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层柱子倒没有料到。如果没有干燥的柴草做饭,这几百口子人到哪儿讨食吃?
“也只好看看茂山怎么样啦。”桂爷这才发话。“咱这村里,还就他拾得柴火最多,苫得也严实。以前哪家灶台生不起火来,都是到他那里抓一把做引火。他那里再不行,怕就难啦。”
柱子折回身,刚想找茂山去,就见茂山不知啥时就在跟前。
“不劳桂爷说,我早就想到这一层了。”茂山浑身也湿得差不多了,头发一绺一绺的贴在前额。
“那就多谢茂山叔啦。”柱子的忧虑并没有削减。“只是这次雨下得太大,我怕难熬下来。”
“先躲过这一关,再想办法吧。”桂爷坚定的口气。
柱子带人四处检查了一遍,知道所有危险房子里的村民都搬到安全地方了,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唉,遇上天灾人祸,真难啊!”当他坐在楚爷家,点上自制的卷烟,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牙也不再打颤了。
楚爷和支圣也各点上一锅“叭嗒”着,好久没有吱声。
一会,有良也来了。看到三人都沉默不语,便打破僵局,故作轻松地说:“好啦,全安置好啦,这下可放心啦。”
支圣抬起头,看看有良,又回视了一下楚爷和柱子。此刻他的心里可以说五味杂陈,至少今天这事有些说不出的感激。自己一个狗崽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有人来帮忙,他也只能点头哈腰地笑了。他没有想到,那些曾对自己狠揭猛批的人也并不就是凶神恶煞。
“有良说的对,”楚爷接过话茬。“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那么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这都和平年代了,反熬不住了不成?只要能吃上热饭,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还算老天有眼,说着话就见阳光照进来了。院里的积水也撤得差不多了,两只老母鸡在水上的浮草中啄食着。
“不管怎么着,先把中午的饭食弄好了,就这么几家几户的凑在一块先将就着吧。”还是楚爷粗重的声音。
“学校里还住着好几家呢。我已经跟二姐说了,这个上午,让她多忙活忙活,连他们的饭也一块做上,总不能让人饿肚子。”有良胸有成竹地说:“等熬过了今天,天晴了,打一些土坯,把各家的房子修修。”
“楚爷,”柱子想起什么似地,“队里手头也没钱了,是不是再偷着到外地卖点粮食,换点钱花?不然,村民手里没钱,也不是事。幸好队里还种了点菜,不然,天天吃煮地瓜、啃干窝窝头啊!”
“可这事也有风险哩。”楚爷先是摇摇头,又无奈地点点头。“也只有这个办法啦。我知道有个黑市,可惜稍远了点,十多里地呢,一个来回非得一个整天不可。”
“那也没问题。”柱子兴奋地一拍腿,“一天就一天,只要安全就好。我听说前不久几个人做黑市交易,结果被抓了,没收了东西不说,还关了好几天哪。我捉摸着,得找个机灵点的人去,一旦遇到什么,也好应付得了。楚爷,你说谁去合适呢?”
楚爷想了想。“这事有才行。一是他这技术也说得过去,二来他喜欢到外面转,他还告诉我那地方还有几个熟络人呢。别看这小子正经活干不了,做这些歪门斜道的,可拿手哩。好几天我就想这事,正想告诉你。”
柱子点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有才行是行,就是有些痞,遇到事情不会冷静思考,只知道顶撞,我怕他惹出事来。得找个细心的人跟他一块才行。”
楚爷也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他是烈属家庭,遇到事也好应付一些。”
柱子想想也有道理,搓一下手。“也成。不过这事还不急,等忙过了这几天再说。眼前要紧的是天快好起来,再拖一些土坯,把危险的房子修修,不然,还会弄出事来。”
说着说着,天已近午,二姐也来招呼他们一块过去吃。
楚爷舒一口气:“别说好听的啦,就你那地方,能盛得过来?有好吃的送这儿来吧,我们几个说话也便利。”说的众人都笑了。
第三十七章 互助
还算老天开眼,暴雨过后,连续晴朗了几天,地面也干簌簌的了。于是农人们趁这功夫把所有剩余的庄稼收进场院里来。但地面还没有干透,也不敢在场院里大动干戈,只是怕堆在一起捂了,就把几个码放时间较长的垛解开来,摊到场院里晾晒。这些活路,几个青壮劳力带着妇女也就办了。更多的青壮年聚在村东头那片空场上利用这段空闲拖泥坯,等晒干了让几家浸泡的厉害的住户把房子修整一下,也好挨过这个雨季。
毓秀和巧云也学着其他妇女的样子把绞碎的麦穰一车车运过来,看着男人们把这些东西掺合进稀泥里,再把合好的泥一锨锨放到一个方框模子中。只见他们用瓦工用的抹子轻轻一抹,把模子提起,一个长方形的土坯就弄好了。也就半天的功夫,就弄了好几排。
这些活对毓秀和巧云有种全新的感觉,在她们心里,农民们真是充满了聪明才智。这么简陋的条件,他们却总能想尽各种办法,克服重重困难,闯过一道道似乎难以逾越的障碍。特别是这次暴雨,她们亲眼见识了民风之淳朴。是啊,平时倒看不出什么来,在这紧要关头,没有哪个人只顾个人利益而置他人于不顾。特别是那个还戴过高帽子的李茂山,竟然把自家唯一的一个干柴火垛供全村人使用。如果不是他,全村人连顿熟饭也吃不上。还有那个支圣,不就是个“狗崽子”吗?可咋村里人还对他那么好?
