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1)
从北海到东山,那些人们挖掘出来的苦路曲径上,就只能容纳妖魔鬼怪。他甚至不曾碰到那根白头发。 一九一五年,他曾得到军部颁发的嘉奖令和一笔捕获敌兵的奖金。他一共逮到三个。第一个是在香槟省,他双手高举过头,一撮黄发垂落在一只眼睛前,二十岁,会讲法语。他说——他究竟说了什么? 别被线绊倒。 另外两个守在一个垂死的同袍身边,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已死的士兵肚子里塞着炮弹的碎片,在刺眼的阳光下,闪着光芒。他们在一辆半烧毁的有篷推车下,戴着绣红边的灰色船形帽,用手肘支撑着身体爬行,那天的阳光很强烈,他们头上的帽子竟未脱落。那是在什么地方?只记得是一九一五年的夏末,在某个地方。还有一次,他在不知哪个小村庄的火车站下车,月台上有只狗,对着士兵狂吠。 二一二四号从前是个生性活泼、身体健壮的汉子,他肩膀宽阔结实,由于青少年时代从事些粗重的活儿,他看起来比实际矮一点儿。他年轻时无忧无虑,怀着冒险犯难的精神,曾到新大陆去碰过运气,做过伐木工人,赶过大车,也淘过金。现在,他刚好满三十七岁。别人告诉他,他之所以那么背运,是因为穿了那双倒霉德国大兵的军靴。他一字不疑地完全相信了。他从死去的敌人脚上脱下那双军靴,一方面是因为死人再也用不着,另一方面是他自己的鞋子已经破烂不堪,而在夜间值勤巡逻时,实在需要一双塞着稻草或报纸保暖的靴子。结果在驻扎在一间学校的时候,他们却说他蓄意毁伤自己的肢体,判了他自残的罪名。还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跟一群士兵闹出一些事情。那次算他倒霉,他没话说。可是说他自残,他不承认。他被褒扬过,一向都很努力地做个好士兵。现在横祸从天而降,他实在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在队伍的前头,因为他是五个人中年龄最大的。他的宽肩绷得紧紧的,身体前倾,在那些沾满泥巴脸孔的注视下,踏着战壕里的雪水和泥泞往前走。 第二个编号为四七七,这个双手被绳子反绑在后的士兵,也是从塞纳河另一个征兵处调来的。他胸前还戴着一块刻有这个号码的铭牌,可是其他的个人物件和证章都被搜走了。现在他外衣和军呢大衣的口袋里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就跟其他四个兵士一样。他在刚走进战壕时摔了一跤,衣服全部被雪水浸湿,现在包在身上,冷彻心骨,可是这一跤跌得是福是祸也很难说。过去几天来,他左臂痛得让他坐立难安,现在透身的寒冷不但麻木了他的身体,而且让他的精神得到片刻的纾解,把无可名状的惧怕暂时埋在心底。他不知道他究竟朝着什么走去,但是隐隐约约感到他正走向一段梦魇的尽头。 在噩梦开始前,他还当过下士。他本来是不愿意做的,因为他最厌恶任何职衔名称,可是,他们那组的大兵非要他当不可。他坚信将来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都会平等自由。他入伍以前是个焊接工,跟妻子和两个女儿住在巴黎郊外的巴尼厄镇。他脑袋里装满了一堆跟世上所有工人相关的谚语俗语,全是描写他们的美好远景。他可以倒背如流,因为这些句子已经跟着他三十年了。他父亲也一样,他那喜欢对他讲述好时光的父亲,把这些俗语谚语也背得滚瓜烂熟。 他一直都知道,在他父亲遗传自他祖父、而他又遗传自他父亲的血缘中,已存在了这样的观念: 穷人用双手制造大炮,然后有钱人做军火买卖,要穷人自相残杀。他想让所有人都了解真相,所以走到任何地方,不管是营地、谷仓、小村庄的咖啡馆,他都滔滔不绝,一直讲到咖啡馆的老板娘点起了石油灯,讲到村里的警察来请他回家。警察说,他知道他们都是老实人,但要他们理智一点,该回家时就应该回家。他口才不算好,解释得也不够清楚。