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令士卒们暂停,上前一步冲着洞口高喊:
〃战场弃婴!〃
〃胆小鼠辈!〃
〃不敢应战!〃
每个树梢都在传递着我的声音。我看见铁锤将军和城上的士卒们一同竖起了耳朵,翘首聆听。洞内依然没有动静,我的声音三起三落,消散在云中。
我对山坡上的军阵振臂一挥,我们同声高喊:
〃战场弃婴!〃
〃胆小鼠辈!〃
〃不敢应战!〃
我们接连喊了九次。
最后一遍话音未落,洞口腾起一片烟尘,三匹马奔将而出。两匹分列洞口两侧,第三匹居中。三人都披挂整齐,两边马上之人都已将纵目头拉下。从身形上看得出一个是么虎,一个是青琴,中间之人正是石匠。他手提铁锤举目环望,似乎对外面的光线十分敏感。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他的目光透过这条细线闪电一样照在我脸上。我有一种被灼伤的感觉,趔趔趄趄后退了数步。
军阵也后退了数步,然后让开一条通道。
石匠拉下了纵目头,三匹战马嘶鸣着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赶到校场时,石匠、么虎和青琴三人正对着老铁锤将军铜人参拜。队伍很快就位,三面排定,齐如绳墨,露出中间开阔的比武场地。铁锤将军与黑星、弦音、搔耳等向三人行礼,三人还礼。
鼓响。
么虎抢在前面策马而出,口中道:
〃要想和我家主人比武,先过我这关!〃
铁锤黑星一听这话也冲将出来,怒道:
〃那你也先过我这关!〃
石匠和铁锤将军同时沉吟了一声,两将退下。
铁锤将军提马上前一步说道:
〃今天就我们比。〃
石匠也提马上前一步答道:
〃好。〃
由于石匠戴着头,他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不同,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他说:
〃比之前我有几句话要问。〃
铁锤将军说:
〃请讲。〃
〃胜败如何论定?〃
〃按老城主的规矩,锤先落地者败。〃
〃胜者如何?〃
〃胜者就甲,继铁锤将军之名,为三星城城主。〃
〃还有呢?〃
〃还有什么?〃
〃王的赏赐呢?〃
铁锤将军一愣,随即明白了:
〃谁胜谁为巫提侯。取圣旨和彤弓、金枇箭,放到台上。〃
〃还有呢?〃
铁锤将军又一愣:
〃还有什么?〃
石匠的纵目望向了我。
铁锤将军的纵目也望向了我。
就甲(3)
众将和士卒们的纵目也都望向了我。
铁锤将军大笑,石匠也大笑。他们的笑声被头笼着,增加了神秘的回音效果,听起来好似整个巫提山都在笑。那笑声好像不是来自人,而是来自迷津里的精灵。
铁锤将军说:
〃王赐公主为铁锤将军夫人,谁胜谁是铁锤将军,她便是谁的夫人!〃
这真是荒唐,到现在我才明白,铁锤将军只是个壳子,而不是一个实体的人!谁胜谁就可以钻到这个壳子里,我只不过是嫁给了壳子!谁在壳子里我就是谁的,天下哪有这样的婚配!
雪峰在无声地注视着三星城主城的校场,我感到众人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纵目后面看着我。我看见城楼上空的雪峰在摇晃,我一阵晕眩,身子一歪压在身上。这时侍卫已经将圣旨和彤弓、金枇箭取来,放在高台上。
铁锤将军过来,指着台上老铁锤将军的坐榻说:
〃公主请!〃
我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上面,身后便是老铁锤将军铜人。我的头更晕了,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他们把比赛的结果说得太明了了。虽然这也是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最为隐秘的期待,但当它以这种方式清清楚楚地摆在我面前时,还是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我更后悔坐到这个宽阔的榻上,它四面不着边,没有任何一方可以依靠。坐上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已经和那些甲胄、铁锤、圣旨一道成了比赛的筹码。此时,就在此时,我已不再是那个已经把我变成妇人的人的夫人了。
他刚才叫我公主而不是夫人!
