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江山易主，有什么可怕的。”

颜碧竹扶着安儿起身，她微微隆起的肚子晃进颜碧竹眼里，闪烁着异样光彩。

颜碧竹嫣然一笑，仰脸凝视东面天空突转绛色的一片云彩。

“有你这句话，我也好回去交差咯。”

安儿慢慢了站起来，“我要回去了！这木椅子坐久了，骨头痛。”

颜碧竹把手抚上她的肚子，含笑点头，“是该回去，咯着你不要紧，可别咯着了叶少爷的孩子。”

安儿咬着嘴唇笑了笑，一旁的佣人立刻上前搀住她。

“留下来吃晚饭么？”安儿侧目看向颜碧竹。

“不了，我还要回去照顾家里那个醉酒鬼呢。”颜碧竹笑意盈盈回道。

安儿笑了笑，“你家男人才是顶聪明。”

颜碧竹斜着眼看定了她，笑道：“我们小家小户的，哪能跟你们比，只图能有餐温饱就谢天谢地了。”

颜碧竹一走，叶珏就从卧室走了出来，他接过佣人的手，扶着安儿一步步走向花厅。

“张协和他的夫人明日就到，你得陪我去应酬一下。”

安儿倚在叶珏胸口，“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叶珏凑向安儿耳畔，“叶太太，叶先生求了你。”

安儿推开他，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少胡说，小心让她听见了，回去拔了你的皮。”

“除了你，谁敢碰我一下？”

叶珏重新靠了过来。

“你就尽管诳我，反正我是丫头命，也不敢跟你耍横。”安儿撑着身子走前几步，回眸对叶珏冷笑，眼光灼灼的看了半响，又说：“我身子渐重，整日犯困，还是让别人陪你去吧。”

“都依你，等你身子好些再介绍你给他们。”叶珏温柔笑着，小心搀好安儿。

安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叶珏，你是想要和我一生一世吗？”

叶珏只笑不语，有意回避安儿的眼神。

第四章 泪沾红袖（4）

陪安儿吃过晚饭，叶珏亲自驾车往叶公馆的方向前去，车子刚刚启动，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与方才在别墅里谈笑风生的他判若两人。

残缺的弦月映衬着满街的荒凉，晦暗的月色笼罩在上海夜空，叶珏心中的不安逐步被扩散，他下意识地用力握住方向盘，想借此平复心中汹涌的情绪。

刚一下车，叶家的老管家叶兴就迎了出来，见了叶珏，便道：“少爷快请进，老爷等您许久了。”听他这样一说，叶珏忙稳住心神，挺直身子健步往里走去。

朱红色的木门微微敞着，绕过一副神形兼备的八骏马屏风，便见叶世勋着一身暗蓝色细丝长袍，手执紫毫笔静静立于书案之前，桌首放着一盆盛开的含笑，他回首看向叶珏，满目威严，颇有昔日大将之风，“他张协原不过是替我擦鞋的一条狗，如何值得你为他这般伤神费脑？只管做好你的分内事，莫要杞人忧天，自寻烦恼。”

叶珏靠近几步，神色略显憔悴，却依然打起精神，衔了缕笑意，对叶世勋说：“到底是父亲沉得住气。”

叶世勋收回投在叶珏脸上的目光，望了眼黑黢黢的窗外，默默道：“这就是你重文轻武的报应。”

叶珏脸色赫然苍白起来，他看着叶世勋，沉默半响，方轻轻说：“我不喜杀戮。”

闻言，叶世勋突然将手中的笔狠狠掷向叶珏。

叶珏不闪不躲，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笔打在白色西服上，染了一块墨迹，显得不文不类。

“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叶世勋指着叶珏开骂，脸上气得青红交错。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黑夜里的争执，方惠卿匆忙而进，见叶珏并无受伤，才放松了神色，转脸对叶世勋道：“老爷，大少他已过而立之年，你再这样动手动脚，岂不叫人笑话？”

叶世勋压下满腔怒火，稍缓脸色，道：“慕盈她们压不住场，明日的宴会你可要亲自去一趟。”

