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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又跟童无逸说:“看嘛,没得个婆娘守屋,把个啷好的生蛋鸡婆都搞不在了。你们那么多女知青,去找一个,讨回来,该成家立业了!”
“找一个,讨回来”?说得轻巧!比自留地讨南瓜儿还便宜?童无逸口中不说,心里却翻覆激荡,平静不下来。
夏翔,夏小妹,要不死,也跟喻世钦结了婚,孩子都该有了;
聪聪呢?一年多来,音讯杳然。邻居说她到广州相亲,怕是真的,没希望了;
最可惜的是刘妹,刘韵蓉,要不死,我们倒是很好的一对。当时我为什么就不先到顺子买米,后到蓝瑛那里去呢?真是阴差阳错,后悔莫及呀!
彦荷说蓝瑛想和我破镜重圆,纯粹地胡说八道。蓝瑛终于嫁了个工人。虽说尖嘴猴腮,瘦弱矮小,但人家是上模厂的军工,月工资三、四十元哪!还有奖金、劳保!全民所有制的铁饭碗!盘家养口的大男子汉一个!要不是蓝瑛人才十分,人家还嫌你是知青,农村户口哩!当然,他要找个像蓝瑛那样漂亮的,城市户口老婆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
哪个能想得到,瑞琥妈妈预言能消受富贵佳人的有福之人,应到这个瘦猴子身上。
童无逸细细数来,猛然发现女知青们想结婚的都成双成对的配完了。剩下的是两个极端:要嘛是蠢笨丑陋,不堪入目者;要嘛是心气高远,不愿将青春葬送在农村,时时刻刻梦想跳出农门的“梦想派”。
陈明瑞因祸得福,刘晓英照顾他照顾出了感情。一出院,陈明瑞就搬进了刘晓英房里,成一家了。反正蓝瑛长住兴盛不回来。
钟荣富也结婚了。新娘就是他常常为其抱不平,告戒兄弟伙:“你不爱她,就请你不要坏她”那个五官臃肿的包子脸矮胖女郎。
最可惜瑞珀,刚和一个回乡知青谈恋爱,就因急性肾功能衰竭,尿毒症昏迷,送璧县人民医院抢救不及,结束了他年仅23岁的年轻的生命。
最早配对的李问菊、古正云,柳明琴、杨忠贵几对;后来配对的邓阳英、吴卫东们;兴盛来顺子的女知青真的没有了。如今,赵渝找的是泸州知妹;陶启明干脆回兴盛老家娶了一个回乡知青来。
数得出的都成家了,只有我童无逸还是光棍一条。
原先在柳信7队是怕养不活自己。现在石屏三队田土广阔,山林众多,开荒种生地,瞒产搞私分,虽说活路恼火,刀耕火种像原始人,毕竟做有得做,吃有得吃。磨骨头、耗青春塞得饱肚子,饿不死了。难得的是侯少庆大包大揽地庇护,没有令人心寒的政治歧视。他开始觉得老死山乡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的,说城市居民的家庭是消费单位;乡村农民的家庭是生产单位。看来,是该把自己这个生产单位的建制问题提上议事日程了。
他思索再三,想起兴盛保健所老所长卢贯英的三女儿黄文婉就在柳信龙井二队,是龙井村小教师。不算漂亮,眯眯眼,鸭蛋脸,秀秀气气,白白净净,苗苗条条,谦和文雅,还没脱尽学生气。她妈妈是自己妈妈的老领导;她哥是我姐的一中同学,算得上是世交。平时关系也不错。要是博得她的欢心,倒是个成家立业的好伴侣。就怕她是心气高远,不愿埋没青春的梦想派。管她哩!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凭自己的才学品貌,得到过那么多漂亮姑娘痴心不要命的爱,还打不动她的芳心吗?
决心一下,童无逸平生第一次主动出击,为结婚去追求一个姑娘。他增加了到龙井二队走人户的频率,帮她干些砍柴挑粪的力气活,得便说想称点毛线打个背心,自己是外行,不晓得该称多少,也不会选颜色,更弄不清质量好坏,拿钱请黄老师帮忙称毛线。黄文婉欣然答应,她本来就是个肯帮助人的好姑娘。等毛线称回来,童无逸谢谢之余,请求说:“一客不烦二主,就请黄老师帮忙帮到底吧!”
