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冬倒是很讶异爹竟然不动声色,似乎不打算插手这件事。
今年,就算不替镖局里的人添衣,她仍想为夫君添置,因为这是她头一回以妻子的身份替他打点衣裳。
一旁打开的圆角橱里摆了满满的布料,胡老板搁下从橱柜里取出的布料,想了下。
“前些日子从邕州运来一批苎布,重只数十钱,轻凉离汗。”
“够凉爽吗?练武之人镇日待在烈阳下,布料不够凉爽很容易闷出病来。”
“四小姐,你有所不知,古人曾云:‘雪为纬,玉为经,一织三涤手,织成一片冰。’指的就是这料子的轻、凉、透气,绝对适合。 这回苎布的织级有七升、十五升两种,四小姐是要哪一种?”
“两种都取来让我比较一下。”
“我这就去库房取样布来。”胡老板马上到库房去。这笔生意要是成了,可是不小的进帐。
映冬走向窗旁的椅子坐下。稍早才下了场雨,如今雨已停,只剩舒爽的凉风伴着阵阵水气扑面而来。
小翠倒了杯茶搁在映冬手旁的方几上,迟疑许久才怯怯地开口。
“小姐,既然姑爷不爱你管他的事,为何还要替他打理夏衣?”每回小姐总是拿热脸去贴姑爷的冷屁股,委屈得不得了,她在一旁看了都想替小姐打抱不平。
“只要让陈叔拿给他时说是娘准备的,他会收下的。”
我还是认为不用对他好!小翠不高兴地在心底回嘴。
映冬望着窗外。巧缎庄后院里的竹林飒飒响着,风吹了进来,拂上她的面颊,却无法拂开她眉间的愁绪。
她心甘情愿打理他的衣食,不论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
忆起司徒然对待她的态度总冷得像是藏雪的冰窖,许多次都狠狠地伤了她的心。
“轻容纱、暗花纱、春罗、花罗,对了,还有毫州轻纱,这些我都要……爹,都买给我吧?”女人柔软娇嫩的声音从临房传来。
对方撒娇的语气,将映冬从心碎的回忆中拉回来。
“你这孩子,知道这些有多贵吗?竟然还要毫州轻纱?”
“嗯——爹——”女子娇嗔着道,“你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就疼,玉婵想要什么都会买给玉婵的,买几匹布做些夏衣,难道爹不想看我打扮得美丽动人吗?”
一墙之隔的映冬露出浅笑,想着许久前,她也曾像那个女孩般,无忧无虑地撒娇,央求着爹娘替她缝制新衣,因为她想穿给司徒然看……
“是、是,谁教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疼你疼谁呢。买买买,你想买什么布,做什么衣裳都成。”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宠溺。
“爹最好了。”
女子指示伙计将她要的布料与衣裳的样式记下,随即听见门扉打开又关上的声响,伙计离开后,女子娇柔的嗓音再度响起。
“爹,这块缎料如何?伙计说很适合裁成嫁衣,我想赶紧找师傅缝制,好赶得上我与司徒然成亲时穿。”
映冬如遭雷劈,一度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玉婵,我明白你在初见司徒然时便喜爱他,但你真的因为想与他在一起而甘愿做妾?你要我如何向你娘交代?”
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爹放心,司徒然并不爱楚映冬。”
“就算你这个小家伙想嫁,也还得司徒然愿意娶你呀。”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疼宠。
“爹请放心,若玉婵猜测得没错,司徒然怕是迷上我了,若我开口要他娶我,他不会拒绝的。”
隔邻传来门扉再度开合的声音,巧缎庄的伙计似是取来了纹饰样纸让女子挑选,话题再度回到衣裳上。
窗外竹林飒飒,几只小雀儿无忧无虑地在竹枝间跳跃,好不快乐,但映冬却久久无法动弹,双眼直视前方。眼眨也不眨,像让人定住了般,脸上完全没有血色。
站在一旁的小翠见状担忧不已,刚才隔邻厢房的谈话,她也听见了。
映冬揪紧衣襟,胸口没来由的闷痛不已,她却哭不出来。
“小翠,我有听错吗?”
“小姐……”
映冬苍白的唇扬起一抹缥缈的笑,轻扬的声音里有着满满的悲伤。
“小翠,我明白他不爱我,也知道他会答应与我成亲,是因为爹的关系,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心里也都有底,为什么这个事实还是能将我的心刺得好痛?”她望向小翠,眼神中透露着绝望,眸心又残存着一丝希望。
她究竟想从小翠那儿听见什么回答?
