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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作者:bian199098|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21:28:32|下载:蛙TXT下载
  姑姑手提药箱冲进艾莲居住的那两间厢房时,村里的“老娘婆”田桂花已经在那里

  了。这是个尖嘴缩腮的老女人,当时已经六十多岁,现在早已化为泥土,阿弥陀佛!田

  桂花属积极干预一派,姑姑进门后,看到她正骑跨在艾莲身上,卖力地挤压艾莲高高隆

  起的腹部。这老婆子患有慢性气管炎,她咻咻地喘息声与产妇杀猪般的嚎叫声混杂在一

  起,制造出一种英勇悲壮的氛围。地主陈额,跪在墙角,脑袋像磕头虫般一下一下地碰

  撞着墙壁,嘴里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

  间狭小。一进门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墙后就是土炕。姑姑一进门

  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火

  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

  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头碰在尿罐上,尿流满地,

  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重,但她尖

  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吓晕,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

  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

  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艾莲被姑姑震住

  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人家

  的孩子,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

  的玩笑,说他头还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么。陈鼻总是回答:

  讨饭吃呗!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

  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

  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的手跟别

  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

  样,是软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

  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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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

  正是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

  们神化了。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首先是个聪明的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

  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相比,那个趴在尿罐边

  嚎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妇艾莲看

  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痛疼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

  姑命令,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陈鼻刚出生时没有呼吸,姑姑将他倒提起来,拍打他的后背前胸,终于使他发出了

  猫叫般的哭声。姑姑说:这个小家伙,鼻子怎么这么大呢?像个美国佬一样呢!姑姑这

  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像一个工匠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产妇疲惫的脸上绽开了灿

  烂的笑容。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但她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

  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

  听说小老婆娩出的是个男婴,陈额从墙角爬起来。他手足无措,在灶台狭窄的空间

  转着圈儿。两行蜂蜜般的泪水,从他枯干的眼窝里流出来。他心里的狂喜无法用语言形

  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姑姑对陈额说,这孩子生了这么个大鼻子,干脆就叫陈鼻吧!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陈额,竟如领了圣旨一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

  感谢心姑赐名。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在艾莲的婆娑泪珠中,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

  到,田桂花背靠着墙壁,面对着破尿罐,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姑姑不知道她何

  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也记不清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以

  为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

  心中涌起愤怒的波涛。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

  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要一条毛巾,五个鸡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娘的面子

  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鸡蛋给我

  补养身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

  恶。可耻啊,太可耻了!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你全干完,

  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子,你以为女人的阴道像老母鸡的屁股一样,用

  力一挤,鸡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

  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下巴。你还要毛巾、鸡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子屁股上,然

  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

  劝和,姑姑怒斥:滚回去!照顾你老婆去!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婆的屁

  股又踢了一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呼天抢地:救

  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府的强盗女儿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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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村里人多半捧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听到这边

  喧闹,便小跑着汇聚过来。村支书袁脸和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吕牙的远房婶子,

  沾亲三分向,吕牙就说:万心,你一个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吗?

  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满地爬的畜牲,竟敢教训我?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自己,她干了些什么事?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

  老太太的头。姑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错,对这种拿着人命开玩笑的巫婆,

  就该严加惩治!田桂花,别耍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从今后,家里有

  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第一章 4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我娘临盆时,奶奶按照她的老规距,洗手更衣,点了三柱香,插在祖先牌位前,磕

  了三个头,然后把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

  姐姐。奶奶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奶奶说:娘,我感

  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奶奶不以为然,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

  生出个麒麟?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哥姐姐们,都是头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看着我那条小腿,奶奶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间有俚语曰:先出腿,讨债鬼。什么

  叫讨债鬼呢?就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小孩来投胎,让那

  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死去,或者等长到一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

  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奶奶还是伪装镇静,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

  官听差。奶奶说:不要怕,我有办法。奶奶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在手里,站在炕

  前,用擀面棍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发出“铛铛”的响声。奶奶一边敲一边吆喝:出

  来吧——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鸡毛信,再不出来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扫炕条帚敲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

  我姐姐:嫚啊,快去叫你姑姑!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了乡卫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

  子电话机现在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

  大概可以判断出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

  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生,那

  就没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奶奶搡到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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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嘲讽道:婶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奶奶强词夺理地说: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

  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拔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生出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

  义务宣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

  于是姑姑名声大震,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1953 年至 1957 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

