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说的这是什么话,皇兄仁慈,放过这侍奴狗命就已经是顾念兄弟情谊、宽大至极的处置。四弟怎么会责怪皇兄把人送到内侍监呢?四弟你说可是?」老二皇甫瑾微笑插话。
「是。愚弟感激大皇兄的仁慈。」皇甫桀呆呆地道。
「不光是要感激皇兄的宽厚,你还得记着皇兄这份厚厚的恩情才是。」皇甫瑾又钉了一句。
「是,是。」
大皇子微含恼怒地看了二皇子一眼,二皇子回了一个微笑。
这次因为父皇偏心,让老大先赢了一场。二皇子在心中不满,但脸上一点没有表现出来。在听到胜帝说要把这事交给皇甫珲处置,而且特意给出两个选择时,皇甫瑾就明白这是父皇在指点老大笼络老四。
如果皇甫珲不懂胜帝意思,执意报复灭口,他自然喜闻乐见。偏偏皇甫珲也是个有心计的人,而且他身边还有个宰相之子韦问心。
不过,他不会输的。论学识、论心计,自己并不比大皇子差,也许自己武艺不行,但他还有叶詹,对他忠心耿耿且身怀绝学的叶詹。
不到最后,谁知道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呢?
「你们把他送到内侍监,就说本殿说的,让内宫司的人好好教教这贱奴如何做好一个侍奴的本分,之后再送回瑞华宫。」
「是。」
昏倒在地的张平像死狗一样被拖走。
皇子等一行也一起离去。
皇甫桀眼看张平被拖走,在袖中紧紧握住他的小拳头。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成。
这个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就这样被人拖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
他是皇子又有什么用?连自己都保不住,更何况一个微不足道的侍奴。
偌大的藏入口从刚才的拥挤,又变得空空荡荡。
阴冷的空气再次充斥整座。
除了青石板上的一滩血迹,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殿下,时候不早,奴婢也得到瑞华宫宣旨去了。请!」在皇帝身边侍候的大太监胡荣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皇甫桀抬起头,无声看向胡荣。
胡荣心中一悚,竟不敢与皇甫桀对视。
7
张平浑浑噩噩间,感觉到似乎有谁在给他灌水。
失血过多的他,连忙张嘴狂饮。
水入气管,咳得他头疼欲裂。不,不是欲裂,他脑袋是真裂开来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奴,刚进宫大半年就被送进内宫司,还是大殿下指名要送的。你呀,就等着脱层皮吧!」有谁在他耳边恶意嘲笑。
随后的一个月,张平在内宫司刑房真正脱了一层皮。
一句奴婢还没有出口,就被掌嘴,说是不够虔诚。
剥了裤子让他在青石板上练习下跪,跪得他双膝红肿,皮破肉绽。
「这小子是不是被四皇子给磕傻了?怎么一抽他就死命嚎?听过哭得惨的,也不至于像他这样嚎得人耳朵都疼!」
「谁知道?可能脑子磕坏了,越打他嚎得越厉害。送来的时候说是脑门上血流个不停,满脸血污看起来跟鬼似的。能救回来就算不错。」
「你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吗?」
「我跟你说,你可别跟别人说。听说,这小子狗胆包天,说了大皇子的坏话。」
「真的假的?他不想活了?」
「就是啊,蠢,简直就是蠢到家了。」
「不蠢他会被送到这儿吗?」
「也是。喂!跪趴好!再让爷看见你把腰落下去,爷搧不死你。」
内宫司刑房的主事太监为教会他要谨言慎行,管住自己的口舌,让人扒开他的嘴,用针刺他的舌头;还用开水浇他的嘴,说这叫「洗嘴」。
为让他学会奴颜卑膝,让他一边喊着「谢爷赏赐」一边像狗一样的取食。
为怕他记不住教训,让他指甲里插着竹签跪趴在地上擦洗地面。
张平在这种时候从来不会逞英雄,他哭得比任何受刑的人都凄惨,叫得比谁都大声。心中则拼命发誓将来一定要把这些都讨回来。傻子才会在这种时候跟这些心埋不正常的人硬顶,他又不是真愣。
他一边哭叫还能一边求饶,你让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弄得对他行刑的太监都忍不住说:你当初要是这么听话,不就是没有这么多罪受了吗?别哭了!他娘的真刺耳!
内宫司折磨人的刑罚花样百出,没有后台、没有靠山、没有孝敬的张平只有把主事太监的教导一一生受。
那么张平变了吗?变成一个大皇子所期望的听话奴仆了吗?
