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爷搁下手中的册子,双臂交握。
“冬丫头,你认为司徒然怎么样?”
“什、什么怎么样?”
楚老爷叹了口气,伸手将女儿拉到身侧。
“爹虽早已不管商号的事,但这双眼睛可还是锐利的,当初爹将司徒然带回来,虽说是不能见死不救,但泰半还是为了私心。”
“私心?”
“爹想将你许配给司徒然。”
“爹?”映冬惊讶垴看着父亲。
楚老爷叹息着拍拍女儿的手背。
“冬丫头,你喜欢那个小伙子是吧?从他出现开始,你便对他极好,当年他也只肯与你说话,你待在镖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其实那时爹便知道你应该是喜欢他了。”
见女儿一脸惊讶,楚老爷倒是笑了。
“你这丫头,爹怎会不明白你喜欢人家呢?只是当年你年纪还小,爹本以为你只是将他当成哥哥般黏着人家,但你现在也年过及笄了,爹想,或许你是真的喜爱他,正巧前一阵子你陈叔与我谈论过司徒然,说他资质聪颖且颇有经商天赋,武功也越见成熟,所以爹想,如果他愿意娶你,爹便将镖局交给他掌管。”
“但是爹……”
“难道你不喜欢他,是爹会错意了吗?”
映冬止住原要说出口的话,沈默地看着父亲。
楚老爷摸摸女儿柔美的脸。
他的四个女儿性子全然不同,他唯独对映冬放不下心。
她太柔弱、太善良,纵使受了委屈也总往肚里吞,他这个做爹的担心她成了亲后被婆家欺负,所以无时无刻不仔细替她物色婆家。
他明白映冬对司徒然一直有好感,这几年她对司徒然的一举一动,他全看在眼里,昨日,他本只是因为陈锡田提及司徒然的一番话而打算仔细观察那小子,却意外在镖局后院瞧见那一幕。
楚老爷心底原还犹豫着,这件事使得他很快的作了决定。
“傻丫头,爹这么疼你,怎会瞧不出你心里的想法?”他牢牢地盯着女儿,“只要你点头,爹就替你作主了。”
纵使清楚自己的感情,但她并不明白司徒然是否也同她一样,不过……
两团红湖涌上脸颊,映冬娇羞地点了下头。
“既然如此,其余的事你就别管,安心等着当新嫁娘吧。”
卧佛寺前的市集果然非常热闹,摊子一大早便陆续摆了出来,各式杂货经由商队运送到京城,原本京城里的人潮便多,一下子又多了寺前热闹的市集,且打着替皇太后暖寿的名号,全国各地的商人、平民可说是一窝蜂地往京里聚集。
映冬与小翠两人走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映冬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新奇有趣,脸上一直带着笑容,让小翠忍不住猛盯着她噍。
“小翠,你瞧这嘉庆子红透了还覆着糖霜,光用看的就让人口水直流,咱们买一份来尝尝吧。”
“是!”小翠眉开眼笑地拿出十文钱买了一小包蜜饯。
京城附近有个地方叫嘉庆子,那儿产的李子味道甘美,当李子黄时摘下,以盐腌过挤去汁液后再晒软,把核去掉再晒一次后加上糖酒制成蜜饯,因为产于嘉庆坊,所以便取了个好听的名儿叫嘉庆子。
映冬吃了一个后,便将整包嘉庆子送给小翠。“又酸又甜,滋味真好。”
抱着纸袋,小翠可是温暖在心头。
小姐明明不爱吃这种酸酸甜甜的蜜饯,只爱吃在天冷时用存于瓶里的蔗糖浆加上乳汁制成的乳糖,但因为知晓她喜爱,才故意让她买来一包假装品尝,却早打定主意要赏给她。
映冬与小翠来到卧佛寺前,那儿早已满是人潮,两个姑娘家被人群挤来挤去,最后索性躲到一旁的黄桷树下。
“小姐,咱们待在这儿,会不会与然爷错过?还是让奴婢去找找,小姐在这儿等候。”
“好,你去吧。”
小翠再度挤入人群里,映冬抽起手绢拍拍突出地面的树根,坐了下来。
想起稍早与爹的谈话,她的心到现在仍旧卜通卜通地狂跳,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
当年她见着司徒然落寞孤独的身影后,眼,心便离不开了,她不知道这样是否就叫喜欢,但是她知道,在那时她便已作了决定,他失去的,她想替他找回来。