  顺,连年丰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那几

  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自

  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1953 年 4 月 4 日至 1957 年 12 月 31 日,姑姑共接生 1612 次,接下婴儿 1645 名,

  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婴,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

  接近完美。

  1955 年 2 月 17 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也是她接生第 1000 个婴儿的日子。

  这个婴儿,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潇洒的产妇。姑姑说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

  举着一本课本备课呢。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

  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

  在它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乳名小跑。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第一章 5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

  光荣的家庭出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已经五岁,经常听到

  大奶奶过来跟我奶奶议论姑姑的婚事。大奶奶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二十

  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

  奶奶说:嫂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宫里做皇后呢!到那时,你就成

  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成了皇亲国戚,铁定了要跟着沾光呢!大奶奶说:胡啰啰!

  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席当家。我奶奶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

  咱就把心嫁给主席。大奶奶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

  我奶奶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去过解放区,进过平度城。

  大奶奶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

  受罪,不是去享福!——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但头天大奶奶气哄哄地走

  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奶奶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俩在一起

  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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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知道那母牛是以我母亲为榜样或是那小

  牛以我为榜样,竟然也是先生出一条腿,便卡住了。那老母牛憋得哞哞地叫,看样子非

  常痛苦。我爷爷我父亲他们都焦急万分,搓手、跺脚、转圈子,无计可施。牛可是农民

  的命根子啊,何况这牛是生产队放在我们家代养的,真要死了,那可了不得。母亲悄悄

  地对我姐姐说:嫚,我听到你姑姑回来了。没等母亲说完,我姐姐就跑了。父亲白了母

  亲一眼,说你瞎胡闹,她是给人接生的!我母亲说:人畜是一理。

  我姑姑跟着我姐姐来啦。

  我姑姑一进门就发脾气,说你们想把我累死吗?给人接生就够我忙的了,你们还要

  我接牛!

  母亲笑着说:妹妹,谁让你是咱自家人呢?不找你找谁呢?人家都说你是菩萨转世,

  菩萨普渡众生,拯救万物,牛虽畜类,也是性命,你能见死不救吗!

  姑姑说,嫂子,幸亏你不识字,要是识上两箩筐字,和平村里如何能盛得下你!

  母亲说,即便我识上八箩筐字,也比不上妹妹一根脚趾头。

  姑姑的脸上虽然还是怒冲冲的神情,但显然已经消了气。此时天色已暗,母亲点起

  家里所有的灯,剔大了灯草,都端到牛棚里。

  那母牛一见到姑姑,两条前腿一屈,跪下了。姑姑见母牛下跪,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我们的眼泪也都跟着流了下来。

  姑姑检查了牛的身体,半是同情半是戏谑地说:又是一个先出腿的。

  姑姑把我们轰到院子里,怕我们看了受刺激。我们听到姑姑大声下令,我们想像着

  母亲、父亲在姑姑指挥下帮母牛生产的情景。那晚是农历的十五,月上东南时分,天地

  一片皎洁的时候,姑姑喊:好,生下来了!

  我们欢呼着冲进磨坊,看到母牛身后,多了一个浑身粘液的小家伙。父亲兴奋地说:

  好,是头小母牛!

  姑姑气哄哄地说:真是奇怪,女人生了女孩,男人就耷拉脸;牛生了小母牛,男人

  就咧嘴乐!

  父亲说:小母牛长大了可以繁殖小牛啊!

  姑姑说:人呢?小女孩长大了不也可以生小孩儿吗?

  父亲说:那可不一样。

  姑姑说:有什么不一样!

  父亲见姑姑急了,不再与她争辩。

  母牛调过头,舔舐着小牛身上的粘液。它的舌头上仿佛有灵丹妙药,舔到哪里,哪

  里就获得了力量。大家都感慨万端地看着这情景。我偷眼看到,姑姑的口半张着,眼神

  很慈爱,仿佛那老牛的舌头舔到了她身上,或者她的舌头舔到小牛身上。等母牛的舌头

  差不多舔遍小牛身体时,小牛抖抖颤颤地站了起来。

  我们张罗着找脸盆,倒水,找肥皂,拿毛巾,让姑姑洗手。

  奶奶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烧火,母亲站在炕前擀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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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姑洗完手,说:饿死我了!今晚我要在你们家吃饭。

  母亲说:这不就是你的家吗?

