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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阅读

作品: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作者:820109366|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15:21:51|下载: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TXT下载
  姿势,伸手抓起听筒。

  电话的对方是个女孩子,印象非常淡薄,好像午后四点半就要消失无踪似的女孩。她是我一个朋友过去的女朋友。并不是怎么熟的朋友,只是见面打招呼的程度而且。看起来好像颇理直气壮的奇怪理由,使他们在几年前成为情侣,而类似的理由却又在几个月前把这两个人拆散了。

  “告诉我他在哪里好吗?”她说。

  我望着听筒,并以眼睛追踪着电话线,电线连接得好好的。

  “为什么要问我?”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啊。”她以冷冷的声音说。“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说。说出来之后,听起来却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她默不作声。

  听筒像冰柱一样变得冷冰冰的。

  接着我周围的一切也都变成了冰柱。简直像j.q巴勒德的科幻故事的场面似的。

  “真的不知道。”我说:“他什么也没说,就不晓得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在电话那头笑着。

  “他不是那么设想周到的男孩子,他是除了会咯咯吱吱之外,什么也不会的男人。”

  确实正如她所说的,是个不怎么聪明的男孩子。

  不过我还是没有理由告诉她,他住的地方。如果他知道是我说出来的话,下次大概就轮到他打电话来了。无聊的胡闹再也不敢领教。因为我已经在后院挖了深深的洞穴,把一切都埋在里面,不管多少人都没办法再把它挖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她突然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因为本来就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对不起。”我重复地说:“我现在正在煮意大利粉呢。”

  “什么?”

  “我正在煮意大利粉。”

  我在锅子里放进空想的水,用空想的火柴,点上空想的火。

  “所以怎么样?”她说。

  我将空想的整把意大利粉,轻轻滑进沸腾的开水里,撒上空想的盐,将空想的厨房计时器拨到十五分。

  “现在我没有空,被意大利粉缠住了。”

  她沉默不语。

  “这是非常美妙的料理哟。”

  听筒在我手上,再度开始滑落到冰点以下的斜坡。

  “所以,请你等一下再打来好吗?”

  我急忙补充一句。

  “因为你正在煮着意大利粉?”她说。

  “嗯,对。

  “你一个人吃吗?”

  “对呀。”

  她叹了一口气。“不过我真的很伤脑筋哪。”

  “帮不上忙很抱歉。”

  “还有一点金钱上的问题。”

  “哦?”

  “我希望他还我钱。”

  “对不起。”

  “意大利粉?”

  “嗯”

  她无力地笑着说:“再见。”

  “再见。”我说。

  电话挂断的时候,床上的阳光游泳池已经移动了几公分。我在那滩光地里再度躺下来,望着天花板。

  想到那把永远也没被煮成的意大利粉,实在悲哀。

  或许我应该告诉她一切的,现在竟然后悔起来。反正对方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男人,画些抽象画,想当画家,却只有嘴巴最行的空洞男子。而且或许她真希望他还她钱也说不定呢。

  她不晓得怎么样了。

  会不会已经被午后四点半的影子吞进去了。

  杜兰姆(dururn)·塞摩利那(sernoina)。

  意大利平原培育出来的金黄色麦子。

  如果意大利人知道了一九七一年自己输出的原来是“孤独”的话,不知道会多么惊讶啊?

  蜗牛

  走下狭窄的水泥楼梯之后,前面就有一条长长的走廊笔直地伸出去。也许因为天花板太高了,使得走廊看起来像晒干的排水沟一样。每隔一些距离悬挂着的日光灯上盖满了黑黑厚厚的灰尘。那灯光好像是透过细细的网格照出来似的不均匀。而且三个里面就有一个不亮。连要看自己的手掌都觉得很辛苦的样子。周围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运动鞋的胶底踏在水泥地上的平板声音响在昏暗的走廊。

  走了二百公尺或三百公尺,不,也许走了有一公里也不一定。我什么也没想地继续一直走着。那里既没有距离也没有时间。不知不觉之间甚至连正在前进的感觉也消失了。不过,总之大概是在向前进吧。我突然在t字路的正中央站住了。

  t字路?