黄老师也愉快地答应了。不等背心打好,童无逸就写诗了。他只写一首,只写了一首千行长诗,答谢黄老师,表白自己的深情厚意。把个黄老师吓得赶忙转队到了常富公社富田一队。童无逸百折不挠,紧追不舍,终于逼黄文婉开了金口:“我发过誓的:不出农村决不耍朋友!”
把个童无逸晾在屋里,自己躲在朋友家,再也不露面了,原来她真是个死不悔改的梦想派!
童无逸碰了一鼻子灰回来,彻底打消了找女知青结婚的念头,想石屏三队不会饿饭了,把积存了几年的60斤全国粮票交给专门靠买卖票证谋生的一个常富知青,换得40元钱,买了部32开书大小的“凯歌”牌半导体收音机。放在枕边,早晚听些新闻、样板戏,吃饭时也不再孤单。日子好过些了。
一天,三婶叫侯寅平来请童无逸吃饭,说是“拈蒜悠地说:“说你把人家撵得不敢回屋,怕是日白的哟?”
桌上桌下,连侯少庆都笑起来。
童无逸差点把一口豆花喷了:“咋个他们啥子都晓得呀?”笑着应付:“她要走人户,叫我给她守屋!”
杨朝容身材高大,瓜子脸、薄嘴唇、口快腿勤手巧,一边斟酒一边说:“我说童无逸呀,你当真没长眼睛是不?你们开会、干活路,长期约起在一堆的几个妹姑儿,哪个不比她好看?你只要开个口,任中选一个,还消去把人家撵得满山跑哇!”
桌上桌下又笑起来。童无逸也笑,说:“二嫂,哪里有啥子约起在一堆的哟!”
二嫂说:“你没长眼睛,只当我们都没长眼睛哪!”
童无逸没话说了,只顾喝酒吃菜。其实他也有所觉察。不知从几时开始的,只要是挖冬地、砍生地、薅包谷、薅秧子这些成排成队,个人位置相对固定的活路,他的左右两边必定是李联芬、刘志英两个。他总是处于队里青头姑娘们的中心。要是坐着不动的活路,比如剥包谷壳、脱包谷子、还有开会,三个挤一条板凳是常事。开初他还不自在,过后慢慢地习以为常。
李联芬、刘志英这两个是石屏大队,也是柳信公社数一数二的漂亮姑娘。李联芬快满18 岁了,雍容美丽;刘志英虽说是她幺姨,却比她小半岁,乖巧苗条。李联芬端庄自重,少言寡语,能干手巧;刘志英天真活泼,爱说爱笑,爱唱爱跳。在童无逸眼中,除开生活环境和受教育不同这些因素,单就容貌、体态的类型、举止性情的特点来看,李连芬类似蓝瑛;刘志英类似夏翔。要真像二嫂说的任中选一个,对童无逸来说,的确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开玩笑而已,何必费这些不沾边的心思哩?”他想。
侯少庆发话了,笑嘻嘻地,认真地问他:“那两个妹姑儿你想讨哪个?”
“想讨哪个?”童无逸还真没想个。可不可以回答他:“我哪个都不想讨”呢?看来今天这顿饭就是为的这事。人家是认认真真当一回事来办的。“我可不可以不领这个情呢?”
童无逸心里紧张地盘算,忽然发觉侯家人都住了筷子,都不说话,都在安静地等他回侯少庆的话。从来能说会道的他,一时竟结巴起来:“我。我。”我了半天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侯寅金说:“‘你’?‘你’!你总不至于两个都要嘛?”
背后有个清脆短暂的笑声,立时止住。
侯少庆说:“让他想清楚,是一辈子的大事情。”
三婶在童无逸身边说:“我看呢?两个都好。要是说成家立业过日子呢?还是要老成、能干的更好些就是了。”
童无逸想起个说烂了的笑话:老太太看电影红楼梦,为黛玉焚稿哭得老泪纵横。旁边一年轻人问她为什么?老太太伤心地说:“贾母好狠心啊!骗宝玉跟薛宝钗结婚。林黛玉好可怜啊!”年轻人又问:“要是你老人家跟自己选儿媳妇,林黛玉、薛宝钗两个当中,你要哪一个呢?”老太太泪水未干,毫不迟疑地说:“当然要薛宝钗咯!”
看来老成、懂事、聪慧如宝钗的姑娘们,在婚姻竞技场上具有不容置疑的获胜优势。
见童无逸还在出神,侯少庆说:“三婶的话我看有道理!”
