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一九六七年的春天,他进了东京大学,她则考上神户著名的女子大学。就女子大学而言,那所大学确实是一流的。不过,若以她的成绩来说,却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其实,只要她有那个意愿,她也能考上东京大学。可是她却没有参加考试,她认为那是不必要的。“我并不想继续研究学问,将来也不想到财政部上班。我是个女孩子,我和你不一样。你是必须不断地往上爬的人,而我想悠闲地度过今后的四年。暧,我想梢微休息一下。因为,一旦结了婚,不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吗?”她说。
这件事也令他感到十分沮丧。他本来想,两个人一起到东京之后,再重新建立起两人之间的新关系。你也过来念东京的大学吧!他那么说。然而,她还是摇摇头。
他在大学一年级的暑假回到神户,和她几乎每天约会(我和他就是在那一年的暑假,在汽车驾驶训练班重逢的)。她开车载他到各地避玩,然后像往常一样地爱抚。可是,对于两人之间开始产生的某种变化,他也不是毫无感觉。现实的空气开始悄无声息地潜入他们之间。
其实,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具体的改变。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就是太缺乏变化了。她的说话方式、穿着习惯,以及对话题的选择方式和意见!都几乎和以前完全一样。可是,他却觉得自己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地融入那个世界中。他觉得有些不一样了。那或许只是极小的幅度的改变,却一点点地逐渐失去原来的面貌。这种情形本身并不坏,不过他却无法掌握改变的方向。
大概是我自己变了吧!他想。
他在东京的生活很孤独。即使在大学里,也没交到什么朋友。街道满是垃圾,十分脏乱,食物难以下咽,人们的谈吐也很低俗。至少他是那么想的。因此,在东京的那段时间里,他一直在想她。到了晚上,他总是窝在房间里写情书。她也有回信(虽然回信的次数比他写给她的少得多)。她把自己目前过着怎么样的生活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他反复地看着那些信。他曾想,要是没有她的信,自己也许会发疯呢!他开始学会抽烟、喝酒,有时甚至也会逃课。
不过,当他好不容易盼到暑假,回到神户一看,却对许多事情感到失望。奇怪的是,虽然仅仅离开了三个月,在故乡所见到的一切事物却都彷佛蒙上一层灰,失去了生气。和母亲的对话也变得十分乏味。在东京一直怀念着的四周风景,也变得难以形容的古旧。归根究底,神户的街道只不过是一个自我满足的乡下小镇。他变得讨厌和别人说话,就迈童年时经常光顾的理发店,都令他厌烦。甚至连以前每天带着狗去散步的海岸,看在眼里也只是空荡荡的一片,而且到处都是垃圾。
此外,和她的约会也无法提高他的兴致。约会完回到家之后,他总是独自陷入深深的沉思。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呢?他当然还是爱着她,他的心意一点也没有改变。可是,光是那样还不够,必须再加一点热劲才行,他想。所谓的热情,长在某个时期里,藉箸发自内在的力量来加以推动。不过,那却无法一直持续下去。如果现在不加把劲,那么,我们的关系总有一天会停滞不前,那股热情也可能会逐渐停息终至完全消失。
他打算有一天要再次提出冻结已久的性问题。同时,他预定那是最后一次向她要求。
“我一个人在东京待了三个月,我一直想着你。我想,我实在太爱你了。不论我们相隔多远,我对你的感情永远不变。可是,如果我们一直相隔两地,有很多事会变得令人十分不安。我对你的相思会日渐膨胀。人在单独一人的时候,是相当脆弱的。你一定不知道。以前,我从未像这样地孤独过。所以说,那种滋味是相当难受的。因此,我希望我们之间有一个明碓的结合为一体般的关系。我希望,即使隔得再远,也能够拥有已经结合为一体的把握。”
但是,她还是摇摇头。然后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吻了他一下。十分优雅地。
“对不起!但是,我不能把自己的处女之身献给你。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只有那个不行,如果你真心爱我,就请别再对我说这种话了!求求你!”
