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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阅读

作品:鸡窝|作者:T_塔塔_T|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9:41:07|下载:鸡窝TXT下载
  玉的心,在空筐里挣扎,打算站起来反扑。

  “别说啦,这是皮队长!”烧鸡吓得声音都变了。

  “啊——是队长?”九斤黄浑身软瘫了。

  “哼!当了劳教分子还恶习不改!”皮队长揪起九斤黄,掏出铐子,喀嚓一声铐上,还是背铐,使劲搡了她一把:“走!”

  批斗会后,大伙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母鸡悄悄说:“黄子浪疯了,跟玻璃丝(女民警)起腻,不要命啦!”

  九斤黄在禁闭室里一直呆到方队长从市局回来。方队长听说此事也哭笑不得,瞅着俊俏的皮队长,心想:管教人员是不能长得太漂亮,不过听说她是警校前三名,为了调她还跟场部吵了一架,场长办公室打算把她留下当秘书。女队人手实在不够,要没她来顶着,这回咱就没法进城领药。

  想起进城,方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年头办事真不易。原来因为本场医院那位二愣子院长难说话,场长又护着他,王政委出了个主意:越过他上局里找老战友要药,谁知进了市局大门,居然一个熟人找不着。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糊满了各种字体的大字报,有的还打着大红x,这种记号一般是打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的。她挑了几个笔体不太潦草的名字一认,脊梁上便一阵发凉——都是当年一起随部队进城的老战友。他们多喝几年墨水识文断字,当了公安干部没几年一个个都坐上“长”的宝座,着实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方队长羡慕。十几年一过,当年高高在上的老革命现在成了踩在脚底下的“走资派”,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方队长缩缩脖子暗想:幸亏咱识字不多没提拔上去;幸亏老伴王政委留在农场,没上市局。要不咱俩都会打上红x,老战友都给拉下马,找谁去想办法要药呢?她心惊肉跳楼上楼下乱转,后边寸步不离跟着个游大夫。一个造反派头头第一次在大门口见到她俩没注意过去了,等到从三楼下来,又见到她俩在楼道里探头探脑,就起了疑心:这两个什么路数?瞧那矮个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大襟褂子,是个农村里上访的婆子?门卫怎么放她们进来?板着脸喝道:“呔!干什么的?”

  “慈渡劳改农场的!”方队长见是个理着寸头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以为是个办事员,没放在眼里,坦然回答。

  “劳改农场的?进来干吗?出去!”对方显然误会了。

  “这是我们方中队长!”游大夫见事不妙,赶紧把方队长的身份抬出来。

  “中队长?怎么不穿制服?”

  方队长只得解释:身材特别,大中小号哪一种穿了都不合适,场长特准穿便服……

  “你们场长是个走资派,早该打倒了!”寸头冷笑了两声。

  “说得是!这次就因为他官僚我才进城的!”方队长说着又生气了。

  鸡窝 十五(2)

  “哦!你的立场挺坚定!”寸头高兴了,“嗳!听你的口音是冀中的?”

  “是啊!阜平xx峪的!”

  “啊!是老乡,贫下中农?”

  “贫农!”

  寸头一听,这是个依靠对象,帮她一把可以扩大自己这一派在慈渡的势力,打击保皇的场长,便让她们进办公室:“来!来!说说为什么事!”

  他的办公室门口赫然挂着“局长办公室”的牌子,方队长才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庙门”。寸头弄清楚她的来意大不以为然:“你一个响当当的贫农,为那帮野妓劳神,站到哪个立场上去了?现在经费困难,咱们造反都不够,让那些人渣子自生自灭得了!”

  “那可是传染病啊!不治好传染革命群众咋办?”

  寸头沉吟,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慈渡劳改农场是局里一大地盘,迟早要夺过来,没准自己也得上那儿去“视察”,真的传上梅毒倒是个麻烦!犹疑了会儿,拿起笔来,开了个条,说:“上局医院去领吧,就说是我批的!”

  局医院药房里一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看了看条子随手扔出来:“他批的不管用!”

  “谁批的管用呢?”方队长问。

  没人答理她。

  两人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又等了一天,才见到寸头。寸头一听笑了:“你别去找那家伙,他是我们的对立面,你要去找药房的xxx!”

  这位xxx足足让方队长她俩找了三天。最后,药房里一个老工人告诉她们:“上各大医院串连点火去了!”

