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相间的绳子松松地束住。而我只是随便绾了个发髻,眼角一瞥就能看见许多碎发,飞起的丝缕,在光影中随风跳动。我伸手抓住一些,拿在手里把玩。这才回道:“多谢姐姐。已经好多了!”
她看看我,眼里有同情有了然,惯于握剑的手稳稳端起茶碗,一只碧绿如水的玉镯赫然映入眼帘。我记得,那是纪夫人一直带在身上的。
她是亲生的。
她喝茶的姿势很优雅,不愧是礼部尚书的女儿,即使行走江湖,也无法抹杀天生的高贵和后天的教养。
不过,目前看来,我们两人都在等对方说话。我只好略尽地主之宜:“姐姐……吃苹果吗?”
宝蓝色暗花蜀锦铺着的桌面上,放着一盘水果。上官飞花很照顾我,这两天送来不少好东西,杨不愁保持缄默。府里形成一种奇怪的“和谐”氛围。
“多谢妹妹。”她客气地推辞。
我手里只有一把正在把玩的匕首,随手拿起来,弹开镚簧,转着圈地削起来。沙沙沙的声音在我们之间断断续续地响着,我的技术不错,却下意识地故意弄断苹果皮。
她看着我,削到一半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了:“你用这把匕首削苹果?”
啪!又断了。我索性挥了挥手里的玩意儿:“好看吧?不过我不太会用。”
她道:“和将军身上的那把——很像!”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试图把她的话理解成,将军身上有很多把匕首,我这把和某一把很像。那我就比较抱歉了,谁知道你说的哪把啊!
继续和苹果奋斗——沙、沙、沙!杀、杀、杀……
推辞了一会儿,她接过我手里坑坑洼洼的苹果,笑着说:“谢谢妹妹。不过,将军那把匕首断不会用来削苹果。”
我拿了一串葡萄,一颗颗塞进嘴里,道:“当然,我手里的撑死了也就是金盆洗手解甲归田什么的。”
开个玩笑,沉滞的空气轻快一些。
纪青月吃了两口,放在手边的鎏金细瓷白玉盘里,说道:“我这次来,一是看看妹妹,二是——关于洛玉箫的。”
我的手顿了一下,又塞了一个葡萄,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九章(2)
她以为这是默许,继续说:“三天前,洛玉箫依约到了衙门投案自首,将军亲自过问的案子——我也在。”
这是不是表明她什么都知道?我连脸红都不会了,吐出葡萄籽,撒进手边的青盘。紫色旋纹灿锦织就的华服,留了个衣袖在桌边,和宝石蓝色相辉映。
“他什么都承认了。包括……包括头天晚上来找妹妹。”她看看我,我冲她笑笑,递给她一串葡萄。她尴尬地躲开眼睛:“不过当时没有外人,但是将军很生气。后来我有事离开一会儿,再进去的时候,玉郎的骨头都被打断了。”
葡萄很甜,紫红色的汁液从我的指缝间流出来。缠缠绕绕落在身上,混着紫色银色的丝线,消失不见。唯有白的没有颜色的指尖上,有紫色如凝固的血液,冷冷地停在那里。
即使洛玉箫不说,别人也会告诉杨不愁。但是,若是洛玉箫亲自告诉杨不愁,对我而言却是大不一样。我不想深究自己的情感,只是感叹男人之间的斗气,女人不明白。
或者——他的潜意识里竟想拉我一起死?
“妹妹!”纪青月指指自己的嘴唇。
我拿起帕子擦了一下,白色绢丝上一朵紫红的花:“看我,这么贪吃。”
“唉,上官夫人对妹妹真好。”纪青月感叹道,“这是皇上赏给杨将军的葡萄。将军心疼夫人,便都送过去了。没想到夫人还给了妹妹这么多。”杨不愁没给我,所以纪青月是在提醒我,我和上官飞花是“非此即彼”的关系吗?
我笑道:“奶娘说我的嘴边有颗贪吃痣,是个有吃福的人。”嘴角的痣很淡,我希望它可以带着话题走远些。
就算是,我也不希望从她那里得到提醒。也许是因为洛玉箫的关系,我对纪青月的敌意比对上官飞花更深!