所有人都早已用同情的眼神回答了她呀,只有她天真的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她,会明白她的好,知道她的心意。
映冬痛苦地闭上眼,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一向爱哭的小翠终于忍不住掉泪。
打从她进楚府成了小姐的贴身丫鬟至今,小姐与司徒然之间的事她最清楚,司徒然有时对小姐的态度,冷狠得好像小姐是他的杀父仇人,她有时真气得想打他!
“他真的……没办法爱我吗?”映冬捂住脸,心碎地低语。
早在一开始,映冬便知道这桩婚姻司徒然是迫于无奈,所以地她想尽一切方法弥补他,让自己成为一个好妻予,希望他有一天能够爱上她。
她将燕子楼交给了他,他一掌权便将跟随她爹多年的莫总锋撤换,找来闵总管接手,虽然众人对此皆不以为然,但她仍没有再多说什么,除了用顺从他来弥补对他的亏欠,也是为了让他在镖局里树立起主子的威严。
“咳咳!”那日从巧缎庄回来后,映冬的身子便不太舒服,吃也吃不下,镇日懒洋洋的,连上镖局的力气都没有,也就无法找他探问那日所闻之事。
此时,小翠匆匆奔进房里,说司徒然回府了。
这是几个月来他头一回踏进宅子,映冬连忙从床榻上起身,披着绣襦往书房走去。
踏上只有四级的石阶,她来到书房外头。
房门半掩,她抬手想敲门,却蓦然想起他对她的厌恶,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司徒然与闵总管的对话,从半掩的门缝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爷,北方边地的屯田今年凶干旱的关系,收成锐减,纳仓后仅能换取十二引左右的引票,羌州的收获也是如此,且边境屯种商贾越来越多,往后换得的引票将会减少。”
屯田?
映冬疑惑地往门边靠近,附耳倾听。
屋里静默了半晌才传来司徒然沈稳的嗓音,隐约还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
“那么今年销盐的获利就是这些吗?”
“是的。”
销盐?映冬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
燕子楼一向只接托镖,从未经营过其他生意,何时有了屯田与盐销?
司徒然拉开桌案后的椅子坐下,闲适地将手肘放在扶手上。
“也就是说,投放在屯垦粮田的成本与换得引票售卖食盐的利润越拉越近了。既然近几年粮田收成不佳,那么明年就按朝廷开出的招商榜文进行收购军需物,屯田暂以养田的方式耕种,待其他粮田不够滋润时咱们再开始播耕。”
每年朝廷除了让盐商以粮食换取盐引,再以盐引到指定之处换取食盐贩售外,还会出示榜文招商,榜文里会清楚写着所需物资,只要将物资送到指定地区,就能进行报中、守支与市易。
“边境的土地本就不够肥沃,近几年在降霖减少的情况下,还继续进行播种,土地里的养分很快便会耗尽,种出来的粮质不佳,产量也会减少,再加上一些商人开始移往边境种植,减少运粮换盐的路程,若咱们的粮田这几年休耕,以报中方式收购军需物,虽然获利没有屯田多,但几年之后边境开始屯种,加上期间收购军需物所累积的人脉,便能轻松获取厚利。”
此时,一阵晕眩让映冬双脚站不稳,碰到一旁的柱子。
这细微的声音惊扰了房里的两人,闵总管立即推开门,锐利的眼神在看见门外的映冬后瞬间收起。
“夫人。”他必恭必敬地换上堆出来的笑意,“夫人有事找爷吗?”
“我……我是想,夫君既然回府了,想问问看要不要替他准备些热食过来。”她尴尬地苦笑,“我是否打扰到你们了?”
“不、不,夫人请进,奴才正要离开。”闵总管侧身,示意她进入。“爷,是夫人。”
“让她回去。”
映冬人才刚踏进屋里面对司徒然,立即听见他下逐客令,她的身子僵了下。
“但是爷……”
“我说了,让她回去。”坐在桌后的司徒然,姿势虽然闲适,却面无表情,声音冰冷。
“没关系,我……”
“呃,爷,夫人的脸色不太好,先让夫人在屋里稍坐一会儿,我这就去唤小翠过来服侍。”闵总管转身对映冬点了下头,随即不等主子答应便快步离开,顺手将门带上。
映冬只能苦笑看着闵总管离去。
她明白闵总管是一番好意,虽说他是司徒然的人,却对她颇为友善。
司徒然问道:“你来做什么?”