他的听众们生活在苦难和赤贫中,平时惟一的慰藉就是杯中物。酒让他们消愁,使得他们眼神迷茫涣散,头脑模糊。所以,他就更不知道该如何跟他们把道理讲清楚了。 圣诞节的前几天,他站岗的时候,听说了某些人做了某些事的传闻。他立即把枪上了子弹,连看也没看,想也没想,飞快朝自己的左手射了一枪,他当时只想跟那些人作伴。在那间他被定罪的学校教室里,因同样罪名受审的一共有二十八人。他很高兴,甚至感到骄傲,居然有二十八个“同志”。虽然他再也见不到这一天了,因为那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生命中的夕阳,但他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的法国人、德国人、俄国人,还有那些“传教士”,没有人会愿意再为任何事情拿起武器。至少他是这样相信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一种非常淡的蓝色,布满稀稀疏疏的小红点,像所有的焊接工人一样。 第三个人来自多尔多涅省,胸前识别证牌上的编号是一八一八。当他拿到这个号码时,摇着头显出一种困惑的神情。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每次分配到的餐厅或宿舍的橱柜号码都是十八,从无例外。从他开始会走路起,就拖着沉重的脚步。现在穿过战争的泥泞以后,他的脚步越发沉重了,人也变得更有耐心,更顽强了。他也是把枪上了子弹,然后朝自己右手射了一枪,因为他是个左撇子。跟四七七号不同的是,他开枪时没把眼睛闭上。他不但没闭上眼睛,而且像做其他事一样,全神贯注地执行了这个任务。没人了解他那超越现实、全神贯注的眼光,那是孤独者的眼神。长久以来,他独自进行一场私人的、无人参与的战争。  手机小说阅读 m.hrsxb 想看书来华人小说吧
星期六晚上(2)
别被线绊倒。 一八一八号毫无疑问是五个士兵中最勇敢、也最令人生畏的一个。在两年半的军旅生涯中,他没有一次提到自己的生平,也没给别人任何机会问到关于他的事情。数年前,一个八月的早晨,他从自己的农场上被人拉去充军,塞在一列火车里,从此命运未卜。他什么都不明白,只知道如果想活着回来,他就得好好地守住自己这条命。有一次,他勒死了一个连上的军官,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发生在一个叫瓦伏尔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向敌军发动攻势。他用膝盖顶着那军官的胸膛,双手紧勒他脖子。把军官勒死后,他捡起枪来,在枪林弹雨的火线攻击中,弓身飞奔而逃。就这么简单。 他有个妻子,跟他一样,也是个被人遗弃的孤儿,比他小九个月。他俩远隔千里后,他心头常浮现她细嫩光滑的皮肤。回忆带给他的痛楚,就好像在睡梦中被人撕裂一般。他常常想起她皮肤上的汗珠,跟他并肩劳动了一整天后的汗珠。还有她那双手。他妻子的手粗硬皲裂,像男人的手一样。农忙的时候,他们曾经同时雇用三个短工,每个人工作都非常卖力。但是现在所有的男人都充军了,他那二十一岁的妻子一个人留在农场,独立支撑下去。 他还有个小男孩,是第一次休假探亲时留下来的种。因为儿子的出生,他又获准了第二次探亲假。现在,儿子已经会摇摇晃晃地从这把椅子走到那把椅子。小家伙跟他一样强壮,同时有着他母亲那样细嫩光滑的皮肤。他们为他取名为巴狄斯坦。两年半内,他就休了这么两次假。第三次他是偷跑回去的,但是只走到巴黎的东站,身上没有合法文件,是不可能跑远的。但是他妻子,虽然既不太会读也不会太写,却能在千里外体会出他的心意,做了应有的准备。为此,他流下了生平第一次眼泪。他从来没哭过,至少从他有记忆开始就如此。他记忆深处有棵梧桐树,还有梧桐树的气味。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很可能从此以后都不会再哭。 