这些事对巧云或许没有什么,可当在毓秀的脑子里翻滚的时候,心里便隐隐作痛。爸爸要是也能遇到这样纯朴的村民就好了,即使犯了错误,人们也不会那么不近人情。可惜的是,城里人都是残酷的,这种残酷已通过他们对待爸爸的态度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从爸爸挨批斗之后,他们全家就再没有过笑脸。她不想守在爸爸身边,是因为不愿意亲眼目睹爸爸再受那样的折磨;可一旦离开爸爸、妈妈,只要静下来便常常出现他们的身影。矛盾吗?好像是,又好像并不是。守着,心痛;离开,牵挂。更何况,并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可是上面的号召,想留在爸妈身边行吗?
歇息的空档,人们聚在一起喝着茶水,自在地说着笑话,连巧云也凑在妇女们中间。可是今天,她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明明梦见爸爸、妈妈了,而且,还有哥哥,一家四口在一起吃饭,其乐融融。她的笑声把巧云都弄醒了,那个还睡眼惺忪地问她:“有什么好笑的。恋爱了吧?”气得她拧了巧云一把,然后两个人翻过身来,说了好一会子话。是啊,别看平时打打闹闹的,静下心来,巧云也一样想家呢。
毓秀坐在一块石头上,顺便从地上拾起一根草杖在松软的地上画着什么。是了,一只小兔子,还是她从小喜欢画的那个样子。她还记得上幼儿园的情景,当然也忘不了哥哥把她画好的小兔子撕破了,她躺在地上打滚,逗得爸爸、妈妈直哄她,还成了哥哥长久以来的笑柄呢。
然而,哥哥当兵走了,刚刚提了干,爸爸就出了事。她自己也不明白,爸爸到底犯了什么错,似乎根本不需要理由,就让他“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她想起分别时爸爸迷茫的眼神,更清楚地记得妈妈搂着她全身抽搐的样子。没有更多的语言,她就坐上了列车,甚至自己都不知开往哪里。
她认为自己的世界从此破碎了,再也粘贴不起来。然而,乡民的热情打消了她所有的顾虑。农活她确实做不好,但她能感觉出来,所有的人都在照顾她,从不跟她计较什么。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她感受到了在城里体会不到的那种温暖。唯一遗憾的是,在这里,不能守着爸爸、妈妈,见不上哥哥,甚至连通信都极不方便,打电话还要到几公里外的公社驻地去。
慢慢地,她也适应农村的劳动了,只是对家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她自己也清楚,她并不是特别留恋城市的生活,而是心里装着爸爸、妈妈太多,这最令她割舍不下。常常,她会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写信,有时甚至写好几封,然后一次发出去。看来,爸爸、妈妈还能收到自己的信件,因为她读到过爸爸的回信。爸爸在信中尽管说自己身体很好,说妈妈也不像以前那么忧郁了,但她还是很难相信这是真的。不过,有了爸爸的来信,心里总觉踏实些。
二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她旁边,尽管一句话也没说,但毓秀能意识到,她一定注意自己好长时间了。自打从二姐家搬出来,尽管也去看过几次,终因忙于农活,说话的机会少了。这几个月来,她从心底里感激二姐,是她给了自己勇气,敢于去面对遇到的一切。而且,二姐一定是见过世面的人,也一定有过不凡的经历。她说不出大道理,但她会用自身的体会来排解生活中遇到的难处。有这样一个贴心人,也是自己的造化。
她轻轻叫了声:“二姐。”
二姐没说话,只是抓过她的手,目光盯住地上那只还没完工的兔子。
“想家了是吧?”好久,二姐才问了一句。
毓秀“嗯”了一句,重重地点点头,跟着眼泪就“涮”地流出来了。
“等闲下来,你该回家看看。”二姐拿过毓秀的另一只手,有些心疼地说:“你看看,才几个月的时间,手都磨出老茧了。”
毓秀不好意思地笑笑:“二姐别笑我。我倒不是怕干活,就是特别想我爸和我妈。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那等过几天,我亲自送你去车站。我手里也还有俩钱,如果不凑手,让柱子先从生产队借点,总不能路上难为着。”