“我……”你想纳妾是吗?她想问,却开不了口,害怕听到他的答案。
他拧了了下眉,随即露出讽笑,起身向她走去,逼得她跌坐在椅子上。
“想我了?”
将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他俯身与她对视,另一手轻佻地解开她领口上的梅花扣。她羞红了脸,按住他的手,但他轻易地将她的手挥开,继续解笫二颗。
“不要在这儿……”
“在这儿有什么不行?连书库咱们都撒野过,这儿可比镖局里的书库干凈、舒适多了。”司徒然的手指隔着银白肚兜按压着雪丘的顶端,立即听见她呼出的惊喘,“这么敏感?”
“不要这样,我不是……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你……”映冬挪动俏臀,挣扎着闪躲他的侵袭,身子却不争气地在他触碰的那瞬间便有了反应,被他的手指隔着薄布揉转的尖端马上硬挺。
“这张嘴不老实,但身体可是知道自己要什么。”
司徒然的手从肚兜底下伸进去,慢慢地往上攀爬,她的衣摆因为他的动作而向上翻卷。他一手握住柔软的丰盈,食指恶意地上下拨弄顶端的蓓蕾。
映冬连忙按住他的手,眼眶因为身体被他轻佻的抚摸而泛红。
“求你不要这么对我。”
“如何对你?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他冷哼一声,捏握住手中光滑的软嫩。
“我知道逼你娶我是委屈了你,但是别这么对我,好像……好像我是个……花娘。”
她眼中哀愁的莹光让他的眉微拧了下,收起嘴角边的轻笑,放开了她。
“你想成为花娘,我还没那兴致娶这样的女人。”
见她咬着唇瓣可怜兮兮的模样,他心底暗咒一声,眉皱得更紧,看来像是极为生气。
司徒然离开她身旁,不再看向她,“回房去。”
映冬拉整衣裳后站起身,双腿却因为他刚才的触摸而微颤。
“你一定要这么厌恶我?难道不能试着了解我吗?”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腿软地往下倒。
他快一步接住她的身子,搂抱住她的腰,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能听见对方的呼吸,鼻尖几乎碰触到彼此的。
他一直清楚映冬不似她其他姐妹那般艳丽、妩媚,但她五官清丽,身上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雅致气息,肌肤白暂如雪,不管冷暖天候,双颊总是泛着桃花般的绛色。
她的眸子黑而明亮,小巧的菱唇他品尝过,是这么的柔软香甜,软若无骨的身躯他肆意蹂躏过……她的轻喘、娇吟,还有湿热的幽径……
明明知道自己深受她吸引,他却只能以避而不见来躲着她,至少不与她同床而眠,以此控制自己想拥抱她的冲动。
“不要讨厌我。”映冬哀求道,睁着盈泪的眼看着他。“我是你的妻子,求你不要厌恶我,将我推离得远远的,好吗?”
司徒然的唇在离她极近之处停了下来,蓦然扶起她站稳。
“回房去。”他走向桌案,坐回椅子里,取来搁在左侧的册子翻阅。
见他再度将她推得远远的,她的心微微抽痛,抓着手绢的指节揪得泛白。
“若你要回镖局去,记得别让马车跑得太快,以免危险。”
见他沈默不语,映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不回她话,转身正要踏出房门时,他的声音却在身后幽沈地响起。
“我今晚不回镖局了。”司徒然抬起头,看见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欣喜,心房因此震了下,随即压下急促的心跳,回避她的视线,冷硬地道:“我在书房里过夜,别再来打扰我了。”
“好。”
她笑着回答,悄悄地退至门外,将房门关上。
至少,他愿意待在这座宅子里,纵使仍分隔两处,但终归是进步,她该满足了。
映冬离去后,闵总管再度回到书房。
“爷。”
正望着窗外沈思的司徒然闻声回过头。“闵叔。”
“爷,刚才奴才立即派人通知边地屯田,让他们准备进行休耕。”
“记着,告诉农家们,休耕期间,还是会给予他们工薪,但不会给足,若愿意的人便留下。”
“是。”
司徒然蓦然发出冷笑。
“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叔叔这么快就开始变卖严家祖产,将北方边地的屯田一块块地售出,这相隔还不到十年的光景呀。”
“若是老爷还在,严家绝不是此刻的景况,依老爷的性子,就算资金短缺,必须卖物筹资,也绝不会动祖业一分一毫。严家在交到二老爷手上的头一年便开始出现资金缺口,那时二老爷便将脑筋转到屯田上,幸好这会儿让咱们先下手为强,否则严家祖先攒下的家产就要拱手让人了。”
“幸好闵叔你及时找着我,我才晓得府里的情况,来得及筹到足够的银两趁叔叔急着抛售时以贱价买下。”
闵总管一脸愧疚。“但总是对楚家过意不去,咱们脑筋可是动到他们身上,若不是金德银号那批白银,咱们还凑不足数呢,只是这无本生意还是让奴才心中有些不安。”
“会还的。”司徒然想起那次劫镖,剑眉拢了起来,“那日出现的第三方人马,查到是谁了吗?”