张平确实变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内里,张平也认为自己变了。他觉得自己在这次藏事件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他知道话不能乱说,说也要说的有凭有据,还千万不能给人抓住把柄;再比如,千万别跟有皇字开头的人对上,就算他有绝世武功也只有吃瘪的分。更何况他现在还没有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学。
也许他不应该做太监。张平想。他发觉做皇帝才叫真的伟大。如果能做一个身怀绝世武功、且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那才叫人生!
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太监做成皇帝的?
嗯,不管他能不能当成天下第一个太监皇帝,这内侍监的刑房倒真是个磨练高手的好地方啊。张平每天都会在做思想总结的最后感叹这么一句。
不管张平怎么自我感觉,变了就是变了。这个充满正义感与英雄主义、不知天高地厚、青涩又冲动的少年在进入皇宫近一年后终于被狠狠磨去了一些棱角。
这本来应该花几年、甚至十几年才能做到的事情,在隶属内宫司执下的内侍监刑房内一个月就办到了。从这里进来又出去的太监,就算他本来再桀骜不驯、再冥顽不灵,出去后总会变得非常听话非常老实。
张平出去的时候就显得非常老实、非常听话。
皇甫桀又开始饿肚子。因为闭门思过一事,贤妃差点没用金钗把他的背戳烂。对了,贤妃很早以前就不再戳他的眉骨,因为红袖提醒她,皇甫桀已经在太学院读书,不宜在脸上留下伤口。
十五天过去。
深夜,内宫司刑房外出现一条小小的身影,他瞅了瞅刑房外的大树,哧溜哧溜就爬了上去。
里面传来人的哀哭声。
这里和冷宫被称为宫内两大阴森地,不分白天黑夜总是充斥着惨叫和哭嚎,正常人没有人会跑到这里。
没有人注意到他。也没有人想到有人会特地跑到太监受罚的地方,也许宫卫们注意到了,但也并没有特别留意。毕竟皇子晚上不睡觉在宫中闲逛,只要不进入敏感区域,谁会多那个事?
黑影趴在树上努力伸头向里面望去。
屋子里有灯,里面似乎有谁在受刑,不时传出叫骂嘲笑抽打的声音,还有凄惨的哭求声。
哭得很凄惨的是一个年近中年的太监,他就被吊着。
被打得很凄惨的是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太监,他也被吊着。这少年太监似失去了知觉,闭着眼睛低着头任刑官打骂。
树上的黑影消失。
之后黑影每晚都来,每次就这样趴在树上看刑罚太监或者内宫司的首领太监处罚、教导那个少年太监。
每天晚上的花样都不一样,每天晚上对少年的「教育」都会进行到深夜。
黑影一直看着、听着。
夜深了,皇甫桀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他的院子里,看着地上一只小鸟。
鸟儿的翅膀已经被折断,眼睛被戳瞎,尖嘴被敲碎,身上的羽毛被拔了一半,肚子上还有一个洞,洞里面的内脏已经全部消失。
看了一会儿,皇甫桀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很熟练地用石头把小鸟的头一下一下砸烂,然后是小鸟的翅膀、身子、两只腿,直到砸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为止。
皇甫桀再次站起,伸脚把地上的屑末揉进土壤里、踏平。
看着脚下的泥土,男孩发出咕咕的奇怪笑声。
闭门思过后的皇甫桀再次出现在太学院,他看起来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当三皇子手下一名侍奴在三皇子授意下,「无意间」打翻了他的砚台,结果向来忍气吞声的皇甫桀竟然站起来就给了那侍奴一脚,还狠狠骂了他一句:瞎了你的狗眼!
