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有一声难听的回答:“交性命!”
七大队的大队长过来后,段三国叫住他:“将粮食交给国家是好事,不能这么
死气沉沉的。学学雪家,日子好过不好过都不管,每天采点花摆在家里,也可以安
慰自己的心情。”
七大队的人再来时,扁担上就插上了一朵朵燕子红。侉子陈看见后,先是一怔,
随后马上去见段三国,再三再四地感谢他悄悄地做了这么重要的思想工作。
公粮还没交完,新来的报纸上又有了了不起的新闻。
“广西环江县的红旗人民公社城管大队已收的一亩零七厘五中稻田,获得亩产
十三万零四百三十四斤十两四钱的惊人纪录。
这个纪录是怎样创造的呢?今年中稻插秧进入尾声的时候,河南省放出了小麦
卫星,给当时领导搞试验田的领导于部很大鼓舞。
他们说:一亩小麦能产四千多斤,水稻为什么不可以产更多些呢?
他们提出亩产一万到一万五千斤的计划,开老农会时,一位老农想起,二十多
年前,为生活所迫,曾将佃地主的一亩二分田的已经抽穗的禾苗移到自己的五分田
里,结果亩产三千四百斤。现在要亩产五千斤,将十二亩合并成一亩,不是有六万
斤了吗?八月二日晚上,全社八百多人组成犁耙、拔秧、运肥三个大队,连夜突击。
移植后,又派了六个人专责护理,又将喷雾器改成鼓风机,通过安插在田里的穿孔
下载
的竹管将风打进禾苗中间,由十二人日夜负责轮流鼓风,并且每日用竹片将禾穗拨
动一到二次,使禾苗能得到充足阳光,加速禾苗灌浆黄熟。在施肥方面,也碰到困
难,化肥和草木灰无法施放进去,放人粪尿又有渣子积在禾叶上。但他们又想出了
根外施肥的办法,凡是施化肥或草木灰、人畜粪尿时,都冲水拌匀,并用纱布滤过,
用洒水壶和竹管接洒水桶来喷洒。在移植的头六天,每天做一次,六天后隔二三天
做一次,直到黄熟为止。为了防止倒伏,移植的时候,就在田的周围和田的中间,
打上许多木夯,搭好竹架,使得禾苗紧紧地靠住架子,不倒下去。“
侉子陈正读得起劲,忽然听不到高音喇叭的响声。取而代之的是杭九枫的破口
大骂:“哪有这样的报纸,连月经纸都不如!是不是眼睛让卵屎蒙住了,才说出这
样的瞎话!”
杭九枫骂得正起劲,侉子陈爬上了小西山:“是谁将高音喇叭破坏了?”
“是我和俺!”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想不让群众听到‘大跃进’的喜讯!”
“这里正好有刚交来的十三万斤公粮,我将它们全摆在晒场上了。”杭九枫领
着侉子陈走到晒场上,“这里面每只麻袋装了两百斤粮食,一共有七百五十只。”
侉子陈放眼望去,不大不小正好一亩的晒场上,密密麻麻全是麻袋。
“你说报纸是月经纸?”
“不,我说报纸连月经纸都不如。”
“是呀,这报纸为什么连月经纸都不如了?”