纪青月赔笑了一下,低头摩挲着桌面。我突然想起来,若是纪青月对洛玉箫说,从此后你不许再和我有瓜葛,是不是就可以解开洛玉箫那个恼人的誓言?
“玉郎他……他本来是死罪。”纪青月绞着桌布上的流苏,“不过大人念在他投案自首的分上,免他一死,改为流放岭南。以前在江湖的时候,他也去过岭南,对他倒不是什么难事。所以妹妹大可放心。”
“姐姐说笑了。妹妹守在这个大院子里,足不出户,与外界无干。不知道哪里该放心了?请姐姐明示。”
她愣了一下,随即支支吾吾地说:“嗯、嗯、是的、差不多吧!”
杨不愁至今没有放话娶她,上官飞花对我一天比一天好,她的心里也着急吧?
“还有一件事,”她说道,“明天玉郎就要离开京城了。他希望能见你一面。”
我愣在那里。他希望见我?他不知道我们之间都结束了吗?还是——
别人的算计?
我尽量保持脸部的平衡,对纪青月道:“姐姐才是洛玉箫心心念念的人儿。连我这个不入江湖的人都知道那个一生一世守护的誓言,所以,他想见的应该是姐姐才对!”推脱的话,却是事实,一字一字扎在心里,杀人不见血。
“不不不!”纪青月慌忙摆手,“不不不,我跟他没有关系,都是他一相情愿的!我——”
“姐姐!”我按住她的手,阻止道,“不如我再让喜颜端些水果来?”
“啊?红锦!”纪青月看着我。我们互不相让地对视着,我不确定有没有看到怨恨。她在后悔没有让玉郎杀了我吗?
我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我已经逃开。只是下一次,若是她让玉郎杀我,我又该怎么办呢?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玉郎说,只有见到你才能认罪服法。”临走纪青月强调道。
我淡淡地说:“将军既然过问了,自然由将军决定。”
下午午睡过后,我正在翻看皇历。结婚的时候已是深秋,虽然是钦天监定的黄道吉日,季节上却多了几分肃杀。所以我才注定这么多舛吗?在杨府来来回回地一折腾,竟然快两个月了,眼瞅着已到小雪。洛玉箫说过,他的生日是冬至那天,可惜那时我已不能为他祝贺。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九章(3)
正自感叹,杨不愁来了。
彼此都有些不自在。我又要削水果,却发现拿着“他的”匕首。
“这是诸汗王的随身宝物,削铁如泥,却被你用来削苹果!哼!真是浪费。”他大概也看不下去了。
我突然没了上午的锐气,只想让他说完赶紧滚蛋:“是,是我浪费了。喜颜,去把这些果子拿去修一下。”喜颜诺声应了。
桌子上空空如也,我上午就把葡萄吃光了。
“洛玉箫要见你。”他开门见山。
“请将军定夺。”我打太极。为了自身安全,没必要贸然决定。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凭什么要我管?”他讥讽道。
喜颜呈上削成小块的水果,我递给他,他坐着没动,也没接。讪讪地缩回手,放自己嘴里吃了:“曾经是。不过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也说过,我们再无瓜葛。”
“照你说来,夫妻仅凭你一念之间吗?竟如此轻率!”
“将军见谅,世界再大不过存乎一心,我看见花开,花便开了;我闭上眼,花在你眼里再鲜艳,于我而言总是谢了的。夫妻,夫妻——花开花谢两由之吧!”我对这个世界无能为力,所能把握的只有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我轻声解释:“现在,我只求一个容身之处。若是见了回来,这里都没了,可就太不划算!”
杨不愁瞪着我,看来有什么问题问不出来,最后才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岂能儿戏!我看你是疯了!”
我接口道:“多谢教诲!不过,你不觉得所有这些事从一开始就是儿戏吗?”我又放了一块梨,“大将军,我不过是个弱女子,你们安排的亲事,安排的婚仪,安排的房间,安排的警卫,最后呢?都成了我的错了。ok,没问题,是我的错!那现在,给我一个机会,我求求你了,给我一个活命的机会行吗?洛玉箫放过我了,你也放过我,行不行?”喘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激动起来,心中升起无限的委屈!是谁把我置身险地的?是谁坐视我被人劫走的?又是谁逼我“改嫁”的?还是谁把我“绑”回来的?这一切难道都是我自找的吗?!
