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看到我了。
张启瑞皱了皱眉,打了方向灯,将车子驶进车道。
谢谢你没有让她坐进来,她看起来满重的。
车里很凉,凉得让她轻颤了下,空气间还有股味道很奇特,像消毒水,可又带了点腐坏的气味,不是很好闻。陈以希想开口问,可气氛沉静得有些古怪;两个明明从小玩到大的人,现在见了面却老是这种情况,很是让人感到无奈。
我没恶意,只是想请你帮忙。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陈以希愣了半秒,想起那音乐是自己的手机铃声,她翻出手机。「喂?」
「以希,张妈妈啦。」
「啊,张妈妈。」陈以希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开车的男人,却不期然与他的目光在镜面里交会,她心口一跳,收回视线。「张妈妈找我什么事?」
「妳到了没?启瑞有没有去接妳?」张妈妈有些急性子,接着又说:「本来说好是启惟去接妳的啦,结果他临时有台刀要开,人走不开,所以我叫启瑞去接妳,妳有没有看到他?」
原来是这样,她还纳闷为什么是他来接她。「张妈妈,他有来接我。妳放心,我现在坐在他车里。张妈妈要跟他说话吗?」
「不要!」回得很迅速。「那小子很爱碎碎念,讲的又都是那些有的没的五四三的,我才不要跟他讲话。他有接到妳就好啦,啊妳就安心住下。」
「我知道,谢谢张妈妈。」她微笑着。
「好啦不跟妳讲了啦,我要去煮饭了啦。启瑞要是欺负妳妳再打电话给我,不然妳也可以跟妳爸妈讲,再让他们告诉我。」
她又瞄了瞄后视镜,开车的男人这次没看她。「不会啦,张妈妈放心。」
「那再见!」喀啦一声,张妈妈挂了电话。
陈以希愕然地看着手机。张妈妈的个性可真豪爽有趣。
她微微一笑,侧眸看着车窗外。远处那栋高耸的建筑物就是101吧?在这里就能看见了吗?她好奇地盯着车窗外的街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面容看向驾驶座的他。
请你帮我化妆好吗?
陈以希看着他右上臂那片布料,上头不知道沾到了什么,褐色的,印得他右上臂衣袖都是,好像还黏着什么,那让他的衣袖看上去有点恶心。她看看他,再看看他的衣袖,他难道不知道他衣袖脏了吗?
听说你和你老板的技术都很好,不只会化,也会缝会补。今天是你去把我带走的,所以我想请你化。
不知怎地,陈以希就是觉得他那片衣袖让她看了很不舒爽,忍不住想去擦;心念一动,她翻出包包里的面纸,手就探了过去。「你的衣袖好像——」
「陈小胖妳不要碰我!」张启瑞正要变换车道,不经意在后视镜里瞄到她的举动,出声喝斥。
来接她之前,他才去桥下搬移疑似跳河自杀的尸体,阿坤那小子动作不够细心,移动时大体碰到了他右臂,泡烂的皮肤就黏了块在他袖上。这衣服是要丢的了,他打算下班后再处理,却没想到被她瞧了见,还试图拿面纸擦。
他也不是不让她擦,但衣料可是被尸体碰过,肿胀的腐肉免不了都是细菌和病毒,要是她抵抗力差或是身上正好有伤口,碰到了他衣袖上的病毒而感染,那可不是好玩的。她又不像他,一天到晚在接触尸体,自有一套保护方式;而他常在那样满是细菌和病毒的环境下工作,身体的抵抗力自然也较强。
陈以希手僵在半空中,错愕地看向后视镜,男人却在对上她目线时匆匆挪开视线。她垂眸,缓缓收回自个儿的手。
不要碰他……也是。那个除夕夜之后,她就该知道他对她很反感。对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你怎么可能会让对方碰你呢!她收回面纸,又看向窗外。
胖小姐也是好心想帮你擦掉我黏在你衣服上的皮。
「妳不应该在这里。」张启瑞突然开口,语声不轻不重,却教后座的陈以希听了难受。
他果然是讨厌自己的,所以才会这么凶,因为他不希望她搬去和他们住吧?