毓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明白,要想回家一次,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就在这时,就听柱子远远地喊着毓秀的名字走过来。
“毓秀,你的信。”柱子喘吁吁地递过一封信,“还有张汇款单呢。邮递员非要找到你,主任说了没什么问题他才敢给我。”
“谢谢你!”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冒出这三个字,毓秀的脸透出一丝红晕。“那我明儿一早先取钱去。”
“四五里地呢,”柱子关切地说,“要不要巧云陪你一块去?”
“不用了,村里正忙着呢。再说,半个上午也就回来了。”
二姐接过话:“正好,明天山会呢,我和毓秀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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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不眠之夜
这个晚上,毓秀把哥哥的来信在昏晕的煤油灯下看了十多遍,调皮的巧云一次次打趣她:“你不是说听领袖的话,要扎根农村闹革命的吗?怎么一见到家里的信又不像你说的那样子了。嘻嘻,我是没你那样的境界喽,如果有机会,我第一个回城里去。”
“去你的。”毓秀掀掉巧云身上的薄被,狠劲胳肢她,惹得巧云从炕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嘴里还“咯咯”笑个不了。
“想回去,没那么容易呢。”毓秀一边逗她,嘴里还不断地说着。“你把人家李有才的新房都睡了,得做人家的新娘子才成。你还看不出来吗?人家有才喜欢你哩。”
“我才不呢,你还看不出那个二流子货来?狗性难改呢。我倒觉得,跟你才般配。”
“看我不撕烂你这张臭嘴。”
又是一阵撕闹。
闹累了,她们又静静地躺下说话,从小说到大,从城里谈到乡村。巧云想起什么似的支起身子:“毓秀姐,你真的不想再回城了吗?”
“怎么不想?”毓秀的脸上布满阴云。“爸爸、妈妈身体都不好,我好担心的。要是他们能在身边,也就没什么了。可惜的是,我和哥哥都离他们那么远。而且,他们还要承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我真担心他们受不了。而我,也一样受着精神上的摧残,有什么话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要是你不来,还真连个倾诉的人都没有呢。哪像你,这么好的家庭,来农村,也就图个乐子。乐够了,铺盖一卷,无牵无挂,跟没事人一样,就又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了。”
又是好久没吭声。
“好了,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还是毓秀打破沉寂。“反正想也没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可又不能不想啊。这几个晚上,我老梦见在家时的事。听说现在城里闹得更厉害了,也不知到底要搞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可不兴乱说,一句话说不到地方,就又有小妮子受得呢。”毓秀学着村民的口气,倒把巧云逗笑了。
“嘻嘻,毓秀姐连说话都像秀水村人了,看来真是不想回去了。将来在秀水村找个好男人,相亲相爱,白首偕老,也是一段千秋佳话呢。”
“又胡说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你才呢。”
……
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她们都觉得累了,便沉沉睡去。
一声公鸡的啼叫,打破了夜的寂静,整个小村庄的鸡都跟着叫起来。但只一会,一切又归于沉寂。
毓秀翻了下身,打眼望着窗外,天还没透明,耳边响着巧云“鼾鼾”的声音,睡得那么香甜。暗影中,仿佛能看到巧云甜美的微笑。