杨不愁惊讶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你问我的意思,我不去了。其他的,你们安排。”
站起来告辞送客。
杨不愁的声音传来:“明天早晨,我派人带你过去。”
“那么早吗?我起不来。”我看着眼前的枯枝败悠地赶往郊外。城门已经开启,隔着厚厚的帘子,可以听见贩夫走卒急促的脚步和偶尔的抱怨。
我突然想起洛玉箫骑在马上陪我走进小镇的景象,那时我只想随遇而安。
“随遇怎能安呢?人家都是算好的。”我咕哝着,车的一角放着一个小小的手炉。特殊的炭火不仅散发出暖气,还有香气。我小心地打开盖子拈出一点火炭,看看没什么异样,又关上。心里却叹了口气。
他要害我还不容易吗?每日饭菜里加点佐料就够了。我防来防去,只能把自己弄得更加糟糕。药膏贴身放着,却是没勇气用。
青衫如旧,黑发如旧,人如旧。只有颈间的枷锁是新的。
人在江湖,有几个听官府的呢?他的枷锁在心上,不在颈间。
“哗啦啦”,他晃晃手里的锁链,笑着问我:“好看吗?”
我摇摇头,把酒杯斟上酒,放在枷锁上:“不好看,不过挺实用的。”
他转动手掌,把酒杯送到嘴边,仰脖喝了。我退开一步,他看着我说道:“他告诉我说你不想来。”
我点点头:“太早了。根本起不来。”
洛玉箫看看远处,杨不愁骑着马和纪青月并肩立着,好像晨光中的剪影:“他说,你不希望和我有任何牵连。是我害了你?”
我还是点头:“不错啊!难道不是吗?”
“呵呵”,他突然笑了:“你能不能正经点儿?我被发配了。”
我也笑开了,但是摇摇头。我不能正经,因为那意味着道德上的谴责和鞭笞。我宁可不正经。
“算了。”洛玉箫放弃地说,“再给我一杯吧。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喝到你倒的酒!”
我沉默着倒了一杯,直接交到他手上,再次退开。
一饮而尽,他说道:“纪家捡到你的时候,你正昏迷。很早的时候,纪青月在江湖上得了一种使人遗忘的药,无意中放在家里。他们给你用了这种药。只要持续不断地使用,你就永远无法恢复记忆。但是,如果用药超过一年,你就会彻底变成白痴。岭南虽说瘴疠遍布,可也是各种好药的产地,一旦找到解药,我会立刻通知你的。”
我玩着手里的酒壶,道:“若是纪青月不让你给我呢?或者我恢复记忆对纪青月不利呢?”
洛玉箫张口结舌,我继续问:“若是有一天纪青月让你杀了我呢?”
他突然闭上嘴巴,严肃而悲怆地看着我。我回视他,执著地要着答案。
“杀了你,然后自杀!”
我的头痉挛起来,颇似点头的模样。意料中的答案,准确得撕心裂肺。
“我只对活着感兴趣,谁陪我死不重要。”
“我知道。”顿了一下,他突然笑了,骂了一句,“小不要脸的!”
我也笑了,当之无愧的称号!
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到上路的时间了。
我掏出药膏交给喜颜:“把它交给洛大侠。这个是疗伤的,效果应该不错。”
喜颜犹豫了一下,小声说:“夫人——”
我扬了扬下颌,没有说话。杨不愁的东西,留在我手里终究是麻烦。
看喜颜交给他收好,我扭过头问他:“过了年,你多大了?”
“二十一。”他的眼睛映在阳光里,很清澈。他坚守着他的原则,心思自是澄明,不像我——一片混沌。
我说道:“二十一,还有很多好年华。希望你快乐活到八十一。至于我,你还是忘了吧!对于我来说,白痴不白痴,都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
那边响起马蹄声,杨不愁和纪青月走过来。我退到一边,轻轻颔首:“大侠,保重啊!”
洛玉箫看看我,一径地笑。也不大笑,只是微笑。阳光有些刺眼,我半闭上眼睛,听到身边有人下马,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
坐好的时候,车帘已经放下来。周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手炉传来恒定的温度。很好,我还有个手炉。
华人书香吧 想看书来华人书香吧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十章(2)
接下来的生活比较平静,简单地说就是杨不愁封锁了所有的消息来源。除了这个小院里的天气变化,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
就这样活着吗?
