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样子回道,秦技术员心好,硬把柱儿塞进技术小组,患难之处见真情,来报答的,还能有啥儿。心里却在担心,怕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杏花村就这么一巴掌大的地界,谁家的母猪添了崽儿,谁家的娃崽儿换了乳牙,全村没有不知道的。
满月主动给秦技术员洗衣服的事,就叫屋后酸枣婆娘知晓了。她特意到振书家溜门子,把这事添枝加了一下,略微沉沉的,有些许堵塞的感觉。
真是天边里寻思不到的结果,自己竟与木琴弄到了这等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早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哦。他很怀念与木琴携手并肩操持村队大事时的那段光阴,他是主帅,木琴是参谋,他动粗的,木琴就做细的,没有难住他酸杏的事,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俩人就如哼哈二将,配合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掌,翻手出云,覆掌下雨,就要把杏花村一步步带出一直名不见经传的落后圈子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地有旦夕祸福,俩人说反目就反目了,说翻脸就翻脸了,连点儿互相退步调和的余地都没有。这让酸杏很伤心,又十分不解。他经常反思自己与木琴自相交以来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是怎样一步步促成现今儿这种尴尬局面的。但是,头脑中一片迷糊,麻乱无序,始终捋不清扯不断。有时,他对木琴充满了怨恨,有时又有着一些愧疚。到底怨恨啥愧疚啥,他又一时说不明白。特别是这次挑头儿阻止杏林集中管理的事,他也弄不清这样无情地拆木琴的台面,自己做得对了还是错了,是顾全大局的理智行动,还是出于一种一时激奋发泄私恨的目的。几天来,这些想法就一直在脑壳里晃悠,弄得他吃不下睡不好。好在今天女儿女婿要来走亲,他强迫自己暂时放下这些扰人的心思,与姚金方狠狠地喝上几杯,去去烦恼。一想到叶儿要在家里住上几天,特别是小外孙女金叶的喜人模样,酸杏心里就像装满了蜂蜜一般甜润儿。
酸杏女人把锅屋里的一切招待物品准备就绪后,就忍不住地老往街面上跑,探望着叶儿一家人快点儿进家门。在街面上遇到村人,她就一反常态地把叶儿一家人要回来的事讲给人听,还特意说明小外孙女金叶也来呢,引得村人不住地为她说喜话唱喜歌。这样的情形,绝不是老俩口子平日里的做派。要是换了往常,不仅酸杏女人不会这么到处招摇炫耀,就是酸杏也会呵斥女人一顿的。但是,今天却大不相同,酸杏在院落里转着圈圈儿,听着院外女人与邻人的对话,心里竟是美滋滋的。
快到中午了,叶儿一家人的身影还没出现,酸杏俩口子就有些着急,特意叫人民跑到村外去迎。直到快过晌儿了,人民才抱着金叶领着叶儿进了家门。酸杏女人急不可待地抢过金叶,又是亲又是摸,把金叶惊吓了,院里立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就像一首欢乐的曲调儿,在院落间流淌着。
酸杏待家人的喜悦劲儿稍稍平复了些,就急问金叶爹咋儿还没来呀。
叶儿的眉梢掠过一丝阴影,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回道,他赶回县里去了,说有个重病号,不去不行的呀。
姚金方在年前又由姚大夫想办法调到县医院上班去了,家却一直没有搬去,仍旧住在公社医院的家属院里,只有叶儿娘俩居住。叶儿的婆婆早于去年就搬到了市里,与姚大夫团聚去了。
酸杏心下一咯噔儿,觉得叶儿有事瞒着家人,但看见一家人高兴乐和的样子,便使劲儿憋着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吃饭的时候,叶儿说原先有个在公社医院里当护士的,因为单位精减临时工,她家里又没有靠山,就被精减回家了。人长得好,脾性也好,与自己特别投脾气,叫凤儿,是镇南凤凰岭村的。她看中了凤儿,想把凤儿说给大哥国庆。还安排道,要是凤儿与大哥成了亲,俩人一块干卫生所,一个做看病开药方的医生,一个做打针端药的护士,多好的一对儿吔。
