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提他干吗?郭占山一扬手吞下一杯酒,不屑道:那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王八蛋。我见的杂种多了,可没见过像他那样的。这老狗日的绝对是个畜生!我告诉你这家伙人面兽心的事。唉,这也怪了,你倒是先说说,你们怎么都对这混账感兴趣?
你们?还有谁?
谁?常吉呗。
常泰一愣,晕晕乎乎的脑袋就清醒了大半。
常吉,他找桑热干什么?
那谁知道,前一阵,连着来了几次,神神叨叨的不知在搞什么。他不来了,桑热那家伙也就跑了。
跑了?
八成是跑了,我听人说,前些日子有人在县汽车站碰见了他,背着个大行李,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以后就再没有人见过他。
他到底怎么了?我是说,他到底干了些什么?常泰问。
干了些什么?还能是什么?丧尽天良呗。郭占山愤愤地喝了一杯酒,演讲似的挥着手说:这种人表面上道貌岸然,剃着光头,不吭不哈,行医积德,不少人都把他仍当和尚看。实际上呢,贼胆贼心,一肚子的男盗女娼。前些年,他在白崖等处行医看病,群众有反映。我还替他说话,认为他是郭莽寺曼巴扎仓里出来的,藏医藏药针灸都有几下子,尤其是藏药方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看病吗,大多是给社员看,又不收钱,顶多放下几个病人好了以后来答谢的馍馍、洋芋,不算啥嘛。前年,他在庄子里看开了妇女病,说是效果很好,基本上是用针灸和草药,也是只看病开方,从不收钱,病人都是到卫生院来取药。为了方便病人,我考虑让他名正言顺比较好,就向公社书记汇报,准备让他到卫生院来坐诊,队上给他记工分,这样就用不着收工后还要看病,每天都累到掌灯,人也是吃不住的。书记同意我的意见,说是当赤脚医生更好。还说这种人呢,虽说以前在寺院里干过,但干的都是下苦力的活,如按阶级来划分,属于受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本质上是好的。谁知他不愿意,我上门谈了两次都没谈通。后来,他提出每天上午下队劳动,下午在家应诊,我也没多考虑,和他们队的支书一商量,就算是同意了。哪里知道,这是给淫棍开了绿灯。我……我他妈也太不是东西了……我事先……事先应该想到的嘛!
常泰端起酒杯独自饮了。紧接着,脑中打闪,麻玉梅的身形就浮现在了眼前。她就是找桑热看病之后患的病,那么……常泰怎么也不敢想象下去。他的心窝里一阵阵刺疼,像是有一枚毒针在那儿乱刺……强烈的呕吐欲中,他咬着嘴唇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郭占山讲的事情全在意料之中。
那桑热利用看病之便,调戏奸淫妇女。事情的败露十分偶然。
郭占山吸着战斗牌纸烟,瞪着酒徒的红眼说:有个社员肚子疼,天已黑了,到卫生院去看太远,又都下了班,大队医疗室的赤脚医生走亲戚去了,无奈间想到了桑热,就上门去讨点药。谁知推门进去,正碰上桑热和一媳妇儿相搂着亲热。事情很快就在庄子里传了开来。可人们都不相信,那个媳妇不但不承认,还和她的男人在庄子里闹了起来,逼着支书、队长追谣。后来,事情就过去了。可有关桑热玩弄女人的事却不断传出,全都有鼻子有眼,还都神神叨叨。我就起了疑心。让他看病,严肃起来说,也算是我的推荐,出了问题我要责任。说到这里,郭占山再次愤愤地端起酒杯,张开大嘴,将酒倒入,说:我去他家的那天,是个下午,阴雨下了两天,巷道里到处都是泥水。我估摸着他肯定在家,说不定正在看病。我要立刻通知他下地干活,决不允许再开方看病,否则将严肃处理。推门一看,屋里果然有几个病人,都是妇女,桑热不在。我正要发问,忽见她们的神色都不对头,像做贼心虚,且都本能地看那紧关着的套间门。我这头里轰的一响,心就亮了,啥话没说,直奔里门,见门顶着,猛一发劲就撞了进去……
怎么了?常泰盯着醉眼汹汹、突然不讲了的郭占山问。郭占山一阵大笑。之后,端起酒杯,张开大嘴,将酒倒入,摇着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了,还能怎么了?肯定是撞到霉头了嘛!那个媳妇赤身裸体躺在床上,两条白晃晃的大腿面向桑热,劈得就像是在生娃娃。
常泰陡然立起。
那你算是当场把他给抓住了?