这样也算活着吗?
我是不是错了?
偶尔我会问问自己,但是闭上眼就忘。
我学会了慵懒,学会主动地遗忘。其实算一算,从我有记忆以来,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快一年了。大多数都是在纪府,那药吃得已经差不多了。
我已经对恢复记忆不抱希望,偶尔记起来的东西都写在纸上,有空的时候看一看,打发无聊的时光。
有一天,我听到前院传来哭闹的声音,喜颜站在我身边。疑惑地看看她,她摇了摇头。我们一样出不去。不过听声音是上官飞花的,惊天动地,可以想象怎样来壮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一阵沉重的铁甲撞击声传来,封闭许久的小院门被撞开。冲进来一队盔明甲亮的士兵,不由分说,手中刀枪一摆:“不论何人,一律前院集合!”
原来的四个侍女早就被我打发得剩下一个,算上洒扫的总共五个人,很容易聚在一起,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走。
“快走!”我被人狠狠地搡了一下,赶紧带着人踏出小院。
身后有人命令着:“搜!”
抄家!
两个字不期然地撞入脑海,我突然有种解脱的感觉。原来我要的不只是简单地活着,囚禁的生活已经够了!
我有一种打破囚笼,不惜同归于尽的兴奋,脚下也加快了脚步。
“夫人!”喜颜拉住我,“这边走。”
哦,对了,我根本没在这个府里待过。连路怎么走都不知道,“喜颜,你带路,去前院!”声音里的急迫是这三个月从来没有过的。
走到前院,我突然犹豫了,若真的是抄家,原因是什么?
不容我细想,几个士兵走过来推推搡搡地把我们推进了前院。上官飞花的哭声霎时停止了。
杨不愁带着嘲讽的微笑看着我,似乎我做了什么愚蠢的事情。看向上官飞花,她愣愣地看着我,突然扑过来,我慌忙闪开,喜颜扶住差点儿跌倒的上官:“你这个丧门星,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眉头动了动,此话从何讲起?杨不愁过来扶着上官飞花,交给丫环,说道:“纪家用假女儿代嫁的事情被揭出来了,圣上震怒。纪家满门下狱,纪青月被救走了。”顿了顿才说,“想知道是谁救的吗?”他的脸上挂着得意。
我点点头:“既然这么问,定然是洛玉箫了。”看他噎住的样子,我抬了抬下颌:“杨府呢?”
“我受到牵连,贬谪沙棋关。”
“她呢?跟你一起吃苦吗?”我看看哭晕的上官飞花。
“太师已经同意把她接回去了。不过,她不想离开。”杨不愁叹口气,“幸好没有孩子。”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似乎他很庆幸?
越过大门,的确有一辆很大的马车。看来是太师府派来接她的。
我抄着手站到一边,看着人们把上官飞花扶出门,突然想起新婚那夜,她自信满满地对我讲:“杨不愁是我的,谁也夺不走他!”
“你是纪红锦?”一个文官模样的人站在我面前。我点点头。
“原来就是你啊!”他摆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转身对杨不愁道,“将军,得罪了。这人是重要案犯,下官必须把她带走。”
杨不愁还是那么不慌不忙:“陈大人客气,奉旨办事无须如此。不过,下官还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可否方便?”
那个陈大人识趣地站开,杨不愁走到我身边,帮我整理头发做出无比恩爱的模样低声说:“我虽然答应过不伤害你,可是,这是皇上的命令我也没办法。”
我抬起眼皮看他,看他的眼里闪过一抹得意,便说:“多谢大人维护,诺言对君子不对小人,无须解释,存乎一心。”
他的手停下,顿了顿才说:“你是重犯,洛玉箫救走纪青月已经惊动官府,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再被救走!他错失良机,可惜呀可惜!”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十章(3)
我笑着接话:“所以女人千万不能找有二心的男人,不然这亏就吃大了。”好像是别人的笑话,被我俩看到了。
我们的声音都很低,他继续恶毒地说:“不过也许他还有机会。”手指划过我的脸廓,“像你这么漂亮风骚的犯人轻易不会判死刑,最多没为官奴,就是充到妓馆里去。嘿嘿,你一定很喜欢的。而且,还可以在那里会会洛玉箫。”
我后槽牙有点酸疼,笑着说:“是呀。他是逃犯,我若是抓住他不知道可不可以将功赎罪?”