是啊,这个巧云,只比自己小几个月呢,却像个小孩子似的,天真烂漫,处处透着灵气。而自己不也才十七岁吗?花一样的年龄,可心理上却承受了太多,那些青春活泼只能永远属于过去。如果守在爸爸、妈妈身边,说不定还正撒娇撒痴呢!可是,现在不能够了,永远也不能够了。永远,是的。想到这两个字,毓秀心头不由得涌上一丝悲哀。
打小,从书本学到的就是前途理想什么的,真正长大了,反倒看不清前面的路该怎么走。来秀水村才几个月,让她见识了另一番天地,这个天地平静中寄寓着波澜。她没法相信,那些平时好的抱成团的村民开起批斗会来一个个慷慨激昂热血沸腾。想想城里,她似乎又明白了些。那些把爸爸往台上押的人不也有些曾经是他的学生吗?曾经,他们的关系那么好,跟亲人一样,可往台上一站,就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
不用说外人,就是自己,不是也写过保证书要同爸爸彻底决裂吗?那是自己的真心吗?她说不出,只知道她也那么做了,虽然交上保证书回到家扑在爸爸怀里哭了好半天。
她又想起离城的那天,爸爸说好为了不影响她,不再到车站送她,她也没坚持什么。但她的心好痛好痛,一个字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流泪。爸爸犯了错,可他还是爸爸呀!爸爸不是不想为自己送行,而是不想连累自己啊!她心里也明白这一点,她也清楚地看到那些红色子女们登上列车的霎那,那份不舍和留恋,只能从他们眼神里才能看得出,而听到的却是欢声笑语。伴随着阵阵语录声,列车缓缓起动了。
同伴们纷纷向窗外挥手,她却没有。她不愿意看到站台上挥手的人群,因为那里没有自己的亲人,但还是忍不住扫视了一眼。就那一眼,她整个的精神世界跨掉了。
她分明看到,爸爸、妈妈正互相搀扶着向这边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能想象出他们失望的眼神里隐藏着太多的怅惘。
一路上,她听到更多的是豪言壮语夹杂的欢歌笑语,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生离死别,而只是赴一场朋友的宴会。
爸爸、妈妈身影消失的瞬间,她泪雨滂沱。
令她感到欣慰的是,秀水村人好,一个个朴实的面孔里她看得出,他们对自己不是像对一个外来人口,而是把她当成了仙女。特别是二姐,把自己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自从巧云来了之后,她更有了说话的伴儿。农活累些她倒能承受,让她不能忍受的是这里的文化生活几近于零。而最让她心里放不下的,还是千里之外的亲人。
昨天收到哥哥的信,她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她知道爸爸、妈妈身体都很好,悬着心也放松了些。不过心里还盘算着,将要到手的这二十块钱该做些什么。二十块,对秀水村的村民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快抵得上他们一年的收入了吧?
她怕惊动巧云,悄悄梳洗好了。她要早点去,然后买上一大堆吃食,好好慰劳一下自己,还有春妮和春玲,还有好多好多泥猴一样的孩子。
她禁不住咧开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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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山会
公社驻地在秀水村的西北方向,没大路可走。好在,有一多半路可以沿河而行,毓秀也曾去过两次,一次是巧云刚来不久,生产队特批给他们一天假,她们便到了附近这个最繁华的地方;另一次是同几个村民一起来交公粮,但也只是到了粮库就回来,没有到街市上好好逛逛。
其实,也谈不上什么街市,也就三两条像样的街道就是了,不过相对秀水村,人烟也算阜盛了吧!
她已经把饭做好,其他几个也陆陆续续地起来了。巧云从背后搂住她,大呼小叫起来:“哇,毓秀姐,这么早,一晚没睡吧?”毓秀不说话,只是抿嘴笑。
早饭简单,除了把剩饭温热,就是一盘村民给他们送来的腌制好的苔菜。她匆匆吃了点,东方也才露出淡淡的红。她拐到二姐家,二姐也正在洗涮碗筷。
“这么早啊,小妮子等不及了吧?”二姐瞧着毓秀打扮整洁的样子,就又打趣她:“又不是相对像,打扮的这么漂亮作啥?”