  游大夫的意见:在药房门口等着,xxx早晚得回来。方队长不同意:“要是串连半年三个月,咱可等不起!”

  她俩全城东南西北各医院一通儿跑,方队长的解放鞋底都磨穿了,还是没有。第三天,来到北城一个有名的大医院,走进闹闹嚷嚷的候诊大厅,游大夫忽然向远处招手叫道:“你也来了?”

  方队长以为她找到了xxx,心想:她怎么会认识这人?抬头望去,却是慈渡劳改农场马号的“吕布”,忍不住喊道:“你的假早超了吧?”

  “吕布”见了这两个人,第一个动作是拔腿想溜,但是她俩边叫边挤,紧跟过来,他不得不迎上去,赔着笑脸说:“家里有病人,我已经去信续假了。”接着以攻为守:“你们也来看病?”

  “找人来了!”游大夫最爱听京戏,是“吕布”的崇拜者,快嘴快舌把此行的目的倒了个底儿掉。方队长正嫌她多嘴,不料“吕布”说了个重要消息:“公安医院造反派在这里串连呢!大夫都不看病了!”

  “是吗!”方队长一听大喜,顾不上查问这个逾假不归的“二劳改”,拉着游大夫往医院礼堂挤进去。

  xxx正拿着铜头皮带批斗这个医院的院长,一见方队长掏出寸头的亲笔批条,啪地双脚一并立正敬礼,说道:“马上去!”回头把皮带递给另一个戴红袖箍的人:“头儿下令叫我办点事,一会儿就来,你先主持!”

  xxx真够意思,居然让她俩进药房随便挑,但是找遍了所有的橱柜也没见青霉素。方队长泄气了,心想,费那么大劲也没药,难道这帮野妓真该死?

  “这个也行!”游大夫爬上爬下,仔细辨认每个药盒上的名称,发现了“次水杨酸铋”和“砷剂”:“还有多少?”

  “你都拿走吧!”xxx十分慷慨大方,反正不是他家的。

  她俩背着鼓鼓囊囊的药包回到慈渡劳改农场,兴奋得满脸发光。方队长到家后,絮絮叨叨向老伴夸耀战绩,王政委却沉着脸说:“别得意了!那个寸头我认识,是财务处的出纳,听说经手的现款和账面不对,差点判刑。老局长宽容,给他个自新的机会,背着处分在大楼里当勤务员。这会子怎么进了局办了?眼下局里分成好几派,跷跷板似的你上我下,不定啥时候,他这一派就下来,你跟他瞎连连干啥?他的对立面肯定把你当成他那派的人!”

  方队长听了这套曲里拐弯的“萝萝杠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是嘴上还挺硬气:“管他呢!拿到药是真格的!局里跟农场离得那么远,哪儿会斗到咱头上?”

  “吕布”支走了游大夫和方队长,立刻溜出医院大门。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了,并没有写信续假,知道等着他的准是受处分蹲禁闭,但他实在顾不上考虑这些,更重要的问题盘踞在他的心里。

  回到城里,他发现六十年代中了一上午,才打听到开大会批斗院长,外科主任陪斗去了。原想等会开完,碰见了慈渡的人,吓得他赶紧溜之大吉。

  几个回合下来,撩开了心上人的“面纱”,“吕布”这才认清了笪修仪(烧鸡)的真面目。岁月会侵蚀人的一切,不仅仅是外貌。匆匆的幽会没法细细了解她的经历,但是腹股沟的胀疼和那个器官的刺闹告诉他: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清纯的少妇,是个……是个……是一个他不愿承认而又不得不承认的暗娼。她送给他这份要命的“礼物”,给了他一闷棍。理智告诉他:农场医院没药,外科主任不知去向,上大医院求治,一无关系,二无票子,三是五类分子,何况他决没这个脸去告诉别人自己患有脏病。只有一条路:等死!这个女人是个害人的妖精。感情却仍在纠缠,不让他恨她:你忍心跟她一刀两断?已经连成一体,传上就传上吧,不能怪她,是小老板逼她走这条路的。她现在自由了。想办法治病,治好了就能永远在一起。迷人的眼波、笑靥、肌肤、气息仍使他想起来就冲动,就离不开舍不下。两股力量在胸中激荡,他的脚一会儿迈向烧鸡的家,一会儿又站住。

  “吕布”磨磨蹭蹭犹犹疑疑掀起那条半旧的湘妃竹门帘,发现堂屋里坐着一位,四目相对,心里格登一下,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倒是那个人很快反应过来,瞪着的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忽然眯成一条缝,小脑袋一晃,发出一声冷笑:“哎呀!真是稀客,少见!少见!请坐,快沏茶!”