杨不愁道:“官妓永世不得赎身。不过要是给老鸨好处,或许可以伺候好一点的客人。”
“多谢指教,小女子一定铭记。”嘎嘣,我听见自己两牙交错的声音。
杨不愁突然放声大笑,惊飞屋顶看热闹的麻雀。
陈大人有点不知所措,最后在杨不愁的连连挥手里,带着我离开。
官妓?我再度坐进幽暗的马车里,心里一片茫然。
手下意识地放在腹部,恐惧从心里和指尖两头蔓延,迅速在心脏汇合,一连串紧张的收缩,带来要命的窒息!
我的月事从来不准,也从不费心记它。但是连着两三个月没来,傻子也知道可能是“某些原因”。
官妓,除了终身不得从良外,我还知道,官妓的孩子……
它本来可能是江湖侠客的儿子,或者是朝中重臣的千金,现在却因为母亲不得不承受这个社会的蔑视和侮辱。不行,我绝不能让它受这个罪。
悄悄脱下锦衣,束好腰带,重新披上袍子。进了官署我就没有机会了。洛玉箫不会救我,杨不愁恨不得我死,我必须在第一时间大家还懵懂的时候,想办法逃离。“逃跑,逃跑,再逃跑!逃到最后就是胜利!”我的脑子冒出这样一句话,激动得我热血沸腾。
稳定一下手指,轻轻敲了敲车壁。外面的动静是集市,我闻见酒楼的菜香。
大概没有定案,所以官兵对我还是很客气。那个陈大人亲自跑过来问我:“纪夫人,有何吩咐?”
我捂着肚子,扭曲了脸庞(撒谎的第一要素就是自己首先要信),摁着声音道:“陈大人,我身体不适,能否给个方便,让我休整一下?”
“这……夫人,再过两个街口就是衙门了,您忍忍吧。”陈大人好声劝道。
我呻吟了一下,肚子还真有点疼:“大人,奴家体弱,早上吃了凉的。即便到了公堂怕也支撑不住。大人行行好,给奴家留分面子,不过转身的工夫,耽误不了的。”
“这……”陈大人似有松动的迹象,肚子里传来隐约的踌躇,我放大了呻吟,却刻意压制,好似真的不可容忍却又羞于出口一般。
“只要大人挑两个从人随着便是。奴家一个弱女子,能翻天不成?”
大概想着我不过是四体不勤的官太太,陈大人最终同意了。
帘子撩开,两个健妇一左一右地搀着我下了车。
不远处有一座酒楼,是京城最好的地方。我对两人道:“你们要一个上房,银子我来付。”说着从怀里摸出两片金悠地飘动着。
眼看窗户快关好了,那边传来健妇的声音:“官家太太,您怎么还没好啊!”一口气吸着,最小噪声地掩好窗,打开刚才包好的包袱,里面是我那件紫色的锦袍。
袍子做工很细,细密的针脚几乎看不出正反面。翻过来就是一件乳白色的烂锦纯色棉袍。隔壁突然传来惊呼:“犯人跑啦!”紧接着,噔噔噔的跑步声响彻寰宇。我使劲地深呼吸,当听到陈大人的声音时,还是忍不住屏住气,呆呆地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脑子一片空白。
“顺小巷跑的!她一个女人家,肯定跑不远,快去追!”
呼啦啦,人声鼎沸,如潮水涌入涌出。
我数到十,隔壁没了动静。悄悄打开一道门缝,外面只有好奇的客人。幸好,这些门除非有客人,都是不锁的。我按按胸膛,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苍白憔悴的模样,也和受惊的客人差不多了,便打开门,随着好奇的人流向楼下走去,楼梯口,楼梯,一楼,店门口。
哒哒哒,一队人马冲过。我霍地停住脚步,那人马却没有停下,径直奔杨府而去。
我四处一看,毫不犹豫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在赌,赌他们认为一个弱女子,逃跑的唯一目的地就是夫家!