  奶奶说:是啊,才不在一个锅里摸勺子几年呢。

  这时,大奶奶在我家院墙外,呼唤姑姑回去吃饭。姑姑说,我不能白给他们家干活

  儿,我要在这里吃。大奶奶说:你婶子过日子急,你吃她一碗面,她会记一辈子的。我

  奶奶提着烧火棍跑到墙根,说:你要是馋了呢,就过来吃一碗,要不就滚回去。大奶奶

  道:我才不吃你的东西呢。

  面条煮好后,母亲盛了满满一大碗,让姐姐给大奶奶送过去。多年之后,我才知道,

  姐姐跑得急,摔了个狗抢屎,那碗面条泼了,碗也碎了。为了不让姐姐回来挨骂,大奶

  奶从自家碗橱里找了一个碗让姐姐端回来。

  姑姑是个极其健谈的人,我们都愿意听她说话。吃完面条后,她背靠着墙壁,侧坐

  在我家炕沿上,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踩着百家门子,见识过各种各样人,听过许许多

  多的逸闻趣事,转述时又毫不吝惜地添油加醋,这就使她的谈话像评书一样引人入胜。

  八十年代初,当我们从电视里看到刘兰芳的评书连播时,母亲就说:这不分明就是你姑

  姑吗?她要不当医生,说评书也是一张好嘴!

  那晚上的谈话,还是从她在平度城里与日军司令杉谷斗智斗勇开始。那时我才七岁,

  姑姑看我一眼,说,跟跑跑差不多大,就跟着你们的大奶奶和你们的老奶奶去了平度城。

  到了那里就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门口有两条大狼狗看着。那些大狼狗平日里吃的都是

  人肉,见了小孩子就伸舌头。你大奶奶和你老奶奶整夜地哭,我不哭,倒头就睡,一觉

  睡到大天明。在黑屋子里关了不知道几天几夜,把我们挪到一个独立小院里,院子里有

  一棵紫丁香,那个香啊,熏得我头晕。来了一个穿长袍带礼帽的乡绅,说是杉谷司令要

  请我们赴宴。你老奶奶和你大奶奶只知道哭,不敢去。那乡绅对我说:小姑娘,劝劝你

  奶奶和母亲,让她们别怕,杉谷司令没有害你们的意思,只是想跟万六府先生交个朋友。

  我就说:奶奶,娘,别哭了,哭管什么用?哭能哭出翅膀来吗?哭能哭倒万里长城吗?

  那乡绅拍着手说:说得好!小姑娘太有见识了,长大了肯定是非凡人物。在我的劝说下

  你们老奶奶和你们大奶奶不哭了。我们跟着那乡绅上了一辆黑骡拉的轿车,不知拐了多

  少弯。进入一个高门大院,门口站着双岗,左边是黄皮子,右边是日本兵。那大院很深,

  从大门进去,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仿佛永远走不到头。最后进入一个大花厅,门窗

  隔扇都是雕花的,太师椅子都是檀木的。那杉谷司令穿着和服,手里握着一把折扇,不

  紧不慢地摇着,一看就是个文化人。说了一些之乎者也的话就招呼我们上席,一张大圆

  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你们老奶奶和大奶奶不敢动筷子,我可不管那一套,吃这个狗

  日的!用筷子不得劲,索性用上了“皮笊篱”,大把抓着往嘴里塞。杉谷端着酒杯,笑

  眯眯地看着我吃。吃饱了,双手放在桌布上一擦,我的困劲儿就上来了。我听到杉谷问

  我:小姑娘,让你父亲到这里来好不好?我睁开眼,说:不好。杉谷问:为什么不好?

  我说:我父亲是八路,你是日本,八路打日本,你不怕我父亲来打你吗?

  说到此处,姑姑捋起袖子看了一下手表。那时候全高密县里不超过十块手表,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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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竟然戴上了手表。哇!我大哥一声惊呼,我们家只有他见过手表。他当时在县一中上

  学,他们的从苏联留学回来教俄文的老师戴着一块手表。我大哥哇完之后就喊:手表!

  我与姐姐也跟着喊:手表!

  姑姑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把衣袖放下,说:不就是块手表吗?咋呼什么?她故意的

  轻描淡写更加重了我们的兴趣。先是大哥试试探探地说:姑姑,我只是远距离地看过我

  们纪老师的表……您能不能让我看看……我们跟着大哥说:姑姑,让我们看看吧!