三皇子惊诧之下大怒,却听皇甫桀阴沉沉地跟他道:「三皇兄,愚弟蠢笨,皇兄们怎么教训都可以。可不能让这帮贱奴也骑到我的头上,丢了皇家的面子和威严。」
二皇子鼓掌大笑,直道甚是甚是。
大皇子也道:「老四说得不错。老三,你这侍奴是要好好重新教教规矩了。」
三皇子也是个精明的主儿,一拍桌子,「瞎眼的狗东西!出去给本殿跪着!」
那侍奴连忙跪拜磕头,出去到院子里跪着了。
三个月后,变得非常老实非常听话的张平被送回瑞华宫。据说其中有将近两个月他都在养伤,因为大皇子不想让他死,说要把这个贱奴教好了送给老四做礼物。
贤妃看到这小太监本想责罚,看他趴在地上哆哆嗦嗦一脸呆痴的样子,也没了兴致,挥挥手让红袖送他去四皇子院落。
张平缩着身子战战兢兢地跟在红袖身后。
「张平。」
「奴婢在。」张平条件反射一样立刻答道。
红袖看了看他,三个月不见,这名十五岁的少年太监已经只剩下一层皮,原本的老实乖巧、还有那份纯朴的天真不见了,换了一张满是惊恐和害怕的卑微的脸。
「唉,说你老实,你怎么就这么傻呢?里面那人值得你付出这样的代价吗?」红袖叹息,兔死狐悲。好好的孩子,就这么废了。
「算了,以后你就好好侍候四皇子吧。过两天,我再拨个宫女过去照顾。」
张平连声应是,头也不敢抬起。
看到红袖送张平进来,皇甫桀只在书桌前微微抬了抬头。
红袖不以为意,皇甫桀对她的态度一向如此,害怕到不敢说话的地步。
张平一进屋,立刻以极为标准的姿势跪趴在地,口呼:「奴婢张平,叩见四殿下。四殿下万福安康。」
红袖随意嘱咐咐几句后离去。
张平仍旧跪在地上一动未动。
皇甫桀也没有开口让他起来,只是一笔一划地临他的帖。
屋子里很安静,不知道什么时候皇甫桀停下了笔,转身面对跪伏在地上的张平,默默地看着。
张平还是未动。
皇甫桀终于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张平身边。
张平的气息很安宁。
皇甫桀蹲下身,撅起屁股低头去看张平的脸。
张平维持着跪伏的姿势,两手心向上放在头前,已经睡熟。
皇甫桀推了推他。
张平姿势垮台,斜倒在地,两腿蜷曲睡得人事不知。
小孩戳戳他的脸,见他不醒,干脆挤到他怀里,头依偎进他的胸膛,小手搭上他的腰,一只小短腿跨在张平臀部上,也闭上眼睛睡了。
还好张平半夜惊醒,否则就任这两只在金秋十月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不病才怪。
张平醒来就注意到胸前火热一团。小孩因为寒冷,恨不得把自己硬塞进张平身体里,扒着张平跟只猴子一样。
张平抹抹脸,苦恼啊。
他本来是想逃出皇宫的,可是这个孩子让他如何放得开?带他一起走吗?大概不等他们走出京城,官兵就已杀到方鼎村。
他年纪不大经验也不足,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还是很清楚的。
张平捶捶脑袋继续苦恼。他待这位皇子的方式对吗?经过这三个月的「教育」,他已经不敢肯定。
现在想想,三个月前的他何其幼稚!
他以为自己能帮到皇甫桀,结果呢?他不过是一个最低贱、最卑微的无品太监罢了,他有什么资格和一个皇子称兄道弟?就算他不受宠,也不是他这种身份可以高攀的。更何提去帮助他、教导他?
也许他真的错了。
张平忍不住感叹,觉得自己要变得更成熟、更有担当才行。
待身体恢复知觉,张平抱起小孩走到床前。
想要把小孩放到床上,但怎么都没办法把小孩从他身上扒下来。
左手拿下来了,两只腿一起勾到他身上。
去拿右手,左手又再次缠上来。
到后来,小孩可能知道有人想把他从张平身上弄下来,这下不管张平怎么去掰他的手都没用了,小孩越搂越紧,死活不肯松手。
张平哭笑不得。喂,小鬼,你这样还让不让人睡?
「殿下,请您见谅,奴婢身上有伤,能不能请您下来?」张平恭敬地道,嗓音有点嘶哑。
小孩的手立刻松开。张平把小孩平放到床上。小孩手拉着他的衣襟不肯放。
「奴婢去把蜡烛点上。」
小孩松手,张平点上烛台。
「您饿不饿?奴婢去给您弄点吃的吧。」张平再次回到床前,垂头等小孩指示。
小孩用很阴沉的眼光瞪着他。
「殿下,请问您对奴婢有何吩咐?」张平感受到对方目光,也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问。
「大哥。」
嗯?