我最后的归属要由这场比赛来确定。
不行,不能这样。我想站起来,可一点力气都没有。
铁锤将军和石匠在我面前施礼。他们端坐在马上,一样的铠甲,一样的铁锤,一样的纵目,一样的额饰;真是难分彼此,只是铁锤将军的马是红色的,石匠的马是白色的。
他们相互行礼,然后盖上了纵目上的盖子。
纵目的顶端有个铜盖,可以开合。若盖上,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据说这盖子的设计始于首任城主,因为冲入敌阵时一锤下去脑浆迸裂,血肉横飞,往往模糊视线,还不如提前盖上。铁锤军个个会辨锤的声音,带锤声的是自己人,持其他兵器的一律格杀勿论。完全闻声而动,凭意而行,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老铁锤将军在世时,夺甲赛中已不严格限定非得盖上纵目不可。
但是他俩坚持这一传统。我想除了上述原因外,就是不愿看到自己兄弟在锤下死伤的惨状;或者,仅仅是为了一种骄傲的心理和古老的荣誉。
当他两人合上纵目的盖子时,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鼓声已经停止。可我听着为什么还在继续?原来是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回声。战马已经驻足,可我听着为什么还有马蹄声?原来是铁锤交锋的回响。两人已经分开,各在校场一边,可我听着为什么还有铁锤的颤音?原来是我心跳的余波。
我从指缝里向外观瞧,两匹马战作一团,一红一白,像交织的两片云。再看,锤影如雨,好像有数不清的锤在空中飞舞。他们两人也变幻出无数个身形,分不清哪个是真身,哪个是幻影。铁锤相碰,纵目的头在火花的照耀下显得更加神秘恐怖。那火花看上去不像是铁锤碰出的,而更像是从纵目里喷出来的。伴着威猛的吼声,纵目似乎突然增加了长度;头上的额饰夔龙也在火花中舞动起来,俨然复活了一般。
突然有人喊:
〃三星锤法!〃
是铁锤黑星的声音:
〃原来他们都参透了古蜀王的三星锤法!〃
伴随一声闷响,两锤再次相碰。他们的脸刹时离得很近,四只纵目几乎连到了一块。
军士们半张着嘴,泥塑一般站立着。铁锤黑星、搔耳、弦音、么虎、青琴、义子和长猿狼等人各个虎目圆睁,鼻翼两侧的肌肉抖动,如同风中的旌旗。
突然,铁锤将军的铁锤像是往前砸,却忽地撒手,锤头在前,锤柄在后,直奔石匠胸口。然而令人惊诧的是,石匠也同时使出这一招飞锤。在同一刹那,两锤同时出手,同时击中对方胸口。
两马交错而过。
二人从马背上沿着马前进相反的方向飞出。他们的身体飞过了马背,马尾巴从裆下掠过,打得甲片哗啷啷响。他们同时抓住了对方的锤,身体旋转着落地,双手持锤过肩,目视对方,作出了铜人持锤的标准姿势。
此时如果没有马在身后作为标志,真是难以区分。他们两个完全一模一样,一个人就好像另一个人的影子。他们沿着九宫的方位开始行走,起初很慢,然后越来越快。为了聆听对方的动向,他们的头都一动不动,准确无误地盯着对方脚步。
马已被拉开,这时人们已经无法分清他们谁是谁了。
当一人踏到震位时,另一人猛然出击。
我一口血险些喷出来。我连忙用手捂住嘴,同时吓得闭上眼睛。当我睁开时,他们已经分开,一人秋毫无损,一人头盔上的额饰已经被击落在地上。
完好无损的那人的脚踏在额饰上,他听到金属的声音,一惊。无额饰的锤已到,他将额饰迎着来锤一踢,闪身躲过。让我看不明白的是,尽管无额饰的锤很快,但都能被他化解。他的锤像野藤一样缠着无额饰的锤,在无额饰的身体上游动,表面上看是奔一个方向,实则是另一个方向,恰似无数条绳索,将无额饰的越缠越紧。无额饰的将军虽然依旧出锤迅猛,但已明显迷失了方向。
就甲(4)
那人已在他一侧高高举起了锤。
我失声尖叫起来。
那人的纵目在看着我。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不看对手,也不去看对手的锤,却来看我!不知何时,我已从榻上站了起来,空气中好像有另一个我在呼喊。
锤在中途改变了方向。
那人的纵目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向我诉说改变锤方向的原因,又像是想要把那从青铜里射出的目光穿过我惊愕的眼睛抵达我心的最深处,将我彻底看个通透。
另一个的锤也在飞速运动。
我的尖叫在继续。
此时我如置身于半空之中,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喊声。身后的榻垫已经翻倒,没有任何声响,校场上的士卒们在惊呼,也没有任何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静止了,我多么希望这静止可以永远持续下去!锤,停住吧,求你快停住吧!要砸就砸向我!
但是那锤并没有听从我的命令。我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那只大铁锤还在无声地运行,它驱赶着风,横着击中那人的左肋。
(bsp;那人倒在了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探视(1)
身披盔甲的老铁锤将军铜人还有铜人手中的鎏金铁锤已搬进将军府的正殿,一同回来的还有册封巫提侯的圣旨和彤弓、金枇箭以及作为铁锤将军夫人的我。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合理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秩序。
他们都回到了各自所属的世界,给世人观看的仪式已经结束。
他为什么在最后一刻以那样一种目光注视我?尽管他的眼睛躲在头的纵目之后,但我能感觉到那是他最渴望的、最大胆的注视。或许正因为隔着头,反而用不着羞怯,直接源于他的内心,不加掩饰。我的目光透过青铜的阻碍与它们相接,感觉到了它们炽热的能量。在决定胜负的刹那,以这样一种目光注视着我,到底是在传递怎样的讯息?
我的惊呼出于本能,但我是为谁在惊呼?我究竟期待着谁的胜利?是我的惊呼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产生了片刻的迟疑,还是他在取胜的当口突然改变了主意?……难道是在那一刻,在我的世俗世界与他的神幻世界之间,他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他若认为我不值得拥有,为什么在头下说出那样的话?抑或是他的放弃是为了成全?
当他们从马上落地,同样的铠甲,同样的锤,同样的身形,已经分不清谁是谁时,我的判断出于直觉。直觉往往和错觉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不是固执一念,很难在他们旗鼓相当的对决中分出谁是胜者。假如我真的完全相信我的直觉而不顾事实,为什么在他倒地后第一个扑倒在他身旁,并且呼喊:
〃将军!将军!〃
我呼喊的究竟是哪一个将军?
当站立持锤者取下头……面如水洗,举目四顾……全场高呼铁锤将军的时候,我为什么突然昏厥?是因为激动还是悲伤?是在意料之中还是在期待之外?
校场上的胜负已经决出,铁锤将军已经就甲,可我心中还很难如此定论。
夜里,铁锤将军戴着鎏金的青铜头上床,边运动边说:
〃你不是问我是谁吗?今天你亲眼看到了吧,我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纵目?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