但是,他又再度提出结婚的要求。
“我们班上的同学也有已经订婚的,虽然只有两个。”她说。“可是她们的对象都已经在工作了。所谓的“订婚”,就是那么一回事。结婚是一种责任,表示你必须自立,而且能够接受他人。要是不负责任,就不会得到任何东西。”
“我愿意负责任。”他很肯定地说。“我已经考上很好的大学,今后我将努力争取好的成绩。那样一来,我将来就有希望进入一流的公司或政府某个机构服务。我什么都做得到,只要是你喜欢的地方,我一定以最好的成绩考进去。我相信,只里我肯做,无论做什么都会成功。到底还有什么问题呢?”
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车子的椅背上。然后,半晌都不作声。“我好害怕哦!”她说。于是把脸埋在两只手里,低声啜泣。“我真的好害怕哦!我害怕得不得了!我害怕人生!我害怕活下去!我也害怕几年之后必须踏入现实的社会中。你为什么不明白这一点呢?你为什么一点也不能体谅我呢?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他不禁将她拥入怀中。“只要有我在,你就不用怕了!”他说。“其实,我也真的很害怕。我和你一样害怕。不过,我想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能毫不畏惧地跨出成功的脚步。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就什么也不怕了!”
她摇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我是女生啊!我和你不一样。你根本完全不了解这一点!”
事己至此,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她一直在哭泣,等她终于止住哭泣之后,她说了一段很奇怪的话。
“嗳,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你分丰了,我还是会永远记得你。真的!我绝对不会忘了你!我真的好爱你!你是我第一个爱上的人,而且,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很快乐。希望一你了解这一点。可是,那个和这个是两回事。如果你希望我保证对你的爱,那我们就在此约定。我会和你上床。不过,现在还不行。等我和某人结婚以后,我再和你上床。我不骗你!我保证!”
“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些什么。”他一边望着壁炉的火,一边说。服务生端来主餐,然后又在壁炉添了些木柴,火花辟哩叭啦地四处飞舞。邻座的中年夫绵正专心地挑选甜点。“我不知道为什么,简直像打哑谜一样。我回到家,想起她说过的话,我再度认真地考虑,还是根本无法理解她的想法。你了解吗?”
“换句话说,她是想在结婚之前保持处女之身,不过,一旦结了婚,就没必要再做处女了,所以,即使和你上床也无所谓,因此,她才要等到那个时候吧?”
“大概是那样吧!否则实在令人想不通。”
“虽说是她独特的想法,不过仟细想起来,也不无道理。”
他的嘴角泛起一个斯文的微笑。“就是那样,果然有道理。”
“她希望以处女之身结婚,身为人妻之后再风流。犹如以前的法国小说一般,只是缺少了舞会和身边的女仆。”
“那是她所能想得到,唯一能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法!”他说。
“真可怜!”我说。
他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点点头。“真可怜!的确是那样,正如你所说的。你也完全了解了!”他再度点点头。“到了现在,我也是那么想,因为栽现在已经老了。可是,当时我却怎么样也想不通,困为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我还不能够完全体会出人类心灵中某些微妙的震撼。所以,我只是十分惊讶。老实说,我当时真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非常了解你的感受。”我说。
接下来,我们只是默默地吃着眼前的美食。
(5)
“正如我当初所预料的。”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和她最后还是分手了。我们都没有对对方提出分手的要求。认真地说起来,我们的恋情可说是自然而然地结束了。我们都非常冷静,大概是我和她都觉得继续维持那种关系实在太累了。在我眼中看来,她的生活方式嘛,应该怎么说呢|我认为是不大诚实。不,不对,正确地说,是我觉得她应该可以选择更理想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对她觉得有点失望。我想,如果她不再老是想着处女或结婚那些事情,她的人生应该可以过得更有意义吧!”