  姑姑笑着说:你们这些小家伙,真是淘人,一块破表,有什么好看的!她虽然这样

  说,但还是把表摘下来,递给我大哥。

  母亲在一旁大声提醒:小心!

  我大哥小心翼翼地接过表,先捧在手心里看,然后放到耳边听。大哥看完了,转给

  姐姐看,姐姐看完了,转给二哥看。二哥只看了一眼,没来得及放在耳边听响就被大哥

  抢了回去,还到姑姑手里。我有些气急败坏,哭起来。

  母亲骂我。

  姑姑说:小跑,长大了跑远点,还愁没表戴?

  就他那样,还戴表?赶明儿我用墨水在他手腕上画一个吧。我大哥说。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跑跑长的丑,长大了没准会有大出息呢!姑姑说。

  姐姐说:他要有大出息,圈里那头猪也能变成老虎!

  大哥问:姑姑,这是哪国产的?什么牌子?

  姑姑说:瑞士英纳格。

  哇!我大哥惊呼。我二哥和姐姐也跟着哇。

  我怒冲冲地说:癞蛤蟆!

  母亲问:妹妹,这东西值多少钱?

  姑姑说:不知道,朋友送的。

  什么朋友肯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母亲打量着姑姑,说:是不是他们姑夫啊?

  姑姑站起来,说:快十二点啦,该睡觉了。

  母亲说:谢天谢地,妹妹倒底名花有主了。

  你可别出去胡啰啰啊,八字还没一撇呢!姑姑转脸叮嘱我们:你们也不要出去胡说,

  否则我剥了你们的皮。

  第二天早晨,我大哥可能因为头天夜里没让我看姑姑的手表心感内疚,他用钢笔在

  我腕上画了一块表。画得非常逼真,非常漂亮。我非常爱护这块“表”,洗手避水,遇

  雨藏手,颜色淡了借大哥的钢笔描,让它在我手腕上保存了三月之久。

  第一章 6

  送姑姑英纳格手表的人,是一个空军飞行员。那个年代的空军飞行员啊!听到这个

  消息后,哥哥姐姐像青蛙一样哇哇叫,我在地上翻筋斗。

  这不仅是我们家的大喜事,也是我们乡的大喜事。大家都认为,姑姑与飞行员,是

  绝配。学校伙房里的王师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说飞行员是用黄金打造的。金子还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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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人?我狐疑地问他,当着还在吃饭的老师和公社干部们的面,他说,万小跑,你真是

  个傻瓜,我的意思是说,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巨额的费用,其价值相当于七十公

  斤的黄金。我把王师傅的话回家向母亲学说,母亲说:天哪!将来你姑夫来家做客,我

  们该用什么招待他呢?

  在那些日子,有关飞行员的种种神话,在我们小孩子口中流传。陈鼻说他妈妈在哈

  尔滨时见过苏联的飞行员,都穿着麂皮夹克,高筒麂皮靴子,镶着金牙,带着金表,吃

  列巴香肠,喝啤酒。粮库保管员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后来改名为肖夏春)则说,中国

  的飞行员吃得比苏联飞行员还要好。——他为我们开列了中国飞行员的食谱——好像他

  是给飞行员做饭的——早晨,两个鸡蛋,一碗牛奶,四根油条,两个馒头,一块酱豆腐;