在这五个被判了死刑的士兵里,一八一八号是惟一还相信运气的人。他总觉得他们不会被枪毙。他想,如果他们真要被枪毙的话,大可不用花这么多力气,把他们押送到另外一个战线,而且一直送到第一线。他们被起诉、审判的法庭设在索姆战区的一个村庄里。出发的时候,他们一共十五个人,全是犯了无可减轻罪行的人。然后剩下十个,最后剩下五个。在每个歇脚处,就有些人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们先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又换了另一列,然后再换乘不同的卡车。他们先是往南走,然后朝西走,接着又向北走。到最后只剩下他们五个时,就改以步行在某条路上,由一队心不甘情不愿的龙骑兵押送。那些人给了他们清水、饼干,在一个已变成废墟的村庄里给他们换了绷带。他实在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白茫茫的天空一望无际,炮火声都安静下来了。天气极度寒冷,除了这条被战争摧残得坑坑洼洼的无名乡村小道以外,大地万物都被覆埋在雪下,就像孚日山脉的冬天一样。可是这里不像孚日山脉,连座山的影子都看不见。这里不像阿贡恩一带,不是沟壑就是山脊,大可把人累死。他用那双乡下人的手挖起的一捧泥土,既不是香槟省的,也不属于马斯省。这捧泥土是他在理智上拒绝去承认的其他东西,直到走在他后面的人,不小心把一粒制服上的旧纽扣踢到他脚边时,他才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们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方了,在阿尔图瓦区和皮卡第区的交界处,一大堆纽芬兰的士兵在此牺牲。在他们被带到远处、离开这里的七十二小时内,下了一场大雪,跟他一样沉重、静默、耐心的雪,封盖了大地,掩埋了田野上原有的裂痕、烧毁的农舍、干枯的苹果树干和散落在各处的军需补品。 别被线绊倒。 在战壕行进队伍中跟在他身后,五个士兵中的第四个,没有头盔,没有识别证,没有军团号码,没有口袋,没有家人的照片,没有基督徒的十字架、犹太教徒的大卫星、###教徒的新月,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燃起他生存的欲望。这个编号七三二八的士兵来自罗纳河口区的某个征兵处,生在马赛一个叫做“五月美人”的意大利移民区,名叫“安琪”。根据所有认识他的人的意见,不管是在他生命二十六年中的哪一时期认识他,都一致认为天下没有一个比他再谬误不过的名字了。 事实上,他几乎像天使一般漂亮,而且让女人倾心,甚至包括贞德的淑女。安琪细腰长身,乌黑的眼珠比夜晚还要深沉神秘,颊上两个酒窝,下巴上还有一个小旋涡,鼻子高直挺拔,足以让他在伙伴面前趾高气扬,炫耀那句流行在军营中的俗语:“大鼻子,大酒虫”,加上浓密的头发,王子式的八字髭,轻柔的口音,满脸的浓情蜜意。但是,那些领教过他口蜜腹剑的人都知道,他阴险狠毒,锱铢必较,偷窃告密,胆小如鼠,信口开河,冷箭伤人,一毛不拔,厚颜无耻。此外,他游手好闲,一事无成,自认是前线弟兄中最悲惨可怜的人。 问题是,他还没有机会认识许多其他士兵,所以对此事也无法确定。 从头到尾,七三二八号在前线只不过待了三个月整,就是刚过去的这三个月。入伍前,他在某个管训营里服刑。不过,他在管训营里学到的是,如何从标签和年份辨认红酒的好坏,如何转移守卫的注意力,让他把脾气发在其他服刑人身上。在此之前,他被关在马赛的圣皮埃尔监狱中。一九一四年七月三十一号,当所有的人都因为战争而处在疯狂状态下,他却因为某个争风吃醋的桃色纠纷,被判刑五年,锒铛入狱。按照他自己的两种说法,这全视其听众是男是女而定,他的行动或是“为了维护爱情”,或是“为了维护荣誉”。其实,根本是两个皮条客之间的无谓争端而已。     txt小说上传分享
星期六晚上(3)