“你瞧你二姐,怎么说呢?”毓秀不好意思地把辫子扯到前面来,随意摆弄着。
“好,好,我知道你心急。”二姐把碗筷收拾好。“一定是等钱卖化妆品了呢。”
“你又来了。”毓秀脸更红了。
毓秀记得前两次来的时候并没有走这条路,严格来说这还算不上路。一条并不宽大的地上河,河床比地面高出许多,河沿杂乱地长着或大或小的刺槐,水正淙淙地流淌,有些浑浊,透着泥土混合着芳草的气息。
除了上坡看到有类似的河之外,这条河又给了她更多的新鲜感。沿水的岸边,杂草丛生,偶尔还看到水中央冒出一些草尖尖来。
她开心极了,似乎忘了今天的目的,不停地问这问那,一切都觉得好奇。短短的路,她试探着几次来到水边,采一些长一点的草撩水玩。
“真是个孩子。”二姐看着她天真的动作,一会摇头,一会又不觉爽快地笑出声。
“二姐,干么把河修得这么高啊?”
“就是为了让水流到后面的村庄呗。”
“水是长年流的吗?”
“是啊。一年四季就这么淌着,夏天还能逮到好多好多鱼呢。到了冬天,砸上几个冰窟窿,就有小鱼儿钻上来呼吸新鲜空气。”
“大冬天的,守在这里,不冷吗?”
“真是城里来的妞,不知道俺村里人的苦楚。谁愿意冷呵呵地守在这里啊?不就是为了能吃上点腥味吗?”
毓秀便不再问,那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诗句不知怎么冒出来。以前的感觉是诗中美妙的意境,现在,倒为那蓑笠翁感到悲哀了。
但好奇心还是促使她没完没了问下去,把二姐笑得前仰后合,连从她们旁边走过的人也侧目而视。
“这水从哪儿来的呀?”
“上面的水库呗。”
“干么非要一年四季不停地流呢?”
“这个……我也不知了,反正自打修好这条渠,它就从来没停过。”
几乎是一问一答,不觉间来到了公社驻地。
原以为来得够早得了,可熙熙攘攘的人流把毓秀都吓了一大跳。
“不是集市都取消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人?”
这个,二姐也不好回答,她只听说,上面是有过这样的文件;但她更明白一个理,没有了集市,很多事都不好办呢。而今天,是多年延续下来的山会的日子,没有禁止的时候,人更多呢。可这,怎么跟毓秀说?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反正,每到这个日子,她都会来看看,不图别的,也图放松一下心情。
她们转了半条街,才走到邮局门口。相比热闹的集市,这里显得冷清了些。她拿出汇款单和村里开具的证明,接过两张十元大钞。心思了一会,又递回去一张。
“同志,能换几张小面额的吗?这个太大了,花不出去。”
工作人员尽管冷着脸,但还是接过去,兑成一张五块和五张一块的。
“要毛票吗?”工作人员没有抬头,扔出一句话。
“不用啦,谢谢!”
走出邮局大门,二姐看出,毓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毓秀也数着指头,买这买那说了一大堆,最后特别加了句:“再割二斤猪肉回去,好好开开洋晕。”怪里怪气的声调把二姐逗笑了。
“在城里的时候,是不是天天开洋晕啊?我们农村穷,只有过年才吃点肉呢。有时,一年养了一头大肥猪,收购站逼你非得买二斤肉,哪舍得啊!一斤七毛,二斤就一块四,能干好多事呢。如果再软磨硬泡,可以换成猪下水什么的,一样的钱,可以多得些。弄回家,煮上一大锅,左邻右舍都犒劳犒劳,也就跟过年似的。”
听着二姐的说笑,毓秀不觉心生悲怆,城里人过日子不容易,农村人就更难啦。看看他们穿的戴的,基本没什么替换的。可他们又是那么满足,个个喜气洋洋地。而自己,却总是那么无望,只有过去,没有现在,更谈不上未来。
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有人大声的呼喝着。原来又来到集体最热闹处了。其实,农村的集市也蛮有意思的呢,什么样的交易都有,不像城市,粮店是粮店,菜组是菜组,想买齐全了,非得跑五六个地方不可。
快要走到尽头了,一阵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毓秀突然觉得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偱着香气望去,一个人站在凳子上,口里大声喊着:“热包啦,热包啦,刚刚出锅的全肉包。五分钱一个,五分钱一个。”
是够香的,她拉住二姐。
“咱也吃一个吧!”