有人的地方慢慢走,没人的地方快步跑。顺便在钱庄把剩下的唯一一片金叶子换了钱。找了家小店,当了锦袍,用碎银买了几件棉服。头上原本只有一朵珠花,考虑到将军府的东西大概都是特制的,当了反而引人注意,便收藏起来。贴身的财物只有那几锭银子和——洛玉箫留下的押票。那是我唯一想起带走的东西。
想想还要多亏上官飞花,若不是她一时兴起,送来几片金叶子让我看样儿,顺手被我捏了三片在手里,今天就逃不出来!
就这样一路提心吊胆,竟然出了北城关!面前的世界突然开阔,我才发现,不到半年的时间,我竟然非法出入城门三四次!
txt小说上传分享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十章(5)
“偶是好公民,偶遵守交通规则。”怪声怪调在脑子里响起来,我知道,这又是我那零散的记忆。可是,我已经没有纸笔记录它了。
北风呼啸而过,我紧了紧身上的衣物,没时间伤春悲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个容身之所。杨不愁应该没那么好骗,我作好他们随时会追上来的准备,边走边寻找可能的藏身之处。
曾经说过:我不属于江湖;曾经以为:男人才是自己生存的依靠;曾经努力的:在柔顺中寻找一处温暖的富贵乡。而如今,所有这一切都成为泡影。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在这个陌生的歧视女子的社会生存下去。
前路,正如这北风呼啸的世界,充满不可测的冷漠和残酷。
雪花模糊了视线,厚实的棉衣成了最后一块乐土。揣进怀里,冰冷的双手慢慢地在体温下苏醒。没有手炉又如何?我还有棉衣!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十二章(1)
沿着官道走了一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周围除了树木就是树木。枝杈撕开风袋,朔风分成一条一条的,摔打着天地万物,充斥着宇宙中所有的孔窍,发出令人恐怖的呜呜声。
前面隐隐有灯火,黄晕晕的灯光在夜色里显得分外温暖。我疾走两步上前,原来是一家客店一样的建筑,正门抬头两个大字“驿站”,里面传来酒肉的香气和喧闹的人声。我呵了口气,正要进去,发现门前的柱子上贴了两张大纸,风扯着飘起的纸角,有些地方已经撕掉了。最上面的一张我很熟悉,那个人脸上有道伤疤,是洛玉箫。他在押解途中逃跑,现在通缉中。
第二张是个女人。
我转头走进风雪里——我被通缉了。
他们的动作真快。不过,我一边走一边想,他们再快也快不过互联网。现在可能只是京城附近接到通知,京城外的地方或许还不知道。
“我必须赶在他们的前面离开!”
速度决定一切,这是现代战争的关键。沙龙打黎巴嫩只用了六天,伊拉克占领科威特不超过一个礼拜,美国军舰开进波斯湾,海湾战争开打,一切快得不可思议。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与其做困兽之斗,不如牵着敌人的鼻子跑。
我缩头缩脑地沿着官道疾步行走,不断地强迫自己胡思乱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勇敢战士,是开创光明道路的孤胆英雄!血液沸腾起来,温暖着身子,振奋着精神。就当二万五千里长征了,走到延安,打败老蒋。主席开始不也没有目标吗?鲁迅说了,地上的路都是走出来的。我头上有天,脚下有地,怀里揣着洛玉箫的积蓄,除了失忆,头壳完好,未来是属于我的!
“嗒嗒嗒”,我甚至听见自己的脚步冲破狂风的嘶吼,变成暗夜里一首高昂的歌,前面仿佛有我的守护神,在“呼神护卫”的咒语下,为我打开一道光明神圣的道路!
刹那间,狂风,黑夜,鬼影,我都不怕了!裹紧棉衣,只有一个念头:快走、快走、再快走!走到光明的地方!
我睁开眼的时候,最先看见一只小鸟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跳跃。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一只麻雀!它柔软的腹部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灰色绒毛,跳跃的时候,细细的绒毛微微地抖动着。两只细细的小爪子,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竹叶形状。
下雪了?
我动了动头,才发现自己的下巴埋在雪里,游目四顾,我的手臂呢?
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飞落。我的脑子好像冻僵了似的,转不过来。好半天才想起来,只要动一下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手臂。
胸下传来隐隐的抽动,我确定那是我的胳膊在动。腹部竟然也有动静!它还在吗?
昨夜疾行,我竟忘了自己怀有身孕!