  “请笔直走过走廊。走到尽头就有门。”明信片上这样写着。我在尽头一带的墙上仔细观望一番,但那里既没有l’1的形状也没有门的影子。既没有过去曾经有过门的痕迹,也没有即将要装门的迹象。那真是一面极干脆的水泥墙,除了水泥墙本来就该有的特质之外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没有形而上学的门,没有象征的门,也没有比喻的门,简直什么都没有。

  完了完了。

  我靠在水泥墙上抽了一根烟。这样一来,接着该怎么办呢?往前进呢?还是就这样退回去呢?

  虽然如此,但坦白说我并没有那么认真地犹豫。说老实话,我除了前进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对贫穷的生活已经十分厌倦。对分期付款的贷款、对离婚妻子的赡养费、对狭小的公寓、对浴室的蟑螂、对繁忙时段的地下铁,对这一切的一切都觉得厌烦了。而这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好工作。工作轻松,薪水好得叫人眼珠都要飞出来。一年有两次奖金,夏天还有长期休假。总不能因为少一扇门,或多一个转弯就轻易放弃呀。

  我用鞋底把香烟踩熄,然后把十元硬币抛向空中,以手背接住。是正面,于是我往右边的走廊前进。

  走廊两次往右转,一次往左转,下了十段阶梯,又再往右转。空气像咖啡一样冰冰凉凉的。我一面想着钱的事,想着空气调节得很好的舒适办公室,想着漂亮女孩一面继续走着。只要到达一扇门,这一切的一切就可以到手了。

  终于前方看得见门了。从远远看那看来好像是一张用旧了的邮票一样,但逐渐接近之后开始一点一滴地带有门的体裁,终于变成一扇门。

  门,多么美好的发音哪。

  我干咳一声之后轻轻敲门,退后一步等待回音。过了十五秒也没回答。我再一次,这次稍微用力地敲,又退后一步。没有回答。

  我周围的空气逐渐开始僵硬起来。

  被不安驱使正要敲第三次门,脚刚往前踏时,门无声地开了。简直就像被从什么地方吹进来的风推开了似地极自然的开法。但当然门不是极自然地开的。听得见打开电灯开关的啪吱一声,然后一个男人现身在我眼前。

  男人大约二十五岁上下,身高比我矮五公分左右。刚洗的头发正滴着水,赤裸的身体用暗红茶色浴袍包着。脚白得不自然,而且细。鞋子尺寸大约是22号左右吧。长相像钢笔习字簿一样平板,但嘴角则露出人很好似的微笑。

  “对不起,我正在洗澡。”

  “洗澡?”说着我反射地看着手表。

  “这是规定。吃过午饭之后一定要洗澡。”

  “原来如此。”我说。

  “有什么事吗?”

  我从上衣口袋拿出刚才那张明信片,交给男人。男人深怕弄湿它只以手指尖夹起明信片,重读了好几次。

  “我好像迟到了五分钟。”我解释着。

  “噢噢。”他点点头然后把明信片还给我。“你要在这里工作啊。”

  “是的。”我说。

  “我什么也没听说,不过反正我会帮你通报上去。”

  “谢谢。”

  “可是约定语是什么?”

  “约定语?”

  我一愣摇摇头。“什么也没听说……”

  “那就伤脑筋了。没有约定语谁也不能通过啊。上面的人严格交代过。”

  我再抽出明信片来看一次,还是没有关于约定语的记载。

  “一定是忘了写了。”我说。

  “总之能不能帮我引见上面的人?”

  “所以说,因此需要那约定语呀。”他说着想在口袋里找香烟,但不巧浴袍上没有口袋。我把自己的香烟递一根给他,用打火机为他点上火。

  “很抱歉……那么,有没有想到什么…像是那个约定语之类的东西。”

  商量也没有用。约定语根本想不起来。我摇摇头。

  “虽然我也不喜欢这种正经八百的麻烦事,不过上面的人自有上面的人的想法吧。你了解吗?”

  “我了解。”

  “在我之前做这工作的家伙,也曾经把一个说是忘了约定语的客人引进去,结果就为了这个被解雇了噢。现在好工作可不容易找啊。”

  我点点头。‘噢,这样怎么办?给我一点暗示好吗?”

  男人靠在门上,把香烟的烟雾吐向空中。“这是被禁止的。”

  “只要一点点就行了。”

  “不过,说不定什么地方有隐藏的窃听器呢。”

  “是吗?”

  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对我小声耳语道。“听好哦,非常简单的字,跟水有关系的。可以放在手掌上,但不能吃。”

  这次轮到我思考了。

  “第一个字是什么音?”