“不过,我想她无法做到那一点。”我说。
他点点头。“说的也是,我也是那么想。”他切了一块很厚的鲜菇,送入口中。“因为她的人生缺乏弹性。对于这一点,我非常了解。她整个人失去弹性了。我们从小就被鞭策往前走!往前走!于是,尽管只有几分的能力,也得依照别人所说的,硬着头皮往前走!然而,自我的实现却不能只靠别人的鞭策。这样一来,总有一天会变成“弹性疲乏”。就像那些道德规范一般。”
“你的情况不是那样吗?”我试着问道。
“我想,我已经突破了那种障碍。”他考虑了半晌才说。接着,他把刀、叉放下,用餐巾擦擦嘴。“我和她分手之后,又在东京交了一个女朋友。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们认识不久就同居了。老实说,我和她的关系,并不像和藤泽嘉子在一起时那么心动。不过,我还是非常喜欢她。我们彼此互相了解,而且可以坦诚地交往。我从她那里学到了很多事,比方说,人类究觅是怎么样的一种动物,以及一般人拥有什事优点和什么弱点。于是,我也开始交了一些朋友,对于政治问题也开始关心。不过,我的本性并末因此而骤然改变,我一直是很实际的人,大概现在也还是
一样。就像我不会写小说,而你也不会去进口家具。可是,我在大学里学到这个世异上有着各式各样的现实性。这是个很宽广的世界,各式各样的价值观平行地存在于其中。身为一个人,其实并不需要样样精通。而后,我开始踏入社会。”
“然后,终于成功了。”
“还好啦!”他说。然后,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用好象在看阴谋的共犯般的眼光看着我。“我想,和同年龄的人比较起来,我的收入的确多得多。不过,如果说到实际性,”他只说到这里,便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我知道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所以,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从那以后,我一直没和藤泽嘉子碰过面。”他接着说。“一直没有。我大学毕某后,进入一家贸易公司工作。然后,大约在那里待了五年。我也曾被派驻到国外,我每天都很忙碌。大约在大学毕业后两年,我听到了她结婚的消息,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连对方是谁都没问。我听到那个消息以后,第一个想到的是,她是否真的直到结婚前夕依然保持处女之身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问题,后来又觉得有点伤心。第二天,我更伤心了。因为我隐隐觉得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也觉得在我背后的那扇门永远关上了。嗳,其实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真心爱她。况且我们也谈了将近四年的恋爱。我,至少在我这方面,也曾认真地考虑过和她结婚的问题。她在我的青春期占了相当大的部分。我为她嫁给别人而感到伤心,也是极其自然的。不过,我又转念一想..算了!只要她将来能够幸福也就够了,我真的是那么想。因为|怎么说呢?我对她有点担心。因为她在某些方面非常脆弱。”
服务生把我们的盘子端下去。然后推来摆着各式甜点的餐车,我们不要甜点,只各叫了一杯咖啡。
“我很晚婚。我结婚时,已经卅二岁了。所以,藤泽嘉子打电话给我时,我还是单身。那时,我学约二十八岁吧!嗯,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刚辞去原来的工作,开始独立创业。我请父亲担保,向银行贷了一笔钱,开始经营一家小公司。我下定决心,从此将在进口家具市场上一展长才。尽管我有那种抱负,但是,创业初期,各方面的进展都不大顺利。交货延误、产品滞销、仓库费用愈积愈多,贷款的偿还又迫在眉睫。老实说,那段时期我也感到有点疲倦,而且逐渐对自己失去信心。那段时间,也许可以说是我有生以来最凄惨、落魄的时候。就在那个时候,她来了电话,我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的。可是,某一天晚上的八点左右,她突然打电话给我。我马上就听出那是藤泽嘉子的声音,那是我永远无法忘怀,而且十分怀念的声音。正当我最沮丧的时侯,能听到昔日恋人的声音,真是太好了!”
他彷佛在回忆什么似地,楞楞地看着壁炉中的木柴。等他回过神来时,餐厅早已客满了。餐厅襄,到处洋溢着人们的谈话声、欢笑声以及餐具的碰撞声。看来这家餐厅的客人几乎都是本地人,很多客人都十分热络地对侍者直呼其名。例如:裘瑟比!保罗!