一家人都表示赞同,说要是真像叶儿讲的这样,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主儿哦。酸杏女人担心道,咱村的闺女都不想窝屈在咱这个穷村子里,山外的闺女能稀罕来么。叶儿说,我都跟她讲定了的,只要是大哥的人品长相入了她的眼,她不在乎咱这个小山村呀。
这个意外的信息让全家人欢欣鼓舞起来。国庆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却一直没有说到对象。按说,他懂医术会技艺,应该不愁对象的事,但村里的闺女没有一个打算留在本村的,眼睛总是瞅着山外不眨眼皮儿,不管村里的小伙子长得如何家境如何,一律睬都不睬。这让酸杏俩口子很是发愁,而接连托人到山外去说媒的,也都是没有个结果,大多是嫌山村偏远穷困,不如山外人的日子过得滋润。甚至有人提出,要是小伙子能到山外的女方家安家落户,这事或许还可以商量。气得酸杏一个劲儿地骂道,要我娃崽儿倒插门儿去,想得美儿,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去看人家的脸色受人家的管教。由此,他竟又联想到京儿,当初自己执意拆散俩人的好事,还跟叶儿狠狠地大闹了几场,差点儿动了巴掌打叶儿。现今儿想起来,木琴一家人当初的心思,恐怕与现在的他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想,反倒觉得对木琴一家又亏欠了几分。
寒冷的冬天(6·3)
姚金方没有到来,败坏了酸杏的满腔兴致,重重的失落感压向他的心头儿,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脑中盘旋,总觉得姚金方没有如期而至,里面肯定隐藏了些说不得的因由。幸亏叶儿在讲给国庆找对象的事,才冲淡了心中的些许郁闷。他没有开启那瓶洋河大曲的瓶盖,而是顺手又放回到了床头底下,把自家酿的米酒摸出来,无滋无味儿地喝了几杯,酒劲儿竟然上了头,晕天昏地地像醉了似的。他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就赶忙上床躺下了。
饭后,国庆和人民都出去忙自己的事去了,屋里只剩了床上躺着想睡又睡不着觉的酸杏,以及酸杏女人和叶儿娘俩儿。
酸杏女人早看出叶儿有心事,就悄悄地问叶儿,是不是俩口子闹啥别扭了,昨儿说好今天都回的,咋就忽然变了卦儿呢。叶儿的眼眶红了起来,紧闭着嘴巴就是不吭声儿。酸杏女人见此情景,就知道俩口子一定是闹了别扭,姚金方赌气不来了。她就劝说叶儿,小俩口儿闹别扭也是常事,不用挂在心上,等过些阵子,消了气败了火,也就没事哩,不是常说“小俩口打架不记仇,夜里合枕一个枕头”么。叶儿低低地道,金方不像是原来的金方嘞,自打调到县城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从不惦记着家,打过了年到现在,总共才回过两次家,还都是回家拿衣服的,拿了就走,连金叶也不大亲热呢。酸杏女人惊道,咋的了,是工作太忙吗。酸杏也在床上隐约听到了俩人的对话,一咕噜爬起来,直着眼珠子问叶儿,到底是咋的了,出啥事了么。叶儿见爹没睡,还听到了自己的话,就赶忙圆场道,是哩,刚到一个新单位,又是个大医院,凡事都要虚心勤谨些好,要不的话,是站不住脚的呀。酸杏女人听后,长出了一口气,说吓死我咧,还以为你俩出了啥事体了呢。