  “是x。”他说。

  “贝壳。”我试着说。

  “不对。”他说。“还有两次。”

  “两次?”

  “再错两次就完了。虽然我觉得很抱歉,不过我也是冒着危险犯规告诉你的。”

  “我很感谢。”我说。“不过如果能再给我一点暗示就更感谢了。例如是几个字的东西之类的……”

  “接下来你恐怕要说你干脆全部告诉我好了对吗?”

  “怎么会呢?”我呆住了。“我只是请你告诉我有几个字而已呀?”

  “两个字。”他似乎放弃似地说。“就像老爸说的一样啊。”

  “老爸?”

  “我老爸常说。你帮别人擦皮鞋,接着别人就要你把鞋带也帮他绑上啊。”

  “原来如此。”我说。

  “总之是两个字。”

  “跟水有关系,能放在手掌上但不能吃。”

  “没错。”

  “蜗牛。”我说。

  “蜗牛可以吃啊。”

  “真的?”

  “大概吧。也许不好吃。”他没自信地说。“而且不能放在手掌上。”

  “你看过吗?”

  “没有。”他说。

  “蜗牛。”我强硬地说。“可以放在手掌上的小蜗牛非常难吃,连狗都不吃的。”

  “等一下。”他说。“首先,约定语就不是蜗牛啊。”

  “可是跟水有关系,能放在手掌上,又不能吃的,而且又是两个字。”

  “你的道理说不通。”

  “什么地方不通?”

  “因为约定语就不是‘蜗牛’啊。”

  “那么是什么?”

  他一瞬间哑口无言。“这不能说。”

  “因为不存在呀。”我尽情放胆地冷言说道。“除了蜗牛之外,和水有关系,能放在手掌心又不能吃的两个字的东西根本一个也没有啊。”

  “可是有啊。”他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说。

  “没有啊。”

  “有。

  “你没有证据说有。”我说。“而且‘蜗牛’已经符合全部条件了对吗?”

  “可是……那可以放在手掌上的小蜗牛,说不定什么地方有喜欢吃它的狗啊。”

  “在什么地方?还有是什么样的狗?”

  “嗯…”他嘀咕着。

  “关于狗我什么都知道,却没看过喜欢能放在手掌上的蜗牛的什么狗。”

  “有那样难吃吗?”

  “难吃得不得了。”

  “你吃过吗?”

  “没有啊。那样难吃的东西我为什么一定要吃呢?”

  “‘说得也是。”

  “总之请你帮我引见上面的人。”我强硬地说。“蜗牛。”

  “没办法。”他说。“我且帮你通报一声。不过我想大概行不通吧。”

  “谢谢。我会报答你。”我说。

  “不过真的有能放在手掌上的蜗牛吗?”

  “有啊。”

  掌中蜗牛以天鹅绒布擦着眼镜的镜片,叹了一口气。右下方的口齿阵阵抽搐着。是牙齿啊,他想。真厌烦。牙医、税款申报、汽车贷款、空调故障……他把头靠在皮面扶手椅上,想着关于死的事。死像海底一样安静。

  掌中蜗牛正要人睡。

  这时对讲机响起来。

  “什么事?”掌中蜗牛对着机器吼道。

  “有客人。”门房的声音说。

  掌中蜗牛看看手。“迟到十五分钟。”

  南湾行

  ——杜比兄弟“南湾行”的bgm

  就像南加州大多的土地一样,南湾几乎不下雨。当然并不是说完全不下雨,但雨这现象并没有下得足以伴随着基本性反应的观念渗透进入人们的心中。也就是说从波士顿或匹兹堡来的人即使说“简直像下雨一样令人厌烦”时,南湾的人要理解这意味必须比别人多花半个呼吸的时间。

  虽然说位于南加州,但南湾既不是旅游的名胜地,也没有爆炸摇滚乐的巡回演唱或电影明星的豪华住宅。只有几乎不下雨这回事而已。这地方雨衣的数量还不如流氓来得多。雨伞的数量还没有注射筒来得多。在海湾人口附近,勉强维持生计的钓虾渔夫即使钓起胸部中了三发四五口径手枪子弹的尸体,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坐着劳斯莱斯轿车的黑人戴着钻石耳环,而且用银烟盒打白种女人的耳光,也不是什么稀奇的风景。