慢慢坐起来,我心中暗叫侥幸。幸亏出来时已经置办了足够的棉装,而且昨夜疾行的运动量也有助于保持我的体温。雪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就把我趴着的地方覆盖了。从这个速度和我身上覆雪的厚度来看,我躺在地上的时间并不长。大概是走得太累了,以至于睡着了,倒在地上所致。
我拍拍身上的雪,捂着肚子暗叫侥幸。抖掉手套,帽子和身上的雪花,我四处看了看,不由得发愁。白茫茫一片,官道在哪里?我可不想走进深山老林喂了老虎狼什么的。
身后传来马蹄嘚嘚嘚的声音,急促的声音令人心惊。我蹦到路边的树旁,躲开马蹄扬起的雪花,抬起头来,只看见四五骑黑色的影子。还有比我着急的呢!
唉,要是我也有匹马就好了。当然,如果是马车就更好了。
想到这里,我加快脚步,沿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走去,马走的地方应该是大道。真希望能尽快找到一个客栈,吃点热乎乎的馒头,喝点烫烫的粥啊!我摸摸怀里的银子,最好再雇一辆马车。越想越美,脚步也轻松起来。
果然,前面就是一家客栈。几张破纸从脚下飘过,捡起来一看是洛玉箫的通缉文告,墙上干干净净没有我的,心里暗暗窃喜。
《千里东风一梦遥》第十二章(2)
客栈院子里拴着几匹高头大马,我习惯性地观察了一下,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花纹。那个狼头标志实在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在杨府的前院,经常能看到配有这样纹饰的侍从来来往往。我顿住脚步,向里面看看。
大概是因为风雪的缘故,店里的客人比较多。在一群青色灰色白色的,热气腾腾的身影里,一个身穿黑色貂裘居中而坐的男人分外显眼。似乎因为他的存在,店里的声音也平白低了几个分贝。
杨不愁。
缩回脑袋,理智叫嚣着让我赶紧离开,再度回到风雪连天的路上赶路;可是一天一夜没有吃饭了,饭菜的香甜早已渗入灵魂深处成为我生命不可分割的部分。
而且,我还有个无法辩驳的理由让我留下:我不能饿死在路上。肚子里的孩子昨夜没掉是侥幸,这样的侥幸可能发生第二次吗?除非神佛保佑!
绕到房后,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我准备到人少的时候再去吃。他们可以在路上冒雪疾行,就不排除吃完饭继续赶路的可能。
搓搓手,跺跺脚,我尽量保持体温。一边运动一边道歉:“宝宝啊,你娘也是不得已。民主和自由从来都是需要用鲜血来换的,你就打起精神跟着娘亲奋斗吧。要是真挺不住,你就趁早找个好人家,晚了想走都走不了了。”
饭点儿很快就过了,大堂里安静下来。我踅回去一看,真好,只有角落里有几个人。那些马都不见了,我拉拢头上的兜帽,走进大堂。
“客官!”小二很热情,“哟,是位大嫂!您里边请。”
我点点头,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要了两个大热馒头,一碗粥,还有两个热菜,一荤一素,慢慢地吃着。
外面狂风呼啸,大雪当道。太阳在上午露了下面儿,这会儿已经不见了。天地间是灰白色的苍茫。看来是走不了了。
看小二去邻桌收拾,我便叫住他,要他准备五个馒头,二斤牛肉,花生米(我总得来点零食吧),还有几根生葱。然后又问他有没有房间。
小二为难地说:“客官,上房都满了。”
我问:“下房,或者中房呢?”
小二更为难:“那都是通铺。大娘,您——”
我掏出一小锭银子,塞进小二手里:“通融一下,不用太为难。”
小二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的确没有了。不过,小的倒是单住一间,您要是不介意——”
“哦?多谢小二哥了。”我赶紧道谢,“能不能帮我准备些热水?另外晚饭我不想出来吃了。”
小二应了一声,转身刚走,从门口走进来两个大汉,迎着下楼的人行礼道:“将军,外面风雪塞路,恐怕实在走不了了!”
“吧嗒!”我手里的馒头掉进粥里,赶紧低头喝粥。
大概杨不愁看了看天色,的确无法赶路,便道:“算了,先住下吧。的卢,你去取酒来,天寒地冻的,暖暖身子?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