他失去了亲情,她可以当他的家人;他感到痛苦,她便用快乐洗去他的忧伤;他觉得孤单,她就伴在他身旁,陪他说话,陪他笑。
当爹说要将她许配给司徒然时,有那么一剎那,她真的吓了一跳,但心里却没有一丝抗拒。
如果成为他的妻子,那他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她将是他的家人。
她曾想过这么一天,他们一块儿生活的景象,两人并肩在园子里散步;天冷了,他会取来绣孺披在她肩上,挡去寒风,给她温暖,而她则会替他沏一壶好茶,准备一盘小点;她也想替他打理一切,包括膳食和衣裳,让他感到安心、温暖。
她想要和他过这样的日子,爹的提议说中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渴望……
另一头。
司徒然正往寺前走去,途经一摊绣线摊子,脚步就这么停下,心里想起映冬每回到镖局来,总是躲在陈叔的院子里和陈叔的妻子一块儿做女红。
他在无意中发现自已身上衣裳的绣样全是她一手包办,而她,只替他一个人在衣服上绣样式。
她对他付出不求回报的心意,那种让他的心熨烫得难受的温暖,是他会对她卸下心防的主要原因。
“爷,买绣线吗?是要买给娘子的吗?”老板见司徒然相貌堂堂又是一身精致的衣着,连忙放着其他客人不管,来到他面前招呼。
“老板,给我这卷绣线。”
“爷真是好眼光,这绣线是以最上等的浙东蚕丝制成,绣出来的花样肯定好看。”老板赶忙将绣线包起来。
就在等候老板将东西包妥时,司徒然不由得往寺庙的方向望去。
虽然有些距离,但他很快便瞧见坐在树下的映冬。看见她脸上带着一抹总能让人心安又暖和的浅笑,他的嘴角不由得也跟着扬起。
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人靠近,他警戒地转过头,下一瞬间便一脸震惊。
“少爷……奴才终于找到您了!”
晚上的市集比白日更加热闹,城中绵延至寺前的檐下张灯结彩,街道两旁还有长龙般的小摊子,有吃食摊、香药摊、果子摊、再种杂货摊,甚至还有些根本瞧不出究竟是卖些什么玩意儿的摊子。
但这么热闹的景况,映冬却已失了那份参与的心思。
司徒然没有来。
她几乎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被身旁来来去去的人潮推挤。
原以为他是让事情耽搁了,所以她之前教小翠回镖局探问是不是有了新镖单,但小翠去而复返得来的消息却是镖局里无事,大伙儿闲得发闷,正在竞踢毽子呢。
既然如此,那么司徒然又跑哪儿去了?
还是他们错过了?
昨日他还笑着说会陪她的,他不是个会失约的人。
映冬失落地回家,远远地看到仅供夜里出入的侧门正要关上,林总管抬首道瞧见映冬,连忙迎了上来。
“四小姐。”
“林总管,今日有客人来吗?”
“喔,老爷有事召司徒然进府。”
映冬睁大眼。“他现在还在府里吗?”
“不,离开好一会儿了,小的只是想夜晚应该不会再有访客,便来检查一下门锁是不是锁妥当了……只是小的太失职了,竟然不晓得四小姐还没有回府。”
“不,林总管别这么说。”
映冬走进府里,林总管将门关上后,恭敬地尾随在后。
“林总管,你知道爹找司徒然进府有什么事吗?”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小的将司徒然领进厅里以后,老爷就教小的退下,所以并不晓得老爷找他有什么事。”
映冬停下了脚步。
难道……爹是为了那件事,所以将司徒然召进府里?
猜测着他会如何回答,让她的心窝奋力地鼓动,又快又急,几乎能听见跳动的声音。
“爹他睡了吗?”
“老爷今晚在二夫人那儿就寝,四小姐有事要找老爷吗?”
“不,没、没事。”映冬感到双颊一阵燥热,知道自己此刻一定脸红得像关公,根本不敢让林总管瞧见,只能草草椃7傲肿芄埽阍缧┬伞!
“是,小的就先退下了。”
待林总管一离开,小翠便迫不及待的开口。
“小姐,然爷没有赴约,应该是因为老爷找他来的关系吧。”
“他在府里待了一整日吗?”