侯寅平这时才开口:“说李联芬,要得不?”
童无逸问:“她们读过书没有?”
杨朝容说:“读过书,都读过小学。”
“半文盲!真正是一张白纸。”童无逸懊恼地想。
“文化是低点,”大哥侯寅清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农村头也够用了。再说,你文化高,可以教她呀!”
侯寅金接口道:“俗话说:‘要得会,就跟老师睡’!她跟你一睡,不就会了?”
当即哄堂大笑。童无逸也笑。
侯少庆说:“那就李联芬。定了?”
童无逸只好点头说:“好嘛。”
侯寅金说:“还是选了个最漂亮的!”
侯寅平转头吩咐道 :“王友莲,明后天你就跟李联芬露个口风,看她意思如何,再说。”
三嫂王友莲抱着个奶娃,微微有些发胖了,看得出当年是一个娇小伶俐的漂亮姑娘。商落人,读过农中,举止得体,说话和人,虽说当妈妈了,却不和婆婆大娘们凑一起,总是和队里一帮青头姑娘们结伙打堆,成了个妹姑儿头子,尤其跟李联芬谈得来。
当下王友莲望童无逸微微一笑,说:“传话算我的。干不干得成还是她说了算啊!”
童无逸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明白侯家人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周密考虑,有准备、有计划、从容行事的。
只隔了一天,王友莲就到童无逸屋里来说:“芬姑儿说了,口说无凭。你要给人家个信物哇!”
说起信物,童无逸想起蒋玉菡的汗巾;柳湘莲的宝剑;西方的戒指;中国的现钱。
钱?童无逸身上倒还有点。入乡随俗吗?跟做买卖似的,想起就别扭。不能拿钱!拿啥呢?猛然想起,黄文婉打的那件毛线背心,浅咖啡色,很好看的竖条云纹花式,男女都适合。尽毛线够,打短小了,只好压箱底。她穿肯定合身,正好派个用场。翻出来给王友莲,说:“请你给她说,暂时只有这个,等我回兴盛再去好好准备。”
王友莲说:“芬姑儿答应了。她还没跟大人讲,芬姑儿叫我们先不要张扬出去,慢慢看伯伯伯娘的意思,慢慢地打通伯伯伯娘的思想。现在不能够让他们晓得!”
童无逸也是这样想。说了会儿话,王友莲临走笑着说:“这下你降辈分了。人家早就说过,这辈子不得喊你叫叔叔的!”
童无逸想起,去年冬天,在公房剥包谷子。李联芬的十岁小弟端着碗大头菜来说:“童叔叔,伯娘叫我拿来跟你下饭吃。”
童无逸谢谢了,拿到灶房,回来,开李莲芬的玩笑说:“均儿都喊我叫童叔叔,你也该喊我童叔叔才对!”
李莲芬很认真地望着他小声说:“他喊他的,我不!”一会儿又红着脸说:“要我喊你叔叔,下辈子!等嘛!这辈子坚决不!”
一个玩笑她这么认真,童无逸好半天没话说。
刘志英说:“她从不喊我幺姨哩。”
旁边侯寅金接口道:“童无逸,人家想喊你哥哥!你咋个不知趣?”
好多人都笑了。李联芬却板着脸咬着嘴唇,直到收工也没说句话。现在,童无逸总算弄明白在她心中,为什么一个关于称呼的玩笑有多严重的意义了。
看王友莲的神态,事情进展一定顺利。既然如此,是该认真准备了。
应该马上回兴盛告诉妈妈。看妈妈的意见,听妈妈的安排。应该把李联芬的相片带回去,让妈妈看!
第二天,他找王友莲去要李联芬的相片。没想到十八岁的李联芬竟然没有单独照过相,只拿来一张三寸大和家人一起,七八个人的合影。除她的容貌好,看起来顺眼些外,真像报纸上的难民照片。童无逸不由自主地想起聪聪送他的那三张三寸大的玉照;想起刘妹那几大相册,从小到大的无数艺术照;想起夏翔、蓝瑛、曾彦荷送给自己的那些漂亮的照片。他真为李联芬这些农村姑娘们悲伤。
这些在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姑娘,能不能够和自己融洽地生活在一起呀?
毛泽东说:“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我能不能画好呢?