  总而言之,南湾市并不是年轻人永远年轻,眼珠都蓝得像海一样的那种南加州。首先海湾的海就不蓝。海上浮着黑黑的重油,偶尔也看得见因为船员随手一丢的烟蒂意外地把海上的渔火点着的。而这地方能够称得上永远年轻的只有那些死掉的年轻人。

  当然我既不是为了观光而来到南湾的,也不是为了追求道德而来的。要是为了这两个目的,到南湾市还不如到奥克兰的市立动物园去更恰当。我到南湾来是为了寻找一个年轻女子。我的委托者是住在洛杉矶郊外的一个中年律师,年轻女孩过去是在他那里当秘书的。有一天她和几张文件同时失踪了,其中还包括了一封极私人性的秘密信件。这是常有的事。而且一星期后那封信的影印和一封要求金额不算客气的信一起寄来。信的邮戳是南湾市。律师曾经想过那个程度的钱要付也可以。五万美金的金额并不会把世界弄得天翻地覆。但即使那封信的原件能够要回来,也难保要挟者不会留下几打的影印副本。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当了私家侦探。以一天一百二十美元的必要经费,加上二千美元的成功报酬。便宜买卖一桩。南加州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钱买不到的东西谁都不想要。

  我拿着女人的相片在南湾一带的酒吧和俱乐部一家一家地跑。这地方要想很快找到什么人的话,这是最好的方法。就像一只手提着牛排走在鲨鱼群里一样,一定有鲨鱼会扑上来。但反应也许是机关枪的子弹,也许是有用的情报。但不管是什么都确实是一种反应不会错,而我所要的其实也就是这个。我走了三天告诉几百个人我住的酒店名字,然后关在房间里把一罐罐啤酒喝光,一面清洁着四五口径一面等待那反应出现。

  等待某个东西这回事是一件相当辛苦的差事。虽然凭职业上的第六感知道一定有什么人会来,但等待依然很辛苦。两天。三天都窝在房间里继续等着之间,神经逐渐开始狂乱起来。觉得与其窝在这样的地方等候,不如出去外面到处打探比较快也说不定。很多人就是这样而把加州私家侦探的平均寿命给拉下来的。

  不过总之我还是等下去。我才三十六岁,现在死还太早了,而且至少我不愿意死在南湾市区小便的巷子里。在南湾市一具尸体还不如一辆二轮推车被人看重地处理。想要专程到这样的地方来死的人并不太多。

  反应在第三天下午出现了。我用胶纸把四五口径新贴在桌面底下。手上拿着小型左轮枪把门只拉开二英寸左右。

  “两手放在门上。”我说。就像前面说过几次那样,我还不想早死。就算是一桩便宜买卖,但我对我来说还是无可替代的推一珍贵的人。

  “ok,不要开枪。”是女人的声音。我慢慢打开门,让女人进来之后再把门锁上。

  正如相片上那样,不比相片更兴高采烈的女人。特别惹眼的金发和火箭一般的乳房,也难怪连中年男人都会被她捉住把柄。她穿着紧贴的洋装和六寸高的高跟鞋,手上拿着漆皮亮光皮包在床边坐下。

  “只有伯本(boufi3oll)威士忌,要喝吗?”

  “好啊。

  我用手帕擦擦玻璃杯,然后注入三根指头的oldcrobsp;“美好友谊的开始?”

  “但愿如此。”我说。“首先谈谈信的事吧。”

  “可以,信的事吗?很浪漫哟。”女的说。“不过到底是什么信?”

  “你偷出来,然后拿它当证据向某人敲诈勒索的信哪。还想不起来吗?”

  “想不起来,因为我根本没偷过什么信哪。”

  “那么也没在洛杉矶的律师那里当过秘书吗?”

  “当然哪。我只是想到这里来和你做好事就有一百元可以拿啊…”

  一块黑色的气团涌上我胃的人口。我把女人推倒在床上后,拔下桌底的四五口径,便趴进床底下,说时迟那时快,机关枪子弹发出金库柏(genakmpa)的鼓点般的声音冲进房里来。子弹穿破门、打碎玻璃、撕裂墙纸、把花瓶的碎片迸散一屋子,椅垫子化为棉花糖。汤普逊机关枪风的世界正在重新建立中。