“呃,听林总管的说法,应该不可能那么久,那么,他是为什么失约呢?”小翠搔着头,百思不得其解,“小姐,还是让奴婢再跑一趟镖局……”
“不用了。”映冬抬头看着满天星斗,宁愿相信他真是被事情耽搁了,而不是刻意失约。
因为昨夜太晚入睡的关系,映冬今早起得比较迟,梳洗一备后便上燕子楼去。
虽然她不擅长掌理都是男人的镖局,但每日还是会上燕子楼一趟,与莫总管商讨一下托镖的事,但多数都是莫总管替她拿主意,毕竟莫总管跟随她爹多年,是个信得过的人。
但今天映冬来燕子楼还有别的目的。
踏进东院,她正巧看见司徒然与陈锡田坐在厅堂里,正商讨着什么事,两人亦立即察觉她前来。
她发现,司徒然的表情好凝重,好冷淡,没有熟悉的温煦微笑。
她的身子冷不防地震了下,脑海里马上掠过爹的提议,心情霎时忐忑不安。
“冬丫头,你怎么到东院来了?”陈锡田话才落,马上明白了什么,接着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起身往外走,“你肯定是要找司徒然的,进来坐吧,我正好有事要到南院去找金灯。”
“好的。”
不一会儿,厅里只剩映冬与司徒然两人。沈默的气氛蔓延着,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映冬绽开浅笑,率先打破沈默。
“昨日的市集好热闹,我还看见长得很奇怪的人,头发是金必色的,肌肤像宣纸一样白,一双眼瞳竟然像天空一样蓝……”
司徒然看着她,许久不语。
映冬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起。
她有种感觉,他好像回到了初识时那个对所有人封闭感情、不信任谁,甚至是敌视对方,那个心灵受伤的司徒然。
“你不问我为何失约?”
“你从不失约。”
“但昨日我并未出现,不是吗?”他扬起的嘴角有着嘲弄。
“你、你一定是让事情耽搁了,所以不算失约。”
司徒然低头冷笑一声。“你果然善体人意,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呢?”
闻言,她不由自主地捏紧手绢,有些怯懦地后退了一步。
司徒然注意到她退却的动作,眉心微微一拧,心头涌起极为烦躁的情绪。
他理不清究竟是为自己看走了眼而感到心绪紊乱,还是因为她想在两人间隔出距离而烦闷。
“你……”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瞅视着她,“昨日老爷将我召去,告诉我,希望我娶你。”他脸上无波,好似诉说着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
见映冬缩起小脸闪避,他笑了,伸出手抬高她的脸。
“那么你是知道了?老爷将燕子楼作为你的嫁妆,如果我娶了你,燕子楼便是我的,你觉得我该接受吗?”他以为她对他的好都是出于真心,是不求回报的!
“你……很生气?”映冬不知道爹的提议会让他如此不悦。
究竟是娶她让他感到不快,还是因为爹提出了条件,让他感到心里不舒坦,所以才这么生气?
映冬心中原本的希望与快乐,像被水浇熄的烛火,只剩袅袅的白烟。
在她脸上见到落寞,他的心一时之间竟感觉到让人拧住般抽紧,但下一瞬间,他立即抛开这样的感受,伸臂揽向她的腰际,将她带进怀里,让她香软的身子紧贴在他如石般坚硬的身躯上。
映冬吃了一惊,将手撑在他的胸膛上挣扎着。
“不愿意?”司徒然直视她的双眼,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但你心底却希望我能答应老爷的要求……喔,不,昨日老爷并不是询问,正确来说,那比较像是软硬兼施地要我接受。你同意了你爹的提议,说明你早已喜爱上我,那么此时又为何要挣扎?反正咱们早晚会成为夫妻不是吗?”
“我不知道爹的提议会让你这么不愉快,我、我会清爹收回……”
“你真的替我想过吗?”他气怒地捏住她的下巴,却又不由自主的放轻力道,生怕自己会伤着她,这样的压抑让他不禁厌恶起自己!
他更气在这样的情况下,竟还觉得怀中的她仍然是善良的、心思纯正的!
