岭琳除了胳膊骨折和轻微的脑震荡外,没有别的伤。医生说梅岭琳运气好,她是侧着身子从楼梯上摔下来的,如果她头朝下栽下楼梯,说不定就早把脖了戳断了。
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梅岭琳仍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对医生说她运气好的话,她完全听不见。没人知道,如果她能听见,她是否也会认为自己运气好。
何舍之背着装满钞票的旅行包沿着黎明前显得愈加黑暗的大街向火车站走去。当梅岭琳从楼梯上一头栽下时,他正好打了个哆嗦,他根本没有往梅岭琳那方面想,他以为是冷风的原故。他伸手紧了紧皮夹克的领口,缩着脖子,喃喃地骂了一句:“真他妈的冷!”
第三十七章
那个什么瓜州地保又来了。尚哲义认出来,他原来就是丁铁一卖车时在一旁擦车的那个肉夹馍。尚哲义这时才确定这家伙跟丁铁一果然是一伙的。这回瓜州地保是明着来的,他带着几个人,说是来收欠款的,一共是15万元。
他们大摇大摆在兴隆公司各个办公室里窜来窜去,对兴隆公司评头论足。熊之余埋头看报纸,没有理会他们。尚哲义打电话给丁铁一,希望丁铁一出面摆平这事。他暗示如果丁铁一帮他摆平这事,他是不会“忘记”他的,好处一定是大大的。但是丁铁一推托有公务在身,无暇它顾,让他们自己看着处理。
“他们拿刀了吗?”
“没有。”
“动枪了吗?”
“没有。”
“他们既没拿刀,又没动枪,你们怕什么?我忙着呢。”
丁铁一说完,不等尚哲义回来,就“啪”地将电话撂了。尚哲义一回头,才发现肉夹馍就站在他身后。
“求援呢?”肉夹馍笑模笑样地说。
尚哲义哼了一声。
“不灵吧?”
尚哲义从他身边绕过,走出办公室。
“喂,你们的钱到底什么时候给?”肉夹馍在他身后说。
“没日子。”
“行,你们有种。”肉夹馍说着,就朝他带来的那几个人吆喝一声:“伙计们,人家不肯给咱哥们儿面子,咱动手吧。”随着他一声令下,那些人就动起手来,很快就将尚哲义屋里砸了个稀巴烂,计有一台586康柏电脑,一台爱普生打印机和一台松下传真机,尚哲义屋里的一张红木桌子也让他们砸断了一条桌腿。尚哲义屋里还有一个保险柜,里面装着些现金,尚哲义倒是真希望他们连带保险柜一起砸了,那么他就可以向市公安局报警了,而不必通过丁铁一了。可惜肉夹馍好像也懂这个道理,除了这个保险柜,他将尚哲义屋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惟独那个保险柜,他一动没动,也不许他手下的人动。尚哲义相信他是经过高人指点,凭肉夹馍的长相,他断定肉夹馍没有这份心计。
砸完了,肉夹馍才拍了拍手说:“今天先砸一个屋,过两天我们再来,如果你们还不识相,我们再砸另一个。我们就这样一个一个砸下去,砸光了为止。”
尚哲义气得说:“你们简直是强盗嘛。”
“我们就是强盗。”肉夹馍嘻嘻哈哈地说着,朝那几个人一招手:“伙计们,走啊。我请客,咱们吃肉包子去。”那些人欢呼一声,拥着他噔噔下了楼,扬长而去。
肉夹馍打砸的过程中,熊之余一直铁青着脸站在旁边看着。如果不是尚哲义拦着,他一定会拿斧头劈了他们。尚哲义知道他的脾气,早有防备,等肉夹馍等人一动手砸东西时,他就贴住了熊之余,使他不能轻举妄动。
熊之余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回到了自己办公室,“嘭”地一声将门撞上了。剩下尚哲义一个人,默默地将自己屋里收拾妥当,就一个坐在屋里发呆。
但是相对于瓜州大桥的巨大压力来说,肉夹馍的捣乱对熊之余和尚哲义还只是小菜一碟。肉夹馍前脚刚走,瓜州大桥工程建设指挥部的副总指挥张福和瓜州大桥工程材料供应处主任钱水长就来了,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尚哲义不敢将他们让进自己的屋子,因为他的屋子已经让肉夹馍和他的同党砸得七零八落,无有下脚之处。他只好敲了敲熊之余办公室的门。
“干吗?”熊之余拉开门,铁青着脸问。
“这是……”尚哲义将张福和钱水长介绍给他,他脸上才勉强露出了一丝笑容。
“请进请进。”
他将张福和钱水长让到办公室坐下。自从梁小走了以后,他和尚哲义就没烧过开水。幸亏他桌子底下还有几瓶饮料,他拿出了两罐椰汁,递给张福和钱水长。张福和钱水长将椰汁搁在桌上,都没有要喝的意思。
“我们材料的事怎么样了?”钱水长先开口。他问的是尚哲义。
“这个……”
尚哲义如实地将长蒲钢厂要求追加八百万副款的事说了一遍,因为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别说八百万,就是八万我们也不能加。我们一分钱也不准备多加。”五十岁的张福慢条斯理地说:“咱们双方是订有合同的,我们只能按照双方合同上的规定付款。要是出以那么高价钱的话,我们直接在本地就能拿到货,何必要通过你们千里迢迢到长蒲去订货。”
“我们也没有料到长蒲钢厂会出尔反尔。我们和他们也是订有合同的,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拒不执行。”尚哲义低声下气地情,希望张福和钱水长能够体谅自己。
“他们执不执行合同是你们的事。”张福仍旧慢条斯理地说,对尚哲义的低声下气无动于衷:“我们现在只能考虑我们的问题。我们现在的问题是,由于你们的原材料不能按合同及时到位,导致我们不得不将工程停工。你知道我们每停工一天要受多大损失吗?我们每停工一天,就要损失四十万元。我们不但要支付工人的工资,还要接受工程发包方的罚款。另外,眼看冬天就要来临了,我们必须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将工程完工,否则,就将严重影响工程质量。因为水泥等建材在冬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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