“我也不知道她是听谁说的,不过,她对于我的事情倒是了如指掌。例如,我至今仍然单身,我一直被派驻在国外,甚至一年前我辞去工作自行创业之事,她全部都知道。她说,放心吧!你一定会做得很好,你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功!你没有理由放弃,不是吗?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欣慰。她的声音非常温柔。我一定做得到!我不禁蛋新考虑。她的声音重新唤起我以前所拥有的自信。我想,只要在现实的生活中,我绝对有办法继续生存下去。“因为现实的世界是为我这种人而造的。””他笑着说。“然后,我也开始询问她的近况。我问她和什么样的人结婚,有没有小孩,现在住在那里等。她说她没有小孩,先生大她四岁,在电视公司上班,在当导演。我说,那他一定恨忙吧!对呀!他非常忙,忙得连生小孩的时间都没有,她说,说完自己也笑了。她说她住在东京品川的一栋大厦。那时候,我住在白金台。我们的住处虽然不是很近,却也相距不远。“真是想不到啊!”我说。我们就那样聊了起来。因为以前是高中时的情侣,所以在那种情况下,几乎是无所不谈。虽然,彼此都觉得有点生疏,不过还是聊得很开心。结果,我们就像一对早已分手,如今各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的老朋友般地聊个不停。我已经好久没有像那么直率地说话了,我们聊了很久很久。然后,等我们把想要说的话全部说完以后,沉默就来了。怎么说呢……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彷佛只要一闭上眼睛,所有东西的影像就会清清楚楚地浮现眼前的那种沉默。”他看了一会儿放在桌上的自己的手。然后,他仰起脸,看着我的眼睛。“站在我的立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就此挂断电话。我会对她说,谢谢你打电话给我,和你聊天真的很愉快。你了解我的心情吗?”
“从现实的观点来看,那样做的确是最实际的。”我同意他的说法。
“可是,她却没有挂断电话。而且还邀我去她家做客。她说:你现在就可以过来,我先生出差去了,我一个人好无聊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她也默不作声。于是,短暂的沉默在我们之间持续着。片刻之后,她忽然这么说:我还记得以前对你许下的承诺呢!”
(6)
“我还记得以前对你许下的承诺。”她说。他楞了一下,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然后,他忽然想起来,有一次她曾经说过,等我结婚之后,我再和你上床。他记得很清楚。可是,他从未把那个当做一种承诺。他以为,她之所以会说出那种话,只是因为当时她的脑筋己经一片混乱。她已经混乱到分不清什么是什么了,以至于胡言乱语。
然而,她并不是乱说的。对她而言,那就是一种承诺。那是一项清晰而肯定的誓约。
他在一瞬间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究竟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他顿时觉得束手无策,于是不经意地环顾四周。可是,他到处都找不到那个“框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引导他了。当然,他很想和她上床,那是不用再说的。他自从和她分手之后,也曾多次想过和她做爱的情景。就算和她恋爱时,他也曾多次偷偷地想象过那种事情。仔细回想起来,他连她的裸体都没见过。他对于她的肉体的认识,只限于把手探进衣服里面时指尖的触感而已。她连内衣都没脱掉,她只让他把手指伸进内衣里面。
不过,他也知道在现在这个阶段和她上床,将是多么危险的事。或许,他将因此事而损失许多东西。因此,他不想把自己过去弃置于黑暗之中的东西,在此再度唤醒。他觉得,那是不适合自己的行为。很明显的,那里掺杂了许多非现实性的因素,而那种浪漫的想法和他的个性并不符合。
不过,当然他并未拒绝。为什么要拒绝呢?那是个永远的童话。那或许是一生之中仅有一次的美丽神话故事。他那位随着最容易受伤的青春期而消失的美丽女友对他说:我想和你上床,你现往就来我家。而她就住在附近。那个是很久以前在森林深处,彼此悄悄地交换的传说般的承诺。
有好一会儿,他只是静静地问上眼睛,默默无语。
“喂……喂……”她说,“……你,还在那里吗?”