「你是大哥,不是奴婢。」
张平低头讪笑,「那都是奴婢以前胡说的,殿下莫要当真。」嘴里的烫伤还没长好,张平说话有点含糊。
小孩骨碌一下转了个身,后脑勺朝着张平不说话了。
张平站在床前等着,想自己要不要跪着等。想了想,他跪下了。
张平低着头,再次想以后该何去何从。
他用自以为对小孩好的方式帮助这位四皇子、甚至教导他。
可事实告诉他以他的幼稚和浅薄,他根本没有办法去做小孩的导师。更别说保护他。
他才十五,没有五十,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和学识的他,要如何去抵抗对付那些欺负皇甫桀的人?而且他们还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的人,对他更是有着生杀大权。
也许他就应该老老实实做一个侍奴,把小孩侍候好就行。
也许从现在开始,他应该让小孩认识到他身为皇子的特权,而这份特权除了他父皇,没有人能够剥夺。
他没办法把他教成天下第二,教成一个皇子总成吧?
而要教小孩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子,就必须让小孩认识到,他是他的主人,而他只不过是他的奴仆。他可以对他任意责打怒骂,而不用有怜惜之情。
张平认为自己想到了点子上,随即抬起头想领责罚。
小孩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张平怔住。
细细的抽泣声传到耳中,压抑着的悲伤。
他竟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四殿下在哭。
「我知道我没有用……」
「我不晓得……该怎么保护你……」
「我努力了,可是……我娘还是连正眼看我一眼都不愿。」
「我是皇子又有什么用……还不如不受宠的嫔妃下的一个宫女。」
「他们都讨厌我,嫌弃我,甚至痛恨我,如今连你也不要我了……」
「奴婢没有不要你!」张平听到此处,终于忍不住开口。
「我不要奴婢我要大哥!」小孩的哭声变大,变得不再掩饰。哇哇哭泣着,哭得小身子缩成一团。
「我要大哥,我要大哥,你还我大哥……呜呜!」
张平忍耐着。
小孩似乎想把他至今受到的委屈全部哭出来一样,哭得声嘶力竭。
渐渐,小孩的哭泣声由大变小,变得抽抽噎噎。
哭着哭着,小孩突然滚到墙边拿头去撞墙。
「咚咚!」
「我大哥没有了……我大哥也嫌我丑不要我了……」
张平忍不下去了,大骂自己一声,一把揽过小孩,紧紧抱进怀中。
「谁说我不要你了!我跟你开玩笑吓吓你不行啊!谁叫你那天砸我脑袋砸得差点给我开瓢。你说你哪来的狠劲,平时也不见你……」张平强自把心中叫嚣着的「不可」压入心底。
「呜呜!大哥大哥!张平张平!」小孩手脚并用死搂着他,哭干的眼睛哭不出来就干嚎。
「好了好了,深更半夜小心给人听见。乖,别哭了。」十五岁的张平又是心疼又觉得暖心,抱着小小的四皇子轻声哄慰。
「嘘,不哭了,乖。」
小孩渐渐停了哭嚎,趴在他怀里一抽一抽地打着泪嗝。
张平轻拍着他,尝到嘴里一丝甜腥。
小孩正好转过头,看他疼得龇牙咧嘴。
「……怎么了?」
「嘴里肉烂了,疼死我。」张平真疼,捂着嘴巴等待疼痛过去。
「我看看。」小孩扒他的手。
张平也没特意遮掩,任小孩扒开他的手又扒开他的嘴。
「嘶!轻、轻点。」
小孩偏开头,让烛光能照得清楚一点。
「你的嗓子怎么了?为什么声音这么嘶哑?你说身上伤没好,还有什么伤?」小孩用劲抿着嘴,强忍着不哭。
「没什么,都好了。我还因祸得福,让内功又进了一层。哈哈!至于声音……可能伤到喉咙了。」
张平不想让小孩担心,故作轻松地说。心里则在大骂那些内宫司的太监,奶奶的,全是些心理扭曲又变态的畜牲!他爹娘说得没错,这皇宫就是个吃人的魔窟。
小孩垂下头,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怎么可能没事?他都看到了!