昙花果十八
十八。野雁鹅与山家雀。
妈妈心里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伤心。照说,娶幺儿媳妇,幺晃晃成家立业,当妈的有个不高兴的?但是,人说幺儿媳妇盖面菜,这碗盖面菜却无论如何也端不上台盘。就那张照片看来,一个个面容愁苦,都是土里刨食,难求温饱的角色。我童家哪辈子修来的这门子亲哪?他更担心的是:大家都说结了婚的不调工作。跟当地农民结婚就更休想了!
她问童童:“你当真想一辈子当农民不出来了哇?”
童童说:“咋个不想出来?要出来得了嘛!”又说:“这回一个公社调一个,还不是做给老三届看的。全都是成分好的,我们这种‘杀关管’子女,没门!老三届的下来,就更没我们的戏唱了!”
童童已经意识到,没有一个极大的社会变革,自己是毫无希望回到城市的。
妈妈认了。
虽说不能依璧县的三回九转老规矩,无论如何也该准备些东西呀。两娘母写了些信,哥姐们都寄了些钱来,连幺妹也给了钱。昆明寄来皮鞋;银川寄来衣料;上海的手表;杭州的枕套;床单被单,肥皂香皂。全都是市面紧缺的必须生活必需品。还有妈妈亲手一丝丝、一缕缕绩成的麻线,织成的罗纹麻布蚊帐。童童打成一个大背包,兴冲冲背回石屏,却再也见不到李联芬了。
石屏三队依然如故,照常出工收工、吃饭睡觉。童无逸却感觉到人们看他时不一样的目光。侯家人不再提李联芬的事。只有王友莲说了句:“不关事,我们单另说个好的!”
童无逸坠入五里雾中。自尊心迫使他要弄清楚是咋回事。他看到刘志英依然不避嫌,总是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决定从她口中套出实情。一天收工时,童无逸有意在公房路口候着,等刘志英背着柴过来时,按住她的背篼,说:“歇会儿,我有话给你说。”
刘志英笑笑,放下背篼,说:“快说,下午还要出工哩!”
童无逸见四处都有收工的人路过,请她进屋,按在床边坐下,说:“屋里好说话。”
刘志英狡黠地笑着说:“有啥说的?快说!我肚子饿了!”
童无逸打开包,抓出一把糖果,塞到她怀里,剥一颗大白兔,喂到她嘴里,说:“饿不死你,慌啥?”
刘志英吮着糖说:“好吃!你就背了这包东西来?有啥些宝贝?看得不?”
“有啥子看不得的?”童无逸把包放在床上,打开。刘志英双眼放光,一样样翻看。拿着皮鞋,翻过来、转过去,里里外外地细看,又抬起脚,拿皮鞋去比试,说:“是36码的吧?”
童无逸见她爱不释手,说:“脱了解放鞋试试?”
她一下子红了脸,说:“早不拿来!前两场我才定了亲!”
童无逸没想到她这样说,楞了楞,脑筋才转过弯来,说:“试一下,又不是要你退婚!”
刘志英恋恋不舍地放下皮鞋,摸挲着一块宝蓝色灯芯绒说:“试人新,讨人嫌。不是跟我买的,我才不穿哩!”
童无逸这才明白人家开玩笑并不是无中生有,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忘了要问她的事了。
刘志英翻看一阵,说:“你要问啥些?不说,我要走了!”
童无逸正想怎样开口,刘志英说:“我晓得,你要问芬姑儿的事。我跟你讲嘛。”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童无逸。
李联芬跟伯伯伯娘谈起和童无逸的事,老人们才想起芬姑儿满十八岁了。平时俩老只顾田头土里、喂猪喂牛、挣家务、养儿女。李联云才娶媳妇几年?芬姑儿又想出门了。他们也曾留心过合适人家,万没想到这天会来得这样快。自从侯家要来了那个知青,芬姑儿和她幺姨不离左右。风言风语也听了些,但都没当回事。私下里俩老也商量过,都说这知青不过是大风吹来的野雁鹅,住不长的!不是在这山旮旯成家立业的料。芬姑儿只是没见过世面的山家雀一个,嫁跟他要吃大亏的!人家知青也瞧不起你没文化的乡巴佬,都叫我们是“农二皮”。就没把那些风言风语往心里放。这下当了真,俩老要拿话来说了。
伯伯平时就话不多,铁青着脸只说了:“不!得!行!”三个字。
伯娘话就多了,说:“他一个外头来的知青,不知根,不知底,无家无业!还是个资本家少爷。这个花花公子,那么多女知青他不找;矿区的女干部他都甩了!他找你?你晓得他安啥子心?人家黄老师都不跟他。你跟他过得到一辈子?我们庄户人家,找一个知根知底,有家有业的农村人,老老实实过一辈子有啥些不好?”又把侯家稍带进来,说:“他侯家搁起两个姑娘不放跟他,拿我李家的人做人情!”