不!郭占山直瞪着常泰道:我也以为我把他抓住了。可我什么也没抓住。因为,因为他当时并没在行事,他穿着工作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穿着大褂在干,或者说已经干完,也许正准备干。可是当时他确实是什么也没干。
后来呢?
后来,我那沸腾的心血给那光屁股女人一激,打了个激灵就冷了,倒觉得自己鲁莽草率。人家在看病、在检查,你却想抓奸,这不是荒唐透顶吗?我头一低就出来了。
常泰冲动起来,一拍桌子道:把人都剥光了,还不算是奸淫吗?
是算,而且肯定没错!只是那秃驴太狡猾了,他的嘴角咬着几枚针。郭占山的声调突然低了下来:他咬着3寸的针。这你明白了吧,他是在扎针。回来以后,我心乱如麻,想到他的神态,想到人们的传说,越想越不对劲,他当时绝对是在行淫,他的那个姿势说明了一切,说不定就正在指奸……操他个妈的,这么个王八蛋、畜生!硬是没治住他。
常泰从白崖回来,就深陷在了不能自拔的绝望中。他去找常吉、找麻玉梅、找桑热、找郭占山,只是想知道常吉治愈麻玉梅精神病的真实情况。自己琢磨精神病这么多年,可谓精疲力竭、心血耗尽。苍茫之间,已是满目颓态、白发如雪;再转眼,就已是衰朽残年了,却毫无建树,空疏若虚,迷离无路。突然,有人在那溟濛的长廊里点了蜡烛,这烛光是那样明亮、那样充满诱惑,作为觅路者的他,能不到那烛光的前沿去看一看吗?虽然他对此充满怀疑。他去了,看见那闪耀着的竟然是人间的鬼火……能不痛苦,能不悲哀,能不悲恸欲绝吗?他和桑热之间可谓情深意厚,他自以为了解桑热、理解桑热、尊敬桑热,并能永远永远地热爱桑热,可命运偏偏跟他开了个玩笑。毫无疑问,桑热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是畏罪潜逃了,还是去流浪了,无从知晓,他也不想知道。但他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很想知道他和常吉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很想知道他在女人身上搞的是什么名堂,很想知道麻玉梅致病的原因。桑热已经60多岁了,直觉告诉他,桑热的行为不太可能单纯是为了性。对于一个从小就在寺院里修行学医,中年以后又浪迹人生,在漂泊中无家可归四处为家的人;对于一个充满悲悯之心,始终至善至德,以救人治病为己任的人,怎么可能在晚年如此荒唐地失贞呢?这太荒诞、太不近情理了!那他到底在干什么呢?常泰数月前曾见过桑热,他精气充沛、言语亲和、神态安然,毫无淫逸邪避之色,绝不像郭占山所说之人。但直觉同样告诉他,郭占山说得绝对真实。而且可能与他几十年来,苦修看经识络和送药入穴的法门终不得窍有关。看样子,他像是真正走火入魔了。前些年,常泰曾听人说陕西抓了几个游医骗子,在广场上批斗,说是其中的一个就是桑热,常泰不信,现在看来很是难说。
常泰深陷在痛苦里,深陷在痛苦里的常泰心境虚浮,随即就有了点儿迷人的感悟。
28
如果有一天,你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正走在一条路上。这是一条笔直的路,在旷野里伸向太阳升起的地平线。周围一片寂静,没有村庄,没有树木,没有牛羊,除了初阳下沙土的色泽,什么都没有,连天空都是土灰色的。可是你走着,走在这没有尽头的路上。在这样的时候,如果突然有炊烟和草色出现在路以外的地方,鲜明而又强烈,但那里是什么地方,你并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离开脚下的路,到那神秘、诱惑、新鲜、不可知的地方去看一看、走一走、改变一下现状呢?回答似乎是肯定的。
有一次,卫生院里买了只活羊,常吉叫两个善于收拾头蹄下水的人把羊拉到山脚下的林子里宰了,召集全院职工吃野炊。煮手抓的时候,大师傅一不小心割破了手,创口很深。由于是在野外,什么药品都没有,连点纱布、胶布都没有,一个个急得干瞪眼。常吉就掏出个手绢,说是先扎上止血。孙晋反对道:不行!绝对不行!这么脏的手绢,怎么能扎伤口?感染了怎么办?有个护士也说:是啊,这么大的创口,可是不能污染了。常吉道:什么污染不污染的,我们小时候哪儿破了出血了,从来就是抓把土一捂了事,从没发生过什么感染。孙晋道:可我们是医生,搞的是科学,你难道是要用土来止血不成?常吉急了:怎么不成?孙晋道:就是不成!除非你想让他得破伤风,想要了他的命。被将了军的常吉真正火了:喂、喂、喂,姓孙的,说清楚点,谁想让他得破伤风?谁想要他的命了?我告诉你,你现在是在农村,是在野外,你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是来改造旧思想的,少来你资产阶级的那一套!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贫下中农们擦伤破皮那是常事,有谁去看过医?没有嘛!从来都是自己处理的嘛!谁听说过消炎粉?有几个人喜欢红贡?喜欢胶布?难道都得了破伤风?都死了不成?