司徒然怒不可遏地将她的身子搂高,俯身粗鲁地吻住她的唇。
他狂野地吮吻,似想让她感到疼痛般重重地吸吮,手掌撩起她的衣裳,探了进去,当指腹触碰到如丝绸般光滑,却又似炭火般热烫的肌肤时,他已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
“唔!”映冬来不及反应,唇瓣便已承接了他的粗暴,她惊愕的喊了声,撑着他的肩挣扎,手腕却让他一把抓住。
她被眼前如盘石般坚不可摧的男性身躯压制在门旁的粱柱上,他伸臂将一扇门板推开,房门便呈半掩的状态。
他粗鲁地解开她衣上的盘扣,一颗颗的盘扣连串地迸开,里头的绋色抹胸将她的肤色衬得更加细嫩。
“不,不要……”她被他的怒气吓得惊慌不已。
昨日白天在赴约的路上碰上的事已经让司徒然心慌,他几乎无法平静,只能往城外僻静的山里跑,努力想厘清所有问题,晚上,楚老爷的话更无疑是在他的心火上浇油,更添烦乱。
怒极的司徒然完全听不见映冬虚弱的抗拒,甚至忽略她的身子正微微颤抖,他一把扯开她抹胸的系带,露出雪白的浑圆,然后粗鲁地攫住,唇再度封住她的,粗野地吮弄她的唇瓣,手掌放肆地捏握那柔软滑腻的雪丘。
映冬熟悉的馨香与诱人的胴体,引燃了他双腿间最原始的欲火,他几乎想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
她为什么可以这么无辜!
她明明对他有所企图,想成为他的女人,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来考验他!
她以为他会屈服吗?以为抬出她爹,再加上这间镖局,他就会接受?
她真的以为他是那样的人吗?为了一间镖局?
映冬真的好害怕,她从未见过司徒然这么愤怒。
他一直待她极好啊!
心房因为他的举止与言语而震荡、疼痛,她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一声哽咽悄悄地从喉间发出,眸子里涌出的泪水滑过脸糊,消失在两人相贴的唇间。
咸咸的泪水将司徒然从发狂的愤怒中震醒,倏地放开她。
映冬急忙抓住衣裳,狼狈地缩起身子。
垂放在身侧的大手紧紧握拳,他克制住想抱住她的冲动,脑海里只容许仇恨存在。
或许……老爷和夫人的死与他有关……
这句话缠绕了他一整夜,他不想相信,却又挥不去当年娘亲在自己面前咽气的那一幕。
“我会娶你。”
映冬眨着泪眸,不敢相信地望向他,却在他脸上瞧见冰冷和平静,仿佛没有任何温度,在他幽深的眸中,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恨。
“收起你的眼泪,你无须在我面前装无辜。”
“如果要你娶我是这么的令你不快,你、你可以不用这么做。”
“我会娶你。”司徒然冷笑一声,“这不是你想要的吗?这些年你待我好,为的不就是替自己找个如意郎君?”
映冬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以为我对你好……是有企图的?”难道这些年来她的真心付出,只能换得这样的评语?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被误解的悲伤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我对你好是真心的,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司徒然轻哼一声,“经过昨夜,你真以为我会相信?”
“是幼时的事让你对人性失去了信心吗?难道你就不能相信真的有人只是不求回报的想付出温暖?”
“不准你提那件事!”他怒目相向,忍住想掐断她颈子的冲动。
这是第一次,她触碰到了他的伤口,她无意唤起他悲痛的回忆,却也因此发现幼时的伤痛在他心里,并不是淡忘了,而是刻意掩埋。
只要不提及,他可以假装自己忘了,但她却残忍的将它们掀开。
“永远,不准你再提那件事。”司徒然咬着牙关警告。
“我、我会拒绝爹,你不用担心。”映冬拉紧身上的衣裳,刚才的一切让她仍在发抖,手指冰凉得像冰棍。
“我说了,我会娶你,因为老爷提的附带条件太过诱人,你就好好等着当新嫁娘吧。”
司徒然笑了,笑容却冷得教人直打颤。
当他转身大步离去,映冬的身子缓缓地滑落,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抓着衣襟的手努力地想将衣裳穿好,但身上清晰地记得他手掌的温度,她抬起颤抖的手指轻触被吻肿的唇瓣,那里还留有他的气味……
他真的这么厌恶她吗?