芬姑儿跟她伯伯一个秉性,话不多,心头自有主意。平时从不顶嘴,从不和人争论,更不会吵架。这回不同了,理直气壮地说:“婚姻法有规定,婚姻自由,不准父母包办!我就要跟童无逸!”
伯娘一听,跳将起来:“要造反了!”又骂又劝、又哭又闹。
芬姑儿始终认个婚姻自由的死理。气得伯娘找根牛纤索满屋子找地方上吊,说:“你要跟姓童的,我就死跟你看!”
芬姑儿说:“你死我也死。我死也要跟童无逸!”
伯伯听得火起,从墙上取下火枪,板开机头,摸出火壳子,安在奶嘴上,对着芬姑儿说:“你再说要跟姓童的,我一枪打死你。只当没生你这个报应!”
芬姑儿先是一楞,“哇”地一声哭了,说:“伯伯!你打嘛!我也当你没生我。”闭上眼睛,不躲不让,只是哭。
伯伯端着枪,手直抖。豹子、野猪,死在他枪口上的不计其数。这眼前却是他最乖、最听话、最能干、最漂亮的二妹姑儿呀!他下不了手。僵持了很久,见芬姑儿闭眼咬牙,毫无悔意,他一横心,闭眼扣动了扳机。“轰”的一声,隔墙装板打烂一块。隔壁的三叔、三婶,二爹、二妈,大哥、大嫂,爷爷、娘娘,都拥进来,夺的夺枪;抢的抢牛纤索;拉的拉芬姑儿;小弟妹们“哇哇”哭叫。乱成一团。总算把一场风波平息。
从此,芬姑儿就把自己关在吊脚楼上闺房里做针线。话更少了。
伯伯伯娘晓得女大不中留,忙托三亲六戚到处跟二妹姑儿找人户。李友江的家务、二妹姑儿的人才,远近闻名。消息一传开,说媒的踩断了门槛。二妈带着李联芬,一连看了十多家,个多月没落屋。二妈都走厌了,说:“天天喝酒吃油大,好人也遭不住嘛!”
伯伯伯娘问起,二妈说:“芬姑儿没看起一家!”
把芬姑儿喊来,问她到底要找个啥些样子的人户。芬姑儿说:“家务要比得过我们家;人才要比得过童无逸。”说完又躲回吊脚楼上闺房去了。
说起李友江的家务,马道大屋基他住了东厢两进三列,板楼上下共12间房,又在敞坝边起了个长五间瓦顶吊脚楼,差点把个马道大屋基封成了四合院。吊脚楼下喂了四条牛:一条牯牛,一条母牛、带一大一小两个崽。牛是帮队里喂的,可牛崽要折价分钱粮;圈头常年是五六条肥猪,春夏天交两条一百五、六够称的拿屠宰证;过年自己杀两条三、四百斤的大肥猪,不说猪油腊肉穿年对月吃不完,单是每年猪牛粪投肥都够两三个人的口粮了!
这样的家务,周围百十里不好找,总算还有差不多的;要在有这样家务的人户里找童无逸那样的人才,就有点难了。亏得芬姑儿咋个想出来的哟!好不容易打听到称砣岭下有家人户,老人是公社干部,管着煤炭山、石灰窑,不消说很有些进账。这家人住的是土改分的磨担勾大瓦房。口粮不愁,六畜兴旺。家务不比李友江差;小伙子读过农中,在小煤窑收称、记账。据说人才不错,跟姓童的有一拼。媒人来了,伯伯伯娘立刻叫二妈把芬姑儿带了去。
刘志英说:“芬姑儿这回去称砣岭,四天了,还没回来,八成是定了!”同情地看着他。见他沉默不语,说:“芬姑儿没得这个福气。收拾好,这些东西还怕送不出去?”