酸杏不信叶儿这么轻巧巧的说词,但叶儿又不肯明讲,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成了亲客儿了,不好强逼追问的。但是,酸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危险的信号,那就是叶儿的婚姻可能遇到了难题,甚至是一场避不开的危机。这难题到底有多大,危机有多深,一时还琢磨不透。联想到昨天去她家看望,正巧姚金方也在家,但几个月不见,姚金方的确像换了个人似的,穿戴上讲究起来,穿着银灰色的西服,打着鲜红的领带,头发抹得油光铮亮,皮鞋也擦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看到酸杏一头拱进来,他的举动很不自然,神色忽明忽暗,眼神飘浮不定,言语吱唔不清。现在细细琢磨起来,昨天见到的姚金方越想越不得劲儿。当时酸杏也没往别处想,以为姚金方到大地方工作,识人多,见事广,自然要与在家时的做派不同,心下还为自己有这么个出息的女婿暗自高兴呢。看来,叶儿都对他有了觉察,姚金方真的是在县里有了啥变故了。酸杏暗自替叶儿担心,想过些时候,等叶儿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再细细地盘问她。要是姚金方真的做出对不起叶儿的事体,他要横下心肠跟姚金方算帐。
愈是这样想,酸杏心中的郁闷愈甚。他不堪家中的氛围,一个人闷闷地走出了院子,到街面上散心去了。
看到酸杏走了,叶儿对娘道,这些天金叶总是夜里睡不好觉,时常通宿地哭叫。医院的大夫看了,也吃了些药,就是不见好。外面都传咱村的金莲有些神通,专能治孩芽儿的淘夜症儿,咱找她去看看吧。
酸杏女人也说,咱村也传着金莲是有些神通的,家里还偷偷供着神灵,是个仙儿呢。前些日子,振书家里的还来讲,说咱北山上出现的那只火狐狸就是她的老师,正准备在北山脚下给她老师建庙,供奉它哩。咱这就去试试,说不定还真能治好咱金叶的病呢。
一边说着,娘俩把金叶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就出了院落,悄悄踏上了去往村西金莲家的小路。
寒冷的冬天(6·4)
路面很滑儿,被冻得如铁板般干硬的路面上,时常有被山风吹落的雪末儿覆在上面,一脚踩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叶儿娘俩相互扶持着,小心翼翼地向村西走去。有几次差点儿滑倒,幸亏叶儿和娘都是走惯这样的雪路的,相互支撑着才没有摔到自己。
颤巍巍地过了村西那条小河,小路陡然转向山坡,更是不好走了。酸杏女人要么捧来沙土撒到路面上,要么寻来石子扔到路径上,让叶儿抱着金叶踏着爬坡儿,总算来到了金莲家的门前。
金莲依然早晚不间断地供奉着正堂上的神位,并不间断地添香礼拜,弄得院落里到处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像座庙观似的。她已经不再担惊受怕了,因为回村居住的几年间,还从没有哪个人来指责过她的所谓迷信活动,甚至还有不少村人趁了夜色,偷偷摸摸地跑了来找她问病断事。也有被治好断准儿了的人家,事后总要拿些家里的物品来感激她。因而,金莲对自己拥有的神通愈发有了信心,便不再遮遮掩掩的了,而是堂堂正正地专心做她的神事儿。
叶儿娘仨的到来,大大出乎金莲的意料。她绝没想到酸杏的家人也会前来找她看病断事,这在以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金莲显得极为热情,并把金叶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又亲又摸,喜爱个不够儿,连声夸赞女娃儿的白嫩可爱,还赶忙找出些瓜果梨枣的给她吃。其实,金叶还在吃奶呐,当然吃不得这样的食物,这样做只不过是叫大人们之间感到亲热些亲近些罢了。
叶儿和娘坐在神位旁,略显局促,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甚至连杌子也只坐了一个角儿,似乎无形中被屋内的气息所感染,心里顿起肃穆庄重之感。
金莲见状忙说,不碍的呀,我老师是个体恤凡人众生的仙儿,不在乎俗人的礼节,想咋坐就咋坐,想说啥就说啥,不用拘礼哦。
酸杏女人这才放下绷紧的神经,把金叶夜里淘觉儿的事说了,想请金莲给看看,是不是碰上了啥邪气儿。
金莲立即说,你等等,让我摸摸就晓得哩。