一滴眼泪悄然滑落,渲染进罗裙里。
见他因为悲伤而如此愤怒,映冬比他还要难过,甚至想替他抹去所有的不愉快。
她的心好像被捏碎了一样疼,却是为了他而心疼。
第四章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燕子楼接了朝廷的托镖,将军粮运至北方边陲,正巧太原的金德银号也托镖,要他们运银子至京城,因此行前镖局的人便如临大敌般商讨了许多回,布局托运的事宜。
今日,他们选择在天未亮,街上没什么人的时候起程。
大伙儿点齐兵器,整装待发,陈锡田与几名镖师在议事厅里作行前最后的确认。
“此行虎城,途中会经过柴山,柴山是贼寇杨天霸的地盘,他极有可能抢夺这批军粮,咱们得小心注意情况。”
“虎城与龙城相距不远,杨天霸受制于黑麒麟军,应该没那个胆子对这批军粮感兴趣,且他多次抢掠的都是外番使节进献的贡礼,倒是回程的银镖恐怕会是他觊觎的目标。”陈平分析道。
“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回程至太原接镖,总共五车白银,一来一回都是风险极大的镖单,个个都要打起精神,出不得半点差错。”
“是。”
陈锡田看了下外头,“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动身吧。”
所有人均起身往外走,司徒然跨出门槛时,看见站在廊下的映冬,她正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他冷漠她收回视线,打算步下台阶。
“等一下!”她连忙唤住他。
司徒然停下脚步,却不愿转头看她。
映冬走到他身前,道:“这次运送军粮到虎城,路途危险,回程又要押运白银,觊觎的盗匪肯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所以呢?”他冷冷地问。
“我到寺里去替你求了个平安符,让你这一路能平平安安的。”她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袋口系了红绳的红色绢袋。
“我不需要,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难道你忘了,你每回出远门,我都会上寺庙替你求个平安符?”看见他打算离开,她急急地开口。
司徒然停下步伐,沈默了片刻。
“当然没忘。”他转身,冷笑看着她,“你的付出是需要回报的。”
他冷言冷语的讽刺,让她难受得心头发酸。
“不要扭曲我的好意,我从来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她将平安符拿到他面前,“我知道自己应该拒绝爹的安排,爹那儿我会去说,可是能不能求你收下平安符,让我安心?”
她卑微的乞求一度动摇了司徒然,但觉得被算计的怒火还是很难熄灭。
或许,更多时候他是气自已,在爹娘被杀害之后,他应该对任何人都保持着猜忌,而不是轻易地便对她卸下心防!
“事到如今,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吗?”他冷笑一声。
映冬拿着平安符的手缓缓放下,平时的巧笑倩兮,自从那日与他谈过之后便消失无踪了。
看见她低垂的双肩和黯然失色的脸庞,他竟感到不舍……
昨日在后院,我瞧见了你与冬丫头超出男女之防的举止,虽然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人看见,但这对于女孩子家来说,仍是有损清白的事,正好冬丫头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娶她,如果你同意,燕子楼便是你的;如果你不愿意,为了不让冬丫头的心思一直放在你身上,我想,这么多年来,也该是你替她着想的时候了……
想起那日楚老爷语带威胁的一番话,司徒然心里对她的不舍顿时消失。
“娶你,能得到镖局,还能留下来;不娶你,我就得离开这儿……真是可悲。”他自嘲道。
此时,陈平急匆匆地走来,对着这儿大喊:“在做什么呢?要出发了!”
大伙儿在门外久等不到司徒然,陈锡田只好教儿子进来找人。
司徒然不再多看映冬一眼,快步走下台阶,随着陈平消失在门外。
原来爹给了他两条路选择,吃定的便是他在这世上已无亲人,也无处可去。
自己以往对他的好,在他心中早已消失殆尽,此刻,他对她敞开的心房,恐怕也因为她的私心而关闭。
燕子楼一行人顺利将军粮运抵虎城后,随即前往太原接银镖。
一箱箱的白银装载在板车上,以米袋掩护,走镖至河间时,按例在一间破庙里住下。
江湖上走镖规距多,为免遭遇凶险,行陆路时不住新开的旅店、不住易主之店、不住娼店,只在熟悉且能够信任的地方住宿,且昼寝夜醒。
只是,这回虽然已至京城附近,眼看着离京不到百里,却依旧出了差错,遇上劫匪。
一伙人将伤者放置在板车上,连同仅剩的白银,昼夜不停地赶回京城。
“里头的人快出米帮忙!”陈平往宅子里大吼。
里头的人闻声,马上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天老爷!”莫总管看见躺在板车上的司徒然,他的胸前是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血顺着木板一滴一滴地流住地上。“快!快抬进去,你快去请大夫来,要快!”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伤者抬进屋里去,有人立即去弄来干凈的水与布。
“总镖头,你也受伤了?”