「真的。我真的没事。」
小孩一把抱紧他。
「我会变强的。你等我帮你报仇。」小孩重重地道,同时在心中发下毒誓。
张平乐了,不管将来如何,小孩有这个心总是好的。
「好!你加油变强,为我也为你自己,咱们不能总让人踩在鞋子底下对不对?最好你能强到变成皇帝,到时候我们就谁也不怕啦。想不被人欺负,就得做天下第一人!」张平开始异想天开。
「你看你父皇多威风,他想让谁生、就让谁生;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这宫里包括皇后、嫔妃还有皇子在内,谁受宠谁不受宠,谁日子能过得好还不都在他一念之间。」
「如果你真成了皇帝,别说报仇,就是丑的也可以说成美的。到时天下间没有一人敢说你丑,而且他们还会说你乃真龙下凡,故才天生异貌。哈哈!」
张平越说越觉得感觉对,「我知道了,当初我帮你设定的目标根本就是错误的。我不应该打算把你培养成天下第二的武林高手,我应该把你培养成武功天下第二的下一代皇帝才对!」
小孩听完,认真地问他:「皇帝比将军更加强大?」
「那是当然。」张平毫不犹豫地回答:「将军虽然也了不起,但皇帝想杀他,喀嚓就杀了。」
小孩点点头,「好,那我将来就做皇帝。」
「好,好,有魄力!不愧是我看中的。不过你可别跟别人说,否则皇帝还没做成,我们就先被人喀嚓掉了。呵……嘶!」
张平树立起新的人生目标,顿时觉得豪情满怀,加之小孩的豪言壮语让他心情愉快,忍不住就张开嘴大笑,结果嘴巴还没咧开,就疼得捂住嘴巴抱着小孩在床上打滚,刚才话说太多。
起风了,槐树叶子已经全部落完,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
张平因为养伤错过了在皇宫内的第一个新年。新的一年到来,皇甫桀的地位总算有所提高。
会有如此变化最大原因就在于当圣曾在藏对皇子们说了一句要兄弟相亲的话。而年宴上,胜帝又把这话提了一次。这次乃是当着所有出席的妃嫔、皇子和公主们的面。
虽然这次年宴贤妃和四皇子一样没有得到邀请,但皇子们对皇甫桀的态度却由明转暗,至少表面上皇甫桀没有再受到明显的欺辱。
「哟,这不就是大难不死的张公公吗?听说你得罪大皇子殿下,被打成了呆子,是不是真的呀?」
张平埋着头,提着皇甫桀的书袋走在后面。
皇甫桀回头看了看。
嘲笑张平的宫女似乎完全没有把他这个皇子放在眼中,看到他也只不过对他略微福了福,就开始戏弄他身后的张平。
看皇甫桀已经走到院门口,似乎并不想管张平怎样,立时,其它宫奴也围了上来。
「喂,张平,你真的傻啦?那你欠我的银子什么时候还我?」
「哈哈,对啊对啊,你也欠我不少银子呢。什么时候还?」
「张平,看看我,我是柳顺,你不认识我了吗?」嬉笑的声音中也夹杂了关心。
张平抬起头,憨憨傻笑,「嘿嘿。」
「惨了惨了,真被打傻了。」
「你们别闹了行不行,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傻了好,跟着我们四皇子,不傻也得吓傻了。」
「嘘,罗兰妳小声点点,小心给红袖大人听见。」
「哼,怕什么。红袖大人听见也不会说什么,傻子配丑八怪,不是正好。喂,张平,给姑奶奶磕个头,姑奶奶就放你过去。」
「罗兰,妳别这样。」
「怎么着,你这无品小太监也敢管我?张平侍候皇子又怎么样,他不过跟你一样是个无品小太监,我罗兰堂堂正六品御寝首领还不能让他给我下跪了?」
张平提著书袋呆呆对宫女罗兰笑。
「笑什么笑!还不给我跪下!」
「是、是。奴婢叩见娘娘,奴婢给娘娘请安。」张平二话不说倒头就拜。
「要死了,你胡说什么!起来了起来了,走走走,真没意思。」宫女罗兰嘴中说着没意思,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她脸上暗含了得意的笑容。
「张平,你磨蹭什么!」皇甫桀终于开口唤了一声。
众人听四皇子开口,也不好再明目张胆地戏弄张平,都散了开来。
张平从地上爬起,满脸惊慌地跑回皇甫桀身边。
小院门打开又关上。
见皇甫桀阴沉着脸生闷气,张平开口道:「别气了,没什么好气的。她身份比我高,那是事实。但她一个小小宫奴为什么也敢不把你这位皇子放在眼里?你有没有想过?」
皇甫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张平觉得他应该明白原因,但还是说道:「因为在她心中,你只有虚名却无实威。你要想变成一个真正的皇子,必须要立威,但在你变强之前,首先要学会不能怕。你只有放开对他们的恐惧心理,才能谈到立威。」
「你要记住,你是皇子。在这宫里,除了当今圣上、皇后娘娘、还有你三位兄长,就属你最大。你没有必要怕任何人,包括你娘和红袖。」
「你别看那些宫奴在你面前有多耀武扬威,其实他们心中也非常害怕。因为他们害怕、因为他们自知渺小,所以他们才尽可能找机会,期望从你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身上得到平衡。你一旦摆出皇子威严,我敢保证他们没人敢再骑到你头上。」
「来,我的殿下,请您挺起胸膛给我看看。」
小小胸膛立时挺得老高。
十五元宵节那天,张平利用院里的小厨房给小孩下了一碗长寿面。
小孩不明白,挑起面条发现长长的就一根,正准备切断它。
「等等。」张平连忙制止,「这是长寿面,得从头吃到尾,中间不能断。」
「长寿面?谁今天过寿?」小孩奇怪。
「没人今天过寿,因为去年没赶上,今天就在这个小圆满的日子里补上,希望你今年一年平平顺顺。」
「这是给我的?」
「是啊。」难道小孩真没吃过长寿面?