她把自己的双手使劲儿搓了几下,又在脸面上像洗脸似的搓抹了几下,就把手放到金叶右手腕上摸捏了一阵子。随后,她轻松地道,没事呀,是她还没满月的时辰,叶儿抱她出过屋子,赶巧儿被一股邪气吹了一下,魂儿便丢落在了院子里,小娃崽儿的魂魄太娇嫩儿,一时找不见回去的路径嘞。
叶儿说,是哩,我是抱她出去过几回哩。
酸杏女人赶紧问道,能找回来么。
金莲说,拿张火纸到院子里四下照照,说“金叶快来,送你回家哦”,连说三遍,不要回头,回来赶忙把纸放到金叶的额头上照照,再趁夜里拿到路口上烧了,病也就好哩。
酸杏女人放下心来,说这儿就回去办理呀。又问,你看看叶儿近来的时气咋样哦,有啥不妥的地方么。
金莲依言认真查看了叶儿的脸面,断言道,叶儿近来的运气不好,眼神散乱,有股晦气侵到了额头上,就快漫过头顶哩。要当心家里出事端呢。
叶儿娘俩儿简直被她的话惊呆了。
酸杏女人紧张地追问道,这可咋办好哦,不会出啥事吧。
金莲说,也别大惊小怪的,人的命儿天注定,不管咋样变故,叶儿长就了一副福相儿,有后福呢,孬不了的呀。
随即,金莲把话题岔开,又把对婆婆提及的建庙的事很随意地讲了出来,说这么做的好处有多大,积的福德有多深,简直是大过了天边儿,深过了海川。
酸杏女人毕竟与酸杏风风雨雨地走过了几十年的岁月,又当了二十几年的支书老婆,深知这其中的厉害,一时不好表白自己的意见,但心下却是赞同的。她附和着说,是哩,这是积阴德的事呢,建起来也是好事呀。说罢,推说得赶紧去弄金叶的事,便拽着叶儿娘俩匆匆地离开了金莲家。
酸杏女人一回到家里,也不对酸杏讲,偷偷地把人民叫到院外,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番,便催他立马到镇上的叶儿家去办理金叶的事。人民便急三火四地跑了。
直到天已大黑了,人民才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把揣在怀里的那张皱巴巴的烧纸放到金叶的额头上来回照了照,便一溜烟儿地跑到村口上烧了。
回来后,酸杏女人不放心地又询问了人民一路上的举动,听见他做的与金莲讲的基本一致,没有走样儿,才安下心来。
夜里,金叶果真不再哭闹了,睡得像小猫般香甜儿。
酸杏女人彻底地信服了金莲,并把这事讲给酸杏听,还把金莲提及的建庙的事也一股脑儿地讲了出来。那意思很明显,就是鼓动他也尽早参与进去,早参与早得好报儿呢。
酸杏立时冷着脸说,别人跟着乱吆喝行,咱能跟着瞎掺合么。什么神灵儿鬼灵儿的,尽是骗人的把戏儿,谁又真见过鬼怪神仙咧。往后不准你去瞎随和哦,要不,我可跟你没完儿呢。
酸杏女人虽然面上没有跟他争辩,心下却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积德桥,你不信我信,看能把我咋样儿。
寒冷的冬天(7·1)
今冬的雪比往年都要大些,下得也勤些,十天半月地就会来上一场。
山洼儿里的积雪很深,超过了大人的膝盖。山里的风又猛又硬,时常旋起一阵冲天的风头儿,携带着闪闪放光的雪末儿,飞扬跋扈于山川丛林间,肆意流窜于街巷院落里,并将冰凉的雪末儿随意撒落在深沟坑洼里。那些沟沟叉叉里的积雪更是深不可测,人一旦陷落进去,大多被埋过了头顶。放眼望去,整个山套里一片净白,满山遍野的树木和山石裸露其间,像一幅立体的古人山水画卷。置身其中,人也成了这巨幅画卷的一部分,眼中有画,画中有人,人画一体,心画合一,实在是美妙得很。
家家屋顶上、院墙上的积雪却不多,积着薄薄的一层儿。想来不是叫冷硬的山风吹跑了,就是叫屋内的人气温火蒸化了,滴下水滴儿来,在屋檐上冻成一排亮晶晶硬梆梆的冰凌儿。院落里那些永无安宁时候的娃崽儿们,便用木杆子把冰凌儿打落下来,疯抢着跌碎在地上的冰块,囫囵个儿地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并不时地把冻得通红的小爪子伸到嘴巴边,使劲儿地哈着热气。
街面上的积雪也是厚及腿肚子。为了行走方便,每次下雪后,家家户户都要动员老老少少齐上阵,把院落里的雪打扫出去,再把门前及临门街巷上的雪打扫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狭窄通道来,与周围邻居打扫出的通道接轨,以方便进入出行。于是,居高临下地一眼望去,整个村子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小路连缀成的蛛网,网丝儿就是这众多的弯曲小径,网结儿就是散布在高低不平远近不等的山洼里的一座座农家院落。看过电影《地道战》的娃崽儿们,总是戏称这就是一条条地道战壕,并在地道里模仿着影片里的人物,张牙舞爪地玩着八路军痛打小鬼子的剧目。