  中午,一碗红烧肉,一条黄花鱼,两个大饽饽;晚上,一只烧鸡,两个猪肉包子,两个

  羊肉包子,一碗小米粥。每顿饭后还有水果,随便吃,香蕉、苹果、梨、葡萄……吃不

  了可以往家拿。飞行员的皮夹克都有两个大口袋,为什么?为了装水果设计的……他们

  关于飞行员生活的描绘,让我们一个劲地咽口水。我们每个人都梦想着长大后能当上飞

  行员,过上那神仙般的日子。

  空军要到县第一中学招飞,我大哥兴冲冲地报了名。我爷爷是给地主扛长活出身,

  雇农,后来给解放军抬过担架,参加过孟良崮战役,张灵甫的尸体就是他们从山上抬到

  山下的。我姥姥家也是贫农,还有我大爷爷是革命烈士,我们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

  是超标准的好。我大哥是他们中学的运动健将,掷铁饼的。有一天他回家吃了一只肥羊

  尾巴,回校后有劲无处使,捞起一个铁饼,用力一撇,那铁饼呼啸着越过学校的围墙,

  飞到庄稼地里。正好有农民赶着牛在那耘地,铁饼不偏不倚恰好落在牛角上,把根牛角

  齐齐地斩断。——也就是说,我大哥出身好,学习好,身体好,又有个准姑夫是飞行员,

  因此,大家都认为,即便空军从我们县只选一个飞行员,那也是我大哥无疑。但后来我

  大哥却落了选,原因是我大哥腿上有一个幼时生疖子留下的疤。我们学校的炊事员老王

  说:身上有疤,那是绝对不行的。飞行员到了高空,身上的疤就会在高压下炸裂。别说

  是身上有疤了,即便是两个鼻孔不一般大也不行的。

  总之,自从我姑姑与那个飞行员建立了恋爱关系后,我们便对与空军有关的事格外

  敏感。我现在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很虚荣,很好炫,中张一百元的彩票就恨不

  得找个大喇叭对着全城广播。你想想,上小学时的我,有了一个当飞行员的准姑夫,会

  是个什么德行。

  我们那儿往南五十里是胶州机场,往西六十里是高密机场。胶州机场的飞机又大又

  笨,黑乎乎的,听大人们说是轰炸机。高密机场的飞机是那种抿翅膀的、银灰色,能在

  高空拉烟、翻筋斗的。我大哥说那是”歼 5”,是仿苏联‘米格 17’的,是真正的战斗

  机,在朝鲜战场上把美国飞机打得屁滚尿流的就是这种飞机。我们那准姑夫自然是飞这

  种战斗机的。那时候战争气氛很浓,高密机场的飞机几乎每天都升空训练。它们一抿翅

  膀飞到了我们东北乡上空,在我们头上摆开了战场。一会儿来三架,一会儿来六架。一

  会儿一架咬着另一架的尾巴转圈。一会儿猛一头扎下来,机头快要触到我们村头那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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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树了又猛地拉起来,鹞子钻天般地窜上去。有一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姑

  姑说,她有一次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那产妇紧张痉挛,正要准备动刀子时,忽听到外

  边一声爆响,那产妇大吃一惊,分散了注意力,痉挛消逝,一使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

  ——把家家户户的窗户纸都震破了。我们惊呆了,愣了片刻后,老师带着我们跑出教室,

  仰头观看。我们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飞机,尾巴上拖着一个圆筒状的东西在前头

  飞,后边跟着几架飞机追。围绕着那个圆筒状的东西,先是炸开了一团团白烟,然后就

  有隆隆的炮声传到我们耳朵。但打炮的声音,远远没有适才那一声巨响猛烈,那一声巨

  响,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第二大的响儿,连能把大柳树劈成两半的落地雷都没那么响。

  就好像那些飞行员故意不把那个拖靶打掉似的,那一簇簇炮弹炸裂后的白烟,只是绕着

  那靶子,一直到那拖靶从我们视野里消失,也没击中。陈鼻摸摸给他带来了“小老毛子”

  外号的鼻子,鄙夷地说:中国飞行员的技术太差了。如果换上苏联的飞行员,一炮就把

  那靶子揍下来了!——我知道陈鼻这样说是出于对我的嫉妒,他生在我们村长在我们村,

  连条苏联狗都没见着,如何知道苏联飞行员比中国飞行员技术好呢?

  当时,我们这些偏僻乡野的孩子,尚不知道中苏关系正在恶化。陈鼻拿苏联飞行员

  来贬我军飞行员,虽然让人们尤其是让我感到很不愉快,但谁也没往别处想。数年后,

  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正读小学五年级,我们的同学肖下唇,把这件往事揭露出来,不