童无逸笑着说:“不关事。谢谢你了。”又抓了一把糖给她。
她接糖时抓住童无逸的手打了一下,说:“自己!没主见!听人家的!该背时!”忽然脸一红说:“我叔叔婶婶就听我的,不得打我的破!”背起柴背篼,一溜小跑回家去了。
童无逸自怨自艾、自悲自伤,想自己放弃了夏翔、错失了刘妹、失去了聪聪、被蓝瑛抛弃、受黄文婉拒绝,退而求其次,却连一个农二皮姑娘都娶不到!我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我的生命还有什么价值?我引以为荣的一切,在他人眼中竟然不值分文!这真是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我还有必要活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上吗?
他又一次想到了死,但马上就否定了这个念头。为一个村姑自杀?太没出息了吧!白读了这一肚皮的书!
她家瞧不起我;我娶不到她,也许是好事。真要和李联芬结了婚,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文化教养的差距;不知道要克服多少生活习惯不同的摩擦;不知道要闹多少矛盾、吵多少架?一但社会变革到来,离开了这个环境,她能适应与她自幼形成的观念截然不同的世界吗?她能适应那时的我吗?我们的婚姻还能维持吗?我们的家庭还能平静吗?
想到这些,童无逸如释重负,心胸坦然,不再伤心。让他颇感意外的是,刘志英居然是他无意中错失的又一个好姑娘。
童无逸把这次失败的提亲抛在脑后,埋进心底,用理智的硬壳,包藏起心中难言的伤痛,若无其事地照常出工。尽管暗夜梦醒时隐痛难免变成剧痛。但他早已习惯于躲在角落里舔舐自己身心的创伤了。
不料,一天中午,王友莲又梢来个芬姑儿的口信,说:“她叫你不要把带来的东西跟人家看了!”
“真是岂有此理!你看你的人户,你嫁你的称砣岭。我带的东西给不给人看关你屁事!反正这些东西不属于你了。你管得着吗?”童无逸愤愤不平地想:“不对!这些东西只给英姑儿看过,她咋会晓得?一定是英姑儿告诉她的。她找王友莲来打招呼,说明她还关心这事。是不是意味着她并没有看中称砣岭那人户,还一心想嫁我呢?”
想到她被李友江两口子关在吊脚楼上不准出门,哥嫂弟妹七、八个看守,像囚犯一样不得自由,日夜思念着自己,终日以泪洗面。他心上的硬壳绽裂了。柔情伤感迸涌而出,浸淫身心,令他坐立不安,不能自已,迷迷痴痴,捱到收工,煎了碗冷饭吃了,天黑风冷,披上大衣就往刘志英家跑。
刘、李两家是姻亲,互为后家;家境也差不多,土改时划为中农。自己的房子。“l”形板楼大瓦房。当地人形象地称为“磨担勾”。拐角西厢房是吊脚楼。楼上是刘志英的闺房。
听到狗咬,刘志富出来,看见是童无逸,忙喝住狗,请他进屋,斟上老林茶,问:“有啥些事啊?”
刘家幺叔在堂屋灯下编篾货。幺婶从厨房出来,都有些诧异。童无逸才发觉自己太唐突了。但既然来了,就只有直说:“想找刘志英问个事情。”
刘家幺叔和幺婶都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心知是啥些事,一连声:“英姑儿,童无逸找你。”
刘志英从闺房出来,见满屋的人,说:“走,我房间头去说。”引着童无逸进了她的闺房。
和侯家差不多。这闺房简陋得近乎贫寒。除了窗下红油漆杉木箱上摆着镜子、梳子,你根本看不出这是个天真活泼、爱唱爱笑、苗条可爱、甜美乖巧的妙龄少女的闺房。
拉过板凳让童无逸坐下,她自己坐在床边,说:“芬姑儿喊你来找我哇?我打算明天才跟你讲哩!”又嘲笑说:“硬是心慌,一晚上都等不得了!”
童无逸一听,才晓得自己歪打正着,来对了。不问什么,听她说。
原来,芬姑儿去看称砣岭下那家。小伙子人才将就;家务也好。想,认命吧!就在这人户多住两天,要看过真刻!二妈看出芬姑儿心思:欢喜了。就向男方露了口风。男方当然高兴,请来一帮亲友,炖了个大叫鸡,整了一桌腊肉、豆花、花生米,抱出几罐包谷酒,正式谈定。
小伙子见好事儿成了,放松心情,禁不住哥们儿一阵猛灌,喝得大醉,昏头昏脑被扶进房里睡了。李联芬自幼滴酒不沾,早早地下了桌子,回客房休息。
二妈是海量、巾帼英雄,和亲家边喝边说事,商量三回九转一应礼性:叫鸡几只?保肋几块?一块多重?姜片子除了二刀、三刀,槽头肉是不行的;礼金多少?衣服几身?鞋子几双?几铺几盖?几箱几柜?脚盆马桶、桌凳床铺。各逞口舌,词辩机锋。
准新郎醉卧不久,口干尿胀,起床撒尿,路过客房,见房门虚掩,灯光下李联芬貌似天仙,欲火焚身,酒壮色胆,推门而入,抱着李联芬就乱啃乱亲,说:“你反正是我的人了!”