“我还在!”他说。“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我想大约半小时之内就可以到,请你告诉我府上的住扯。”
他把大厦的名字、房间号码和电号号码都记下来。然后很快地刮了胡子,换过衣服,叫了部出租车赶到她家。
“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他问我。
我摇摇头。这么难的问题,实在很难回答。
他笑着看看放在桌上的咖啡杯。“我真希望可以不必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事实却不行。我必须当场下定决心。究竟是去,还是不去呢?我只能选释其中一个。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于是,我到了她家,我敲了她家的大门。我想,如果她不在那里,那该有多好呢!可是,她却在那里。她依然如往昔一般美丽,也如往日一般充满魅力。而且如往日一般,浑身散发着迷人的香味。我们两人喝了点酒,顺便叙叙旧,我们还听了古典音乐。你猜,后来怎么样了?”
我一点也想不出来。“我猜不到!”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记得好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篇童话。”他一直看着对面的墙壁,一边说。“我已经忘掉那是什事内容了。不过,只有最后一段,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奇怪的结束方式的童话。那个故事的结尾是这么写的..“当一切事惰都结束之后,国王和侍从们都捧腹大笑。”你不认为那样的结束方式有点奇怪吗?”
“不错!”我说。
“我一直拚命地想那个故事的内容,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只记得最后那一段不可思议的文字。“当一切事情都结束之后,国王和待从们都摔腹大笑。”那究竟是怎么样的内容呢?”
那时,我的咖啡已经喝完了。
“我们互相拥抱。”他说。“可是并没有上床。我没有把她的衣服脱掉,我们像以前一样,只用手爱抚。我想那是最好的,她似乎也认为那是最好的方式。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爱抚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应该理解的事情,是那种只有那样做才能彼此了解的事。当然,如果是在以前,我或许不会那么想。我想,我们会很自然地透过“性行为”,来增进彼此的了解。也许,我们可以经由“做爱”,而更加幸福也未可知。不过,那一切都已经结束了。那是已经封印,已经冻结了的事情,谁也无法再将那个封印撕开了。”
他把空咖啡杯放在盘子上转来转去。他一直持续着那个动作,后来侍者也忍不住走过来看。不过,不久他便把咖啡杯放回原处。然后招来侍者,又叫了一杯。
“我想,我在她那里前后大约待了一小时。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不过,我觉得大约是那么久。我想,如果再待久一点,也许会变得神志不清呢!”他说着,露出微笑。“于是,我对她说了再见就走了,她也对我说“再见”。于是那就是真正最后一次的再见了,我了解那一点,她也了解那一点。我最后看到她时,她交抱着双臂,站在门口。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终究没有开口。其实,她想说什么,我不听也知道。我觉得非常……非常空虚,好象有一种十分空洞的感觉。四周的声音变得非常怪异,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歪歪斜斜的。我在那附近漫无目的地徘桐。我觉得自己到目前为止所花费的时间都是亳无意义的,完全浪费了。我好想马上回到她的住处,不顾一切地紧紧拥抱她。可是,我却做不出那样的事,我没有理由那么做。”
他闭上眼睛,摇摇头。然后啜饮着侍者送上来的第二杯咖啡。
“说起来很难为情,那天晚上我就去街上找女人。召妓陪宿,在我来说是生平第一次。而且我想那大慨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楞楞地看着自己的咖啡杯。然后想着自己以前是多么傲慢的人。我很想告诉他一些关于自已的事。然而,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像我这样说话,你不觉得事情妤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吗?”他笑着说。然后,好象在想什么心事似地默默不语。我也默不作声。