方惠卿接过话头，“他张协能有今日，还不是依仗老爷的提拔？何况还有瑜姑娘在，谅他也敢忘恩负义，富贵不认人。”

冷笑出声，叶世勋眼中带着深深的不屑，“早算准张协那赤佬模子是个吃里扒外的，当日在渡头若不是肖瑜那丫头拦着，早就送他去见阎王了，哪里轮得到他在此作威作福？

方惠卿慢慢抚着叶世勋的胸膛，柔声地说：“瑜姑娘好歹是您的外甥女，纵有千般不是，您作舅舅的，也要多担待些。”

“她肖瑜与我毫无关系！”叶世勋挣开她，变了脸色，“往后不许在我面前再提起！”

“好，不提不提，可别气坏了身子。”方惠卿柔柔一笑，顺着叶世勋的话说下去。“老爷，大少平日事务缠身，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大少奶奶必是记挂得很，你就先让他回房歇息。万大的事有您撑着，还怕翻了天不成？”

叶世勋摆摆手，道：“好歹是你妻子，去看看吧。”

叶珏努努嘴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慕盈歪在床榻上，房里弥漫着鸦片的浊味，她刚想再抽一口，猛地听见门外来沉稳的脚步声，仔细一听，她惊得坐起身来，不知所措地盯着门口看，目光有些悲凉。

叶珏一进房来，也没向慕盈看一眼，只朝窗前走去，一边把窗户打开，一边冷笑，“上海有些家底的夫人太太都爱这一口，我原想着，以你的才情样貌，不会与她们那群俗人一般，倒是我高估你了。”

因着窗户敞开，夜风透进，把白地小红花的洋纱窗帘吹得飘飘扬扬，诡秘异常。

慕盈冷冷地看着帐顶，不言不语。

“丞丞还小，我可不想他沾染这些不入流的习气。”叶珏背着她，不见喜怒地说着。“你且放心养身子，安儿会替你照顾好丞丞。”

慕盈始终不肯说话。她的脸色冷静而沉郁，抱紧双臂，嘴唇全无血色。

见她如此，叶珏也无趣，寻了个理由便快步离去。

“她真的替代的了吗？”慕盈在黑夜里纵情大笑，凄厉而怨毒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

第五章 泪沾红袖（5）

二月二十二号，张协率军驻守上海，当夜便在宝丰楼设宴款待叶珏等曾经追随孙程志麾下，却选择留在上海的旧部下，更相邀了蒋江和庄宁等家财万贯的商人，场面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张协穿着蓝色长袍，外罩一件黑马褂，头戴礼帽，显得神采奕奕，威风凛凛，并不时堆出笑容，与重要的宾客敬酒。张协夫人肖瑜则在内堂招呼以慕盈为首的一众女眷，各人都面带喜色，笑意盈盈。

宝丰楼老板赵业亲自捧了戏牌过来请肖瑜挑选，看着一身珠光宝气的肖瑜，眼光通红，梗咽着说，“尧笙有生之年能再为夫人唱一曲，是他的造化。”

肖瑜神色不变，只微笑道，“老板如何得知两年前我曾在京城听过梵老板一曲长生殿？”

赵业自知失言，忙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张大帅待夫人体贴入微，小的自是照大帅的话来安排。”

慕盈抿嘴一笑，接过话头，“大帅和夫人鹣鲽情深，羡煞旁人。”其他女眷见状，纷纷识趣微笑附和。

拨弄着红木漆盘里的戏目牌，肖瑜笑得漫不经心，她看了眼慕盈，说：“今日一见，叶太太好似消瘦了些。”

慕盈伸手摸摸脸庞，笑容轻浅，“早几日起风，有些着凉，许是服了药，看起来有些病容。”

“人虽瘦了，话却比过去多了。”肖瑜执起一个戏目牌子，递给赵业，“就金榜题名吧。”

见慕盈脸上有些挂不住，叶苏马上帮衬道：“瑜姐姐，你是知道哥哥的脾性，他就爱热闹，要是嫂嫂话少了，他还不乐意呢。”