  “吕布”硬着头皮坐下,心知不妙。小老板不是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吗?早知此人还回来,自己就该收敛一点,不能把这里当家。不过人家再无情无义,虎毒还不食子呢,到底是亲爹,不能不让进门看看孩子。倒是自己一无名分二无血缘,在这里是外人。他担心小老板翻脸查问自己和烧鸡的关系,红木靠椅上仿佛滋出无数尖刺戳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老板表面上沉着,心里也在嘀咕。他根本不是为了孩子回来的,儿子算什么,新媳妇的肚子早就鼓成个南瓜了,尖尖的,贴准是个小子,怎么也比眼前的白痴强。他惦着的是家里那些“老底”,现款早就被拿得一分不剩,但是破家值万贯,值钱的细软还有的是。他这次是回来“扫荡”的,地下放着个旧包袱皮打的包裹,分量不轻,里边的内容连女儿都不清楚是些什么。此刻,他最担心的是抖搂包裹。所以明知“吕布”是他的“接班人”,心里咕嘟嘟地冒酸醋,可是依然做出十二分的热情,敷衍得风雨不透。

  “家里早就没茶叶了!”女儿哭丧着脸说。

  “没有?快去买一包!”

  女儿不客气,向他伸出一只手。

  “吕布”忙说:“不用费心,我不渴。”

  小老板睁大眼睛瞪了女儿一眼,立刻又眯起来换上一副笑模样,对“吕布”说:“在哪儿高就?”

  “呃——呃——还在慈渡——”

  哦!是个囚犯!怪不得上这儿来,和姓笪的接上头了。小老板的笑容马上消失,眼珠从女儿转到“吕布”,发现两人眉眼相仿,同样是长长的双眼皮直扫入鬓角。他心里一动,暗忖:来得真快!刚离婚就上门了!如意算盘打得好顺溜,等姓笪的一解除,两人一登记过了明路,夫妻父女团圆了!想得倒美,等着!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嘴上却说:“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好不容易见面,怎么也得聚聚。您别走,我去买点菜,咱俩喝一盅——”说着亲热地拍拍“吕布”的肩膀,背起包裹走了。

  小老板走了,“吕布”当然不能走。第一桩:看病人。孩子安静地躺着,小脸纸一般白,张着嘴,露出焦黄的一排门牙,稀稀拉拉像棒子穗上被虫啃过的玉米,鼻孔堵着一堆脓涕,吹出一个黄黄的气泡,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散出一股臭味。揭开夹被,在细细的胳膊腿上,膝盖和肘关节都红肿得发亮,脚上一团污黑的纱布隐隐透出脓血。站在一边拭泪的姐姐说:“这里烂出一个洞……”

  鸡窝 十五(4)

  他迅疾给孩子盖上被直起腰,这就是跟魔鬼做交易的结果,孩子身上的脓血写出上一辈造的孽。孩子的父母在金钱、肉欲、阴谋、诡计之中翻滚跳踏之际,冥冥之中有一只手一笔笔记下了一切,孩子就是账本。一张狰狞的脸露出巉巉的獠牙阴阴地笑:“这场交易你们占不了便宜,你们得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我手中的‘花纸’!”听说小老板又结了婚,旧账未清又欠新账。自己跟烧鸡的一段姻缘是不是开始另一本账了呢?“吕布”不禁打了个寒噤。

  “叔叔,没粮食了!”

  “好,好,我去买!”