气紫了脸的孙晋本来就看不起常吉,哪能受得了这个,就想和常吉大干一场。但他被一边里的被叫来收拾头蹄下水的马二给拦住了。这人已上了年纪,以前是公社的饲养员,挡羊娃出身,杀牛宰羊干净利索,常被人请了做屠夫。
马二说:算了算了,再吵肉就不香了。又对常吉伸伸手说:院长,不就是止血吗?我来,我有办法。说着,又对孙晋笑笑:好了,我就来。说着,钻进了林子。几分钟后,回来在一块青石板上将几根刺枝用石块砸成糊,敷在患者的伤口上,摘了几片草叶给裹上了。一裹上,就让松开止血带,很神,血立刻止住了。
谁都没了话。
惊奇诧异的孙晋很想知道这是什么药,但碍于面子,没开口。吃肉之后,他独自到林子里根据所见的模样,在灌木草丛里寻找了好一会儿,但由于当时没看清,无功而返。
常吉知道马二用的是大棘,这东西是止血药,满山遍野到处都是,但用来处理外伤,他也是刚刚知道。马二裹伤的时候,他很怀疑,就凭点棘刺糊就能止血?可就是止住了。他不禁想起朱子元来。有一次,药铺里来了几个病人,朱子元切脉后,将众徒弟召到跟前,让大家轮流切脉各开其方,然后讲出道理。众弟子做了。朱子元看完他们的方子一一摇头。说基本上大同小异,君药、臣药地一大堆,可我要告诉你们,这病只须一样药就可以治,这药遍地都是。说着提笔在方纸上写了一个“葱”字。见全都愣了,朱子元说:怎么,你们不信?都听好了,越是平淡无奇的药,越神、越灵,问题是你视而不见,开不出来。别人开给你,你又不信,甚至连师父也怀疑。总认为,这也是药?这也能治病?我怎么就不知道?你们记住了,太熟悉了的东西,往往是陌生的东西;太复杂了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简洁未必平庸,高深不一定是道。
常吉为此整整郁闷了一天。这使他想起50年代曾有过的风光。一次次刻骨铭心的体验,使他深刻地认识到,人的地位、权力、名气、成就,等等,有许多与医相通的地方。朱子元讲,越是平淡无奇的药,越神、越灵,可你就是视而不见,开不出来。不错,的确如此。社会也是这样,有许多可以使你拥有地位、权力、名气、成就、金钱的事可做,这些事其实并不复杂,表面上平平常常,不显山、不露水,可你就是视而不见,发现不了。机会就在你的眼前,平等而又公正,能不能得到全是自己的事。远的不说,单是看看眼前的风云人物就一目了然。有的人昨天还只是个普通工人,由于敢造反今天就已是国家领导人;有的考试交白卷,倒成了时代的豪杰;十几岁的毛丫头,敢和老师对着干,就成了反潮流的英雄。等等等等,各行各业有的是例子,举不胜举。这些人靠的既不是大智大慧非凡的才干,也不都是后台靠山,或纯粹的偶然因素,而是对身边事物的敏锐感觉、准确判断和大胆捕捉。他们都是些发现的高手。还有,那就是敢于向禁区挺进。此路风险虽大,但往往收获甚丰。那就是敢于让枯藤发芽,敢于让铁树开花。你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开花无关紧要,问题的关键是我让你发芽你就得发芽,让你开花你就得开花。那个用针灸让哑巴说话、聋子耳聪的人就非常非常了不起,对常吉的启发非常非常之大。常吉把那份各大报纸转载的长篇通讯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又专程到县城的电影院看了有关的记录片“新闻简报”,回来后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坚信自己也能治好哑巴。他学着人家在文章中介绍、电影里演出的样子,先在自己的哑门穴上试针,然后找了三个哑巴,给人家扎针治疗。三个哑巴,一个5岁,一个9岁,一个16岁,两女一男。他风雨无阻,上门扎了一个多月的针,毫无效果不说,还差点要了那5岁小孩的命,幸亏他针进得只是稍稍深了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不甘心,他怎么能甘心呢?于是就像电影里介绍的那样,对着镜子在自己哑门穴上再试,当到了一个深度,一心一意想要创造奇迹的常吉勇敢地挺向禁区,将银针毫不犹豫地往深里一送,最多也就是深了一分,轰一声,天崩地裂、雷霆万钧,剧痛中,只觉得万箭穿心、魂飞魄散……如果不是他潜意识里事前输入了强烈的预防信号,在瘫倒前本能地将针拔出,很可能已经壮烈牺牲。康复后,常吉又对那三个孩子谨慎地治疗两周,确信不会有结果,而那惊天动地的针感体验,也使他再也不敢轻易造次。怀疑出现了,像只蓝色幽灵在脑海里游弋徘徊。这针灸真能治聋哑?治的那些到底是真聋哑还是假聋哑?……灵悟之门訇然洞开……可似乎又更加幽邃了……