  不过机关枪这东西比起它的喧闹程度来说效果却不怎么样。确实要制造碎肉是很适合,但却不是能够正确杀人的武器。和多嘴的专栏女作家一样。总之是经济效率的问题。确定子弹已经用尽乒乓声之后,我站了起来,以令人着迷的速度连续扣了四次扳机。两发子弹有反应,另外两发落空了。如果有五成的打击率的话,就可以打道奇队的四号了。但却当不了加州的私家侦探。

  “蛮能干的嘛,侦探。”门的对面有人这样说。“不过只是到目前为止而已。”

  “我终于明白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敲诈威胁。信也是捏造的。只因为积逊的事件想堵我的嘴而且。”

  “是啊,侦探,你脑筋转得蛮快的嘛。因为你一开口很多人都大伤脑筋。所以只好让你在南湾市的便宜酒店里跟个妓女一起送命。这下子肯定恶名昭彰啊。”

  相当了不起的情节,可惜独白太长了。我朝着门连射三发四五口径过去。一发命中打击率三成三分三厘,正是引退的高潮时机。或许有人会送我十五美元的花圈也说不定。

  接着一阵枪林弹雨猛射。但这次没有持续多久。两发枪声像金库柏和巴弟里奇的鼓战一样互相重叠,十秒后一切便结束了。一旦出事警察的动作倒很快。只是要等到一旦出事之前比较花时间而已。

  “我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我大声吼道。

  “来了啊。”欧伯尼警官以慢吞吞的声音说。“只是想让你们先讲讲话而已。你倒是干得蛮漂亮的啊。”

  “对方是谁?”

  “南湾市一个小有名气的流氓啊。不知道被谁指使的,看我的本事总有法子叫他开口。洛杉矶的律师也要逮捕起来。你相信我吧。”

  “哇!你们真热心啊。”

  “南湾市差不多该清扫一下了。只要有你作证,连市长的宝座都要动摇了。也许这不合你的个性,不过这个世界也有不被收买的警官啊。”

  “是吗?”我说。

  “不过这次我的事件你一开始就知道是个陷阱吗?”

  “知道啊。你呢?”

  “我没有怀疑委托者。这是和警察不同的地方。”

  他咧嘴一笑走出房间。警察的笑法总是一个样子。只有那些有希望领到退休金的人才笑得出来的笑法。他走出去之后只留下我和女人和数百发的铅子弹。

  南湾市几乎不下雨。在那里人们处理尸体还不如手推二轮车那么慎重。

  图书馆奇谈

  1

  图书馆非常安静,因为书把声音都吸光了。

  那么被书吸掉的声音又怎么样了呢?当然没怎么样。简单地说不是声音消失了,而是空气的振动被吸收了而已。

  那么被书本吸掉的振动又会变成怎么样呢?不怎么样,振动只是单纯地消失掉而已,反正振动迟早要消失的,因为这世界上没有所谓永久运动存在。永久运动是永久不存在的。

  就算时间,也并不是永久运动。既有没有下周的这周,也有没有上周的这周。

  那么没有这周的下周呢……

  算了,到此打住。

  总之我在图书馆里,而图书馆是非常的安静。

  图书馆比必要的还要安静。因为我穿的是刚买的polo皮鞋,因此在灰色塑胶地砖上发出咯吱咯吱坚硬而干燥的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脚步声似的,穿新皮鞋要花相当长的时间才会习惯自己的脚步声。

  借书柜台上坐着一位从来没见过的中年女性,正在看书。一本非常厚的书,右边印着外国语文,左边印着日文。好像不一样的文章,左右两边的段落和换行都完全不同,插图也不一样,左边一页的插图是太阳系的轨道图,右边却是潜水艇活门似的金属零件。到底是哪方面的书,简直无法知道。不过她却一面嗯嗯点着头看下去,从眼睛的动作看来,好像左眼看左边一页,右眼看右边一页。