京儿和叶儿的不期而遇,就是在村西路面上的雪地通道里,结结实实地碰到了一起。到处白皑皑的积雪彻底阻挡了可能躲避的任何路径,让俩人无可逃避地面对面站立着,并尴尬地打量着近两年的时间没有见面的对方。
叶儿是去金莲家感谢的,并给金莲捎去了一些谢礼。在金莲家,叶儿见只有她俩,就把家中的隐忧统统讲了出来,请金莲给断断,是不是要弄出啥变故来。自打金叶叫金莲捣鼓好了后,叶儿从心里信服了金莲的手段,把她当成了无事不晓的仙人。更为主要的是,自身陷进了麻乱事堆里,心下早就乱了方寸,总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所谓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嘛。
金莲始终微笑着,待叶儿把自己的担忧讲完了,才慢条斯理地说,你就是不讲,我也知晓哩。看来家庭要出变故喽,你得好好把握呀。你今年的时运不好,在出嫁那天的路上遇到了吊死鬼儿,合该她今年要来败你的运气,好让自己下世托生呢。凡事要该忍让的就忍让,该迁就的一定要迁就,或许还可脱过这一劫儿。等过了今年,到明年清明,你的运气就会走上正道儿,往后就是宽敞大路嘞,任你走去吧。
叶儿一听说吊死鬼儿等话,就吓得不敢吭气儿,原本还想问问自己的家庭会不会因此散了,话到了嘴边上,又赶紧咽了回去。她推说金叶要吃奶了,慌慌张张地辞别出了金莲,急匆匆地往娘家赶。刚刚踏过结冻的小河,一抬头,劈面就撞见了京儿。
其实,京儿一直在忙着带领村人进行冬剪的。休息的时候,见天上又灰蒙蒙地布满了浓云,估计今晚又要下雪的,就抽空儿跑回了家,拿了一把自己用细铁丝制作的兔子套儿,匆匆地赶往北山坡上去下套儿。他在今冬已经用此法儿套住了四、五只野兔儿了,满心指望着这次也不会落空。刚蹿出街巷,走到河岸边那棵大杏树下时,就与叶儿相遇了。
俩人一时都愣住了,都想打个招呼,张了张嘴,却又都没有说出话来。
叶儿比原先丰满了许多,红润的面皮上依然镶嵌着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想是走得急了些,小巧玲珑的鼻梁上冒出了层细汗,嘴角依然微微地向上翘着,显得整个脸盘始终微笑盈盈的。她的胸部明显凸现出来,想来是因为有了吃奶的娃崽儿的缘故。这越发显现出已婚妇女独有的风韵,甚至比尚未出嫁的女娃子们更耐看,更能吸引男人们的眼珠子。而京儿也已经是个亭亭伟伟的大小伙子了,茂生家族一脉相承的体形特征集中地体现在他的身上,宽大的眉额,黑亮的眼睛,长方形的脸盘,细长的体段,再配上嘴唇上长出的浓密的胡茬儿,愈发显得忠厚持重,给人一种可以放心托付的感觉。
一种复杂的氛围在俩人之间弥漫着,是幽怨,是愤恨,或是怀恋,或是伤感,谁也说不清楚。但俩人的心却是同样剧烈地蹦跳着,像要跳出了胸腔,觉得呼吸似乎也渐渐困难起来。
叶儿最先意识到这样的尴尬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就红着脸率先侧身走过京儿的身边,心慌意乱地想尽快赶回家中。谁知,本就溜滑的路面,再加上心神不定,脚下就迈出了故障,一不留神儿一个趔趄滑出窄窄的路面,径直滑进了路边近一人深的雪沟里,只剩了颗脑壳儿在慌乱地蠕动。
听到一声惊叫,京儿扭头不见了刚刚过去的叶儿,心下大惊。他啥也顾不得想,一个箭步窜进路边齐人深的雪沟里,一把抱住叶儿,把她奋力地向上推举,并不住地往下挪动着手臂的位置,一直挪到了叶儿的脚脖子。直到叶儿攀着沟边的石头,慢慢爬上了路面,他才重重地吐起粗气来。叶儿见他挺费劲儿地往上爬,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抓住京儿的手指,拼劲全身的力气,帮助京儿爬出了雪沟,身上早已冒出了热汗。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俩人不敢相信刚才的真实场景。但是,满身的雪末儿又明白无误地证明了他俩刚才的遭遇是千真万确的。俩人彼此打量了一下对方,依然没有说话。然后,俩人又各自转身,朝原定的目的地走去。
