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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作者:诺儿here|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5-21 05:16:56|下载:太阳照在桑干河上TXT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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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做事非常明快,虽然在村子上耽搁不久,却能迅速的解决问题。他知道区上的工作干部配备得不够整齐,有许多都是刚提拔起来的;他对工作组的同志也不能完全放心,他常常不赞成他们的意见。有时,他觉得他们给地主的地留多了,他就大嚷道:“这样不行呀!顶多留个‘上贫农’。”那些工作组里面有人说:“中央有电报来呀!说对开明的地主,对某些人还要留两个中农,或四个中农呀!”他便更急了,用手去摸他的光头,连连摇头道:“什么,两个中农,你真瞎扯,同志!你别瞎拿中央骇人呀!你到什么地方听来的谣言?中央,共产党的中央呀!不会,不会,我不能听你的谣言!我只能按老百姓的情况办事!”如果还有人说话,他就果断的说道:“不管,错了我负责任。土地改革就只有一条,满足无地少地的农民,使农民彻底翻身。要不能满足他们,改革个卵子呀!”有时有些富农来献地了,也会有些人说这个富农不错,不能拿得太多,怕影响中农,可是他也总说:“要拿,为什么不拿呢,还要拿好地。”他是很坚定的人,虽然他的坚决同他稚嫩的外形并不相调衬。

  同他一道工作的人,也常同他开玩笑,学他的手势,摸着光头,摸着脖项,那个瘦长的脖子是伸在一件没有领的衬衫上面的;学他的声音,有些急躁,但却是果决的;也学他的笑,天真的笑,那在解决了问题之后满意的天真的笑。但人们却不能轻视他,并非因为他是部长,而是因为他对群众的了解,和处理问题时的老练。

  他的老练和机警的确只是因为环境逼迫他而产生的。当他脱离青年工作到察南的时候,他还不够十九岁,开始连杆枪也没有,常常只两颗手榴弹。伪甲长瞧不起他,以为同这样一个孩子办事要容易得多,还常常考他,试试他喝过墨水没有,识多少字,会打枪不会。他要学着应付人,学习懂得别人的圈套,他不只要会拿眼睛看,并且还要会拿鼻子闻。当他每进一个村子之前,就要能嗅出村子的情况。那时四处都是陷阱,只要他走路重了一点,咳嗽大了一点,睡觉沉了一点,都会有生命的危险的。他到这里工作已经有了三年。刚来的时候,跟着别人跑,后来单独负责几个村子,慢慢负责一个区,又要发展党,又要建立武装,终于消灭白点村。他吃的苦是说不尽的,他自己就懒得说过去的事,因为太多了。有几次一月多找不到熟的吃,并且还常常吃生的南瓜,生的玉米。同在一块的人牺牲了。也有扩大了来的游击队员又投了敌,反转来捉他,他跳墙逃走过。他要没有鹰的眼睛善于瞄准和鹿的腿跑的快,敌人就会像捉小鸡一样的把他捉住的。有一次他到一个靠近据点的村子去,还是第一次去,村子上一个熟人也没有。他打听到伪甲长的家,这个伪甲长是一个大地主,他一进门,便拉住了他不放。恰巧敌人进了村,在大街上找甲长呢,伪甲长忙把他带到后门,说你从这儿逃走吧,咱不害你。可是他不走,他怎么能放心他,敢于走呢?他说:“走,不,咱还刚来呢。请你先把你儿子叫来,陪咱呆一会,你再出去陪日本人吧,告诉你,敌人什么时候进来这院子,咱就什么时候打死你儿子,你大约是明白人吧!”于是他抓住地主的儿子爬伏在房子里的窗户后边,举着枪,等着。甲长一点也不敢怎么样,过了好一会,把敌人打发走了,回来看他,他倒没有什么,那儿子却尿了一炕。后来这事被传了出去,谁也想看看他。老百姓说好厉害,八路军的人都有这样大胆,那还怕什么日本,中国再也不会亡了。他就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中,懂得只有斗争,只有坚定才有出路;懂得怎样来制伏敌人;更懂得一切应该依靠谁,怎样才能从老百姓中找到最可靠的朋友——穷人了!