  “对不起。”我开口招呼。

  她把书报到旁边,抬头看我。

  “我来还书。”说着我把两本书放在柜台上,一本是(潜水艇建造史),另外一本是《一个牧羊人的回忆》。《一个牧羊人的回忆》是一本相当有趣的书。

  她翻开封底里,查一下截止日期。不用说是在期限内。我是一定遵守日期和时间的,因为被教养成这个样子,牧羊人也一样,如果不守时的话,羊群会乱成一团,赶都赶不回来。

  她熟练地检查借书卡的存档,还我两张卡片,然后又开始看她自己的书。

  “我想找书。”我说。

  “下楼梯右转,81号室。”她简洁地说。

  下了楼梯向右转时,确实有扇门写着107。地下室非常深而阴暗,门一打开,仿佛这就要到巴西了似的感觉。虽然这图书馆我已经来过一百次了,却第一次听说有地下室。

  算了没关系。

  我敲敲门,本来就打算轻轻敲的,没想到门检却差一点脱落,真是非常粗制滥造的门。我把门检装回原位,然后轻轻打开门。

  房间里有一张!日旧的小桌子,那后面坐着一个脸上长满小黑斑的老人。老人头秃了,戴一副深度眼镜,秃得有点不干脆,还有稀稀落落会曲的白发,像火烧山之后的残局似的,牢牢贴在头皮上。我觉得干脆全部剃光还比较好,不过那当然是别人的问题。

  “欢迎!”老人说:“有何贵子哪?”

  “我想找一本书。”我说:“不过如果你忙的话,我下次再来好了。

  “不不不,没有忙的道理。”老人说:“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你要找什么书都行,不过你到底在找什么样的书呢?”

  “其实我是想知道一下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

  老人的眼睛闪闪发光。

  “原来如此,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啊。”

  我觉得非常不对劲,并不是非要知道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不可,只不过在坐地下铁时,忽然想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不知道怎么样而已。其实就算其他什么杉树花粉病的治疗法的主题,也一样可以。

  “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收税政策。’老人重复一遍。

  “不过没关系。”我说:“并不急需,而且又那么专门,我还是到国会图书馆去看看好了。”

  “别胡说!”老人好像火大了似的说:“我们这里有关奥斯曼土耳其的收税政策的书就有好几本。你在这儿等一下。”

  “是。”我说。

  老人打开房间里面的铁门消失到另一个房间去了,我站在那里等老人回来等了十五分钟,好几次想逃出去,可是又觉得对老人过意不去而作罢。小小的黑色昆虫,在灯罩里绕着爬。

  老人抱着三本厚书回来,每一本都旧得可怕,装订晃晃荡荡的,房间里飘散着!日书的气味。

  “你看!”老人说:“《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史》,还有《奥斯曼土耳其收税吏的日记》,还有〈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内的反纳税运动和其弹压》不是都有吗?”

  “谢谢。”我说着把三本书拿过来,往出口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三本书都是禁止借出去的。”老人说。

  确实书背上贴着禁止带出的红色标签。

  “如果想读的话,可以在里面的房间读。”

  “可是,”我看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图书馆关门时间到了,而且吃晚饭以前不回家,我妈妈也会担心。”

  “关门时间不成问题,只要我说可以就可以。难道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吗?你想我是为什么去把这三本书找来的?嗯?为了运动吗?”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我绝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这是禁止带出的。”

  老人深深地咳嗽,把痰吐在卫生纸里,然后看了一看之后,才丢进地板上放着代替垃圾筒的牛皮纸箱里。脸上的黑斑跳动着。

  “不是知不知道的问题。”老人把话像喷出来似地说出:“我像你这年纪的时候,读书像要读得渗进血液里一样呢。”

  “那么我就读三十分钟好了。”我无力地说,我非常不善于拒绝别人。“可是不能再久,我妈非常容易忧虑,自从我小时候被狗咬到以后,只要稍微晚一点回家,她就快要发疯似的。所以没念完的部分,等下星期天再来读。”

  老人的脸色稍微和缓下来,我好不容易松一口气。

  “到这边来。”说着老人打开铁门,向我招手。

  门后面是阴暗走廊。旧旧的电灯,闪着像灰尘一样的微弱光线。

  “跟在我后面走。”说着老人向走廊走去。好奇怪的走廊,走了一会儿之后,走廊向左右两边分岔出去,老人转向右边,然后立刻有许多岔路像蚂蚁窝一样分布在两旁,老人不假思索地就走进其中的一条岔路去,我把三本书抱在胸前,莫名其妙地跟在老人后面。老人的脚步比想象中快得多,自己到底走进几条岔路了也数不清,再走一小段又是岔路,然后t字路…我的头脑已经完全混乱了。市立图书馆的地下,有这么广大的迷魂阵,简直乱来。市政府没有理由批准这种地下迷魂阵的建设预算的。我本来想问老人这个问题,结果怕被他骂而没敢问。

  走廊尽头有一扇和刚才一样的门。门上挂着“阅览室”的牌子。周围寂静得像墓场一样,只有我的皮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老人却毫无声息地走着。

  老人从上衣口袋叮叮当当地取出大把钥匙串来,在灯下选出一支,插进铁门的钥匙洞里转了转。实在令人厌恶。

  2

  “好了好了!”老人说:“进来吧!”