京儿沿着河岸一直走到了村后小路的拐弯处,才犹犹豫豫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身后只有白得耀眼的雪色,早已不见了叶儿的身影。京儿“怦怦”的心跳慢慢平缓下来。他一腚坐到路边的雪地上,感到两腿酸软,浑身疲乏得要命儿。他搞不清到底是托举叶儿时累的,还是紧张的心情骤然松懈后引起的身体反应。
自叶儿出嫁后,近两年的时间了,他从没有再见过叶儿,虽然有时也在心里暗暗想她,甚至有时还在梦里见到过她,都是他俩上学时期的景象。今天猝不及防地相遇在一起,还有着那么亲近地接触,这是京儿怎么也不敢想象的。他又一次触到了叶儿的身体,又一次闻到了叶儿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清香气息。细细回味起来,这种感觉,这种气息,与两年前的感受没有啥两样,甚至比两年前的感受更为强烈,更加心醉神迷。他心里迷茫得很,明明知道叶儿已经是有主儿的人了,而且还有了娃崽儿,自己就不该有这样那样的想法。但是,两年来,京儿的心里就是一直装着叶儿的音容相貌,始终搁不下放不下。
他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长气,其音调儿语声儿活脱脱像从茂生的胸腔里发出来似的。他恶狠狠地向远处莫名其妙地大骂了一句:娘的!便起身向北山坡上走去,渐渐掩没在煞白煞白的雪地里。
第二天夜里,酸杏家的院子里重重地响了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扔了进来。国庆赶忙跑出去查看,竟是一只肥胖的野兔子,已经被套死了。野兔被冻得硬梆梆的,像块结实的石头。国庆大惑不解,又跑到院外查看是谁扔进来的,院外除了雪地里反射出的白灿灿的雪光,就是寒冷猛硬的呼呼夜风,连个人魂儿也不见一个儿。
国庆把野兔拎进屋里,一家人顿时惊呼起来,说是谁这么好心,把自己辛苦套住的兔子平白无故地送了人,还不让人知道呀。一家人琢磨了大半天,最终也寻思不起来。
叶儿心里透亮儿,知道是京儿扔进来的,意思也非常明显,就是冲着她扔的,想是要给她补养身子,或是好生喂养金叶的。看来,京儿的心里始终有自己,都两年了,还没有放下哦。一想到自己面临的家庭困境,叶儿的心里就酸酸的,胸口也堵堵的,想哭却又不敢哭。
她没有说出是京儿,只是茫然地看着一家人欢喜的场面,心下一片黯然。
寒冷的冬天(7·2)
京儿回到家时,家里人早就吃过了晚饭,且都回到了各自的屋子准备睡觉。
他跑进锅屋,见冷锅冷灶的,便自己动手剥了棵葱儿,抹上大酱,卷进了两张煎饼里,像捧着根木棒般放在嘴里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又四处寻暖水壶找水喝,弄出了声响,把茂生惊动了。
茂生进了锅屋,见京儿才回来,就问去哪儿嘞。
京儿回道,去起兔子套儿哩。
套着咧。
连个兔毛儿也没见,净见了兔爪印印儿。
说这话时,京儿脸不变色心不慌,像个惯说谎话的油角儿。
东屋里传出钟儿和杏仔一连声地叫喊声,说他俩也想再吃块煎饼。就听木琴呵斥道,想吃自己下地去拿,别在床上吃。屋里立时没了动静,想是钟儿和杏仔愁着屋外寒冷,不想再费事地穿衣穿鞋。况且,刚刚吃过了晚饭,他俩未必就饿,不过是听见京儿吃饭,俩人肚子饱了眼睛不饱罢了。
茂生想生火给他温饭,叫京儿拦下了,说我这就吃饱嘞,甭忙乎呀。说罢,边啃着煎饼边出了东院,转身就进了西屋。
屋里的灯光很明亮,煤油灯的灯芯有意被旋大了些,照得满屋子一片光明。灯影下,秦技术员紧裹着那件黄色军大衣坐在床沿上,斜倚着靠床头的那张大八仙桌子。柱儿趴在桌子的一角,翻看着一本书。满月则端坐在秦技术员对面的杌子上,正与秦技术员讲得起劲儿,眼睛光亮亮的,脸面上泛着红润润的光泽。与一个多月前相比,满月的精神状态有了极大地好转,想是柱儿的进步让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穿戴衣着不再邋遢,而是从头到脚收拾得齐齐整整的,整个人大变了样儿,完全走出了几年来一直缠绕紧裹着的家事阴影,甚至已经恢复到了喜桂生前那种神采奕奕的状态。