那日劫银之事,是他与闵叔策划,若不是听闻严家家败,祖产开始抛售,他也不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之事。
只是,策划周全的事怎会突然杀出程咬金,还意图置他于死地?
“是双鹰帮。”
“双鹰帮?”他忆及那块玉牌,上头也是两只老鹰。难道会是同一伙人?
“双鹰帮出没在呼和浩特一带,专门劫掠商队,只是奴才还没有查清楚为何他们会千里迢迢跑到河间来抢劫燕子楼的车马。”
“白银谁不爱?”
“但呼和浩特一带也常有做完生意后运有满车银两的车马,掠夺他们不是更容易些?”
司徒然皱起眉头。
闵总管的话说中了他心里的疑问,若是如此,那日突然出现的第三方人马便是冲着他来的了?
是谁想要他的命?
楚德威是凶手的可能性早已被他排除,若楚德威真是当年杀害他爹娘的凶手,又为何要将他带回楚家?直接一不做二不休地将他杀死便成,但楚德威不仅将他带回府,更吩咐陈叔要尽力照顾他。
这几年的相处,他亦探清了楚德威的性子,楚德威乐天知命,最爱的便是与四位妻子到处游山玩水,更不用说他还将女儿许配给他……
这么一来,一切都大白了。
“闵叔,你认为,我死了对谁有好处?”
“这……难道是……”闵总管愕然地看着司徒然.只见他露出一抹冷得比人觉得骨子里发寒的浅笑。
“是叔叔。”
第八章
锦字梭停掩夜机,白头吟苦怨新知
映冬坐在绣台旁,一针一线地在苎布上下针,精细的绣工,将绿竹绣得栩栩如生,像是在布料上找着了生命。
映冬自小对女红,尤其是刺绣拥有极高的天赋,楚家打她六岁起便聘请一名师承韩媛绣的师傅来教导她,而她天资聪颖,手指灵巧,绣出的图样生动好看,楚府上下都喜爱极了。
将最后一针拉起,剪去线尾,苎布上的绿竹图样便绣妥,她满意地瞧了瞧。
自从前些天司徒然回到府里后,他待在家中的时间越来越久,她甚至能与他同桌用膳。
这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好消息,因为他已经慢慢对她放下心防,遂渐知晓她的心,因此这几日她的心情可说是十分雀跃。
只是那日在巧缎庄似乎是着凉了,她的身子一直不太舒服,一股腻人的味儿老是从喉咙往上冒。
伸指从一旁的小木盒里拿起一颗嘉庆子往嘴里送,嘉庆子酸甜的味道正好能够带走嘴里的腻味。
“真是奇怪,我怎么从没发觉这蜜饯的味道这么好?”她笑问一旁正走进来的小翠。
“那是小姐你这阵子心情好,才会觉得这酸酸甜甜的蜜饯好吃。”小翠回以浅笑。
姑爷这阵子都会回府过夜,显见两人的关系有所改善,小姐心情好,她也跟着感到开心。
“是吗?”映冬笑了,抱着衣裳站了起来。
然而一阵晕眩让她不禁摇晃了下,小翠及时扶住她。
“小姐,你这阵了饭越吃越少,身子会撑不住的。”
“没事,可能是前些日子在巧缎庄着凉了吧。”
“奴婢马上去请大夫来替小姐瞧瞧。”
“不碍事啦,晚些替我准祷点热粥吧,喝点暖心的东西就好了。”映冬越过绣台,“小翠,姑爷呢?”
“在前厅,好似有客到。”
“有客?托镖的客人吗?”
