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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作品:白鹿原|作者:不言败|分类:精品小说|更新:2025-05-21 22:49:48|下载:白鹿原TXT下载
  千户大村,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骚扰,根本不曾发生

  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共产党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

  得到任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人

  的衣服的军队是国军、上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细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

  里极为罕见的阴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

  不来一把柴禾。士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的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

  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

  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

  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点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

  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

  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溅湿了泥巴,变成落汤鸡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

  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纹儿,怎么

  也擦不干净,他发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部给泥巴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

  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立六十

  里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肉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鸡尽饱吃啦……”

  姜政委给士兵们打足气后,就把另外三个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

  移地说:“我回省省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

  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不带,只身走掉了。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篙蓬茅草地带,三

  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有脑袋

  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

  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

  和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

  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汇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

  理政委的意见,主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

  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说不上话咽下一口唾液,廖军副政委的鸡肠小肚,不客

  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

  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

  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

  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

  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他说:“你们俩的意见呢。

  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

  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

  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

  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他说:“我…… ,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

  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

  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

  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

  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

  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

  “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

  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

  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

  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

  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

  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顶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

  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

  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

  怪谁的话,赶快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恐惧,急迫悔恨,

  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

  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夫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

  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

  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说:“求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

  “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

  “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

  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弛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炮声,大炮的轰击声

  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

  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出了他们的行

  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

  走!轰走算求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莱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

  是一罐子萝个缨子酸基!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

  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咱添不了一个,他打

  死我一个我就少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

  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

  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

  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

  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

  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选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

  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求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

  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

  安全的依托。十之八九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

  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紧持不出就好了。

  ”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活,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

  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

  鹏有点讥诮他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

  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吗?

  ”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

  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

  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

  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

  ” 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

  路引得好。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附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

  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仓。队伍一刻也不停

  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陡;到根本没有什么路,

  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

  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不满。权

  副军长是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惭愧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

  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这位陕北军长一句:

  “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丰肉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

  临近午夜,队伍进入秦岭深处的章坪镇驻扎下来、全镇动员了十几户人家一齐

  点火熬烧包谷糁子。士兵们喝罢就躺下。鹿兆鹏刚刚睡下就被枪声惊醒,密集的枪

  声响成一片,像母亲在锅里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响。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冲出住屋,

  跌进一个长满藤蔓和青草的壕沟,趁势躲在那里观察一下阵势,随之就悲哀地发现,

  章坪镇四周完全被包围了,敌人像合围的网一样从南北两面的山坡和东西两边的山

  道围堵过来。红军战士四处奔逃,无法形成突围力量。他贴着一条低矮的坡根往前

  蹿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约是在冲出屋子后门时挨上枪子了。鹿兆鹏往前

  蹿一截就伏下来隐蔽一会儿,看着敌人黑漆漆的身影从他头顶的缓坡上跃过去,他

  的头脑十分清醒,十分镇静,这使他自己也很吃惊。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自豪地闪出

  一个念头,行啊我还行!他蹿过那面坡楞进入一条河沟,发现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

  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来:“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沟沟岔

  岔里就有人吆喝起来:“三十六——三十六来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鹏拾拢

  起二十几个逃散的三十六军战士,沿着河沟跑过二十多里,拐弯改变方向进入双岔

  沟……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们从滋水桥撤离的那一刻起,一张网早已向他们张开,

  当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国军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

  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洞穴里住过半月,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

  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

  山,四沟八岔去寻打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

  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分儿。我不死你不死

  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

  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