就在这时,他偶然间用瞎子摸路的针法治愈了病人眼里长出的不知名的肉线。接着,就碰上了麻玉梅饮毒不死,反倒好了精神病的奇事。
命运是在玩弄他还是呼唤他?但他宁肯相信是微笑的呼唤。
常吉沉醉在迷朔的辉煌里。
沉醉在辉煌里的常吉以前所未有的雄心和热情投入到了对麻玉梅病情的追踪调查中。这是他成功与否的关键要素之一。家庭状况、家族史、致病因素、诊断结论,特别是常泰的治疗情况、住院后的症状,以及夫妻关系、心理情绪、
太复杂了的道理,往往不是道理。插图姜陆
群众关系、是否经受重大刺激,等等都是他关注、了解的对象。最重要的是他要弄明白她到底是怎么好的?这就有了在卫生院收住麻玉梅,扎针、下药关怀备至,亲自上李家山探访,数次到白崖了解调查等一系列的行动。想不到顺藤摸瓜摸了个金娃。
常吉怎么也没想到会冒出桑热这么个程咬金来。而且事情的复杂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开始,他发现那精神症状已正常了的麻玉梅总是独自垂泪、黯然神伤,而且对他莫名地憎恶。紧接着就发现她憎恶所有的医生,连漂亮温柔的小护士也异常反感。他很惊讶,追问之后,怒不可遏的李春就告诉他,媳妇的病是桑热操出来的。这惊世骇俗的事儿震得常吉怵了魂儿。桑热他太熟悉了,这常泰的师父,大名鼎鼎的藏药专家,原来却是这么个货色。接着,他就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在李春的配合下,听到了完整的细节,尤其是桑热如何吸取女人血气的详情。常吉在出了几身冷汗后,心想,桑热的行为必有古怪,否则一个60多岁了的老头,怎么会吸引那么多的女人上门去“诊病”呢?他迫不及待地要去白崖,去了解真实的情况。临走前,对李春再三交代,不可将事情泄露半句,否则万一媳妇病还没好,说了昏话,可是要吃官司。另外,这可是让人丢尽脸面的丑事,等等。
常吉到白崖村,没有直接去找桑热。他先是住在亲戚家细细摸起了底儿。待到掌握的情况差不多了,完全证实了麻玉梅的话后。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悄悄潜入桑热门前的树丛里,待那个早被人们传红了的小寡妇进门之后,就点着了烟卷,一边吸着一边盯着。约半个小时,小寡妇出来了。常吉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见她直奔自家大门,便紧走几步,在她关门前闪进院内。
大吃了一惊的小寡妇正欲呼喊,常吉开口道:你不要喊,我是县上卫生科派来了解你和桑热关系的,你刚才干什么去了?慌怵愕然的小寡妇喊不出声了。常吉压低嗓音道:我是国家干部,你不要关门,我有话问你,咱们进屋去说。
3天之后,常吉不仅掌握了桑热以看病为由奸淫妇女的大量证据,还了解到了桑热使用自制的性具日弄妇女以获取血气的罕闻。
他没上县革委会,也没去县公安局。再三斟酌后,于艳阳高照的正午推开了桑热的门。
桑热正给一妇女诊脉,旁里还等候着一个。常吉示意他继续看病,退出门,在外面的太阳底下等候。约一刻钟,两名妇女先后离去。不等常吉进门,桑热已在里面喊他了。
亲热、寒暄之后,桑热道:你可是久违的贵客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光临寒舍,有何见教啊?
常吉道:哪里、哪里,我来白崖走亲戚,听说你在家里就诊,过来看看。怎么,你现在当上赤脚医生了?