小翠摇摇头,“不,是一男一女,看那样子不像商号派来托镖的管事。”
“是吗?咱们去瞧瞧。”映冬的心里忽然有一股不好的感觉,窒闷得让她难以呼吸。
映冬人在廊下,远远地看见两位客人从厅里走出来。
男人两鬓苍白,似已届知命之年,身形仍然挺拔,而他身旁的妙龄女子,看来温柔婉约,模样清丽。
女子蓦然回首,眼若流萤,发若飞瀑,瞧见了她,欠身行了个礼,露出浅笑。
多么姿容艳丽的女子呀。
映冬对她回以微笑。
“好美丽的女子。”她走到厅门外时,还忍不住多看了女子离去的背影几眼,才转身踏进厅里。
厅里,司徒然坐在主位上,闵总管站在一旁,两人眉头深锁,似是正谈论着什么,瞧见了她,连忙止住嘴边的话。
“夫人。”闵总管欠身道。
“闵总管,刚才那位是……”
“是城西广和茶楼的老爷。”
“是吗?”那他身旁的女子呢?她其实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你俩都下去吧。”司徒然遣退闵总管与小翠。
两人听命地退下。
“夫君,虽然你说过不需要置衣,但我仍私自作了主,上巧缎庄添了些布做成几件夏衣。”映冬将折迭好的衣裳摆在他面前,像个孩子献宝似的等着听他称赞她绣的绿竹有多好看。
司徙然卸沈默了半晌才收下衣裳,搁到一旁的方桌上。
“你生气了?”映冬急忙解释,“夏日天热,你总在烈日下奔波,胡老板说这些苎布是从邕州运来的,轻凉离汗,最适合镇日待在烈阳下的人,你摸摸,这布很凉爽的。”
她想抓着他的手触摸新衣,却让他甩开了。
“你真的生气了?那、那我下回听话,不再自作主张了嘛,你别生气了。”
“我有话对你说。”
“你……想说什么?”她怯怯地问。
司徒然抬眼看她,眼眸里一丝温暖也没有,见状,她心中那股不好的感觉又翻涌而起。
牢牢地,他望进她的眼底,薄唇轻抿一下后开口。
“我要纳妾。”
“你……你说什么?”映冬的身子有些摇晃,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你说你要……”
“纳妾。”
“纳妾?”她扯开小嘴,不由自主地笑了,扬高的嘴角充满了不敢置信,“你是说笑的吧?咱们成亲才半年,你现在却说,你要纳妾?为什么?告诉我理由!”
看见她的眼眶里含着泪珠,那模样脆弱而悲伤,司徒然搁在腿上的手握起了拳头。
“我不是询问你,而是知会你。”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笑意在映冬唇边绽放,清雅的容颜却多了苦涩,一抹泪融进笑痕里。
“为什么你会这么恨我,我常想着这个问题,却总是思考不出个结果来。”她发出悲凉的笑声,“我只能想,是因为逼婚的关素,让你陷入了难以抉择的处境,明明不爱我,却被逼迫得娶我,可是,我这么努力地讨好你,想给你一切……为什么你还要这么伤害我?”泪水滑落她的脸颊。
“因为你至今无出,所以我决定纳妾来代替你延续子嗣。迎娶当日,你可以选择留在府里,或是回娘家。”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怀上孩子的,我想怀上你的孩子……只要给我机会……”
映冬突然住口。
他一直给她机会。
这段日子,纵使再厌恶她,他的求欢从不曾减少过,日日夜夜,总是见着时机便与她翻云覆雨。
他不是没给过她机会,是她自己的身子不争气。
“是我不想让你怀有我的孩子。”司徒然转过身面对她,背光的身子掩去了他脸上的表情,让她瞧不清他此刻俊逸的脸庞上是什么神情。
“但你总是……”总是将温热的种子留在我体内呀!“为什么?我知道你不爱我,但你愿意……我以为那代表我心里能存有一丝希望。”心痛得几乎裂开是什么样的滋味,她现在懂了,也尝到了。
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滑下她的脸颊,落在灰黑的石板地上。
“确实,我不否认你的身子对我来说有极大的诱惑力,但也仅止于此。”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无情?”映冬抬起眼,被泪水迷蒙的明眸透着伤心的指控,“看着我心碎,就能消去你心中的不快吗?”