「生辰都要吃面的吗?」
「嗯。」
「那为什么……」以前我都没有吃过。小孩没有继续说下去,脸色变得阴暗了些。
「可能宫里没这个规矩吧,吃面是我们那里的习惯。来,你吃吃看,尝尝大哥的手艺,你要喜欢吃,以后年年我给你做。如果你不喜欢吃,我们就换别的。」张平笑着转移小孩注意力。
不,宫里也吃寿面,小孩听其它皇子提过,还听他们攀比他们生辰时父皇送的礼物。这些记忆一直被他压在脑海最深处,因为每次想起他都会感到心脏一抽一抽的痛。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他禁止自己去想这些。
今天终于有人想起他的生辰,并且还给他下了一碗长寿面,虽然今天不是他的生辰,但却表示终于有人把他放在了心上。那么他是否可以期待的更多一点?
「第一次有人给我过生辰。」小孩低下头。
嗯,猜到了。
「父皇总是在皇兄皇弟过生辰时送他们礼物。有玲珑玉球、小马驹、玉佩、珊瑚、鹦鹉、宝剑、弓箭、文房四宝,好多好多。可我从来没有收到过。」小孩头低得更低。
张平张大嘴,这小鬼什么时候也学会玩哀兵之策了?一时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小孩的目的太明显,明显到他都不忍心。
「好了好了,我知道全天下就数你这个皇子最不得人疼。快,把面吃了。」
小孩也不生气,抬起脸,深邃的双眼射出期冀的光芒。
「面吃完了有什么?」
「你先吃,要不能断才行。」张平发现小鬼变得比以前有人气多了。一想起这是他的功劳,不由小小得意。
「那要怎么吃啊?这么多,嘴巴里面怎么装得下?」小孩望着面碗,头疼道。
张平笑,心想就知道你这个小可怜没吃过这玩意儿,总算没白费我花了一两银子跟御膳房的人买了一团面。一两银子才卖给他一小团面!真他奶奶的黑!
「你吃到嘴里可以咀嚼,面条可以断在嘴里,但不能断在嘴外面,诀窍就是用嘴唇含住。」
小孩觉得很有意思,立刻拿起筷子尝试。呲溜溜吸了一大口,一会儿就把面条吃完,中间还真的没让面条断开。当然这也跟张平特意把面条擀得较粗有关。
「面条长长,命也长长,今天元宵节,我张平祝你长命百岁,岁岁平安,一生圆满。」张平说着吉言,从脖子上拿下自己的长命锁给小孩套上。
「我是个穷光蛋,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个给你。这是我从出生起就戴在身上的,按照习俗本应一直戴到我有孩子那天,熔了打个新的再传给孩子。但我现在已是太监,孩子肯定没指望了。这长命锁就给你,表示我张平的命也给了你。」
「在我们家乡,把长命锁给别人说是可以帮那人挡一次大灾。你好好留着,等以后有了更好的东西再换下来。」张平帮小孩把衣襟整理好,难得正色地道。
小孩手按在胸前,按了又按。
张平笑,「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黄铜造的。你可别以为是黄金。」
小孩突然从椅子上下来,走到张平身边,张开双臂。
张平习惯成自然地把小孩抱到腿上。
小孩也不说话,从衣服里掏出长命锁放在手中把玩。
张平也就这样抱着他,随口跟他说些他认为应该注意的事情。
「要想长命百岁,除了在必要的人面前装拙以外,还要注意那些人彼此间的利害关系。你看二皇子殿下不会武艺,可一样能与大殿下分庭抗礼。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二皇兄在几位皇子中最懂得怎样拉拢人心、借刀杀人,他小小年纪就把各皇子间的利害关系看得很清楚。你以后可要向你二皇兄多多学学。」
「嗯。」
小孩记住了:狐狸比豺狼厉害,因为他会借刀杀人。
张平见他点头,喜孜孜地摸了摸他的小小脑袋。怪不得他娘那么喜欢逮着他们兄弟传授知识,原来教导别人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4