  但让陈鼻吃了苦头,更让陈鼻的爹娘,饱受了皮肉之苦后又赔上了性命。从他家搜出的

  一本苏联小说《真正的人》,是描写一个失去双脚后又重上蓝天的空军英雄的。按说这

  是一本货真价实的革命励志小说,竟也成了陈鼻的母亲艾莲是苏修飞行员的姘头、而陈

  鼻则是艾莲与苏修飞行员留下的杂种的罪证。

  高密机场的”歼 5”战斗机白天操练,胶州机场的飞机也不甘寂寞——它们夜间出

  航。几乎是每晚九点左右——也就是县里的有线广播即将结束的时候——机场的探照灯

  便突然打开了。粗大的光柱照射到我们村庄上空时尽管已经漶散,但还是让我们无比的

  震惊。我总是不合时宜地说一些蠢话:要是我有这样一支手电筒就好了!——愚蠢!我

  二哥听到我这样说就会骂我,同时用屈起的手指在我头顶爆凿一下。当然是因为我们那

  个准姑夫的缘故,我二哥也成了半个航空专家,他能熟练地背诵出志愿军空军英雄的名

  字,并能准确地讲述他们的英雄事迹。也是他,在一次需要我帮他从头上抓虱子之前,

  告诉我震破了窗户纸的那声巨响名叫“音爆”,是超音速飞机在突破音速时发出的声音。

  何为超音速啊?——就是比声音飞得还要快!你这笨蛋!——胶州机场的飞机演练,除

  了那探照灯光迷人之外,其余均无可观。也有人说那不是演练,而是为迷途飞机引路的。

  那几根巨大的光柱扫来扫去,有时交叉,有时并行,有时会有一只鸟突然出现在光柱里,

  惊慌失措地乱飞,仿佛一只掉到了瓶子里的苍蝇。总是在探照灯亮起几分钟后,空中便

  响起飞机的轰鸣。一会儿,我们就看到,一个黑乎乎的,用头、尾、双翅的灯光勾勒出

  了大概轮廓的大家伙,出现在光柱里。它仿佛是沿着那些光柱滑了下去,回到了它的窝。

  飞机是有窝的,就像鸡有窝一样。

  第一章 7

  19

  在一九六零年下半年,也就是我们吃煤块之后不久,曾传出了姑姑即将与那个飞行

  员结婚的消息。为了陪嫁品的问题,大奶奶过墙来与我母亲商量,最后决定把墙外那棵

  百年树龄的大楸树砍倒,让乡里手艺最好的范木匠制做成家具。我确实看到父亲陪着范

  木匠来丈量过那棵树,那棵树因为面临着杀伐被吓得枝条颤抖,叶子哗哗,仿佛哭泣。

  但这事儿后来就没了消息,姑姑也好久没有回来了。我跑到大奶奶家去探听消息,

  大奶奶用拐棒毫不客气地将我打出来。我猛地发现,大奶奶老得像那些传说中的“老娘

  婆”一样了。

  下那年的第一场雪的早晨,太阳非常红。我们穿着草鞋上学时,感觉到了脚冷和手

  冷。我们在操场上奔跑喊叫,借以取暖。突然,空中传来令人惊惧的轰鸣声。我们仰脸

  张着嘴巴,看到有一个庞然大物——暗红色的——拖着黑色的浓烟——睁着两只红色的

  大眼——龇着白森森的巨齿——浑身哆嗦着——对着我们扑过来。飞机,妈呀,飞机!

  难道它要在我们操场上降落吗?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飞机,飞机翅膀搧起的风把地上的鸡毛和枯叶卷扬

  起来,如果它能降落在操场上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近前观看,我们可以伸手摸摸它,

  我们如果好运气,很可能被允许钻到它的肚子里去玩玩呢,我们没准儿可以请那飞行员

  给我们讲几个战斗故事。他很可能是我准姑夫的战友,不,我准姑夫的”歼 5”比这个

  黑家伙漂亮多了,因此我准姑夫不可能与开这种笨家伙的人是战友。但,怎么说呢,能

  开上这种飞机,也够神气了是不?把这么沉重的一块钢铁开到天上去的人,哪个会不是

  英雄呢?——我是没看到飞行员的脸的,但事后很多同学都信誓旦旦地说,他们透过飞

  机头上的玻璃,看到了飞行员的脸——那架我以为肯定要降落在我们身边的飞机似乎很

  不情愿地抬起了头,猛地往右一拐,肚皮擦着我们村东头那棵大杨树的梢儿,扎到村东

  辽阔的麦田里去了。我们听到一声巨响。这巨响比上次听到的“音爆”要粗大浑厚许多。

  我们感到脚下的地皮都抖起来,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眼睛里出现许多金星星。紧接着便

  有一股浓烟夹着暗红的火柱冲天而起,阳光一下子变成了紫红色,随即我们便嗅到了呛

  得人不能呼吸的怪味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才醒过神来。我们往村头跑。跑到村头大路上,我们感到热浪灼

  人。那飞机已炸得四分五裂,有一只翅膀斜插在地上,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麦田里烈

  火熊熊,有烧焦皮革的气味。这时又猛然地一声巨响,有经验的老王师傅高声吼叫:趴

  下!