肖瑜渐渐收敛了笑容，像旁观者一样冷静地凝视着，半响无语。

女眷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充当出头鸟。

“瑜姑娘也是极爱热闹的。”方惠卿由佣人扶着从门外走进，一脸的慈眉善目，贵气逼人。看向肖瑜时，幽幽发出一声冷笑：“瞧我糊涂了，怎可再称夫人为姑娘。”

肖瑜先是坐正了身体，然后起身微微一笑，“这有什么打紧的，方姨随心便是。”

方惠卿坐在肖瑜身侧，将佣人递来的茶放在桌上，客气地对肖瑜说：“瑜姑娘请用茶。”

肖瑜眯了眼睛，脸色有些难看，只道：“方姨此举真是要折杀我了，当初若不是您的提携，我哪能有今日的风光，这杯茶，该我敬你才是。”

方惠卿笑了起来，道：“夫人言重了，我可受不起。”

肖瑜发出一串尖锐的笑声，伸手极其优雅的理了理头发，轻声道：“方姨的脾性可一点也没变。”

方惠卿盯着肖瑜，忽然抿嘴一笑，道：“依我看，夫人的性子倒是更傲了些。”

眼波流转间，肖瑜轻巧的避开方惠卿那满具侵略性的眼光，转眼看向楼下的戏台。

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

见戏台上的武旦连翻十数个跟头，肖瑜开心的笑道：“赏！”见状，侍立一旁的赵业忙高喊：“赏！”丫头们捧着堆满钱币的礼盒走到戏台下，抄起一大把往台上扔去。

紧接着，便见梵尧笙从幕后缓缓渡了出来，

肖瑜的目光突然一紧，对上梵尧笙那双满怀忧郁的眼睛，她慌忙移开视线，打翻红木桌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溅到她身上，吓得一众女眷齐齐站起身来。

“夫人无事吧？”慕盈抢先开口道。

肖瑜唇角一动，道：“我无事，各位请继续看戏。”

“瑜姑娘，我陪你到厢房换身干净衣服吧。”方惠卿淡淡一笑，盯着肖瑜说。

肖瑜没有说什么，点点头便随方惠卿走出包厢。

“瑜姑娘终归是个念旧之人。”方惠卿衔了一抹笑，侧目看向身旁失神的肖瑜。

肖瑜并未应话，只顾低头看地。

当肖瑜迈过门槛进房时，方惠卿拉住她的手，笑得慈眉善目，“梵尧笙倒也是个痴心人，这些年一直都未成亲。听说，他在等一个永不会来的人。”

肖瑜定在原地，内心的悲伤一下子被引爆，眼里掩不住凄凉，脸色青白一片，“方姨，够了！”

方惠卿凝视她许久，却不肯言语，最后叹息着离去。

张家大宅•；东屋

“你还记得吗？我曾说过要让你成为全上海最幸福的女人。”张协亲呢地挨近肖瑜，悄声说道，脸上显出难以名状的喜悦与得意之色。

肖瑜冷淡一笑，没有作声。

她柔软的发从他掌中滑过，张协忽然一把抱住肖瑜，声音里带着久违的脆弱，“我不能没有你。”

肖瑜仍带着她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我答应过你，一辈子，永不分离。”

他眸色一黯，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有你这句，我就放心了。”

“你没什么不放心的，我既然嫁了给你，生就是你张家人，死也是你张家魂。”肖瑜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有些疏离。

这时，从窗外涌进一阵寒意，包围了她。

“小瑜，我知道，你一直都。。。。”张协转过脸，再也说不下去。

肖瑜冷笑一声，“你是大帅，一言一行，都要谨慎。”话毕，移开视线去看窗外开得正盛的杏花。她挪动莲步朝窗户走去，风一吹便有花瓣如雪飘落，吻上她的发际眉梢。

“小鱼。”

肖瑜惊喜回首，笑靥如花，“尧笙。”

张协惨然一笑，眼里有雾气涌现，“有些人，有些事，果真一辈子忘不了。”

身体微微一颤，肖瑜眸里尽是说不尽的惆怅与失望。

张协静了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能得你的人，我已如愿足矣。”

肖瑜看张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