见到京儿进来,满屋的人都与他打招呼,并追问他咋儿这时才回来。京儿愉快地回道,到北山去起兔子套儿哩。柱儿急问,套着了么。京儿依旧编道,连兔毛儿也没见一根儿,尽见了一堆堆的兔屎和一串串的爪印嘞。柱儿说,你把兔屎捧回来点儿,也强起这么空手打板儿地回来吔。京儿笑道,把兔屎拿来,你要吃呀。惹得一屋子人全笑了。
秦技术员问京儿,吃饭了么。京儿说刚吃了张煎饼。秦技术员立即指着桌角上的一个白包袱说,柱儿娘带来了饺子,还热着呐,再趁热吃点儿。京儿立即上前打开了包袱,果真有一碗温热的水饺,散发着久违了的香气。京儿问你们都吃了么。秦技术员说我刚吃的饭,也不饿,你都吃了吧。京儿闻言,老实不客气地抓起饺子就往嘴里塞,又与柱儿一同趴到桌子上看书,并就书中的一些问题小声地嘀咕着。看得满月眉角一耸一耸的,想说又不好意思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一碗饺子一霎儿的工夫就被填进了京儿的肚皮。
在技术小组里,京儿与柱儿一直很合得来。柱儿勤快乖巧,遇事眼疾手快,替京儿多揽了许多的活计,颇得京儿欢心。特别是在人民、公章和夏至退出技术小组后,京儿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懂得看事思考了,明白了娘的艰难处境。因而,对未退出的洋行和柱儿竟有了莫名的感激,与他俩的友情更进一步地加深了许多。他心里明情,若是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洋行和柱儿再退出了,娘的台面就会被彻底地拆毁了,指靠着自己和秦技术员俩人的力量,是万万撑不起这个摊子的。平日里,他无形中就把洋行和柱儿当作了自己的贴己伙伴儿,比往日亲近了许多。因了这层关联,京儿对满月的看法也有了很大地改变,见她一个女人家,整日独自支撑着家业,拉扯着柱儿,的确不容易,便很同情她,见了她也就客气了许多。
秦技术员与京儿有着同样的看法,特别是对满月的身世处境,更是同情加怜悯,甚至有时在心里暗暗佩服这个脾性绵和身体单弱的农家妇女,怎么就能独自支撑起这么个残破的家园的。而且,秦技术员很喜欢听她说话,那种幽幽的语调,伴杂着平缓的语气,让他有一种发自胸腔的亲近犹怜的欲望。这或许是长时间没有听到过这样富有柔和温情特色的女性言辞的缘故吧,自己的老婆远在几百里外的市里,一个多月都未曾谋面了,而整日与他接触交流的唯一女性又是个说话比男人还要硬还要冲的木琴,这种心理依托上的缺失,恰恰是满月在不自觉中及时地予以弥补了。
满月原来以为秦技术员是个大知识分子,自己一个农家女人,哪会有跟他说话闲扯的资格吔。但是,随着几次不经意间地接触,她发觉秦技术员比村里任何一个男人都好相处,甚至比死鬼喜桂还要心细和善些,愿意听自己说话,愿意替自己的困境出主意想办法,是天底下难寻的大好人。于是,满月由原来战战兢兢地巴结探问,渐渐放开了心胸,把自己所思所想的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让他帮着自己掂量琢磨,每每都会有意想不到的结论。慢慢地,秦技术员成了满月在杏花村里唯一贴己的倾诉对象,同时又是满月生活中的重要精神依靠。
屋子里,除了京儿与柱儿的嘀咕声,就是满月独自幽幽缓缓的说话声。满月说的都是些乡村里的日常事务,像四季生产、饮食烹调、喜丧礼仪及鬼怪传说等类,秦技术员津津有味地听着,很少插嘴说话。这样漫无边际地闲扯聊天,让俩人都受益,秦技术员收获了更多从未知晓过的乡村知识见闻,满月得到了倾诉后身心轻松的快意和满足。
直到夜静更深了,满月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边连声道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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