没有,没有的事。老了,跑不动了。活呢,也干不动了。队上照顾,社员们理解,让我下午在家应应诊,顶半日工。
常吉突然变脸道:当真?见桑热神态有异,接着阴阳怪气地说:你的脸色这么好,精气旺得很啊!能不能把你的养身之道传一传啊?
桑热惊战了。惊战了的桑热脸色白白红红地变了几变,满眼都是悚惧。
常吉冷冷一笑,热浪就从脊背蒸腾而上,像是醉酒前的那个兴奋点。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简单,桑热关门谢客,两人在那光线昏暗的小屋里谈了很久。
你是为李家媳妇麻玉梅的疯病而来?桑热将常吉让到自己宽展的大炕上,一边上茶一边问。见常吉不说话,自问自答道:我听说你把她的疯病治好了。其实呢,她来找我时,已经病得不轻了。
什么病?常吉端起茶缸饮了一口,瞥着桑热冷笑道。
阴神出窍。
常吉一惊。见桑热双目光亮,先前的悚惧之态已然尽失,代之以诡谲神秘的模样,心说,你不要装正经,更不要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用什么妖法使那些妇女失了本性,任凭你一个还了俗的老和尚日弄。我要扒下你的画皮来,让你在光天化日里好好儿地晒晒太阳。
算了吧,你不用给我来这一套!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时候,是“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时候。你竟敢公然利用封建迷信奸淫妇女!你给我听清楚了,阴神出窍也好,阳神出窍也好,我一概不管。我只问你,你知不知罪?
不知。桑热颤抖着油亮的光头,无辜地摊了摊手。
不知?你还敢说不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的不说,昨天晚上你还将那小寡妇勾引来奸了。你以为我不知道?接着,常吉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一五一十,将所了解到的事实一股脑儿倒给了桑热,末了,问他该枪毙几次。
桑热蔫了。
蔫了的桑热,可怜吧唧地望着常吉,其神其态很像是一头被主人捆绑了四蹄,放倒在坑边待屠的老牛。现在,他对常吉是十二分地惧怕了。他不知道常吉是什么来头,是不是会将他立刻押送到公社,也不知道常吉暗地里调查他的真正目的。他很像是一头猎人枪口下的困兽。因此,当常吉再三问及他用什么妖术迷惑妇女时,他始终是本能地躲闪。后来,常吉再三说要带他去公社,又不见行动,才在恍惚间有了点儿感悟,开始怀疑起常吉的行为和目的来。这样一想,脑子里就闪了一道亮光。当他终于明白常吉是想知道他虏色的方法和原因时,顿时豁然开朗。
他决定完完全全满足常吉。
尊敬的读者朋友大概已无须我再详述桑热满足常吉欲望之前的细节了。的确,还是让我们直接进入主题的好。常吉是在第五次进入桑热的小屋之后才完全得到下面这些故事,当然,说成是方法也未尝不可。
桑热说:我一生虏女行淫无数,照你的说法的确是该枪毙无数次了。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我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情况也许就是另外的模样。
我并不是个完全修炼的僧人。小时候,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幸被多杰大师遇上,相救后,将我带回郭莽寺。从8岁起,我就在郭莽寺的曼巴扎仓学徒做药工。16岁出徒。后来扎仓破落,流浪到蒙古。35岁上又先后流浪到山西、陕西、宁夏、甘肃、新疆和西藏,直到40多岁。我到过许多地方,做过许多的事,拜过许多师父。为了想飞行,四处采集石芝、木芝、草芝、肉芝、菌芝以及《神农》四经上所说的丹砂、雄黄、雌黄这些古书上记载的仙药。食椒姜御风湿。吃菖蒲增听力。后来听说有一种生长千年的栝木,它的下面根须形状像坐着的人,长七寸,刻划后有血。用它的血涂抹在人的鼻子上潜入水中,水就会为之洞开,人就可以留居渊底。用它的血涂抹身子,就可以隐身。还可用它治病。若用巨胜混拌做成灯烛,夜里能照彻地下,地下有宝烛光就变青,而且下垂,挖掘就可以得到。制成粉末,服食10斤,就能长命千岁。于是,我到云南、四川的密林里想遇仙人指点去找寻。我还将璞玉用乌米酒和地榆酒来浸泡,想依《玉经》所传,将璞玉化成玉,用葱浆消融成饴,或者是烧制成粉,服用一年,以期兵器不能伤害,毒虫不能侵犯。