他今天来接她也是很不得已的吧?他不是说了他很忙的吗?他在忙碌中还要拨时间过来接她,难怪他会说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因为听说你很会化,我只是想请你帮我烂了的地方补好,再帮我化个美丽的妆,你答应我,我就会离开。
这是呷好逗相报?「妳这么突然出现,会造成我的困扰。」号志灯一跳,张启瑞踩下煞车,双目直视前方。
陈以希闻言,缓缓看向后视镜。张妈妈电话中说了是启惟哥走不开,才叫他过来的,他一定也很莫名其妙吧?上班上到一半突然接到要过来接她的电话,他对公司应该很过意不去……
「对不起。」她突然道了歉,又讷讷开口:「造成你的困扰真的相当抱歉,希望没有影响到你的工作。」
张启瑞一顿,抬眸看向后视镜,她的目光正透过镜面盯着他,带了歉疚的。
她误会了?他皱了皱眉,却没说话。难道要他解释他是在跟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阿飘说话?那是他过来接她前才去桥下搬走的大体主人的灵魂。
胖小姐误会你是在跟她说话,你不跟她解释一下吗?
「胖小姐?妳话真多,不讲话会死吗?」他不耐地应了声,气恼的是那句胖小姐。她跟陈以希很熟吗?熟到可以讲人家胖了?这鬼也真莫名其妙!装什么熟啊!
我已经死啦!唉,胖小姐又误会了,她以为你嫌她话多、嫌她胖。
他皱了皱眉,抬眸时,正巧撞见后座的她停留在后视镜里的视线,她表情有些受伤;而下一秒,她调开目光不再看他,那扭头的姿态好像他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似的,令他莫名气恼。
我知道你们业界都叫你瑞哥或阿瑞。瑞哥,请你帮我,我不想肿胀着脸,丑丑地离开,我生前是美女,死后也要是美女。
那当初跳什么河!张启瑞最讨厌接到自杀的案子。不懂爱惜生命,死后他却还要尊敬亡者?乱七八糟!好烦!一个陈以希已令他心烦了,现在又蹦出这个自杀灵。
我不是自杀啦!你帮我啦!
哦?这鬼会听他的心语?见绿灯亮起,张启瑞气恼地握紧方向盘,大脚踩下,转个了弯。不过三秒钟时间,前头「哔哔」声响起,警察从骑楼下走了出来,手比划着,意思是要他停车。他无奈地呵口气,将车停在路边,降下车窗。
「行照驾照拿出来。」警察靠在车窗边,还弯身朝车里头看了看。「什么味道这么臭?」
「公司车。我在礼仪公司工作。」张启瑞掏出皮夹,翻出证件。
警察错愕几秒,瞄了瞄深色车门上的几个字体——
皇岩生命礼仪公司
葬仪社的车……警察接过证件,握笔的手急急挥动,在本子上抄下资料。「知道为什么被拦吗?因为你转弯没打方向灯。」说罢,将开好的单子撕下递出。「可以走了。」听闻是葬仪社,警察似乎也有所忌讳,红单开了便挥挥手要他离开。
张启瑞瞪着手中那张违规通知单——转弯未使用方向灯。
嘿嘿,瑞哥,你早答应我,我就会告诉你那里有警察,你也不会被开单了。
他阴森森地瞪了无人的副驾驶座一眼。求人还这么嚣张?他冷笑了声,将罚单塞进皮夹。
很好,他运气可真好——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他相信神佛与鬼魂的存在,也相信风水和禁忌,但不怎么信那些冲什么生肖的。要是今天真冲肖鼠还是肖龙的,那全台湾属老鼠或属龙的不都得躲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必做了?但这刻他不得不相信早上阿坤翻着农民历时说的那句——瑞哥,你生肖今天犯冲,诸事不宜喔。
第三章
是,果然诸事不宜。天灵灵地灵灵,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特别灵。