忽地,她眼前一阵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下。
司徒然见状,急着伸手想扶住她,手伸到一半却缩了回来,眼睁睁看着她狼狈地扶住一旁的椅子扶手。
她苦笑着。
他是真的恨她,看她站也站不稳,他竟一丝怜悯之心都没有。
“所以你从不曾喜欢过我?”她的心为了接下来将听见的答案而紧缩,仿佛悬在高梁上。
司徒然的唇角突然扬起诡谲的浅纹,粗哑冷凉的嗓音缓慢地吐出令人心碎的话语。
“或许以前有,但现在肯定没有。”
“我不该爱上你的。”
“你说什么?”他一脸慌乱地问。
“呵。”她笑了,灿烂的笑靥却如同花朵雕零前最后的绽放,“你想娶的,是刚才那位姑娘吗?”
“是。”司徒然咬牙,冷冷地回道。
映冬睨着他许久,眸心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控诉,像是以血书写成的指责,那么充满绝望与愤恨。
“休了我吧。”她眼前一暗,身子再也撑不住地虚软。
“映冬!”他及时接住她的身子,将她搂在怀里。
虚弱地看了他一眼,她嘴里喃喃低语。
“休了我……”说着,她便晕厥过去。
“小姐这阵子胃口不佳,吃得极少,恐怕是上巧缎庄替姑爷置新衣时受了风寒。”小翠含着泪,以温热的布巾替映冬擦拭脸庞,“奴婢想过要替小姐请大夫的,但却被小姐拒绝了,她总说喝碗热汤,驱驱身子里的寒气就好了,不需要花银两请大夫,小姐的吩咐,奴婢也不敢忤逆。”
站在床边的司徒然只能沈默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儿。映冬一脸惨白,像病入膏盲,他却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病了好一阵子,他却没有察觉。
看着她在眼前昏过去,他才惊觉自己有多么忽视她。
休了我……
她失去意识前是这么说的,以近乎绝望的语气这么要求他。
司徒然咬紧牙关,垂在身侧的手握起了拳头。
“去请大夫。”
“是。”
大夫坐在床边替映冬把脉。
映冬缓缓苏醒了过来,顺着手腕上的手指往上望去,这才意识到是大夫正在替她把脉。
“大夫。”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小翠连忙伸手将她扶起,在她身后垫了个方枕。
“夫人现在觉得如何?”
“还好。”她的视线在房里梭巡,寻找司徒然的身影,却失望地发现房里只有小翠与大夫。
大夫替她把完脉,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脸上露出笑容。
“恭喜夫人,你有喜了。”
映冬有些楞然,不敢相信地看着大夫,好似他正说着她听不懂的番语。
倒是小翠一听,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真的吗?大夫,我家小姐真的有喜了?”
“千真万确。”
“难怪小姐这阵子没啥胃口,以前不爱吃的嘉庆子,最近老是想吃,还说嘴里有股怪味儿,腻得她难受,原来是怀了小少爷了!”
小翠急着想跑出去,却被映冬唤住。
“你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告诉姑爷这个好消息呀!”
“不许去。”
“啊?”小翠不明白,“小姐,你一晕过去,姑爷不晓得有多紧张,担心得脸色苍白,还要我赶紧去请大夫来,现在小姐怀了小少爷,姑爷知晓后肯定会很高兴的!”
映冬没有说什么,只是要小翠取来银两交给大夫。
“夫人,这诊金太多了。”
“大夫还请收下,映冬有个要求,请你不要把我怀有身孕的事告诉任何人,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只是受了风寒,休息几天便能痊愈。”
“但是……”
“请大夫能帮映冬这个忙。”
“这……好吧。”大夫点点头,免不了地劝了她几句,“夫人怀的是头胎,调理身子可马虎不得,尤其夫人现在身子虚弱,该好好补一下,如果可以,请告知你的夫君,让他能多照顾你。我会开些补身的药方,若可以就找个下人随老夫回药铺取药。”
“映冬明白,谢谢大夫。”
之后,小翠送大夫离开,房里只剩映冬一个人。
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抚向平坦的腹部,试图感受着里头的胎儿,却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她怀了孩子,是真的吗?
映冬扬起一抹笑,却又霎时敛下。
他不要她的孩子。
他需要的,是一个他喜欢的姑娘替他传宗接代,而这个人不会是她。
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依他此刻的想法,说不定会要她拿掉这个孩子,她不能冒这个险!