  “可是里面黑漆漆的啊。”我抗议着。

  老人不高兴地咳嗽一声,把背伸直,转身向着我,老人好像忽然变成一个高大的男人似的。眼睛像黄昏的山羊一般闪闪发光。

  “喂!小伙子,谁说在没人的房间,要一整天点着灯的?嗯?你这是在命令我吗?”

  “不没这意思……”

  “哼!真嚷嚷。算了,你回去好了,随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

  “对不起。”我道着歉,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觉得老人好像是某种不吉祥的存在,不过又像只是爱生气的不幸老人似的,我平常对老人就不太清楚,因此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没这个意思,如果说错了什么,我向你道歉。”

  “都一样。”老人说:“嘴巴讲比较容易。”

  “真的不是这样,也没关系,对不起我不该多嘴。”

  “哼。”老人说着注视我的眼睛。“那么你要不要进去?”

  “嗯,我进去。”我用力说。为什么我竟然违背自己的意思说这些、做这些呢?

  “里面一进去就有楼梯,手要捉紧墙上的扶手,免得跌倒啊。”老人说。

  我率先走进黑暗中,老人从后面把门关上,并听见钥匙咔一声锁上了。

  “为什么要上锁呢?”

  “这是规矩,是规矩呀。’老人说:“上面的人定了几千/几万个这一类的规矩,你东抱怨西抱怨的烦死人。”

  我索性继续走下阶梯,长得可怕的阶梯。简直像印加的井似的。墙上打有斑驳生锈的铁扶手。连一丝光线一点明亮都没有。就像被人从头上罩个头巾似的完全漆黑。

  只有我的皮鞋在黑暗中咯吱咯吱地响着,如果没这鞋子声,连是不是自己的脚都搞不清楚了。

  “好了,就停在那里。”老人说。我停下来。老人推开我,走到前面,又叮叮当当地拿出钥匙,然后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明明是完全黑漆漆的,老人的动作却像什么都看得见似的。

  门一开,从里面透出令人怀念的黄色灯光,虽然是微弱的光,可是眼睛却花了好些时间才习惯过来。从门里走出一位打扮成羊模样的矮小男人,拉起我的手。

  “晦,欢迎光临。”羊男说。

  “你好!”我说。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羊男全身披挂着真正的羊皮,手戴黑手套,脚穿黑工作鞋,而且脸上戴了黑色的面具,从面具里透出一对喜欢亲近人的小眼睛,我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打扮成那副模样的,总之那打扮跟他非常搭配,他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然后瞄了一下我抱着的书。

  “你是要来这里读书的吗?”

  “是的。”我说。

  “真的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

  羊男的说法有些奇怪,我无言以对。

  “好好回答啊!”老人急忙催促我:“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吗?有什么好犹豫的,你想丢我的脸吗?”

  “是我自己愿意来的。”我说。

  “我说得没错吧。”老人好像在夸耀他的胜利。

  “不过老师啊!”羊男对老人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嘛。”

  “吓,少嘻嘻!”老人突然从西装裤后面拉出一根短短的柳条,往羊男脸上“咧!”地抽打下去。“快点带他到房间里去。”

  羊男一脸为难地再度拉起我的手。嘴唇旁边红肿起一条伤痕。

  “走吧。”

  “到哪里去?”

  “书房啊,你不是来读书的吗?”

  羊男带头,我们走过像蚂蚁窝一样弯弯曲曲的狭小走廊。

  我们走了很久,向右边弯了好几次,向左边也转了好几次,有些是斜角,有些是s形转弯,因此到底离出发点多远,简直完全搞不清楚。我在半路上就已经放弃再去辨认方向了,接下来就一直盯着羊男矮胖的背影,羊男的衣服还附着短短的尾巴,一定起路来,就像钟摆似的左右摇晃。

  “好了好了。”羊男说着突然站定。“到了。”

  “请等一下。”我说。“这不是牢房吗?”