  我们趴下,在老王师傅带领下往回爬。快爬,飞机翅膀下有炸弹!

  事后我们知道,那飞机翅膀下本可以挂四枚炸弹,那天只挂了两枚,如果四枚全挂,

  我们就全被报销了。

  就在飞机失事第三天,父亲与村里的男人们推着小车去机场送飞机残骸和飞行员遗

  体,刚刚回来的时候,我大哥气喘吁吁跑进家门。这个运动健将是从县一中一口气跑回

  来的。五十里路,差不多一个马拉松。他一冲进院子,只说了两个字:姑姑……便一头

  栽到地上,口吐白沫,白眼珠翻上来,昏了。

  20

  家里人都围上去救他,有的掐人中,有的捏虎口,有的拍胸膛。

  你姑姑怎么啦?

  姑姑怎么啦?

  终于,他醒了,嘴一瘪,哇地哭起来。

  母亲从水缸里舀来半瓢凉水,往他嘴里灌了一些,剩下的泼在他脸上。

  快说,你姑姑怎么啦?

  我姑姑那个飞行员……驾飞机叛逃了……

  母亲手中的水瓢掉在地上,跌成了好几片。

  逃到哪里去了?我父亲问。

  还能去哪里?我大哥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水,咬牙切齿地说:台湾!这个叛徒,这个

  败类,飞到台湾投靠蒋介石去了!

  你姑姑呢?母亲问。

  被县公安局带走了。大哥说。

  这时,母亲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吩咐我们,千万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也别出去胡

  啰啰。

  我大哥说:还用得着我们啰啰吗?全县都知道了。

  母亲从屋里搬出一个大南瓜,递给我姐姐,说:走,跟我去看你大奶奶去。

  一会儿工夫,姐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进院就喊:奶奶,俺娘让你快去,俺大奶

  奶不中了。

  第一章 8

  四十年之后,我大哥的小儿子象群被“招飞”,虽然世事变化,沧海桑田,许多当

  年神圣得要掉脑袋的事物,如今都成为笑谈;许多当年令万人仰目的职业,如今也都成

  了下九流,但“招飞”依然是一种令家族兴奋、邻里羡慕的大喜事。为此,已从教育局

  长位上退休的我大哥特地回村设宴,招待亲戚朋友,以示庆贺。

  晚宴摆在我二哥家院子里,从屋子里扯出一根电线,拴上一个大灯泡,白光灼灼,

  照耀如同白日。两张饭桌拼接起来,桌子周围,挤上了二十几把椅子,我们肩膀挨着肩

  膀坐在一起。菜是从饭馆定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层层叠叠,五颜六色,五味杂陈。

  我大嫂撇着烟台腔说:没什么好吃的,大家随便吃点。我爹说:可别这么说,想想六零

  年吧,那时,毛主席都捞不到这些东西吃。我那招了飞的小侄子说:爷爷,别翻老皇历

  了。

  酒过三巡,父亲又说:咱们家,到底出了一个开飞机的。当年,你爸爸去验飞行员,

  只因腿上有一个疤没验上,现在,象群终于圆了我们家一个梦。

  象群撇着嘴说:飞行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真有本事的,该去当大官,做大款!

  怎么能这么说呢?父亲端起一杯酒,咕咚干了,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说,飞行员,

  是人中龙凤,当年你姑奶奶找那个男的,王小倜,站着像一棵青松,坐着如一口铜钟,

  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那小子,如果不是一时糊涂飞去了台湾,现在,空军司令没准就

  21

  是他了……

  还有这种事?象群惊讶地问,姑奶奶的丈夫不是捏泥娃娃的吗?怎么又出来一个飞

  行员?

  我大哥说:都是陈年旧事,别提了。

  象群说:不行,我得问问姑奶奶去,王小倜,驾机飞往台湾?太刺激了!

  大哥忧心忡忡地说:你可别去寻求刺激,人要爱国,当兵的更要爱国,当飞行员的

  尤其要爱国。人,可以偷,可以抢,可以杀人放火……我的意思是说,千万别当叛徒,

  叛徒遗臭万年,没有好下场的……

  看把你吓的,象群不屑地说,台湾是祖国的一部分嘛,飞过去看看也不错。

  你可别!大嫂说,你要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