  “吕布”抓起面袋和粮票粮本出了门一摸兜站住了,只剩下九个钢镚儿和一张五元的票子,进城时带来的全部积蓄花得只剩下这一张。他不是财主,只不过释放就业后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块钱,没想到维持这个家真不易,单是饣胡口还好说,孩子的医药费简直没有底。小老板不但不给钱,还回来搜刮,那包裹里没准就有自己花钱买的粮食。花了这张票子,连回慈渡劳改农场的路费都没了。但是肚里咕噜噜一阵阵响,饭总是要吃的。他进了粮店,一毛一斤的棒子面要了二十斤,又上副食店买了两个酱疙瘩头。手里攥着找回的两块多钱,心里凄凄惨惨,不知花完这些钱,以后怎么办。

  进了门,刚笼着火坐上锅,就听得院子里咔咔地皮靴响,竹门帘唿地一扬,一阵风拥进五六个戴着红袖箍提着大棒子的汉子,嚷嚷逮逃犯。“吕布”以为他们走错了门,忙说:“这里没有逃犯。”

  “你是哪儿来的?”

  慈渡?慈渡是劳改农场,你不是犯人会上慈渡?逮的就是你!好几个人一起吆喝,“吕布”不知该听谁的,紧着解释:“我已经就业了,这次请假回来的,报了临时户口,居委会知道!”

  “居委会那帮老娘儿们懂个啥?让你这国民党特务钻了空子。亏得这家户主觉悟高,没有包庇你!捆上!带走!”

  双手被别到背后,一根粗绳套上腕子。“吕布”心里一闪:小老板叫来的!这帮二愣子连副铐子都不趁,肯定不是公安局的人,准是非正规的造反派,不能跟他们走!bsp;“喝!这牛鬼蛇神那么猖狂!大伙儿一起上!”

  玩票时练过的功此刻用上了,“吕布”两只手一自由可就不那么老实。屋里砰砰啪啪,桌掀椅翻,他撂倒了一个猛扑过来的莽汉,抽身往门外蹿去。

  “别让他跑了!”

  一根粗大的大棒兜头盖脸砸了下来。

  “吕布”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孩子恐惧的尖叫:“叔叔——”

  鸡窝 十六(1)

  游大夫背着药箱往女劳教队走去,远远听见一片歌声: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接着就吼: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她便停下脚步,等大队人马出工再进去。

  唱语录歌,背语录,是皮队长来后的“新节目”。以前都是在出工和晚点名前,由队长念一段语录。皮队长认为这样做不够,“政治空气太薄弱!”规定每天晚点名时教女囚一首语录歌,第二天早晨和下午出工前练唱。女囚中不乏金嗓子,歌声相当嘹亮动听。皮队长虽然年轻,却是警校高材生,红卫兵的小头目,唱语录歌跳忠字舞都拿手,自是当然教练。她人长得标致,又有文化,一来便把方队长和三王队长比了下去,只是手下狠一点,葡萄园里两巴掌就扇掉九斤黄两只牙。后来细心的老母鸡发现她右手食指上带着个乌黑的寸把宽的“戒指”,吃了一惊,对九斤黄说:“你太没眼力见儿了,这主儿练过擒拿,还戴着铁护指。惹她?你能好得了?”

  九斤黄吓得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几天后,女囚们全看见那只“戒指”了。每逢皮队长带队出工,连头上长角浑身是刺的女混混儿都变得倍儿老实。方队长虽然不赞成打人,但是看到皮队长的震慑作用也不禁暗暗点头。

  等大队往稻田走去,游大夫招呼小郎:“别关门!”

  自从领了药,每星期有两个上午鸡窝组不必出工,等游大夫来打针。这又是“鸡”们一大特殊待遇,许多不知深浅的女囚相当羡慕:多舒坦!少出半天工!“鸡”们也很得意。但是过了十天半个月,她们个个头晕恶心心慌,都不愿打这个“破针”了。哪能由得了她们?这些药是容易奔来的?不肯打针想找死?方队长大训一通,不顶用。最野的九斤黄竟敢推倒游大夫,一支宝贵的针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最后皮队长来了,双手叉腰一言不发站在号子门口,乌黑的大戒指发出说墓猓凇凹Α辈怀匝矍翱鳎15坦怨缘厣斐龈毂郯ぴ

  此刻,游大夫进了号子,环视周围,都躺着扮林黛玉,便拉长嗓门说:“真不知好歹!卖x买来了脏病,免费给你们治还装腔!倒是烂死了难受还是打针难受呀?”

  没人动弹。

  “再不起来,就请皮队长,今天是三王队长带队!”小郎在一边帮腔。

  一个个唉声叹气爬起来。游大夫心想:难怪她们,九一四和铋剂反应确实比青霉素大。不过亏得这种药,瞧!澳洲黑腿裆里的溃疡都快收口了。她一把揪过澳洲黑:“伸出胳膊来!”