当他在监狱中度过第三个夏天时,为了支援前线,军部已经征调了任何一个还走得动的男人。他自然也成为目标之一,国家让他在从军和服刑中选择一样。他选择了从军。他跟其他头脑少了根筋的犯人们一致同意,这场战争再拖也不会超过几个星期。法国军队或者英国军队一定会在某地溃败,然后圣诞节前大家就可以自由了。结果是,他先是在埃纳省受了两个星期的苦,东躲西藏地找地方隐蔽,设法避开敌人重炮弹的袭击。接着,在弗勒里、寿府林和限椒山几个地方,他度过了五十天悲惨得无以复加的时光。这五十天中每一分一秒的恐怖凄厉,简直笔墨难书。不管是先在都奥蒙还是后在凡尔登的战役,双方的兵士都好像掉进陷阱里的老鼠,在遍野尸体的阴冷甬道中,狂奔乱窜,不知道结局如何。 但是,他对庇护众生(包括他这样的流氓在内)的圣母永远心存感谢。至少,他不是第一批被送到前线、让敌人炸得开膛破肚的敢死队。此外,他可以聊以自慰的是,经过这场阵仗以后,世间和地狱的一切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但他也愚蠢得可以,居然认为人性的残酷是有限度的。他没有想到,人性中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他们永远都能想出更残酷的花招,而且乐此不疲。 去年十二月,他们名义上歇息了六天。在这六天所谓的休养中,他只要听到刀叉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会被吓得心惊肉跳,魂不附体。这还不说,军方为了重整部队士气,不断地用繁琐的劳务对他们进行疲劳轰炸。六天后,安琪带着他的杂物细软,随着队上一群被吓得像奶娃一样的士兵,移驻到索姆区的河边。那里在几个星期前刚展开过一场杀戮,两岸的弹壳堆积如小山。虽然目前暂时处于平静状态,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死战,一场不计代价、一战定天下的全面性攻击,即将展开。这个消息,他们是从随军炊事员那儿听来的。炊事员则是听那个心中藏不住任何事的传递员说的。传递员是听那个向来不信口开河的军官说的。军官是听上校说的。上校呢?他是在将军和夫人的结婚纪念舞会上听来的。 安琪虽然是马赛一个卑鄙的皮条客,一个在街上混大的无赖,一个卑贱得连狗身上的虱子都不如的可怜虫,可是连他也看得出来,向敌人进攻的可能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的反攻。换句话说,大家继续互相残杀。虽然比别人迟了一步,可是他终究想通了,这场战争是打不完的,因为任何一方都没办法再打倒对方。要结束这场战争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大家全都把军械武器丢到最近的一个垃圾场上,然后用牙签来决胜负。另一个更好的办法是用猜硬币的正反面来定输赢。那个走在他前面的倒霉鬼,就是排在这支凄凉队伍中的第二个,绰号“六分钱”的下士,曾经在他们之前败诉的审判会上侃侃而谈,详述进攻和反攻的必要性,与各个坟场爆满的可悲。他胆大包天,居然对庭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表示: 两年以来,无数的士兵葬身前线。如果这些人早就解甲归田,让战壕空空如也的话,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你们不明白,参谋部的地图上画满了两年来的屠杀战场,可是我们还是在原地踏步,一无所获。”那个下士的头脑可能没外表那么聪明,因为他到头来也落了一个被枪毙的下场。但是他说得一点不错,有谁能反驳呢?至少,安琪自己就无话可答。 他分别给他的营长和罗纳河口区的议员写过两封文情并茂的陈情书,请求他们让他回到温暖的圣皮埃尔监狱。两封信中有着一模一样的拼字错误,而且都是用紫色铅笔蘸着一杯脏水写的。他不想用口水,因为他最痛恨把嘴唇沾得青紫青紫的;他也不能用泪水,因为眼泪早就流干了。