“这点小伤,我能自己走,你们快去看看司徒然,不用管我了!”陈锡田屏退属下,不让他们搀扶,挺直腰杆走进厅里。
莫总管赶紧将他的衣裳脱下,见他右胸接近肩膀的地方有一道不浅的刀伤,伤口还在流血,莫总管连忙教人拿来香灰止血。
刀伤剑伤对于做危险生意的镖局来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他们会先以香灰止血后,再涂上以百种中药熬制的金创药治伤。
香灰渗入伤口坚带来的剧痛让陈锡田咬紧牙关,搁在桌上的手握紧了拳,神色却故作如常。
“陈平。”
陈平排开众人站了出来,“爹。”
“快去通知四小姐,还有,记得上黄金楼去找金灯,要他快回镖局一趟。”
“是,我马上去!”
连下了几天的雨,将园林洗涤得一尘不染。
连接院落的长廊下有人踩着碎步急奔而来,焦急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双眸被水气阻断了视线。
“四小姐。”
陈锡田按着胸前已经包扎好的伤处,一脸苍白。虽然两鬓斑白,但裸露在外头的肌理却仍结实、健壮,一代名捕的傲气让他就算伤得没力气站稳,也不愿被人搀扶。
“陈叔,他……他伤、伤得很重吗?”从府里急奔镖局,映冬唇瓣微颤,身上的温度在得知恶耗的当下便已尽失。
她必须亲眼瞧见司徒然的伤势,她要确定他没事,他不会有事!
陈锡田脸色沈重,看着他的表情,映冬双腿一软,身子便往下滑。
“小姐!”
在场的人急忙扶住她,这些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叔伯、兄长,见她几乎晕厥,均心疼不已。
“我、我要看看他。”
“大夫还在为他诊治。”
映冬望着紧闭的房门,晕红的眼眶再也抵挡不住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像珍珠般落下。
“为、为什么会伤得这么重?怎么会失镖?”她望着陈锡田问。
“回程在河间遇劫,混战中小子挨了一刀,白银只救回了几车,其余皆失,还死了两名兄弟。”
“这次是陈叔亲自押镖,怎么还有人敢劫镖?”映冬不敢相信凭着昔日名捕的名号,还有人胆敢劫镖。
“遇到伏击……”
一旁的镖师才刚接话,房门忽然在此时打开,映冬再也顾不得听取失镖的细节,急着追问大夫情况。
“大夫,他的情况怎么样?伤得很重吗?他没事的,对不对?”她抓着大夫的衣袖,问得急切又心慌。
大夫轻轻按住她的手,温热的手掌与适中的力道足以安抚人心。
“刀伤伤及胸前的筋脉,身上也有多处筋脉受创,伤得颇重,老夫会替他开些药方。这几日是关键,若这几日人没能清醒,恐怕……”
大夫的话让众人心中沈重至极,没有人开门说话,周遭只剩下连绵不绝的水珠从屋檐滴下的声音。
映冬一双早已湿红的眼仅剩呆滞、震惊,慢慢的,悲痛占据了所有知觉。
“不会的,他会没事的……”她转身奔进房里。
虽然心里已有准备,但真见到司徒然浑身裹着白绢,毫无血色地躺在那里,她的泪水不禁落得更凶。
“如果你带着平安符,就不会出事了……”
她跪坐在床边,伸出颤抖的手缓缓移向他的脸,指尖下的冰凉让她心中的恐惧不停地蔓延。
“这小子身强体壮,不会有事的。”
站在她身后的陈锡田鼻酸地开口安慰,见她毫无反应,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盯徒然,他也只能叹口气,转身朝众人示意,退到屋外去。
床榻上的司徒然脸色苍白,几乎与缎白的被褥相同,壮实的胸脯被绢布层层绕住,布上殷红的血迹让人心惊。
“不要死……”映冬抚摸着他的脸颊,如果不是他还有呼吸,她会以为他已死了。
看见他现在命在旦夕,她想起两人之前的不愉快,如果她一开始使拒绝爹的安排,他就不会拒绝她替他求来的平安符,不会赌气的上路,此刻她便不会觉得心里有愧,他们还能维持这份友谊。
只是……他终究是要娶妻生子的,思及别的女人会成为他的家人,与他相扶持,给他活下去的理由,她心中竟然产生令人唾弃的私心。
或许司徒然并没有说错,她不是不求回报,她想成为他的家人,所以在初识他后便慢慢地用尽一切方式想融化他封闭的心门。
原来她在那时便已有了企图,只是她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映冬哀伤地抚摸他的面颊,“不要有事,快些好起来……我会让爹收回成亲的安排,就当什么事都没有……”
她的小手倏地僵住,因为距她数寸的双眼竟然张开来,牢牢地看着她。
“你醒了,你……”
司徒然有气无力地拉下她的手,虚弱得连呼吸都很浅。
“这是哪里?”