  臂弯处针眼累累,游大夫找不到静脉血管,纳鞋底似的戳进去又拔出来。后来找到了,但戳的是个旧针眼,澳洲黑疼得大叫一声,吓了游大夫一跳:“嚷什么嚷?再捣乱针头儿折在里边,就得把你这条胳臂截下去!”

  今天游大夫是有点着忙,给柴鸡推药时又推得太快,鼓起一个大包。她回头招呼小郎:“来!帮着揉揉!”

  小郎怕传染,躡手躡脚找了块手纸垫着揉,撅着嘴埋怨:“你就不能揉,还用叫我?”

  “今天太忙,马号伤了好几个,医院忙不过来,叫我打完针马上去。那个院长不好惹,我得快走!麻烦您了!”小郎是革命群众,属于“二劳改”的游大夫只能低声下气央告她。

  “马号怎么啦?”

  “嗨!给卷毛芦花灌药,那畜生不干,踢伤了五六个!”

  “姓吕的呢?”

  “问得好!姓吕的要在,卷毛芦花准服服帖帖,喂熟了呗!偏偏回家了!”

  “哦!有些日子没见他了,逾假不归,逮回来不就得了?”

  “回‘老家’了,上哪儿逮去?”

  “死了?”

  游大夫点点头,看看周围,煞住不说,但是已经进入烧鸡的耳朵。

  自从“吕布”请假进城以后,烧鸡每天用发卡在枕边的泥墙上划一道印。划到第六道的那一天,收工路过方池,她就眼巴巴地盯着池畔,盼着牵卷毛芦花来洗澡的人。按照“吕布”临走时说的“五天假”,他该回来了。可是人和马都没影儿,正在她的脑袋前后左右乱转的时候,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远远有人嚷嚷:“女队快走开!”皮队长忙把女囚带进玉米地,卷毛芦花已经扬鬣奋蹄咔嗒咔嗒直冲过来,马背上骑的不是“吕布”,是马号组长。那个干巴老头被颠得歪歪斜斜,经不起公马突然长嘶一声立起来,又伏下去前蹄刨地后蹄升空猛踢。这一起一倒之间,扑通一声,下池洗澡的不是马而是人。卷毛芦花摆脱了背上的负担,扭头向玉米地奔去。女囚顿时吱哇大叫一阵大乱。幸亏后边赶来五六个精壮的小伙,揪鬃毛,拽尾巴,拉缰绳,打成一个攒盘,卷毛芦花再英雄也敌不过人多,拉拉扯扯回了马号。干巴老头水淋淋地上岸大叫:“算了,算了,等老吕回来再洗澡,这几天打几桶水给它浇浇,凑合凑合得了!”

  这一“凑合”就没头了,卷毛芦花再也没露面,说明“吕布”一直没回来。烧鸡一边划道一边自我安慰:给孩子看病不容易,找熟人,筹钱买药……都挺费事。他不回来说明孩子有救。算算自己还有半年到期,心头出现一线曙光,觉得有了盼头。离了婚,跳出小老板的魔爪,不必当恶魔的筹码去引诱数不清的男人。和心爱的人在农场建个小窝,穷,怕什么,续上这段未了缘死也瞑目。她闭目斜倚被垛,大炕上传来群“鸡”为铺位宽窄争吵和拌嘴,聒噪得头疼。还有半年,一百八十多天,便能离开这里。慈渡劳改农场有个规矩:二劳改成了家必给间小屋。哪怕给间狗舍也比号子强呵!住过高楼大厦清凉瓦舍吃过见过的烧鸡如今只渴望有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地。说了归齐,人占那么多房和地实在没用。暂时的闭眼只占一张床;永久的闭眼只占一眼穴。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高干财主,占有成百上千平方米的大红门小红门四合院别墅楼堂馆所,到头来都是人家的。

  鸡窝 十六(2)

  但是,难道世上一切都有定数?难道因为自己过去住得太宽占得太多上天就不允许现在再占有一寸一分?烧鸡听到游大夫嘴里漏出的那个可怕的信息,觉得冥冥中伸出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子捏碎了自己幻想中的小窝。