“五分钱,可贵着呢。”二姐犹豫着。
“我请二姐吃肉包,二姐过年的时候再请我。”毓秀故意调侃她。
她们挤到前面,吃肉包的人并不多,看上去大多是大人带着孩子。孩子嘴上手上尽是油,一副副满足的神态,而大人们则在旁边咽着唾沫。
毓秀掏出一块钱,紧紧攥在手里,还未近前,一个小女孩的身影一下子吸引了她的目光。
小女孩手脸脏兮兮的,正贪婪地直视着热气蒸腾了包子。
毓秀脑海里立即闪过另一个小女孩孤苦无助的影子。
“那不是小燕吗?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第四十章 小笼包
二姐和毓秀挤近前,小燕一直呆呆地扶着一根圆木朝着那个固定的方向。
二姐蹲下身,牵住小燕的手,关切地问:“小燕,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娘呢?”
小燕这才把目光收回来,四处打量着。
二龙老婆正在不远处跟外村一个妇女说着什么,看到她俩,告别一声,走过来。
“二姐,赶山会啊?!”又没话找话地对毓秀说:“在农村呆了几个月,毓秀可成大姑娘了呢,越来越漂亮了。”
“小燕她娘,给二龙抓药去了吧?”二姐看到她网兜里提着一些草纸包装的东西,就明白了。
“是啊。这不,找个老中医看了一下,兑了几付药,还挺管用。”
“那就好好治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没事了。”
“唉,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只能走一天算一天了。”
“也不能这么说,日子还长着呢。”
又闲话了几句,二龙老婆有事拉上小燕要走。
毓秀看出来,小燕这段时间一直盯着冒着热气的肉包,她就知道,小孩子一定馋得不行。还别说一个小孩子,连自己都抵挡不住那味道的诱惑了呢。
“嫂子,把小燕交给我,你先回去吧,我保证把小燕安全送到你手里。”
“瞧这姑娘说的,在你手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二龙老婆又叮嘱了小燕几句,消失在人流中。
三人在一张满是油垢的小圆桌旁坐下来。
毓秀一下子买了十个,分放在两个盘子里。这是毓秀几个月来见到的最白净的面食,而且,从肉包的皱折里冒出黄灿灿的油星,确实让人垂涎欲滴。她和二姐各吃了一个,停下来,看到小燕头也不抬,塞嘴里一个又抓起一个,整个小黑手沾满了黏黏的东西。
说不出为什么,此时的毓秀已没了一丝食欲,只有掉泪的感觉。看着小燕贪吃的样子,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家里也不是很富裕,但自己的童年有爸、妈呵护着,有哥哥宠着,一家四口倒也其乐融融。而眼前的小燕,让她有一丝伤痛,说不出是为她还是为自己。
“这孩子真可怜。”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一句。
“是啊。”二姐接过话茬。“农村的孩子本来就苦,她爹又出了这事,就更没人照顾她了。看,都哆糊成什么样了?嗨,有什么法子呢?毕竟不是自家的孩子,也不好多说什么。”
“二姐,有些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瞧你这丫头片子,怎么跟我也打起马虎眼来了。有话就说呗!”
“你觉得有才和桂花的事,能成吗?”