侉子陈眼睛里充满困惑,十三万斤稻谷,在一亩田里,少说也能铺上两尺厚。
他在心里嘟哝了几句,该不是吹牛吧?真的在吹牛,就太像当年的国民政府了,前
前后后地宣传,挺进大别山的第三野战军被他们消灭了十几次,总共只有十几万人
的队伍,被击毙击伤和俘虏的前后相加起来竟然达到一百万人,最后被消灭的却是
他们自己。
一三七
慢慢地将水汽凝结成露珠的西河右岸,夜晚的炉火更亮了。
又高又远的地方轮廓分明的天堂格外阴郁。相互看得见的十几座土高炉,将密
密麻麻的火星连绵不断地抛向空中。不时地,黑黝黝的天空上出现一片细细的窟窿,
像是透出了躲避在后面的阳光。
天黑之后,家在紫阳阁附近的人几乎全都听见了,被区公所秘书叫来接电话的
(bsp;杭九枫将电话重重地摔在办公桌上,然后跳着脚发誓,要在粮管所门外的大路上埋
上地雷,将所有敢来天门口调运粮食的人炸得人仰马翻。半夜过后,七大队食堂的
闹铃准时响了。这是夜班人员即将开饭的信号。被惊醒的伙夫从灶间潮湿的地面上
爬起来,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不敢相信汪汪摊在地上的许多血是从自己
身上流出来的。屋外传来突击队员们下夜班时故意炫耀的歌声,伙夫拿起锅铲将煮
得半生不熟的米翻一翻,又往还没完全熄灭的灶膛里添了一把松柴。突然间,伙夫
一扔手中的火钳,没命地朝门口跑去。
“马鹞子!马鹞子回来了!”
伙夫恐怖的叫声,将十几个下夜班的突击队员吓坏了。秋天的夜幕很薄,十几
个嗓门一喊,就被震得七零八落。
住在粮管所里的杭九枫,因为夜里与丝丝有过一场交欢,加上喜欢沉醉在粮食
芬芳里,睡得太死而没有听到山下的异动。较早赶到的侉子陈,刚一露面就有人向
他建议,如果真是马鹞子,必须请杭九枫来对付。经过一阵抵制,侉子陈妥协了。
本应该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杭九枫,反而是最后一个赶到现场。杭九枫一来就将食堂
里面的人全部赶到外面,独自对着那摊尚未变黑的人血,像狗一样伸长鼻子,在空
气中狠狠地嗅着。杭九枫表情的变化,让挤在门口观望的人心里阵阵发紧。“是马
鹞子吗?”杭九枫没有立即回答。因为肚子疼,伙夫将灶里塞满片柴后,便去厕所
里蹲了一阵,回来时发现有个戴着旧草帽的人正在偷剩饭吃。伙夫以为是上夜班的
突击队员,饿极了临时从化铁炉旁溜过来找吃的,随口叫他少吃一点,一会儿就有
猪油焖饭。没想到偷吃剩饭的男人一哆嗦,将手里的碗摔得粉碎。伙夫这才发现,
虽然对方戴着草帽,可他那模样就是逃得十年不见面的马鹞子。伙夫转身逃跑,却
被马鹞子追上来,从后面将他打晕在地。伙夫的回忆也不足以让杭九枫立即肯定,
他所见到的就是马鹞子。有一点很重要,伙夫没有留意那个人长着几只耳朵。
“真是马鹞子,他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一定是马鹞子只顾逃命,以为伙夫已经死了。”
侉子陈不同意杭九枫的看法。杭九枫也不同意侉子陈的看法。
“马鹞子很有心计,若是这事发生在小教堂我倒相信。”
“当了十年惊弓之鸟,想得到也做不到了。”
看上去杭九枫同意侉子陈的意见时有些勉强,不过他的补充意见却很好:真是
马鹞子,必定要想办法与线线取得联系,只要派人埋伏在线线周围,不怕找不着马
鹞子本人。侉子陈十分自信,既不通知县公安局,也没有要求县中队与之配合,这
类明抓暗捕对他来说实在是小事一桩。一连三天,都没发现有关马鹞子的蛛丝马迹。
侉子陈故意将所有人都知道的岗哨全撤了,当天夜里十二大队的食堂里就出现一个
可疑分子。经过审问,却是从县界那边跑过来偷粮食的罗田人。刚开始大家还不相
信,秋收就像是昨日的事,真有粮荒也不会这样快就出现,那人再三哀求,不管什