我服过6年的五味子,想要入火而不灼体。服过5年天门冬,想要日行300里。我炼丹、炼药,试了数不清的古传,结果无一应验。后来,听人讲,道经上说,汉成帝时,打猎的人在终南山看见一个没穿衣服,身上长满黑毛的女人,猎人们抓住了她。她说,她是秦朝的一名宫人,闻听函谷关东面的造反军队攻到咸阳,秦王出城投降,宫殿焚烧一空,就惊慌地逃进了山中,没有吃的东西,差点饿死,有一位老翁教她吃松树的叶子和松树的果实,初食觉得苦涩难咽,后来逐渐适应,于是不再饥饿口渴,冬天不觉寒冷,夏天不觉炎热,不知不觉活了二百多年。我对此深信,入林试之,仅3天,就下门出血,肚中绞痛,不省人事。幸亏被路过的一名道长所救,才保住了小命。
道长听了我的经历,长叹不已,说我的活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回乡还俗,自食其力。并说我出自佛门,佛门自古出居士,在家修行也能得正果。见我依然执迷,就又说,你听没听说过济一道人写的《试金石》这本书?我说没听说过。他说那我告诉你,我们道家认为,延命长生,成佛成仙,单靠珍草异药、奇方灵丹那是不行的。虽然如你所说,经书上确有记载,但那都是逆阴阳生丹的圣人的事,岂能是凡人之所为?你还是听我所劝,回家乡还俗去吧。若是真有道缘,还俗之后你必有所悟。
桑热说到这里,一副触景生情的样子,又像是很累,起身从一木箱里拿出一块翠绿色的玉来。这玉有火柴盒大小,像是一只卧着的海龟,龟背上是奶白色的云线。龟头有一机关,桑热在那脖颈处一抠,翡翠开为两半,里面是一些精细的灰白色的粉末。他用拇指盖挑起少许,放在鼻口猛一吸,就张口闭眼打出一连串痛快淋漓的喷嚏,然后递给常吉。
见是鼻烟,常吉就将玉接了。只觉手掌里一沉,沁心入脾的清凉直透手背,说不出的惬意。真是一块好玉。既然鼻烟是珍藏在翡翠里,又是如此神秘的颜色,看来绝非寻常。从不吸鼻烟的常吉,忍不住学着桑热的样子,用拇指盖很是笨拙地挑了点,放至鼻口,却没猛吸,他想先闻闻味儿,谁知那细粉面儿冰丝丝凉飕飕直钻鼻腔,来不及品味感觉,大半个脑袋和胸膛就在冰凉的袭掠中空瘪了,眼睛闭上了、嘴巴张开了,续气的刹那,突受刺激的鼻黏膜猛然收缩,一个急射而出的喷嚏就打了出来,真是说不出的舒坦,像是要把体内的闷浊之气全都喷出。却又没能尽兴,想要再次回味,胸口隐隐作痛,本能的不敢再试。
桑热说:怎么样?这烟还行吧?
好烟!好烟!
那我接着说?
常吉意识里有些晕眩,恍然间,一撮儿鼻烟就使他境遇全非,刚才发生在他和桑热之间的事,仿佛已是十分久远的事情了。
桑热盯着常吉道:那道长告诉我说,在济一道人的《试金石》里,说有许多丹经中的高人语录,以指点弟子们走上正确的成佛成仙之道。他说,人怎样获得生命,都知道是父母阴阳之气所生。那么阴阳之气肯定可以延命。补阴必用阳,补阳必用阴。真阴真阳,相互感化,相近而容,可亲可密,唯有顺阴阳之道,生命之树才能常青。你的所为是逆阴阳之道,如牝鸡自卵。让你还俗,是让你进入生命延续的长河,去体验生命再生不死的道理。道长见我还是不明白,不禁长叹道,你还不悟吗?那我再告诉你,你记住,回家后慢慢体会。张三丰真人说:“只在家中取,何劳向外寻”,“家家有个,家家有几个,谁知几个还”。白玉蟾说:“原来家家有真金。”吕纯阳说:“性命根,生死窍,说着丑,行着妙,人人憎,个个笑。”薛道光说:“神仙不肯分明说,说与分明笑杀人。”……末了,桑热表情怪异地送了常吉一本秘籍。
29
常吉的变化开始于桑热神秘失踪百天之后。他先是突然戒了烟酒,不思饮食,整日除了上班就是闭门谢客。沉默寡言,行为暧昧。每天晚上亮灯到一两点,天不亮就往林子深处钻。上班时,极其认真负责,连医院集体打平伙吃羊也不参加了,而以往几乎都是由他来策划。孙晋成了真正的新林卫生院的当权派。一次,那孙晋不知是哪根神经抽了筋,竟在赤脚医生工作会议上大谈了一通西医鼻祖希波格拉底的行医誓言。这可不得了,会还没散,场就炸了。那些个从未听说过希波格拉底医德誓言的革命的赤脚医生们,哪管你孙晋说话的本意,他们明白的只有一条,那就是孙晋公然反对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卫生路线,是封、资、修的代言人,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向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宣战,是典型的基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日头尚未来得及动上一动,整个新林公社就已是风雷激荡云海怒了。