  他从靠近涞水县的红峪一直向北走,打开了一个村又一个村,慢慢就到了这桑干河下游的南岸。那时这老三区就成为他最活动的地方,三区的游击队也是有名的,一直到现在这一带的民兵还是比较有规模,能自动的担负一些工作。

  自然第一个到暖水屯来的八路军就是他。那靠山的一排葡萄园子,就常常成为他的家。

  在冬天的夜晚他就住在那看园的小屋里,或者一个土坎坎里,左手拿一个冰冻的窝窝,右手拿一个冰冻的咸萝卜,睡一会又跳一会,为的不让脚给冻僵了。后来村子上工作健全了些,他才常到西头的土屋里来。开始认识他的并不多,但多知道有个章品同志,那些人只要知道章同志到了村上,他们就会自动的为他警戒。后来他在村子上露面了,认识他的人就多了起来。人们都叫他章队长,又叫他章区长,也有叫老章的,如今更叫他章部长了,可是不管叫他什么,他们都同他是一样的亲热。他们是一同共过苦难来的,自从有了他,人们才对黑暗有了反抗,对光明寄与希望;人们才开始同强权斗争,而且得到了胜利。他的困难的环境和艰险的工作,人们都看得很清楚,他们相信他为了老百姓,为了中国的穷苦人民才那么拿生命去冒险同死亡做了邻人的。他们互相依靠着战斗了生存了下来,所以他们就有着同一般人不同的,更其理解和更其融洽的感情。

  章品前两天就接到县委书记来的信,并附有暖水屯的汇报。县委书记告诉他,那里由区上委派了一个缺少经验的知识分子去工作,两个多星期了,还没有发动斗争,内部也还存在些问题。区上的同志又认为对于这群文化比较高的人没有办法,他们希望县上派人去帮助解决。因此便要他就近过河去视察,那里的情形他也较清楚。他接到信后不能马上走,顺便问了一下附近的老百姓。老百姓却都说暖水屯可闹好了,今年恐怕要数暖水屯闹的好,暖水屯的农民都排队伍去沙城去涿鹿城贩卖胜利果实;今年果子出产又好,哪一家也能分个几十万吧。咱六区土地是肥,可是一棵果树也没有,地主大,土地集中该好办,可是土地大半还在外村呢,斗的时候使劲,分的时候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这些消息使他很高兴,所以他便又迟了一天才渡过河来,他还计划当天晚上又赶回六区去。他认为这个村子是比较有可靠的干部,和较好的群众基础。虽然也属于新解放区,但在抗战期间就有了工作,改造过村政权,而且也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的。他并没有料到当他来的时期,这村子上正处于一种较混乱的状态,尤其是在村干部之间。他们议论纷纭,而这种议论又还只成为一种背后的耳语,这就更造成彼此的猜疑,和难于有所决定的了。因此章品的出现就更容易看出来恰是时候,也更有他的作用了。

  43 咱们要着起来

  章品站在街口上,想看看有熟人没有。忽然从后面转过一个人,用力的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好大的眼睛,真是到了县上工作,就不认识咱了,咱在后边跟了你半天。”这正是那黑汉子张正国,他横挂了一杆三八大盖,愉快的咧开着嘴,更接下去说道:“还是单人匹马的走,县干部嘛,也不跟个带盒子的,威武威武?”这个容易在人面前害臊说话的汉子却并不怕年轻的部长,看着他那没领的衬衫和光头觉得好笑。年轻的部长也给了他一拳:“你这个家伙,做啥要吓唬人呀!”

  张正国却正色道:“咱在庄稼地里老早就看见你了,看见那个坏小子向你嘀嘀咕咕,咱就没叫你,咱告诉你,他的话不能听,”他又凑过脸去,悄悄的说:“咱别的都不怕,就怕把这个人跑了。知道么,就是人称赛诸葛的,嗯。”

  “老章!啥时来的呀!怎么悄悄的不给人知道?嗯!昨天咱们村可闹腾咧,你来迟了。”有几个人从对面走过来,章品便一个一个去问他们好。

  他们也笑说道:“看你把裤子卷得这么高,到了县城里,还这么个土样子,纸烟总会抽了吧,来,抽一根。”

  大家看了看没有外人,有一个便低低的说道:“老章!昨天咱们村打了架,今天还没解决啦,说今晚开农会解决。你看刘满可能赢?”也不管别人知不知道就这么提出问题来了。

  “赢不赢就看咱大家敢不敢说话嘛!老章!咱们找张三哥去。”张正国忙着往头里带路。

  章品还在一边向那群人说:“一个人力量小,大伙儿力量就大了;一把麦秸不顶事,一堆麦垛就顶事了。刘满打了先锋,你们跟着就上去嘛!干部是你们选的,鸡毛令箭是你们给封的,谁要不替你们办事,不听你们指示,你们可以重选嘛!……”

  转过弯走到了小学校门口,老吴从里面跑出来,也忙着打招呼,并且说:“可把你盼来了,帽子也不戴一顶,看把你晒的,进来喝口水吧。”章品走过去同他小声说了一句话,他连连点头,看见人很多,也没说什么,后来看见章品要走了,才说:“老章!看一段黑板报吧。”

  旁边也有人跟着说:“嘿!看看咱们老吴的顺口溜吧,人家见天编上一段上报,编得怪有趣的,村上啥事他不清楚?”