李联芬吓了一跳,死命推拒。几推几搡,准新郎腹中酒菜翻滚上涌,按奈不住,喷了李联芬一个满头满脸。准新郎喷吐之后,瘫软在地。房中臭气冲天,一塌糊涂。结果可想而知。
男方诚心诚意,赔礼道歉,责骂小子烂酒闯祸,请求重归于好。
伯伯伯娘一边应付男方,一面劝说芬姑儿:人家醉酒乱性,改了就好。又不是坏人。
芬姑儿尽管冲洗换衣,好多天,无论走到哪里,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酒臭。伤透了心,坚决不答应。她还是想着童无逸的好。想着童无逸知书识礼、规矩大方,是她见过的人户中没有人比得上的。正好刘志英来看她,说童无逸带了好些东西来:“你是没见过那么丫逸的灯芯绒嘛,蓝茵茵的,发亮。哪里像街上卖的黑沌沌的,死难看,还要二尺布票扯一尺!那双皮鞋才丫逸哟!36码,你穿刚合适。好多花布料子,好看得很!还有床单、大毛巾,好多香皂、肥皂,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俏货!人家童无逸戴的那个表,上海的,一百多快钱,晚上还发亮!”她没说大白兔奶糖有多好吃。
李联芬听她说完,叹口气说:“我连看一眼的福气都没得了。他没说把那些东西送你呀?”
刘志英红着脸说:“你说啥些呀?我初几头就跟李友军定了!”
李友军是李联芬的堂叔,幺娘娘的儿,在部队当兵。李联芬说:“你晓得侯家又跟童无逸说哪个没有?”
“你伯娘说侯家自己两个姑娘不放跟姓童的,拿你去做人情,把侯家气笃了,蔫了!”
“你晓得童无逸又想说哪个没得?”
刘志英说:“没听到说。”
李联芬说:“幺姨,你问童无逸一声,他还等不等我?”
这是十多年来头一次听芬姑儿喊“幺姨”。刘志英晓得她的心思了。她答应回来就问童无逸,没想到童无逸心急火燎,黑天瞎火地找来了。
当下童无逸说:“我没另找。我带来的东西是给她的。除了你,我还没给任何人看过。你跟她说:我等她。让她放心。”
春夜冷风,在吊脚楼板缝中钻进钻出。平常这时刘志英早已上床裹着被子睡了。见她只穿了件红灯芯绒,不停地吸溜清鼻涕,流出来的用手背楷掉,在床边擦擦。童无逸于心不忍说:“让你受冻这么久,对不起了!”告辞回家。
虽说都是些没文化的村姑,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品出众的姑娘在等着他;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在帮自己;给予了他足够的人间关爱;给予了他足够的自信;满足了他起码的自尊;童无逸终于睡了个安稳觉,再不会半夜醒来伤心自责地睡不着了。
瑞琥托赶礼乐场的同事带信来:童童老母亲到了白岩矿,要他赶快去接她上石屏。
三十里山路;千多米高岩;上、中、下三埂,一埂比一埂陡峭,一埂比一埂难爬!年近花甲的老母亲咋个上来哟!
童无逸匆匆跑下白岩沟,到瑞琥家接妈妈。
瑞琥已经和童童见过的那清秀苗条的甘沁结婚,在家属区分了间十多平方的干打垒房。甘沁至今还在问:“九姑爷跟九姑咋个会分手呢?”
“性格不合吧!”瑞琥、童童都这样应付了事。
妈妈只告诉瑞琥两口子,她听说检司场通火车了;重庆到检司,一天一班,不转车,方便得很,想来看童童,没提李联芬的事。童童也不说。第二天吃过早饭,陪妈妈一步一歇,爬壁陡崎岖的白岩沟。
妈妈年轻时跟爸爸到过峨嵋。当时怀着大哥,没上去。后来到昆明、到银川,都是坐火车。见过无数大山,却从没徒步攀登过。在这壁陡的岩子上,站在尺把宽的路面,望着深不见底的山沟,井口样狭小的蓝天;看到赶场的农民挑着担子、扛着木料,健步往来,喘着气问童童:“你也像他们样了哇?”