她要好好保护这得来不易的小娃儿,哪怕她得独自一人……
“你醒了。”
司徒然不知何时走进了房里,映冬一闻声,慌乱地抬首望去,不由自主的拉高被子将身子裹住。
她的举动让他的心一阵刺痛,但他硬是忍着。
“你还想说什么?”她垂着头不看他。
“大夫说你患了风寒?”
“是。”
“之前为何不请大夫来诊治,非得将病搁得这么严重,徒增他人的困扰。”
他人的困扰……鼻子一酸,映冬压下眼眶里的湿润,笑了。
“不严重,只需调理身体,喝些驱寒的汤药即可康复。”
“我会交代灶房炖些滋补的汤……”
“我喝不下。”
司徒然扬起眉,“你这是对我使性子吗?”
“我只是不需要你的关心。”
“你再说一次。”他咬牙道。
映冬抬头看着他,眸子里一直存在的温暖已然消失。
她这样的转变让他有些惊慌,却硬是让自己平静地面对。
“我,不需要你的关心。”她再度敛下眼睫,小脸仍旧苍白,“我有爱我、疼我的家人关心,这样就足够了,既然不曾得到过你的关怀,此刻自然也不需要……还是,我这样的回答伤了你?”
司徒然双掌握拳,一声不吭便甩头离去。
房门重重合上的声音震落了她强忍在眼眶中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被子里。
他们这段情缘,该如何善了?
司徒然走进书房,奋力将房门甩上。
她明明是有孕了,却不想告诉他!
闵总管跟在他后头,悄悄地开门走进来。
他从没见过主子生这么大的气,就连查知老爷与夫人确实死于何人之手时,也没见过他如此发火。
“爷。”
司徒然深呼吸,试图缓和胸口里的怒火。
“问过大夫了?”
“是。”
“然后呢?”
“夫人确实是有了身孕。”
“该死!”他忿忿地捶桌,桌上的笔架因此摇晃,发出声响。
“爷,既然夫人已有身孕,那这事还要如此进行吗?”闵总管有些担心地问。“这是险招呀。”
“我知道是险招!”司徒然气得再度重捶桌面。
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虽然不想造成伤害,可是一旦让王玉婵进门,他怕映冬会撑不住,到那时怕是会保不住孩子……
“该死!”
司徒然转身看着闵总管。
“依计进行,不将王玉婵控制在掌心里当人质,我怕叔叔不会就范,而且别忘了,他现在只剩那间广和茶楼,夺下它是必定要走的路,我要让他一无所有后再横死山林!”
这段日子,小翠总是将映冬当成患了重病的病人,寸步不离,还老是拿来炖补的汤品,映冬一闻到那股气味就想反胃。
这是姑爷要灶房特别准备的,都是些滋补的药材,小姐不喝吗?
映冬走在花园的小径里,耳边还回荡着小翠稍早的话语。
不,她不喝!她怕喝了,肚子里的娃儿可能也没了……他说,不让她怀有身孕的。
她将手覆在肚子上。
现在,她身旁只剩下这娃儿了。
映冬顺着小石子路往桥边走去。这几天,屋星全是汤药的味道,闻了难受,于是便出来走走。
只是她忘了,今日她不该走出房门的。
一抹淡黄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小湖旁的石凳上,清瘦的背影显得孤寂,还有令人心酸的凄凉。
后方的回廊,一早开始便闹烘烘的,佣们忙进忙出,没人注意到坐在湖边的她。
这不是询问,而是知会。因为你至今无出,所以我决定纳妾来代替你延续子嗣。迎娶当日,你可以选择留在府里,或是回娘家。
今日,是他迎娶妾室的好日予。
笑意在唇边绽放,清雅的容颜却多了苦涩,一抹泪融进了笑纹里。
她终于明白,被强迫接受是怎样的滋味儿了,那日他被她爹逼迫着娶她时,心里也是这种感觉吗?
一滴清泪落下。
不该爱得这么深的……是了,她不该爱得这么深,那么今日她的心就不会伤痕累累,疼痛得快不能呼吸。
她不该在爹将他带回府邸时,便将心赔上。
更不应该爱上他。
她一直明白,他的心从来不在她身上……
爹知道她爱他,使软硬兼施地强迫他娶她,但她知道,他的心,她从来没有进驻过,也从来不曾拥有过那一方柔软的天地。
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怀上孩子的,我想怀上你的孩子……
是我不想让你怀有我的孩子。
闭上眼,长睫遮去那双干凈的眼瞳,却阻止不了心痛的泪水。
为什么?我知道你不爱我,但你愿意……我以为那代表我心里能存有一丝希望。
确实,我不否认你的身子对我来说有极大的诱惑力,但也仅止于此。
那时她才彻底明白,对她来说的温柔,在他来说却只是发泄,背后残忍的真面目,血淋淋得教她痛不欲生。
看着我心碎,就能消去你心中的不满吗?