“这个有什么成不成的,只要都愿意,就没什么了呗。”
“我觉得那天晚上有才没干什么好事。第二天我碰到菊花,两眼哭得肿肿的。”
“就这事啊?”二姐仿佛没事人一样。“农村里这种事多着哩,哪像你们城里人,讲究那么多?其实菊花她爹也跟我说起过,如果有才真的变好喽,这门亲事也不是不可以。”
“但是,但是……”毓秀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是在对自己说:“但愿不会。”
二姐似乎也没太在意,毓秀也就不再往下说。
小燕一气吃下四个包子,用手擦了一下嘴,这下,不光嘴唇,满脸都油腻腻的。
二姐和毓秀忍不住同时笑了。
毓秀从刚买的一摞本子上撕下一张,嘱咐小燕擦净手,然后站起身。紧挨着卖肉包的地方支着一块帆布大棚,一圈人围着,个个手里举着饼卷的什么东西,还不时从眼前的锅里舀一些汤添到碗里,“唏溜唏溜”地吃。看上去那个香啊,又不觉开始流口水了。
二姐看出了她心中的疑惑。“没见过这吃法吧?这可是我们这里的传统名吃呢。等有空啊,咱也坐下来边吃边说话。”
她们说笑着,又走上了来时的路。这时的小燕开心极了,左摇右摆地总在二姐和毓秀前面晃荡。那神态、那动作,倒特别像刚来时的毓秀,手里攥着花啊草的,不时到水里蘸一蘸,弄得水花四溅。
回到家,已近正午,毓秀把买来的东西分了一下类。她早就想好了,这个晚上,她要把二姐和楚爷请来,跟几个知青在一块开个快快乐乐的茶话会。自打来到秀水村,她还没有这么开心过呢。而几个男知青,除了林瑶偶尔吹吹笛子外,也没什么大的娱乐,至多凑在一起甩几把扑克,枯燥的很呢。
不过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她知道这个时间,他们都下地没回来,便先把中午饭做好,拿把蒲扇摇晃着。她心里好一阵乐:虽然自己想了好长时间,可一直没把这打算告诉他们呢,他们听到这消息,不高兴到骨子里才怪。特别是巧云,最喜欢凑热闹。不用说,这个晚上,一定会乐翻天。不过,因为有楚爷和二姐,也不至于太放肆。放肆?她心里又是一乐,怎么说呢,农村人是拘谨的,可一旦放肆起来,还真让人脸红呢。
当然,像楚爷和二姐这样的前辈,是不可能有自己想象的那种放肆的,但却又有一层神秘和好奇驱使着她。她总觉得,在这些人身上,有着太多的秘密。
几个知青陆续回来了,独独不见巧云。
“巧云呢?”他问林瑶。
“噢,”林瑶扔掉绳索,若无其事地说:“她呀,这个中午不回来喽。”
“为什么?”
“出远门了呗。”
“出远门?”
“是啊,早上柱子来找她,说是到什么地方卖粮食去了。”
毓秀脑子“轰”的一声,马上想起昨天柱子说过的话,她着急地问:“跟谁去的?”
“看把你急的。”另一个知青晃过来,“还有谁,那个二流子呗。早上他还来过,说要带巧云见大世面去。”
毓秀顾不得多想,冲出门,一阵风跑到柱子家。可能是她的脸色太难看,把正在吃饭的柱子吓了一跳。“毓秀,咋地啦?”
“你说咋地?你干得好事。”
柱子和媳妇全愣在哪儿。
“毓秀,静一下,跟嫂子说出了什么事?”柱子媳妇拿过麻扎,让毓秀坐下。
毓秀“呜呜”哭出声来。
这下更把柱子吓傻了。还是媳妇劝解了几句才起作用。
“你把巧云弄哪儿去啦?”
“我……”柱子这才明白了些什么。“我以为什么事呢!不就是跟有才卖粮食去了嘛。噢,你不放心是吧?我保证把她安全送到你这儿来。”
一个怪异的动作,把媳妇和毓秀惹笑了。
说不出什么原因,一听到巧云跟有才在一起,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但柱子和媳妇的一席话,又让她放松了许多。或许,真是自己太多虑了。但还是有些惴惴不安。她的眼前又出现了李有才看巧云时的眼神。对了,就是《巴黎圣母院》里副主教克格德·富洛娄盯着爱斯美拉达时那副丑陋的嘴脸,那里面用的那个词,叫“淫邪”。
她的心又收紧了。
第四十一章 巧云遇险
日渐西斜。
毓秀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村口的小桥上,不断朝大路方向眺望。她多么期望此刻太阳的余晖中出现一辆马车的影子,或者,就是一匹小毛驴拉着的小破车。远远地,车上立着一个美丽的影子,向这边欢快地挥舞着手臂,银铃般的笑声传过来:“哎——我回来啦!”她会扑上去,接住那个影子,紧紧拥抱,无语凝噎,许久才冒出:“急死我了。”
然而这一切只是想象,她只能眼巴巴地瞅着,桥闸的身影在逐步拉长,太阳钻到柳树丛中了,只露出淡淡的晚霞。西边红彤彤一片,有几个人影在这壮美的景色中晃动着,但没有她期待的那辆车,那个人。
暮色四合。
她就这么直勾勾地向大路望着,心情越来越沉重,拳头越攥越紧。她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心里诅咒李有才,也诅咒柱子,甚至,真想抓住巧云的衣领捶她一顿。但现在,这一切都没有用。她的泪水不觉涌出来了,而且,呜呜哭出了声。
明明有人在擦自己的眼睛。她转回身,是二姐,后面还跟着柱子。
柱子的脸阴阴的,目不转睛地盯着通向外面世界的路。说不出是懊悔还是伤痛,反正找不到一句安慰的话,因为,他甚至都不能安慰自己了。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不光毓秀,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他蹲下身,狠打自己腿,然后双手捧着脑袋。为什么只为了给社员弄几个钱,就这么草率地答应了有才的要求呢?有才在提出要跟巧云一块去的时候,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现在,一切都晚了。如果因为别的事耽搁了,或者即使被执法人员抓到,把粮食没收,我柱子也能承担起。但如果巧云真的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她的父母交待?