  烧鸡不必打听就对“吕布”遭难的细节过程了然,一如亲眼目睹。共同生活多年,她对小老板的心肠和手段都早已清楚。“吕布”进了那个家,绝对躲不过那双分得极开的眼睛。论比体力,“吕布”一个顶他仨;论斗心眼,十个“吕布”也斗不过他一个。一切都完了,真不该让“吕布”去照顾儿子。应该想到小老板离了婚还在城里;应该想到在这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五类分子的一条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小老板都不必亲自动手,他只需动动嘴报告,马上有人来消灭“吕布”这个“狗屎堆”。

  没有了“吕布”,小窝不必存在,连自己这个人也没有必要存在了。麦垛幽会以后,烧鸡开始关心自己,打针吃药比谁都积极,反应再大再难受也咬着牙承受。脸上那层灰黑的晦气渐渐退去,泛出薄薄的红晕,紫檀木镜中现出的人儿日益年轻。现在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

  游大夫为了节省药物,对烧鸡等几个见好的病号停止打针改为服药。改药以后发现别人还好,独有烧鸡一天比一天萎蔫,以为是药物反应,谁也不会料到烧鸡偷偷把药片扔掉。

  烧鸡病倒了,跟死去的酱鸡差不多,都十分老实安静,都吃不下饭,窝头换成病号粥,依然一盆盆剩下倒掉。烧鸡的嘴特别严实,她家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女囚们仍以为她是财主。财,像血,定会招来嗡嗡的苍蝇。柴鸡早就觊觎烧鸡的穿着打扮,但烧鸡对任何人都是冷冷的,没法讨她的好。现在“财主”病了,吃不下饭,正是献殷勤的好机会,便和九斤黄商量。九斤黄鼻子里嗤了一声:“凭你?你趁什么?人家看得上你家的老咸菜?”

  柴鸡拧了她一把,乜斜着眼说:“不会去找项四姐!”

  “项四姐?”九斤黄瞪了两秒钟眼睛,恍然大悟,拍拍脑门,“还是你的脑瓜好使!”

  头天下达指令,第二天在厕所,项四姐递过一个罐头。九斤黄识字不多,罐头上红红绿绿标了三个字,中间那个笔划特多,不认得,第三个字是“肉”,第一个好像是个“牛”,但没出头,多半是没长犄角的小牛吧:“呀!不知烧鸡吃不吃牛肉!”

  “到这儿还挑食?要是俺,除了桌子板凳都能往肚里招呼!要不要?不要还给俺!你以为偷这个容易吗?”

  九斤黄抓紧罐头不撒手,谢谢这个“运输大队长”,两人又嘀嘀咕咕商议了一番其他赃物的出路,见有人来才分手。

  打开盖的“午餐肉”包着块手绢在烧鸡的枕边躺了好几天,最后进了柴鸡和九斤黄的肚子。

  “这么香的肉都不吃,病得够可以了!”柴鸡咂着嘴说。

  “算了吧!你要什么咱想法去淘换,别去巴结她了!”九斤黄泄气了。

  罐头进了肚,香味还留在号子里,芦花鸡的尖鼻子发现了,跑了好几趟队部。皮队长进了门只觉得一股腥臭熏得脑袋疼,闻不出汇报里说的香味。她前脚回到队部,芦花鸡后脚又交来一张汇报。等芦花鸡毕恭毕敬倒退着关上门,皮队长厌烦地说:“今天这家伙跑了四趟!”

  “说明三组该派个组长了!”方队长说。

  皮队长捉摸过滋味来:跑得勤是为了表现积极!问道:“派谁?派芦秀慧?”

  “不行!不行!越是想当的越不能派,这家伙汇报的水分太大。”方队长对去年冬天的“炸窝”印象特别深刻,但是派谁呢?得派个有文化又不拉帮结派的:“派司空丽,当代组长,等来了新的劳教分子再扶正!”