“当一切事情都结束之后,国王和待从们都捧腹大笑。”不久,他这么说。“每次当我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时,总是会联想到那段文字,简直就像反射作用一样。我仔细想想,在深深的悲哀里总是包含着些许的滑稽。”
我想,正如我刚开始时说过的,这个故事里面并没有足以称为“教训”的事。可是,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也是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的事。所以,我听了这个故事却无法捧腹大笑,直到今天依然如故。
飞机 ─或许,他是如何地像念诗般地自言自语
那个午后,她问道:“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她完全像是突然想到那般,静静地把头从桌上抬起来说道。不过,很明显的,那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所想到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她或许已经想了很久了。在她的声音里,有着配合那个场合,略微沙哑而生硬的响声。由此可见,到实际说出口为止,那句话已经在她的舌尖上犹豫不决地打过好几次转了。
他们两人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如果撇开附近线路上的电车时常经过这件事,这一带可说是十分幽静,有时候简直静得过份。没有电车经过时的铁路,更是静得出奇。厨房的地板上铺着塑料瓷砖,冰凉的瓷砖令他赤裸的脚底冷飕飕地,非常舒服。他把袜子脱下来,塞进长裤的口袋里。那是个在四月来讲,略嫌炎热的午后。她把浅色格子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处。然后用白皙、纤细的手指一再地拨弄咖啡匙的柄。他凝视着她的手指。一旦静静地凝视,心绪也很奇妙地平静下来。她看起来好象举起世界的一端,然后一点一点地把它解开。虽然很花时间,她却不得不从那里慢慢地把它解开,像那样地,就像在执行公务一般,毫无感动地。
他默默地注视那个动作。他之所以不说话,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杯中剩下的少许咖啡已经冷了,而开始混浊了。
他才刚满二十岁。她比他大七岁,她已经结婚了,也有小孩。总之,对他而言,她就像月球背面的东西。
她的先生在专办海外旅游的旅行社工作。因此,每个月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都不在家。他经常出差到伦敦、罗马或新加坡。他先生似乎很喜欢歌剧,家里放满了维尔迪、普西尼、多尼塞迪,以及李怀特、史特劳斯等名家的三张一组或四张一组的厚唱片,全部依作曲家分类,整齐地排列着。与其将这说是唱片收集,不如说看起来更像是某种世界观的象征。那些唱片看起来既肃静又相当稳重。他在词穷或闷得发慌时,总是用眼睛追逐着唱片背面的文字。从右看到左,然后再从左看到右。于是,他在脑中逐一朗读那些主题。例如“波希米亚人”、“托斯卡”、“托兰铎特”、“诺尔曼”、“费迪奥”等——?。
那种音乐他连一次也没听过,在说喜欢或讨厌以前,连入耳的机会也没有。不论家人也好,朋友也罢,在他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喜欢歌剧。他知道世界上有一种所谓“歌剧”的音乐存在,也知道有人喜欢听歌剧。但是,若论及实际地接触到世界的另一面,那却是第一次。至于那个女的嘛,她并不特别喜欢歌剧。“我并不讨厌歌剧!”她说。“不过,它太长了!”
在唱片架旁边有一套相当豪华的立体音响设备。那外国制的大型真空管扩音器,宛如被严格统御的甲壳动物一般,蜷曲着沉重的躯体在那里待命。不管怎么说,在那些朴实的家俱当中,那套音响确实显得格外突出。它凸显了本身的存在感。于是,他把目光停留在那里。不过,他却不曾听过那套音响实际的声音。因为她连电源开关的位置都不知道,他也不敢用手去触摸它。
我的家庭并没有问题!她对他说。她一再告诉他:我先生是个很体贴的人,他也很爱孩子,我想我大概是个幸福的人吧!她用平稳的语气淡淡地说,她的话里并没有类似辩解的成份。她好象在谈论交通规则或国际换日线般地,很客观地述说自己的婚姻生活。例如,我想我是幸福的,我们没有可称之为问题的问题等等。
那么,你为什么要和我上床呢?他想。他想了很久很久,依然得不到答案。大概他连在婚姻生活中,究竟会有何问题也不太清楚。他也曾想过直接问她,可是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应该怎么问才好呢?