“我真浑,我真浑。”他在心里恨恨地骂自己。
“安排辆车,沿路接他们去吧?”是楚爷的声音,柱子这才清醒了些。他直起身,这才看到,身后还有几个小伙子,桂爷正执鞭站在一辆马车旁。
“也只能这样啦。”柱子犹疑不定地说。“也不能走太远,只怕他抄小路回来。”
“知道啦。”桂爷应了一声,拉上几个小伙子,“驾”地一声长啸,消失在夜幕中。
桥头几个人都沉默着。
毓秀的心里“突突”乱跳,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你们等着,我先回去看看。”然后一溜烟淹没进小村的方向。
刚到村口,就见几个黑影向这边移动。“巧云,是巧云。”她不觉惊呼起来。那身影,不是巧云又能是谁?她拼命往前奔,差一点让一块断砖拌倒。
她紧紧地拥着巧云,仿佛她会从自己身边飞走。
“好啦好啦,咱们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知青说。
毓秀这才明白过来。“你们先回去吧,二姐他们还在那边等着呢,我得去告诉一声。”
目送三位知青回去,毓秀拉着巧云的手依旧没有放松。暗影里,她细细端详巧云的脸,希望能看出点端倪。
她们沉默着,把手搭在对方的肩上向桥头方向走来。几个木雕样的人影仿佛是灿烂星空下的一幅剪影,直到近前,毓秀才轻轻地叫了声:“二姐,巧云回来了。”
三个人同时转回身,黑地里知道是毓秀和巧云。二姐急走两步,把二人搂在怀里。“咋这么晚,吓死二姐了。”
二姐、毓秀、巧云走在前面,楚爷和和柱子跟在后面。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也变得细弱。柱子大气不敢出,暗骂自己瞎了眼,同时又在心里祈祷:巧云什么事没有就好了。
到了楚爷家门前,二姐停下步子。
“你们两个回家去吧,没什么事的。”然后又对着楚爷,“一会叫有根到你那儿睡,今儿个晚上,让这两个娃子跟我睡。”
楚爷“嗯嗯”着,柱子一声不吭。
柱子回到家,见媳妇正要抻被子呢。媳妇见他回来,第一句就问:“找到巧云了吗?”
“别烦我。”柱子大吼一声,衣服也没脱,拱到被子里,蒙上头。
媳妇呆楞在一旁,不敢再问什么,把孩子抱到靠边的位置,静静地躺下。
一会,媳妇听到柱子咬牙切齿,嘴里还咕咕囔囔些什么。她担心得要命,却又不敢问。突然,柱子猛地坐起来,跳下炕,怒吼了一声:“我找有才这个王八蛋去。”
他不顾媳妇的阻拦气冲冲地窜到大街上,一阵风吹过来,他觉得浑身发抖。不知怎么,他改变了注意,拐了一个弯,来到楚爷家门口。
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窗户上透着微弱的光。他知道楚爷还没有睡下,敲敲门,没等里面回声,已进到屋里。
楚爷和有根正盘腿坐在炕上,一人一支烟袋“滋啦”着。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他“扑通”跪在炕边,手敲着脑袋“呜呜”哭起来。
“楚爷,我真浑。”他疯子一样咆哮着,“要是害了人家姑娘,我还是个人么?!”
楚爷也不吭气,好像不知地上跪着一个人一样。
倒是有根发了话:“柱子,你先别急,有事慢慢说,哭也不当事的,还是先弄清楚了是正理。”
柱子止住哭,洗了把脸,然后用毛巾狠劲地擦。
“唉,”楚爷颤巍巍地动了下身子。“事情还没闹清楚呢,先不用着急。我看得出来,有才肯定动了手脚。不过巧云那姑娘不是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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