“你已经回到镖局了。”
“白银……”
“你安心养伤,什么都别管。”见他清醒,映冬大大地松了口气,由于倏然松懈,眼泪反而掉得更厉害。“我好怕你死掉,好怕你不再醒来。”
司徒然看着她。
刚才她在他耳边哭喊的话,她语气里的在乎与挣扎,他全听见了。
“我说过会娶你。”
“但是你不高兴爹用威胁的方式逼迫你。”
“我决定娶你了……因为……”他虚弱地闭上眼。
因为,他还得利用她……
司徒然再度陷入昏迷,映冬却楞然。
她听得出他的语气,那是属于过往那个对她温柔、呵护的司徒然所拥有的,他的声音平静得不像是妥协,反倒像是……由衷同意了。
带着泪珠的容颜微微地笑了,泪却反而一颗颗地落了下来。
他明白她的心了是吗?
映冬寸步不离地照顾司徒然。
楚老爷曾亲自来镖局一趟,除了了解这次失镖的损失有多大外,也来看过他。
这段期间,因为受重伤的关系,司徒然曾在半夜浑身发烫,尔后又退烧,有时又发冷,大夫嘱咐每隔两个时辰便得喂一次汤药,头几回喂进司徒然嘴里时,都让他吐了出来?试了几回后,他才勉强咽下。
几日过去,他始终处于昏睡状态,害怕失去他的恐惧再度笼罩映冬的心,她的眼睛几乎不敢合上,就怕他会在她偷憩时离她而去。
“大夫,他的情况怎么样?”
站在床旁看着大夫替司徒然诊视,映冬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担心、害怕是这几日唯一的情绪。
大夫将司徒然的手臂放回被子里,转向映冬。
“伤口开始结痂,身子应该已经不再有恶寒的情形了吧?”
“昨夜退了烧后,就不再发热,也不再呓语。”
“他年纪轻,身强体壮,很容易复元。”大夫走向桌案,拿起笔在纸上书写,“老夫会换上新的药方,一帖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敷料如旧,但切记让伤口保持干爽,伤会好得快些。”
“那么,大夫,他何时会醒来?”
“伤口愈合得不错,大抵今日就会清醒。”
闻言,映冬总算放心,示意小翠将诊金给大夫,命她随大夫回药铺取药。
大夫前脚删走,陈锡田后脚便走了进来。
他在回廊下碰见了大夫,也问了一下情况,知道司徒然的伤已无大碍,现在剩下的便是等他醒来与养伤了。
“丫头,你该休息了。”
陈锡田走到映冬身旁,看了下躺在床上的司徒然。
“等他醒了,我才能安心。”
“瞧瞧你,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气色比司徒然还差,要是不说,只怕外头的人还以为你才是病人。”他拉着映冬在圆凳上坐下,替她倒了杯热茶,语重心长地问:“这几日你吃过东西吗?”
“我没有胃口。”
“这怎么行!小牛——”陈锡田有些生气地唤来小牛,要他吩咐厨娘准备一些肉粥送过来。“喝些肉粥,你什么都不吃,身子怎么撑得住,别小子醒了,你却病倒了。”
看着司徒然,映冬幽幽地道:“爹说,想将我许配给司徒然。”
陈锡田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这事儿老爷同我说过,司徒然也答应了,只是现在他受了伤,你俩的事恐怕得缓缓了。”
“虽然他答应了,但却是因为爹软硬兼施威胁他,若他不愿娶我,就得离开这儿。”她转头看向陈锡田,泪水直落。
“丫头,你喜欢他吗?”陈锡田心疼地以拇指拭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她看着陈锡田,好半晌不语。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就好好抓住他。陈叔不会看错的,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司徒然都是那个会尽全力保护你的男人。” 陈锡田拍拍她的手背,“这些年来你对他的好,我们全瞧得一清二楚,他能对大伙儿敞开心胸也是因为你的关系,你能敲开他的心门,便有那个本事让他喜欢你。”
望着床上的人,映冬却不如陈锡田这般有信心。
她真的能让司徒然喜欢上她吗?
能吗?