“你既然那么幸福,为何还要和我上床呢?”可以这样直接了当地发问吗?可是,如果真的那样问,她一定会哭泣吧!他想。
就算不问那种问题,她也经常哭泣。她总是用很小的声音、很长的时间来哭泣。在大部份的情况下,他根本不了解她哭泣的原因。女人一旦开始哭泣就很难停止,无论他怎么安慰,不到一定的时间,她绝不会停止哭泣。相反地,即使他什么也不做,只要过了一定的时间,她也会自然而然地停止哭泣。人啊!为什么每个人都不一样呢?他想。他以前曾经交过几个女朋友,她们有的喜欢哭,有的爱生气。不过,她们哭泣的样子、笑脸、怒容都各自不同。虽然有些相似之处,但是不一样的地方却更多。那似乎和年龄完全无关。他是第一次和比自己年长的女人交往,不过,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在乎年龄。毋宁说他觉得每个人所拥有的倾向之差异更是意味深长。所以,那才是解开人生之谜的重要关键。
每次她一停止哭泣,就开始和他享受鱼水之欢。只有在哭泣之后,女人才会主动要求他。除此之外,总是由他向她求欢。女人也曾经拒绝过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摇摇头。那个时候,她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浮现在天空一端,黎明时的白色月亮。破晓时分,被鸟的啼声吓得直打哆嗦的月。一看到那样的眼睛,他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尽管她拒绝和他燕好,却不会令他感到焦躁或不快。只是会想她大概是这个意思吧!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那时候,两人是坐在厨房的餐桌一边喝咖啡一边小声地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大部份都是零零碎碎的话题。他们都不是爱说话的人,而且共同的话题也不多。当时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断断续续地说着。在他们的谈话当中,电车从窗外经过了好几次。
两人的肉体接触时,总是冷静又安静的。其实,正确的说法是他们并未享受肉体的欢愉。当然,如果说他们之间并没有肉体的欢愉,那也是骗人的。只是,在那之间还掺杂了许多别的意念、要素与形式。那和他以前所经验过的任何一种性生活都不一样。那令他想起一间小房间,一间整理得很干净的小房间,令人心旷神怡的小房间。从天花板垂下许多五彩缤纷的彩带,每一条的形状都不相同,长度也不一致。每一条彩带都牵动着他的情绪,令他战栗。他想拉动其中的一条,那些彩带也在等待他来拉动。然而,他却不知道应该拉哪一条才好。他想,也许只要拉动其中一条,霎时眼前就会展现绮丽的光景。相反的,只要拉动其中一条,或许一瞬间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于是,他陷入极度的迷惑中。于是,他就在迷惑中度过了那一天。
对他而言,那种状况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以前,他一直想带着自己的价值观生活下去。可是,待在这个房间里,一边听着电车的声音,一边抱着比自己年长而文静的女人时,偶尔也会感到极度的迷惑,而彷徨不已。我大概爱着这个女人吧!他不只一次如此自问。可是,他并没有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所能理解的,只有从那个小房间的天花板垂下来的彩带而已。那个确实在那里。
一结束那种奇妙的燕好,她总是很快地看看时钟。她在他的臂弯中稍微转过身,看着枕边的时钟。那是附在调频收音机里的黑色闹钟。当时的收音机闹钟的文字盘并不是数字的,而是发出微弱的“啪答、啪答”声,藉此计算时间的样式。只要她一看时钟,窗口附近的电车就会经过。说也奇怪,每次只要她把视线移向时钟,就会听到电车的声音。简直就像宿命式的条件反射,她看时钟……电车通过。
她之所以要看时钟,是为了要确定四岁的女儿从幼儿园回来的时间。他只有一次在偶然的机会下看到那个小女孩。他对她的印象只有“多么乖巧懂事的小女孩!”至于那个喜爱歌剧,在旅行社任职的丈夫,他一次也没见过。真值得庆幸。
她问起自言自语一事,是在五月的一个晌午。她那天也哭过,所以他们也做了爱。至于她为什么哭泣,他却想不起来了。大概女人只是为了想哭而哭的吧!也许,她只是为了想被人拥在怀里尽情哭泣才和我交往的吧!他甚至有过那种念头,说不定她不能忍受孤独地哭泣的滋味,所以才需要我的吧!