  于是澳洲黑当上代组长。“代”的责任与“正”的一样,只是不用换铺位。澳洲黑皱着眉头上任,她不愿当“长”。世上的事总是这样颠倒,求的两手空空,不求的坐享其成。嫉恨变成一条蛇,一点点咬啮着芦花鸡。春天接见时,澳洲黑曾经破坏过她的好事,现在又抢走组长的位置。新仇旧恨煎熬得她一夜夜睡不着。

  “你看!灵不灵?派了代组长,姓芦的就不跑队部了吧?”方队长对皮队长正说着,听得窗外嘶嘶作响,开门一看:是只金黄的马蝇掉在蛛网上哀鸣,黑蜘蛛挪动着瓶盖大的肚子,攫住猎物,一口咬住它的头。方队长抡起扫帚一挥,狩猎者和被猎者一起搅得稀烂。

  地球上许多事都按照球形规律发展,蜘蛛吃蝇,扫帚在后,拿扫帚的人呢?别忙!不久就轮到她了。

  过了几天,中午时分,皮队长带着女囚从稻田回号子。兴许是饿了,女囚们走得飞快,皮队长迈着大步跟着,眼珠子忙着巡视自己管辖的囚,顾不得看周围的景色。这时,远远开来一辆卡车嘎地煞住,跳下一个小伙子,一边挥手一边高叫:“场部在哪里?”

  皮队长回头一看,绿军装,红袖箍,挺牛气,便问:“你是哪儿的?”

  “局里来的!”

  局里的人来这儿干什么?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皮队长一犹疑,女囚队伍已离开一大截,只得胡乱举手往西一指,急急赶上去。自从皮队长在女劳教队显示了出众的威慑力,方队长就安排她一人带队出工,让小郎专看号子,三王队长协助看案卷。有一批劳教分子快到期了,需要写改造表现。按资历,方队长应该提升,中队长的位置该让给三王队长,要让未来的中队长熟悉业务,免得上台后抓瞎。其实一个人带二百来个女囚出工,那才是真功夫。虽说羊倌放羊有放到三百只的纪录,可那是柔顺听话的羊,何况还有牧羊狗当助手。这都是大活人,而且是从人群中筛出来的特殊角色,而且没有狗当助手。皮队长接了这个任务表面镇静内心却十分紧张,在女囚队伍进号子以前,天王老子叫她都不敢停步。丢一个女囚就等于学校考试不及格,她一向是前三名,这个脸丢不起。

  鸡窝 十六(3)

  小伙子顺着手指往西南一看,远远一片凋黄的葡萄墙,墙下稀疏的红蒿掩映着矮矮的坟头,上插长长短短的木牌——是坟地!顿时大怒,一溜儿小跑追上来,厉声喝道:“干吗糊弄人?”

  皮队长哪能吃他这一套,站住脚,正色说:“现在是工作时间,请等一会儿!”

  面对着一张冷冰冰的俏脸,小伙子被镇住了。乖乖地让到一边。看她匆匆赶上去走进一个铁丝网缠护的大门,向一个矮胖的女看守交代了几句,然后一个门里一个门外,一五一十地清点进院的囚数。清点结束,“冰美人”方才回过头来,一双俏眼凌厉地上下打量他:“局里哪一部分的?怎么会不知道场部在哪里?”

  小伙子的怒气早飞到爪哇国去了。二十多岁的男子遇见异性,尤其是个漂亮的异性,体内的荷尔蒙便会悄悄发挥作用,即使是立场最坚定的造反派也不例外。他的脸立刻比川剧里的“变脸”还变得快,笑吟吟地说:“我是坐办公室的,没来过农场,不熟悉。知道吗?局里已经改天换地了,我们‘风雷激’打倒了‘东方红’,夺了权,各部门都是我们的人了,今天是来整顿慈渡劳改农场的!”

  皮队长不认识他是老几,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正迟迟疑疑考虑怎么回答的时候,队部门开了,出来一个蓝布褂子人影,招手叫道:“小皮!吃饭啦!”

  “老方,这人打听场部在哪里,说是局里派来整顿农场的……怎么?你们认识?”

  方队长立刻认出客人是局医院药房里扔批条的那一位。小伙子的眼睛也睁大了。两人几乎同时喊出:“是你!”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小伙子和方队长素不相识,按说无怨无仇。但是方队长拿着寸头的批条,寸头又是“风雷激”的对立面“东方红”的头儿,是小伙子的大仇人。小伙子的大脑按常规一运转,立即做出决定:方队长也是仇人。健全的人体功能一向遵照林副主席的指示“令行禁止”,大脑指令一下达,四肢和脸部马上有了反应。小伙子柔情脉脉的脸迅速铁板。方队长的心里咯噔一下:老伴王政委的话说中了,这小子是寸头那一派的对头,以后咱还有好果子吃?但是姜还是老的辣,她脸上纹丝不露,和和气气详详细细指点了上场部去的途径,送走了这尊“神”。

  小伙子并没有被方队长的和气软化,他熟读伟人关于调查研究的指示,不出两天便掌握了方队长的底细:她的老伴是农场的第二把手走资派王政委,两口子不顾革命利益把革命群众的药抢去给女囚。她擅离职守,进城逛街;她不负责任,所管辖的女队死亡率高……最最重要的一条:她勾结反动组织“东方红”的头儿贪污了大批局医院药房的药!这是小伙子亲眼所见,确凿无误!