十天后,瑞华宫寝殿外。
「我要见我娘。」
「对不起,殿下。娘娘现在正在休息,吩咐奴婢不让任何人进去。」一名宫女拦住皇甫桀去路。
「妳跟我娘说,我有要事见她。」
「殿下,请您不要为难奴婢。娘娘说了不让任何人见,也包括了您在内。」宫女口中说的谦卑,表情却显得有点倨傲,这位貌相惊人的皇子在这宫内受到的是什么待遇,她们这些宫奴比谁都清楚。说句难听点的话,她还真没把这位皇子放在眼里。
皇甫桀抬起眼,看了看她,道:「妳叫什么名字?」
「什么?」
皇甫桀也不生气,又问了一边:「妳叫什么名字?」
「奴婢罗兰。」
「罗兰姐姐。」
「奴婢不敢当。」罗兰微微福了福。
「罗兰姐姐,能不能麻烦妳帮我进去通禀一声?」皇甫桀垂着小袖子,好言好语拜托。
罗兰不耐烦地从鼻中喷出一口气,「殿下,您要让奴婢说几遍?娘娘说了不见任何人就是不见任何人。殿下还请回吧,免得惊了娘娘又被责罚。」罗兰恐吓小孩道。
「妳真的连帮我通禀一声也不行?」
「殿下,奴婢刚才也说了,请不要为难奴婢。如果娘娘生怒降下责罚,奴婢也难逃其咎。」罗兰脸色难看起来,态度也越来越不见恭敬。
「跪下。」
罗兰竟然愣了愣。
「本皇子叫妳跪下,妳听不见吗?」
罗兰左右看了一眼,远处有其它宫奴在打扫,表面上的规矩不能坏,心中再不愿,也只能缓缓跪下。
「本皇子不让妳起来,妳就不能起来。否则宫规处置。明白吗?」
「奴婢不知做错何事,要被殿下罚跪。」罗兰咬住嘴唇,心中把这丑皇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算什么东西!如果我有机会见到皇上,如果我有机会让皇上临幸我,到时候还不知道谁跪谁呢!
「妳没有做错任何事。本皇子高兴而已。」
什么!罗兰怀疑自己的耳朵。这真的是那任宫奴欺凌也不敢还嘴还手的四皇子?他……怎么了?
皇甫桀也不再看她,迈步就向殿内走。
「殿下不可!娘娘说了不让任何人进,您不能进去!」罗兰冲了上来,一下拦住皇甫桀去路。
皇甫桀伸脚就往她膝盖踢去。
罗兰没想到皇甫桀会对她动手,没防备下被踢个正着。
虽说皇甫桀人小,可这满含他愤怒的一踢,又正好踢在罗兰膝盖上,当场让罗兰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皇甫桀绕过她,推开宫门就往里走。
「这是在闹什么!不知道娘娘在休息吗?」红袖从门内现出身影,怒斥道。
皇甫桀在她身前站定。
「红袖,我要见我娘。」
「是你。」红袖也没想到皇甫桀会无召而至,惊讶后,沉下脸道:「殿下,难道外面的宫女没跟你说娘娘在休息谁都不见吗?」
「我有要事。」皇甫桀挺起小胸膛。这是他第一次在红袖面前挺起胸膛。
红袖为他从没有过的强硬态度感到惊讶与不解。
「殿下,不管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也要等娘娘醒来后再说。」
「好。我就在这里等。」皇甫桀也不出去,反而又往前一步,随便在殿内找了张椅子坐下。
红袖彻底惊讶了,「你……」
「怎么?本皇子不能坐在这儿?」
红袖深深看了他一眼,「殿下既然想坐在这里等,那就坐在这里等好了。」
红袖转身走到殿门口,命人把罗兰带了下去,
罗兰哭泣着被两名太监扶了下去。
一个半时辰过后,红袖再次出现在皇甫桀面前。
「殿下,娘娘有请。」
瑞华宫内殿。
「你要见本宫,有什么事?」贤妃娘娘仔细观赏自己描了丹红的指甲,如玉一般,美丽异常。可惜却无人欣赏。
红袖站在一边侍候。
皇甫桀站在他娘面前,语调平稳地道:「娘,孩儿想请外公教导孩儿武艺和兵法。」
贤妃娘娘竖起的手指顿住。
「你说什么?」
「孩儿说想请外公言将军教导孩儿武艺和兵法。孩儿已经问过,外公三月前递了帖子,后天就是他来宫里和娘见面的日子。」
「为什么?」贤妃来不及惊讶他如何查到言净来宫的日子,放下手掌,坐姿不变地问道。
「孩儿想变强,想保护自己,保护您。」
哈!保护我?