童童说:“差不多了吧!我是犁耙手,队里包给我一条牛,每年要犁四十多天的冬地。就在对面那些陡坡上使牛!”他指给妈妈看沟对面的山林土地:“那些就是石屏三队的地盘了。”
妈妈惊问道:“那边烧起来了!没得人救火?”
童童说:“那是烧生地,刀耕火种,要点包谷的。”
妈妈说:“那么陡,还种庄稼?”
童童说:“巴掌大一块地都要点一窝包谷。其实这些都不恼火,最恼火的是挑爬坡秧。”他告诉妈妈:“瑞琥住的那点,出沟去,几里外坝上,有我们队的几亩秧田。每年栽秧子的时候,全队男劳力都是半夜两点起床,吃了饭,摸夜下白岩沟,到坝上秧田里,扯64个秧子才天亮,把带去的冷饭吃了,再扯64个,绑在专门的秧扁担上。128个秧子一百多斤,爬这个白岩沟,挑回队差不多12点左右,打在田里,回家吃了午饭,提着秧盆下田,栽抓粪秧。分一手秧子,在秧盆里抓一把土粪栽下去。比栽白水秧慢多了。土粪是用草皮灰和人畜粪便踩绒的。经常抓着蛔虫、抓一手没踩烂的大便,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但不栽抓粪秧,没底肥,就没收成。社员手脚快,一般不等天黑就会收工。我手脚慢,扯的秧子洗得不干净,夹泥带沙,128个秧子最少比他们的重十多斤。从白岩沟爬上来,要比他们慢个多钟头。下午要栽到天黑尽,七、八点钟才栽得完。回来赶忙洗澡做饭吃,还要准备明天的秧草、带的饭菜,搞好也就十点过了。赶紧睡,两点,闹钟一响,就爬起来。一天也就只睡这三、四个钟头。这爬坡秧要栽个多月。秧子栽完,每个人都要垮十多斤肉。我做过、见过、听说过的活路中,没有比栽这个爬坡秧更苦的了!”
老母亲听在耳里,痛在心头。难怪童童说石屏三队的人是饿不死,累死的!
好容易爬上中埂,坐下歇气,见妈妈张口喘气,满头大汗,童童埋怨道:“这么难走的路,你来干啥子嘛?”
老母亲苦笑着说:“看到那张照片,我放得下心吗?古话说:‘结错一门亲,传坏九代根。’你自己也要把细些啊!”
童童无话可说。
童妈妈成了石屏三队大家的客。当天晚上,侯少庆就叫三婶把童妈妈接到家里。杀鸡、推豆花,为童妈妈接风。住侯寅先闺房;第二天,刘志英幺叔幺婶又接去款待,住刘志英闺房;第三天,李联芬的爷爷娘娘叫三婶唐曼莉把童妈妈接到家里,说是要招待远方来的贵客。就在那天晚上,李联芬同哥嫂弟妹们一起去拜望了童无逸的妈妈。虽然她没说一句话,童妈妈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确容貌周正,举止端庄,与众不同。在这个山旮旯里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人才了。
童家老人在隔壁三叔三婶家里做客,和爷爷娘娘有说有笑。娃儿们和二爹二妈都去凑热闹了。李联芬的伯伯伯娘一个挽犁扣,一个宰猪草,拿不定主意该咋办?不去像有些失礼;去吧,咋称呼?两口子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都不晓得该咋个办。
一会儿李联云回来说:“童伯娘白白胖胖,好富态!一说一个笑,跟童无逸一个样!”
伯娘正没地方出气,骂道:“二十好几,当老子的人了,说话还不晓得好歹!是童伯娘跟童无逸一个样!还是童无逸跟童伯娘一个样?白吃了老子这多年的干饭!”
李联云白拣了一顿骂,也不气,笑笑,回自家房去了。
芬姑儿回来,鼻子气不出,只顾打水洗脚,任弟妹们叽叽喳喳,说童婆婆和气,拿的糖好吃。
芬姑儿洗了脚,穿上鞋,回吊脚楼上闺房。伯伯伯娘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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