孙晋做梦也没想到,只是在工作讲话中随便讲了点西医史,就会引来烧身大祸。所有的辩解都无意义,越辩越糟糕,越辩越反动。
第一张大字报出现了。很快第二张、第四张、第八张就以几何速率增加起来。不到两小时,就铺天盖地,贴满了卫生院的墙壁。那些以电影《春苗》主人公田春苗为榜样的赤脚医生们,以前所未有的革命斗志,在春苗精神的鼓舞下,向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杜文杰式的反动院长展开了猛烈地进攻。
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县革命委员会卫生科作出果断决定,撤销新林中心卫生院代理院长孙晋的职务,并停职检查。在宣布对孙晋的处分之前,卫生科和新林公社党委书记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院长一职还是由常吉担任。但他们无论如何没想到,谈话遭到了常吉坚决的拒绝。孙晋的倒霉,常吉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全国都在学《春苗》,他才不想当那杜文杰式的院长呢!那是斗争的目标,是进攻的靶子。现在红的是什么?是春苗。春苗是什么?是个普普通通需要到卫生院进修提高的女赤脚医生。结果呢,就是这普普通通的赤脚医生,靠着一把草药一根针,一条路线一颗心,硬是把院长杜文杰掀翻,并踏上了一只山样的脚。在这样的背景下,去当那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是吃错了药!
事实上,一向善于观风测雨的常吉这次拒绝他一向喜爱的官职,并非完全出于对形势的预测高见,而是因为女人。
自从索得了桑热的《金丹真传秘籍》,常吉就彻彻底底变了个人。开始,他对这手抄的古书根本是不屑一顾,但一翻开,见里面画有不少赤身露体的男女画儿,经络穴位一一标注。书的最后,是道家运用功法和奇方对72种常见病的治疗秘法。
我们无法想象常吉内心所受的震撼,他完全是因恐怖而惊厥的样子,嘴角抽搐、面颊抖动,眼球微微上翻着,显示出神志不清的仓惶和呆愣。
常吉一气将那古册读了三遍。过足了瘾之后,又精读数遍,记得差不多了,就将书反反复复用报纸包了,藏入床下的毡靴。他知道这东西的可怕和危险。从此就像是中了邪,书中的那些内容,像是附了他的体,怎么也摆脱不了。每至闲空特别是夜晚,书中的章节和图案就会过电影儿般地浮现在脑海里,且充满动感。撩得常吉飘飘欲仙、淫意横流,如身临其境,直至精气皆泄。常吉以为自己是得了民间所说的“阴病”,被鬼气阴了。想起小时候背上长了个疱,疼得死去活来,后来就发起了烧。那时他大约10岁,记得清清楚楚,奶奶说他害了“阴病”。父亲不信,说是卵子大的娃娃,哪来的“阴病”,把天主教堂里的一个洋人请到了家里来给他治,那人长得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用针管从痈疱抽出些浓血,乌里哇啦说了些谁也听不懂的洋话就走了。洋人前脚出门,奶奶后脚就把他背上直奔阴山,谁也拦不住。到了阴山,也就是背阴的南山,奶奶横眉立眼,一手叉腰,一手指山,泼妇般地跳骂道:你滚,快点儿滚,我用火烧死你、用棍打死你、用水淹死你、用刀砍死你,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让狗吃了你,让跳蚤咬死你……骂完,就朝着太阳下山的方向狂唾不止,直至力竭被儿女拉住。回家后,奶奶逼着父亲弄回两只肉鼠,后来才知道那叫蝙蝠。奶奶把蝙蝠用棍子穿上,在院子里用柴草烧焦,碾碎装罐拿进了屋。晚上先是在门上贴了“符”,然后,神神叨叨地让他喝下了一些腥涩的药汁。说来也怪,第二天凌晨,他竟奇迹般地退了烧。常吉死里逃生。在他的记忆里,奶奶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时常挂在嘴上。家人一旦有了病,她就要请“神灵”。常吉学徒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见师父朱子元高兴,便请教咒鬼请神的道理。朱子元听了徒弟小时的经历,笑道:你真想知道?