么,先给点吃的。侉子陈却不肯,逼着他坦白是不是还有目的。说话之间,那人咚
地晕倒在地,侉子陈让人撬开牙齿灌米汤,才发现对方嘴里还有一些没有咽下去的
粗糠。如此守株待兔等了七天,陆续抓到的四个人全是来天门口偷粮食的。
第八天中午,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摇摇晃晃地进了上街口,她存九枫楼前站稳
后,便开始破口大骂,住楼房的人是大地主和大恶霸,应该用枪打、用手榴弹炸。
疯疯癫癫的女人骂得兴起,挥手之间就将拎在手中的空酒瓶扔进九枫楼。设在附近
的暗哨都没有看出其中破绽。疯疯癫癫的女人慢慢地走到紫阳阁门前,拍了拍常娘
娘的肩膀:“你晓得不,好多人说我们是疯子!”常娘娘点了点头。
也不知为什么,转眼之间,她俩就语无伦次地吵了起来。疯疯癫癫的女人将常
娘娘骂成是地主的狗卵子。“你长得丑死了!”常娘娘将这句话当成最狠的,指着
疯疯癫癫的女人不断地重复。疯子吵架要的只是一种形式,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旁边的人看得十分有趣。
就在这时,神色异样的线线在段三国的带领下出现在街上,也不说话,一头钻
进小教堂。
时间不长,两个骑着自行车的人钻出了小教堂,第三个出现的人从雪家借得那
辆红色女式自行车后,三辆自行车分三个方向快速离去。
站在小西山上的杭九枫,见此情景,自动来到小教堂:“有马鹞子的消息了?”
“俺正要叫你来商量对策哩!”侉子陈递过来的纸条上有马鹞子写给线线的一
段话:半夜鸡叫时,在王参议的坟前见面,多带些吃的穿的和钱。
马鹞子很狡猾,只用一元钱,就让半疯不疯的女人上了当,将藏着密信的空酒
瓶当做炸弹扔进了九枫楼。侉子陈没有惊动那疯疯癫癫的女人,他要将计就计活捉
马鹞子。在将各大队的民兵连长召集到一起之前,杭九枫再三建议,杀鸡焉用牛刀,
让他带上二十个人悄悄跟在赴约会的线线后面,相机行事就行。侉子陈已经习惯使
用轰轰烈烈的方式,执意要集中一千名骨干民兵,分三层包围王参议坟墓所在的王
家垸一带,用以展示对敌专政的泰山压顶之势、摧枯拉朽之力。侉子陈还有他的道
理:必须防患于未然,不管马鹞子是否在暗地里组织了一帮坏人,提早防备总是不
会出错的。
天黑之后,一千多人像惯于潜行的猫一样,悄悄地扑向王家垸。
深秋的天气很寥寂,临街的门被早早关上了。一缕月光从深不可测的天际倾泻
下来,没入街道及后山的阴影中。远处的土高炉还在轰隆作响,沿着那巨形喇叭一
样的山谷一路席卷而来,时轻时重,时急时缓,临近参差不齐的瓦脊时,忽然化为
一股秋风,卷起不知多少枯叶,噼噼啪啪地滚进因过度劳累早早弥漫而来的梦境。
大约是马鹞子写信约线线在王参议坟前见面的时候,粮管所养的两只狗一齐吠
叫起来。卫生所的杨医生正在为一个害怕生孩子而大喊大叫的产妇听诊:“你听听,
是不是驴子狼在叫?”杨医生一边说笑,一边装作无意地用听诊器碰了碰产妇的乳
房。前后碰了五下,产妇就平静了。一会儿,产妇突然指着窗外惊恐万状地叫起来
“火!火!”
窗口被从空中折射下来的烈焰映得通红。
用关老爷庙改造而成的粮管所失火了。着火点最少有十几处。粮管所的人,都
被侉子陈叫去抓马鹞子,剩下一个杭九枫,抱着一支吸筒式水枪徒劳无益地往着火
点上喷着水。大火迅速从鞭长莫及的南边蔓延开来,将那些堆得和关老爷庙一样高
的木炭烧得比化铁的炉火还要旺。
无需报警,冲天大火足以照亮远处的王家垸。久等之下不见马鹞子,侉子陈明
白,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侉子陈带领的大队人马还在王家垸一带设伏,关老爷庙就被烧塌了。二十里路
不算远,跑起来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