二林是个民风纯朴又热情的乡镇,也是国内著名的葡萄产地,更是全国酿酒葡萄的最大产区。这里的巨峰葡萄颗颗硕大饱满,甜美多汁;金香葡萄和黑后葡萄则是酿酒最佳品种;整个二林镇拥有二十家合格的葡萄酒庄,可说是全国酒庄密度最高的区域。
张家以种植葡萄维生,早期种植的是酿红酒用的黑后葡萄,几乎都给烟酒局收购,后来才又开始栽种鲜食用的葡萄,如巨峰葡萄、蜜红葡萄等等。
隔壁的陈家有时夫妇原都在科技公司上班,为了继承家业而回到故乡接手葡萄园的工作,但初时什么都不懂,多亏张家夫妻的指导,才渐入佳境。
乡下人纯朴,没什么藏不藏私或是担心怕教了对方自己就没了生意等等问题,加上两家上一代就比邻而居,一直都有着好情谊,也因此两家的小孩自然也走得返。
陈以希跟着双亲从新竹搬回爸爸的老家二林时,才刚升小一,隔壁的张家双胞胎兄弟已是六年级,兄弟俩没有姊妹,见着陈家小妹妹白白胖胖,便特别喜欢。
张家两兄弟因着父亲当年未能考上医学院的遗憾,自小便被教育得相当会念书,并以医学院为目标。哥哥启惟早一分钟出生,个性大方沉稳,性子温和;弟弟启瑞顽皮,脾气有点糟,还骄傲爱面子。两兄弟长得一模样,个性却大不同。
陈家妹妹没什么心眼,有得吃有得玩有得睡就是她人生最美好的事。陈以希特别黏性子急又坐不住的启瑞;事卖上应该说功课不会时她知道要找启惟哥,启瑞哥成绩虽也很好,可是她看到启瑞哥就只想缠着他带她去打芒果、爬龙眼树摘龙眼、到后边水塘捞福寿螺、在前头小河沟摸蚬仔,或是追着村里小花她家养的花猫跑。
张妈妈老是追着启瑞哥打,说他把她带坏了,其卖是她自己很喜欢这种生活。以前住在公寓里,家里又只有她一个小孩,她没玩伴,没地方跑,只有很多不会讲话的芭比娃娃陪她;搬回爸爸的老家,她才发现原来乡下这么有趣。
家里就她一个孩子,于是她跑张家跑得很勤,找那时兄弟玩,爸爸和妈妈也常出入张家,两家人几乎都快要变成一家人了,就连除夕围炉,两家人也是一起过。
爸爸妈妈和她,加上爷爷奶奶五个人,和张家四个人围一张桌子吃饭多热闹呀!后来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围炉时虽只剩七个人,心里的感觉却更紧密了;也许是每个人心里都明白亲人有天终会离开,因而更加珍惜吧。
「给我喝一口!」黑瓦红砖的屋檐下,坐在长椅条上的张启瑞啜着自家阿娘酿的红葡萄酒,坐他身侧的陈以希见他一脸陶醉,忍不住讨酒喝。
「不要。」张启瑞觑了眼身侧那个脸蛋圆滚滚的少女,一脸鄙视地说:「酒量差劲,醉了就发酒疯,我才不给你喝。」
她笑了几声。唉,她酒量好像真的很差啊,虽然家里是合格的酒庄,不过她未成年,爸妈不给她喝酒,好不容易熬到去年她升专一了,围炉时才让她喝一小杯,结果听说喝完不久就醉了,站在椅子上讲一堆不好笑的笑话不说,还抱着他猛亲十几下,吓得从此再没人敢给她酒喝。
「笑什么啊?跟个笨蛋一样。」
陈以希摇摇头。「没有啦,就想起去年喝醉的事,还有小时候的事啦。」
今年两家人照旧一起围炉,饭后启惟哥陪张爸爸张妈妈还有爸妈去庙里等着抢头香,她对那种事没什么兴趣,和对抢头香一样没兴致的启瑞留在张家。
张启瑞哼了声,似是不以为然。「挂着鼻涕的样子有什么好想的?」
她推他一下。「你怎么这样讲啦。我觉得啊……嗯,大概是因为我们现在不像以前那样每天都玩在一块,所以就会特别怀念以前吧!嗳,你想,我都专二,你和启惟哥也大四了耶。长大了才发现时间过得好快啊。」她叹着长气。
他睐着她的表情。「装什么忧郁啊?三八!」
「三八?还不都跟你学的。张妈妈都说我是被你带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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