真想知道去问你奶奶不就得了。常吉说:已仙逝多年了。朱子元见旁里的徒弟毕恭毕敬的样子,神秘道:此法可以传给你们,但不可轻用,更不可传人。此法乃巫术。《灵枢》第七十篇曰:“疾毒言语轻人者,可使唾痈咒病。”此法由来已久,举禳祷者灵、发咒语者灵、心诚意笃者灵。烧肉鼠乃消祸除祟之法,日落之后,举禳祷,取其灰圈御者灵。说到这里,朱子元突然止往话头,对常吉玩笑戏说道:你真想知道你奶奶给你喝下的药吗?常吉道:想。朱子元道:那你可不要后悔啊!然后诡谲地挤了挤眼道:我问你,那药是不是酱色?是不是又腥又涩?是不是酒气冲人?常吉点头。朱子元仰天长笑,突然将腰一弯,用食指点着常吉挤眉弄眼道:你呀,你喝下的那可是女人的经血啊!常吉受了朱子元的指点明示,却对他恨之入骨,认为身为男人,此经历乃奇耻大辱,朱子元作为师父,无论如何不该揭疮疤以示众。我们很难说常吉在此后不久,便奸占师父受赏的女人杜玉珍会与此无关。不过,从那以后,每当生病,他就会神差鬼使地想起“阴病”这个词来。
常吉着魔了。
着了魔的常吉依照《金丹真传秘籍》之法奸淫了的第一个妇女是位婚后不孕的小媳妇。问诊时,他见那女子腼腼腆腆,羞羞答答,说话细声软语,长得小巧纤柔,全无一点儿少妇的神态。细问,说是从垴山里嫁来,已经3年,刚满20岁。问及月事则羞而不答,只说是男人说让来看中医。
这是一个细雨如丝的日子,阴晦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大地,周围山峦尽裹其中,光线苍弱,灰蒙蒙,像夜色初降未降的样子。诊室里无人,窗子上罩着雾气。心动神乱的常吉几天来找不到机会,或者说是色胆不足。今非昔比,过了知天命之年的常吉,已消淡了往日的欲火,无论是信心还是勇气都像是旱地里的瓜秧子。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是久旱逢雨。桑热在他体内注入了神奇的热能,他要在释放中新生了。
你叫什么?
黄招弟。
招弟?看来她家
没男孩。常吉盯着她看,觉着眉清目秀,齿粒雪白,甚是喜爱。便伸手号脉,脉是平脉,不浮不沉,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柔和有力,节律一致。再望其神、观其色,形态、头颈、五官、皮肤皆属常,无任何不良变化。目光流转,显然很是平静。就让她伸其舌。那舌体一经伸出,常吉的心就颤动起来。只见它淡红鲜润、灵动活气、柔软有度、干湿适中,舌面上那层薄薄的、均匀铺着的颗粒和色泽明亮的白苔,使他的眼睛止不住地潮润起来。常吉突然面生慈和,他一面号其另一手的脉,一面温存随意地问她寒热、头身、饮食、睡眠、口味,之后就问其汗来,什么有汗无汗、汗出多少、出汗时间,等等。在得到答复后,就问其常出汗的部位,对乳下、腿根问之再三后,就问起二便来,然后开门见山问经带。这女子就又不自然起来,常吉由此断定她健康无病。
常吉断定这招弟无病后,胸中甚是憋闷,一团火气在缠搅膨胀,脑中频频打闪。这是进攻的明确信号。久违了这种示意的常吉,瞬间之内就车到悬崖、箭在弦上,一切都注定了。
常吉自从成功地奸了招弟,就一发不可收拾。他接二连三地干起来,并依照《金丹真传秘籍》所示,将书中运用功法和奇方对72种常见病的治疗秘法烂记于心,加之于实践,尤其是对妇科病的治疗秘法,更是精省细研。这些个秘法奇方还都有效,有的简直是奇效。
常吉又出名了。
新林中心卫生院很快就成了有名的妇科治疗中心。门庭若市,患者如云。常吉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权威人物。他对清一色的妇女患者分类诊治,按年龄顺序排列,从小到大,由于病人里绝少有儿童,因此都是从大姑娘小媳妇开始。很快,女人们就发现了他诊病的规律。早上,但凡年轻、漂亮、丰满的女人总是先看,并屡屡被引入神秘的套间长时间地检查,越到后来越粗劣,待到老太婆,往往被推到内科或外科。
常吉的胆子越来越大。
他对女人们下手的时候,已不再顾忌,只根据需要。只有一次例外。一次例外就使他霉了运。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上,公社大院里有个新婚的小媳妇来看病。这女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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