房门的锁牢牢地锁住,窗户的窗帘也拉下来,电话也拿到枕边。于是,两人尽情地温存。如同往常一般,周围一片寂静。途中,门铃曾经响过一次,她却没有去应门。她一点也不吃惊或害怕。“放心吧!没事的。”她彷佛这么说似地默默地摇摇头。门铃响了好几声,不久对方终于死心地离开了。她的表情彷佛在说,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能是推销员什么的。只是,她怎么知道呢?他觉得很不可思议。窗外不时传来电车的声音,远处传来钢琴的音乐声,对于那个旋律,他有着模糊的记忆。那是以前在学校的音乐教室听过的某种音乐。不过,那首曲名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一辆卖菜的卡车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经过外面。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射精了。四下静悄悄地。
他走进浴室,开始淋浴。他边用浴巾擦拭着身体,走回卧室一看,她正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在她身边坐下来,然后像每一次一样地,一面用眼睛逤巡着歌剧唱片背面的文字,一面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然后她站起身,穿戴整齐,接着走进厨房泡咖啡。过了一会儿,她这么说:“嗳,你是不是从以前就有自言自语的习惯?”
“自言自语?”他惊讶地反问。“自言自语,你是说在“那个”的时候?”
“不是啦!不是那个时候,是普通的时候。例如,你在浴室淋浴时,或者我在厨房,而你一个人在看报纸时。”
他摇摇头:“不知道耶!我根本没发觉我在自言自语。”
“可是你真的说了,真的!”她边用手把玩着打火机边说。
“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他没好气地说。然后,叼了一根烟,再从她手中拿过打火机把烟点着。他在不久前开始改抽“七星”牌的香烟。因为她先生抽的是“七星”。以前他一直都抽短的“希望”牌香烟。并不是她叫他改抽同样牌子的香烟,而是他自愿改变的。他想,这样一来不是一切都很方便吗?电视的通俗剧似乎演得正精采。
“我在童年时也经常自言自语呢!”
“是吗?”
“不过,后来被我妈妈改过来了。因为她说那样很不象话。因此,我只要一自言自语,就会被她狠狠地骂一顿。有时候,她会把我关在衣橱里,衣橱里好恐怖哦!里面又黑又臭。我也曾经被打过,用尺打膝盖耶!于是,后来我就不再自言自语了,再也不说了。不知不觉间,即使想说也不会说出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保持沉默。她咬咬嘴唇。
“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即使突然想要说什么,也会反射性地马上把它咽回去。可能是因为童年时被骂怕了。可是,我实在不明白!自言自语究竟有什么不好。那只是很自然地把想说的话说出来而已吧!如果妈妈现在还活着,我真想问问她,究竟为什么不行?”
“令堂去世了?”
“嗯。”她说。“可是,我真想好好地问问她,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她继续拨弄着咖啡匙。然后突然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她一看时钟,窗外又有电车经过。
她等着电车通过。接着又说:“我觉得,人的心啊!就像一口深井,不是吗?到底哪里是底?谁也不知道。只能透过时常从那里浮上来的事物的外形加以想象。”
两个人想了一会儿有关深井的事。
“你说说看,我是怎么样自言自语的?”他试着问。
“这个嘛!”她慢慢地摇了几次头。彷佛要偷偷地确定颈部关节的情况。“比方说,飞机啦!”
“飞机?”他说。
嗯,她说。在空中飞的飞机。
他笑了。怎么又是有关飞机的自言自语呢?
她也笑了。然后用右手的食指和左手的食指,量一量浮在空中的虚构物体的长度。那是她的习惯,有时候他也会做同样的动作。
“你说得很清楚耶!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
她伸手拿起桌子上的原子笔,放在手上把玩了一阵子,不久又抬头看看时钟。在那五分钟里,时钟的指针也恰好前进了五分钟。
“你简直像在念诗一般地自言自语。”
她说完之后,脸颊微微泛红。为什么我的自言自语会令她脸红,这么一想,他不禁觉得很奇怪。
“我简直
像在念诗一般地
自言自语。”
他试着那样说。
她再度拿起原子笔,那是一支黄色的塑料制原子笔,上面印着“某银行的分行十周年纪念”的文字。
她似乎要望进他眼睛深处般地凝视着他。“你真的想知道吗?”
他点点头。
她拿了一张便条纸,开始用原子笔在那上面写字。她的动作很慢,可是中间既未停顿也不曾休息,她继续挥动着原子笔。在那段时间里,他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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