两次陈情不果后,虽然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已经把他搞得脸色苍白,神情黯淡,但他又绞尽脑汁,找到一些投机取巧、自我虐待的计谋,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以便早日被归入病号一类。 就在圣诞节前十天的清晨,他梦想着能得到自由时,他喝得头昏脑涨,怀着满肚子的牢骚,说动了一个比他还愚蠢的家伙,两人准备互相在对方手上射一枪。这还不够,他们居然决定互射右手,因为他们一致同意,不可置信的事才最容易让人相信。那个蠢蛋是安茹省的一个小文员,他要提早回家的理由是要抓他老婆的奸。如此决定以后,他们就跑到一个马厩里去办事。马厩里的马匹就跟这些士兵一样,虽然处在离前线只有几公里远的地方,但是只要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吓得发疯。这两个人,惶惶惑惑,犹犹豫豫,互相讲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七三二八号的安琪在最后一秒钟,失去了实现对彼此承诺的勇气,飞快地把右手从对方的枪口前抽开,然后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开了枪。现在,他无名指少了两节,中指少了一部分。至于另外那个倒霉的可怜虫,荒诞的日子从此告终。他整张脸孔被炸开了花,那些被吓破胆的马听到枪声后,狂奔乱窜,把他踩了个稀烂。 现在,他走在泥泞里,服从命运的安排,成为五个罪犯中的第四个,拖着脚步,一直来到这里,穿越雪中曲折纵横的路径,等待着恶运的来临。可是,他已经走了太久的路,累得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他只想睡觉。他知道,当他被绑在法场的柱子上,眼睛被蒙起来时,一定会立刻睡着,因而无法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他脑海中像连环画般展开一连串的影像: 从安茹省来的那家伙、火、水、土、雪、泥巴、战壕,战壕的泥巴。他低着头,在战壕的泥泞中一跛一跛地,走向远处黄昏的余晖。他受够了。    
星期六晚上(4)
别被线绊倒。 第五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士兵,差五个月才满二十岁,可是在战场上的时间,却比他前面那个歪歪倒倒的可怜虫要长。由于想像力丰富,他比战场上其他的士兵担了更多的心,受了更多的怕。 跟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怕战争,怕死亡。但是他也怕风,风会带来毒气瓦斯。他怕半夜划过空中的火花,他怕自己在惊吓中失去理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怕自己阵营里的大炮,也怕自己的步枪。他怕听见鱼雷的声音。他怕地雷爆炸,吞没整个小组的人。他怕扎营处涌来大水把大家都淹死,山崩把大家都活埋。他怕失群的山鸟飞过眼前时投下的阴影。他怕每次做噩梦时梦到被人开膛破肚,开一面,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可是,中士一个字也不想听。他带着顽固的奥佛涅省口音,眼中闪着暴怒的泪光:“闭嘴!他妈的!你们都给我闭嘴。如果我放手不管,我还算什么?你们说?如果每个人都学这个浑蛋的话,这国家还有谁来防卫?还有谁来防卫?” “矢车菊”第二次上战时法庭受审,这次是兵团里的。法庭告诉他,大家都已经为他尽了力,他应该感到非常幸运,因为如果最高军事法庭没被取消的话,他此时此刻就应该被就地枪毙。面善心冷的法庭特派专员指派了一个炮兵队上尉、原勒瓦罗地区的律师,为他和另外三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辩护。炮兵队上尉已经有一个儿子为国捐躯,他大声疾呼应该到此为止。庭上听了他为三个人辩护,可是拒绝听第四个。他们不愿意听他为一个一心要偷生的怯懦惯犯辩护。这样一个坏家伙的所作所为,一定会把全连的新战士都带坏。没有一个审判官愿意连署为他请求特赦。    