初识时的他虽然话不多,但对她温柔,就像大哥哥一样;但曾几何时,他开始厌恶她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眼中出现了恨?
所以你从不曾喜欢过我?
或许以前有,但现在肯定没有。
她忍不住笑了,却笑得凄楚且绝望。
张开眼,看着水面上的倒影,被困在里头的人一脸哀愁,泪水像雨珠般不停滴落,模糊了倒影。
她站起身,连日的伤心与未进食让她头晕目眩,她伸手想扶住身旁的任何支撑物,脚却在这时一个没站稳,就这么跌进湖水里。
冰凉的湖水将她团团包围,她想从水里浮起,但虚弱的身子无力挣扎。冰水的寒凉渗透至她的肌肤里,带来剧烈的刺痛感,水不停从鼻端灌进身体中,慢慢地夺去她的呼吸。
划动的双臂静止了下来。
仰身下沈的姿势,让她透过清澈的湖水睨望苍穹。
天是这么的蓝,飘着像冬日白雪般的浮云,冰冷的湖水慢慢的让她失去了感觉,她想就这么把自己藏起来……
第九章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小姐……小姐?小姐你可别吓我呀,求求你快醒醒!大夫,小姐怎么还不醒?快救救她呀!”
映冬听见有人在叫她。
但周遭好黑呀,这儿是哪里?她为什么睁不开眼?她的身子好重……好重……能不能就这么睡着?
能不能别醒来……
“冬丫头,你快醒醒,是爹呀,快醒醒看看爹!你娘都快哭瞎了,你还不醒来?非得要这么气咱们吗?”
爹,您别生气,冬儿不想惹您生气,可是,冬儿的身子好沈,眼皮好重,睁不开呀……再给女儿一点时间好不好?让女儿再试试,女儿一定会醒过来的……
“泽哥,姐姐是不是再也醒不来了?都已过了七日,大夫也看了,药也喂了,你说,姐姐会不会就这么……去了呀?”
是谁?这声音好熟悉,好似那日在巧缎庄听见的那位姑娘的声音……
谁是泽哥?
她不会死的,她还有肚里的娃儿,不能死……再给她一些时间,她会想办法醒过来……
有道暖风,徐徐地在映冬颊畔吹拂,她感觉得到。
伴着那道暖风的还有熟悉的气息,是他的气息……还有他沈冷、无情的声音……
“醒过来,如果想保护你肚里的娃儿,就赶紧醒过来,否则我不能保证为了保全你的性命,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不要!不要!
求求你,不要夺走他!我只有他了……只有他了……呜呜……
“呜……”
沈重的感觉让映冬必须耗费许多力气才能稍微动一下,缓缓地,眼皮似乎不这么重了,她使劲睁开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雾白。
她努力地眨眼,将眼前的雾白眨去,模糊的影像逐渐变得清晰。鹅黄的纱帘金丝线绣上的金鱼……这是她与司徒然的新房,这床帘是她亲手缝制,图案是她亲手绣的,却总是等不到另一人的驻足。
“哎呀,姐姐,你倒真醒过来啦?”床旁传来酸味十足的惊呼。
映冬转头塑去。
是那日在厅外瞧见的姑娘……也就是说,她现在是司徒然的妾室了?
“你是谁?”
“奴家王玉婵,是泽哥新纳的妾。”王玉婵掩住小嘴儿偷笑,眼波流转,“不过,要是姐姐先走一步,妹妹自然便成了泽哥的妻子罗。”
“你怎么这样讲话!”一旁小翠实在忍不住了,出声喝斥。
“你是什么东西!做奴婢的还敢对主子大呼小叫,若不掌你嘴,你还真不知道什么是主仆之分!”王玉婵不由分说地便赏了小翠一个重重的耳光。
小翠睁大眼,一脸难以置信,她在楚府待了这么久,从没让人责罚过,竟然会被眼前小人得志的妖女掌掴!
“小翠是我的贴身丫鬟,就算她再不受教,也轮不到你来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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