  革命不忘终身大事,这叫公私兼顾,符合文革原则。小伙子不断抽空向皮队长发动进攻,献殷勤,送礼物。送去的都是当时最时行的各种式样版本的语录、像章,簇新的绿军服、皮带等等。女劳教队队部的门槛几乎被他踩平了。小皮到底年轻,第二天在全场干部大会上见问路的人代表局领导做报告,心里便漾出一阵敬意,初次见面时的警惕和敌意完全消散。她刚出校门,还没有对象。小伙子比她大不了几岁,又是领导,她觉得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女性的矜持让她总是绷着劲儿,不像小伙子以前接触的女人那么依头顺脑,更招得小伙子心里痒痒的忍耐不住。

  黄昏是情人专有的时刻,小伙子看中方池附近幽静,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小皮太美太招人了,要加快速度把事情定下,起码在她身上打个“印记”免得别人插一腿。他俩正往方池走去,迎面遇见方队长:

  “这儿的蚊子厉害,别溜达了,还是上队部坐坐吧!”

  方队长心直口快,说的是实话。慈渡遍地水渠河汊,蚊子长得特肥硕,个头和小苍蝇不相上下,叮一口便是一个大包,而且独具异秉,能够“隔山打虎”——隔着一层衣服吸血;生命力又极强,秋风一起,其他地方的蚊子嘴“开花”不咬人,慈渡蚊却咬得更凶。方队长心疼小皮才说这句话的,可惜那个世道说真话的多半没好下场,公安人员也一样。小皮听说蚊子厉害站住了脚想跟着方队长回队部,被小伙子一把拉住:“别听她的!”

  “她说得对呀!”

  “她两口子都是走资派阶级敌人,要打倒!”小伙子眼里露出凶光。

  “方队长是贫下中农……”皮队长一到慈渡,第一个尊敬的便是方队长。不少女囚调皮掉猴难为新队长,到方队长手里百分之九十能抓住祸首。她觉得这位老区来的妇女主任虽然外表挺土的,可那双眼睛像x光,值得自己好好学习。

  “贫下中农站错队就是叛徒!”小伙子恨得牙痒痒,到了队部,好几双眼睛瞅着,悄悄话没法说,更没法进一步行动。方队长除了是寸头的同党,现在又来破坏他的好事,真得想法收拾她。忽然脑中冒出一句语录,牵出一个新的计谋,好主意,既能讨好小皮,又能打倒那个老婆子。他狞笑道:“什么都讲究新陈代谢,女劳教队的领导也该换换了!”

  “风雷激”一派的卡车来到慈渡劳改农场一星期后,大礼堂便不准“二劳改”出入,农具种子都挪到别处去。每天晚上礼堂内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女囚中的失眠者有一晚听得大礼堂那边传来的惨叫居然是方队长的声音。第二天,女劳教队的中队长换了皮队长,方队长突然不见了。

  鸡窝 十六(4)

  队长换防,女囚们向来不关心。换哪一个都是来“专政”的,《女起解》里的崇公道是作者的幻想,现实生活中几乎没有。尤其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囚犯全是阶级敌人,要划清界限。皮队长的脸蛋如果挂有笑容一定娇俏动人,升了中队长后,为了深深划清这道“沟”,也为了掩饰她还是个“雏”,她的脸好像刚从冷藏柜里拿出来的冻肉,厚厚挂一层霜。女囚们一见便觉得透心凉。只有芦花鸡暗喜,老的走了,换来个新的,她绝对比不上方队长,自己的复仇有希望了。

  鸡窝 十七(1)

  蓝天明净无云,像一块极大的琉璃,清晰地显出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撒下一连串铿锵的嘎嘎声,惊动了匍匐在稻田里割稻的谢萝。她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