良久,贤妃慢慢转正身体,面对自己的孩子。
丑,真丑。
如果他不是自己的孩子,她大概连让他近前都不会。
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这孩子?
这个一向畏首畏尾的孩子如今在跟她说什么?
「娘,孩儿以前不懂事,不懂得儿荣母亦荣、儿损母亦损。孩儿以前一直自卑自己长得丑陋,只顾自哀自怜,却不懂得进取,白费了娘一番教导的苦心。」
「苦心?」贤妃惊讶地轻笑,她倒要看看这丑子到底要说什么。
「是。圣人云:天将大任降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孩儿读到此处,才明白娘一直以来的苦心。」
「今幡然醒悟,但求为娘争得一席之地,也好让那些暗中嘲笑娘生得丑子的人瞧瞧,她儿子再丑,也会为他娘争取殊荣。将来总有一天孩儿会让娘母仪天下……」
「住口!」
皇甫桀立刻闭上嘴。
原来我对他不闻不问、任人欺凌他,是在栽培他?
原来至今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今日他有此言?
母仪天下?母仪天下统领后宫!哈哈哈!
真的吗?真的吗?我真的会有这一日?!
是,她做过这个梦,曾经她也离这个梦不远。可只因她生下这个丑陋的儿子,她就此被她的丈夫疏远,也离权力的巅峰越来越远。
就因为她生了一个丑陋的儿子,曾经的恩爱、曾经的山盟海誓、曾经的许诺,都不复存在。
凭什么?凭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
凭什么那些女人要来嘲笑她?
凭什么她就坐不得皇后的宝座!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孩儿知道。」皇甫桀握紧颤抖的手,镇定地道。
「你这话还跟谁说过?」
「没有。孩儿只有娘,除了娘,还有谁会听孩儿说话。」皇甫桀缓缓在贤妃面前跪倒。
「娘,孩儿愚昧,还请娘指教。」
贤妃看着这个丑子,第一次她觉得这个儿子像是皇甫胜及她的孩子。
「本宫记得,你似乎经常被你那些兄弟欺负,是吗?」
「是。」
「高辛和冬梅怎么死的?」贤妃突然道。
「孩儿那晚看见他们喝醉,胡闹了一阵后,趴在桌上双双睡去。孩儿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把院子里所有灯油集中起来浇在他们身上,还有桌子,然后点火。」
十岁的皇甫桀在说他杀死他两个侍奴的经过时,竟一点惊慌失措都没有,甚至连他原来面对母亲的紧张也在无形中消失。他甚至是含着微笑说了最后四字。
红袖猛地抬头去看贤妃。
她们当时就有所怀疑,可怎么也没想到是年幼的皇甫桀下的手。
这叫什么?知子莫如母吗?
红袖倒高估了贤妃。贤妃不过在看到儿子如今的表现时,觉得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也许表面懦弱的皇甫桀早就有所举动,只是她没有发现。而高辛和冬梅曾是他的侍奴,又对他不好,偏偏死得离奇。
当时没有想到皇甫桀有此胆量和心计,所以才会对这两个侍奴的死百般不解。如今听了儿子一席话,也就随意问了一问。
贤妃和红袖两人一起沉默了半天。
她们是不是真的忽视这个孩子太久了?
她们觉得这个孩子笨、朽木不可雕,是不是因为她们太先入为主?看他长得如此丑陋,便认为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她们是否被仇恨遮掩了眼睛?
这孩子的懦弱、怕事,会不会是他装出来的?
皇甫桀如果知道他母亲此时心中所想,他可能会……
他一个年幼的孩子,没有人关爱、没有人依靠,从出生起就被他亲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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