胸口上撕裂般的疼痛让司徒然从昏睡中幽幽转醒,睁开眼睛后看见的是模糊的景象,他必须眨眼数次才能让视线清晰些。
眼前床顶上的布幔好陌生。
他记得,那时有人在他背后放箭,那是倏然出现的第三方人马……
受重伤后,他被安放在板车上头,日夜兼程赶回京城,这期间,他身上的伤虽然先处理过了,但因为他伤得太重,又怕那些盗贼舍不得剩下的白银而再度追来,半醒间他听到陈锡田作出不追盗贼的决定,全力护送他回城。
司徒然敛下双眼,回想着白银被劫的过程。
他会受伤,可说是出乎意料,对方刀刀欲置他于死地,更是他始料未及,百万两的白银,不知还剩下多少?
他挪动躺了许久而发疼的身子,却牵痛了胸前才愈合的伤口,他疼得轻咳了几声,左掌上软热的手引起了他的注意。
映冬侧着脸趴在床沿,小手握住他的大掌,紧密得像是不这么握,他就会消失不见般。
她坐在床边的圆凳上,弯着腰以极不舒适的姿势睡着,长睫下的眼窝处有一大块阴影,原就白皙的脸蛋此刻更是白得像雪一般,连唇瓣都毫无血色。他微微抬起她的手,却被她纤细得似乎一折就会断的手腕吓着。
难道她一直照顾着他,没有休息?
“嗯……”
司徒然的动作吵醒了打盹的映冬,她嘤咛一声,缓慢地坐起身,伸手揉揉眼睛,孩子气的动作让人怦然心动。
她真的累坏了,竟坐在椅子上睡着……她起抬头,视线望进一对深幽的眸子里,惊喜不已。
“你醒了!”
“你一直在这儿?”他抽回被握住的手掌,淡淡地问。
“嗯。大夫说你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要好好养伤,约半个月使会痊愈。你饿吗?我让厨娘准备一些好下咽的汤粥让你吃好吗?”映冬关心地道,刻意避开他的询问。
他不语地打量着她,瞧得她心慌。
“怎么,是不是哪儿疼了?还是让小牛再去请大夫过来替你诊治……”
“你为什么愿意下嫁一个什么都没有,甚至不爱你的男人?”
映冬脸上的笑容僵凝住。
“因为是父母之命不能拒绝,还是有别的原因?”司徒然再问,这回,他不让她沈默,“回答我。”
她直勾勾地望着他,“我想成为你的家人,我想让你不再感到孤单。”
“嗟,真伟大。”他冷笑一声,“在这样伟大的前提下,你能容忍到什么样的地步?将燕子楼交给我,从此不再过问?就算辞退了镖局里掌管账目的莫总管也没关系吗?”
“只要能让你不再感觉到是寄人篱下,我都能接受,毕竟若成了亲,燕子楼便是你的了,当家的是你,我不会置喙。”
“你为何愿意牺牲自己嫁给一个不爱你的男人?你这伟大的情操究竟是怎么来的,让你用一生的幸福来成全别人?”
“我只知道我想对你好。”
第五章
羞赧娇啼,情难自禁。
映冬与司徒然成了亲。
楚老爷为了不让司徒然有入赘的感觉,恰巧陈尚书年迈告老还乡,便顺势买下城北双溪桥附近的陈宅作为他们的新居,宅里的下人们皆是新聘,只有小翠跟着映冬嫁过来。
映冬拥着喜被坐在床榻上,环顾新房,空气中还弥漫着新居的气息。
铺着绣满龙凤桌巾的圆桌上,摆着满满的干果与喜糖,地上还有依礼喝完交杯酒后掷地求吉利的酒杯,一仰一合是大吉大利之兆。
司徒然与她喝完交杯酒之后,便让宾客簇拥到前厅去。
映冬一直等候着他,直到夜半三更,前方的欢闹声渐歇,小翠到前头去察看,知道席已散。
之后,她遣小翠去休息,自己一个人等候司徒然回房。
将手按在胸口上,掌心下跳动的是她雀跃又不安的心。
她是属于司徒然的了。
前些日子照顾他时,心中曾暗暗许下诺言,她会用尽一切让他不再想起孩提时的悲伤。
双耳倾听着房外的动静,映冬羞怯地盯着贴上大红“囍”字的门。
许久过去,门始终紧合,渐渐地,她放松了身子,累了一天又坐在床沿不动直到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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