星期六晚上(5)
当苦难大到不可承当之时,人往往麻木地跟在苦难后面,走向死亡。自从被死刑的宣判当头一击后,他躺在运送牲畜的卡车里,跟另外十四个人被送往未明的目的地,在黑暗中,“矢车菊”心中不知什么东西缓缓地被刺破了,就好像一个巨大无比的脓肿一样。从那个时候起,除了偶尔失常的惊跳以外,他对生命周遭发生的事情,已经失去了知觉,战争、少了手指和手掌的残废手臂、经过战壕时众人的沉默,以及避开他的眼光。他们不忍看他眼中顺从、信任、受尽折磨的神情,更不忍看到他脸上疯孩子般的僵硬笑容。 这五个步向死亡的士兵中的最后一个,黑发蓝眼,笑容古怪,双颊肮脏,脸上几乎没有胡子。他占了年轻的便宜,在淹了水的壕沟里行进,不像其他人那么困难。相反地,他每踩进烂泥一步,就感到一种兽性的愉悦,寒气往脸上吹,耳中响着很久以前的嬉笑声和喊叫声: 放学后,他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小湖和大海中的沙丘路上。那年冬天非常奇特,到处都在下雪。他知道他的狗儿奇奇会迎着黄昏的余晖,跑来迎接他。他感到肚子饿,想吃一块涂了蜂蜜的面包和一大碗热热的巧克力。 有人在说,别被线绊倒。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玛蒂尔德不知道玛奈克在童年的喧闹声中,能否听到她,那时她十二岁……,十五岁……搂着他一起跳进大海中嬉戏时的滚滚浪潮。一个四月的下午,他们第一次做爱,她十六岁。他们立下山盟海誓,要在战争结束后他返乡时结婚。当别人告诉她玛奈克已不在世间时,她十七岁。她为此哭了很久,因为女人是绝望的化身。但她也没有哭得太久,因为女人并不轻易放弃。 剩下的是那条线,快要断的地方用各种不同的东西修补衔接着,顺着每条壕沟、每个冬天,顺着每条战壕的上边、下边延伸下去,穿过每一条战线,一直延伸到某阴暗处的某个无名上尉那里,只等着他发出刑事命令。玛蒂尔德抓住了线,她不放手。这条线带着她到了玛奈克没再回来过的迷宫里。当线的某处断了,她又把它接起来,她永不气馁。时间过得越久,她的信心越坚定,对这件事也越关注。再说,玛蒂尔德生性乐观。她告诉自己,如果这条线不能把她领到情人身边,那也好吧。至少,她可以用它来上吊。    
‘黄昏宾果’(1)
他因疾病变得衰弱无力,语调平板地讲述这些。当然,他使用不同的字眼。他不能在这位玛蒂尔德小姐面前讲些粗话,但是她能听出话中的弦外之音: 他一直是个运气不好的人。 他看了玛蒂尔德一眼,眼神中有着骄傲之色,还特别加了两句,让玛蒂尔德不要误会。他告诉玛蒂尔德,他生病以前是个高大强壮、具有吸引力的男人。他拿出从前的照片给玛蒂尔德看,照片上的人的确潇洒英俊。 然后,他流下了两行泪。他并没有把眼泪擦掉,说:“请原谅。我一直到最近才知道你的情况。‘矢车菊’没有告诉我,虽然他跟我讲了不知道多少有关你的事。” 玛蒂尔德想她应该在这时候叹口气,打断这种不必要的同情。她叹了一口气。 他仍然继续:“你一定吃够了苦头。” 他离她至少有一公尺远,她的手臂不够长,没办法摇他两下。她也忍住没大声喊出来,怕喊叫声吓到他,因而离题更远。她倾身向前,用温柔的声音催促他:“请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看到他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语不发,静静地哭着,包骨的皮肤到处都是皱纹,点点阳光洒在枝叶间,枝叶间的阳光中有飞起的浮尘。玛蒂尔德想她永远忘不了这幅景象。