  “是啊。”羊男点点头。

  “说得不错。”老人说道。

  “不对呀,你说是要到书房去的,我才跟着来到这里呀。”

  “你上当了。”羊男很干脆地说。

  “我骗你的。”老人说。

  “可是这…·”

  老人从裤子后面拿出柳条,往我脸上刷地抽打下来。

  “少废话,进去吧。而且要把这三本书全部念完,背熟。一个月以后我要亲自考试。如果你能好好背熟,就让你出去。”

  “简直乱来嘛。”我抗议道。“一个月怎么可能把这么厚的书全部记熟,而且现在家里我母亲正……”

  老人把柳条一挥,我急忙闪开,却正好打在羊男脸上。老人在气头上,又抽了羊男一下,真是太过分了。

  “反正把这家伙关进去。”老人说完便匆匆走掉。

  “痛不痛?”我问羊男。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羊男说:“重要的是我不得不把你关进去。”

  “实在不想进去。”

  “我还不一样不愿意,可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如果拒绝会怎么样?”

  “那我就要被打得更惨哪。”

  我觉得羊男实在太可怜了,因此乖乖进了牢房。牢房里有床、桌子,和抽水马桶,洗脸台上放着牙刷和漱口杯,每一样东西都奇脏无比,牙膏是我最讨厌的草莓味的,沉重的铁门上面附有探望用的格子廖,下面则有细长的送饭口。羊男把桌上台灯的开关按亮又按熄了几次之后,朝我笑一笑。

  “不错吧?”

  “嗯,还好。”我说。

  “每天送三次饭,三点还有甜甜圈、橙汁呢。甜甜圈是我亲自炸的,脆脆的非常好吃!”

  “那真谢了。”我说。

  “那么把脚伸出来吧/

  我把脚伸出去,羊男从床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铁球,并把那上面附着的锁往我脚踝一套锁了起来,还把那钥匙放进毛皮外套胸部的口袋,把拉链拉上。

  “好冷啊。”我说。

  “什么话,一会儿就习惯了。”羊男说:“我现在就去给你拿晚饭来。”

  “嘿,羊男先生。”我问他:“真的必须在这里待一个月吗?”

  “对呀。”羊男说:“就是这样啊。”

  “一个月以后真的会放我出去吗?”

  “不”

  “那不然怎么办?”

  “这倒很难解释呢。”

  “拜托拜托告诉我,家里面我妈正在担心呢。”

  “嗯,也就是说啊,会用锯子把你的头锯断,然后把你的脑浆淋淋淋地吸光。”

  我跌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了,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啊。

  “没问题,没问题,吃过饭就会有精神的。”羊男说。

  3

  “羊男先生,为什么我的脑浆要被淋淋淋地吸光呢?”我试着问看看。

  “噢,是这样的,听说塞满了知识的脑浆,非常好吃呐。怎么说好呢,糊糊的,而且也有点一粒一粒的……”

  “所以要花一个月先塞满了知识再来吸对吗?”

  “就是这么回事。”

  羊男从衣服口袋掏出sevenstar香烟,用一百元的打火机点上火。

  “可是这不管怎么说都太残忍了吧?”

  “嗯,是啊。”羊男说:“可是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做啊,总之是你自己运气不好嘛。”

  “你是说每个图书馆都这样吗?”

  “是啊。不然你看,光是借书出去,图书馆老是赔本哪。而且有好多人宁可脑浆被吸光,也要获取知识啊,你还不是为了要得到别的地方所没有的知识,才到这里来的对吗?”

  “不对呀,我只是忽然心血来潮而已呀,有没有都无所谓的。”

  羊男好像颇伤脑筋似地歪着头。“那就未免太可怜了。”

  “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不,那可不行,这么一来,我可惨了,真的很惨咯,会被电锯把肚子切掉一半的,你说惨不惨?”

  “惨。”我说。

  “我以前也曾经被整过一次,花了两个星期伤口才愈合,两星期暗,所以呀,请你死了这条心吧。”

  “那,这件事就姑且算了,如果我拒绝读书呢?会怎么样?”

  羊男全身发抖起来。

  “你还是别这样比较好,因为我不愿意报告坏消息。这地下室的地下,还有更凄惨的地方。脑浆被吸掉还算好得多呢。”

  羊男走了以后,就留下我一个人在牢房里。我趴在硬绑绑的床上,一个人稀哩哗啦地哭了一个钟头,蓝色的谷壳枕头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