他终于举起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手,擦了一把脸,下了决心开口。 一九一七年一月六号星期六,他的军团正在离贝罗瓦桑戴尔不远处铺石子路的时候,他被亚眠市的宪兵队长征调去办事。他的任务是把五个判了死刑的步兵,押送到布查维纳防区第一线的战壕去。 他是从司令官那里接到命令的。平常司令官是个冷漠无情的人,但那天却异乎寻常地激动。在让他离开前,司令官甚至向他吐露了知心话:“艾斯普兰萨,你只管服从命令,不需要做任何额外的事。告诉你,如果让我来决定,最高统帅部至少一半的人该进疯人院。” 玛蒂尔德噤声无语,也许她已经失去了声音。 艾斯普兰萨按照命令,在队上选了十个最健壮的士兵,十个都是本土保卫队的。他们拿了步枪、子弹和干粮就上路了。艾斯普兰萨和十个士兵在军呢大衣的袖子上别了发下来的臂章,天蓝的底色上绣着一个黑色的英文字母p。艾斯普兰萨解释给他们听,这是法文的警察或者宪兵队的第一个字母。他话还没说完,一个对他很尊敬、常跟他一起喝酒的下士壮起胆子反驳说:“算了吧。这个字母代表的意思是傻瓜笨蛋。”这十个士兵全知道,他们是被指派去押送死刑犯的。 “这些士兵也负责执行枪决?”玛蒂尔德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的玛奈克是不是五个人中的一个。她尖叫起来,连她自己都听得到,虽然她已经没声音了。 艾斯普兰萨摇头,他苍老的面容和像雾色一样苍茫的头发也一起摇动着,他恳求她:“别吵,别吵。我们没有枪毙他们!我要说的是,我在你未婚夫生前见到过他。你接到他最后的一封信,是他口述我写的,也是我寄的。” 玛奈克最后一封在一九一七年一月六日星期六写的信,的确不是他的笔迹。信是这样开始的:“今天我不能亲笔写信,这封信是请一个从夏朗德省来的战友帮我写的。” 玛蒂尔德尽量忍住眼泪。她问艾斯普兰萨:“你是夏朗德省人?” 他回答:“对,苏士东城的。” 玛蒂尔德的声音细微,但却深深打动了他:“玛奈克是五个人中的一个,对不对?” 他低下头去。 “为什么?他做了什么事?” “跟其他四个人一样,他们都是因为自残的罪名被判死刑。” 他举起一只被太阳晒成黑褐色且布满了粗大青筋的手。 玛蒂尔德哽咽了一下。她看着这只手,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尽量忍住眼泪。 在浮尘飘扬的阳光中,艾斯普兰萨坐在松树枝叶间,开始说给玛蒂尔德听。 一辆卡车来接我们,开到北部二十多公里远的地方,把我们丢在一个已经变成废墟的村庄,好像叫做丹鼓尔,又好像叫做南鼓尔,我记不太清楚。虽然只是三十个月以前,可是这期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觉得好像过了三十年,我实在记不住。我们在那里等着这五个被判死刑的士兵的到来。 差不多是下午四点钟。整个乡野都在大雪覆盖之下,天气寒冷,天空很白。虽然地平线模糊不清,但是一直到地平线处,地上都看不到任何炮弹的碎片,空中也看不见任何测风气球,完全看不出战争的迹象。只有我们周围是一片凄惨的景象,这个我记不得名字的村庄中,没有一堵完好的墙,触目所及,全是断垣残壁。 我们终于听到声音了。先是一营从前线撤退下来预备到后方歇息的非洲黑人兵。他们穿着羊皮大袄,包着围巾,分散成一队队的,乱不成序,精疲力竭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接着又来了一辆救护车,下来了一个军医和一个护士兵。他们跟我们一起等候。 塞内加尔兵过去一段时间后,那条路上又来了一些人。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个叫做博非的下士。我刚才已经提到过他,他就是那个和我顶嘴的人。有的人叫他“博肥”,不过,他很不欣赏这个绰号。这次,他又多嘴了:“老天,这些人还真不急着去送死呢!”护士兵提醒他,嘴巴这么缺德的人是要倒霉的,结果真的被他说中了。我蛮喜欢博非的。我们常在一起打牌。他五个月以后就出事了,倒不是在炮弹乱飞的埃纳省,而是在后方的一个工地,死在一架起重机的“怪手”下。出事前,他正在翻阅一本黄历。我们的上尉知道这件事以后,发表了一篇悼词,还警戒大家不但说话要小心,连阅读的书也要谨慎加以选择。    
‘黄昏宾果’(2)
听我这样说,你一定感到不快—— 很久以前,玛蒂尔德对跟战争有关的事已经不会感到不快了。 我在讲述这个可怕的下午,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明白战争包藏着无尽的卑鄙、虚荣与肮脏。 可是我们看够了,也受够了,我们的同情心已经麻木了—— 无边的战场上,长满了虚伪的野草和嘲讽的毒花。 如果我们不拿自己的苦难来开开玩笑,那我们都活不下去了—— 因为只有凡事嘲讽,才能挑战苦难。 请你原谅我的不得已,请你了解我的苦处—— 她完全了解。可是老天啊,请他赶快讲下去。 艾斯普兰萨猛咳了一阵,咳声中带着嘶嘶叫声,好像刀片刮在什么东西上一样。咳完后,终于继续说了下去。 那五个死刑犯是走来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由一队骑兵护送。骑兵也都戴着天蓝色的臂章。领队的军官个子矮小,急着想离开。他在路上遇到了塞内加尔兵。黑人士兵很不情愿地让到路的两旁,让他们过去。在两排不太客气的目光注视下走过,他跟他的下属都感到很不自在。他对我说:“这些黑佬一定以为我们是宪兵,还好没对我们怎样。” 我们双方把犯人的名单对照了一遍。他要我查证每个人的身份,确定一切都合乎规章。他要我在他的犯人名单上签名,注明日期时间,表示交接完毕。战争教会我不要随便在文件上签名,谁知道这些文件以后会落在哪个机关的官僚手中。但他是我的上级,而且中尉医官声明,他的任务只是照料犯人的伤口,此外与他无关。我只有乖乖签了名。骑兵领队满意地上了马,要我此后多保重。其他骑兵跟在他身后也上了路,他们口中呼出的气形成一团白雾。 我下令让犯人松绑。他们分散开来,在旧梁上或者倒塌的墙垣上坐着休息。有人给了他们一些水和饼干。他们各自安静地留在自己的角落,几天没洗澡,又脏又冷。 我一直保留着指挥官交给我的犯人打字名单。名单就在这儿,在我的浴袍的口袋里。一会儿,我会把名单和别的东西都交给你。你在名单上可以看到他们的全名。但是旧习难改,我还是用他们战时的绰号称呼他们比较方便。 五个人中最年长的一个三十七岁,是个住在巴黎巴士底一带的木匠。大家有时叫他“巴士多”,但是更常叫他“爱斯基摩”,因为他年轻时曾到北美洲闯天下。我们在村庄废墟里等待时,我没有跟他多聊。他脚上穿着一双德国大兵的军靴,我看到了觉得很奇怪,他们居然没命令他脱下来。他告诉我:“他们就是这样把我抓来的。我要求换靴子,可是他们不理我。”我也觉得奇怪的是,他并非本土保卫军的正规兵。他告诉我,因为他是从美洲回来服役的,所以比别人晚了三年。无论如何,现在军队缺员,连年龄比他大的人也难逃被征召的命运。我对他说:“哎,你这样做真是太不聪明了。”他反驳我说他什么也没做,完全是个意外,判他死刑根本莫名其妙。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牢牢地盯着我。 第二个人三十一岁,是个被降级的下士,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们叫他“六分钱”。他郑重声明他故意朝自己射了一枪,如有必要,他会再来一遍。他无视我的级别,称我为“吃饱饭没事做的杀人犯”。他是巴黎郊外的一个焊接工,也是工会的激进分子。他发着烧,伤口的疼痛使得他连续几天都无法入睡。中尉医官替他们一个个清洗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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