  章品真的走去看了一段。

  人越围越多了起来,远远的墙根下有个老头坐在那里晒太阳。张正国碰了一碰章品,章品认得那老头是一贯道的侯殿魁,他问:“他病好了么?”

  “老早好了,今天跑到农会来问还要清算他不;说只有四五十亩地了,要是村上地不够均,他还可以献点地。农会在动员侯清槐向他要红契呢。他成天坐在这里晒太阳,观风看色咧!谁在背后也笑他:”你不骑烈马上西天啦?……‘“张正国告诉他时,旁边有听见的人也笑了。那老头子装着没看见。像个老僧入定的那样呆坐着。

  任天华也从合作社的窗户里伸出头来。他刚从果园里回来,果园里很冷清,只有十来个老头子在那里把堆在地下的果子装到篓子里去。任天华四处找人,竭力想赶快把这工作做完。他又抽时间跑回来把这两天的果子账结了结,打算在今天晚上农会开会时给报告报告。

  “老任!合作社里有谁呀?”张正国问。

  “有咱一个。”任天华答应,并招呼道:“老章!进来沏茶喝。叫人去给你寻他们去。”

  “等会再来吧。”章品便又问文采他们住在哪里。

  有个站在旁边的,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道:“咱知道张裕民在哪里,咱引你们去。”

  “好,还是先找张三哥吧。”张正国把孩子推在前面,又推着章品,章品说:“也好,先看他去,你要有事你就回吧。”张正国跟了一段路,便又岔出去了,只说:“咱还是操心点好。”

  一路上章品便和这孩子一搭一搭的说。沿路看见了熟人也招呼几句,也有不认识的,别人却叫着他。知道他有事也不打扰他。他们两人慢慢便走到赵得禄的隔壁李之祥家里了,小孩子还介绍着,“是妇女主任家里。”

  董桂花穿一件旧布衫,坐在门外台阶上做针线,赶忙站起来,却向里喊道:“小昌兄弟!县上的老章来了。”

  好几个人头都挤在一块小玻璃后面,接着听见一群人从炕上跳下来往外跑。董桂花还接着说:“进来吧,张三哥在这里。”但她自己却反而站在院门口去了。

  他们在门口把他接住,忙忙往里拉,连连的说道:“啊!

  你来得真好!“

  章品看见张裕民和李昌之外还有两个不大认识的人,李昌便说道:“这是咱本家两个哥哥,都是老实人,这个叫李之祥,就是咱们妇女主任的男人,这是他兄弟李之寿。”

  “还是谈你们的吧,咱先听听。”章品又把他们让到炕上面,自己也靠墙坐了。

  这两个本来就有些胆小的人,便显得很拘束,李之祥说:“早上是咱跟小昌兄弟说了,也是咱女人说不报告怕不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也不见得,他也只给咱讲这么多。”李之寿也说:“真只这么多,这可不是小事,咱可不敢乱添,你们要拿这话问钱文贵,可别说咱讲的。咱也是听学校里一个小孩子说的,孩子们的话,也不见得就靠准。……”

  章品问他们道:“你们村上有几个尖?”

  李之祥答道:“咱也不知道有几个,人都说八大尖。”

  “八大尖也就是那么叫叫的,其实也只有几个是厉害的。”李昌说。

  “对呀!”章品更说道,“去年跑了个许有武,今年春上又斗争了侯殿魁。如今侯殿魁天天坐在戏台前晒太阳,谁也不理他。李子俊听说分地,就逃跑了。你看还是他们怕咱们,还是咱们怕他们?”

  “他们怕得可厉害,孟家沟打死了陈武可把他们吓坏了。

  他们怕八路军,怕共产党。“李之寿也说。

  “他们就不怕你们?”章品又问。

  “怕咱们,哈哈……他们可不怕咱们。”

  “当然他不会怕你们一个人,要是你们全村穷人齐了心,他不怕?你们不说他坏,八路就认得他?人多成王,这道理明白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可是老百姓就不齐心。干部还不齐心呢,不信你问张三哥,庄稼主谁都在骂治安员娶了人家闺女,吃了迷魂汤,人家不向着丈人还向着咱们?昨天不就为了这事和刘满闹架?”李之祥不觉得便都说了出来。

  张裕民赶忙分辩道:“那只是治安员一个人的事,咱们不是在今晚开农会解决么,你们要说他不对,咱们能说他好?咱们并没有护着他嘛!”

  章品又解释道:“那些坏蛋并不怕几个干部,他们只怕穷人一条心。干部是能撤换的,要是有那些软骨头,稀泥泥不上墙的角色,就别叫他当干部嘛。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咱们还改选了江世荣,如今反不行?谁要给财主家当走狗,咱们就叫他和财主一道垮台,全村子穷人都一条心了,他就没办法。穷人当家了,穷人都敢说话,别说这几个尖,蒋介石来还得请他滚蛋呢。”

  两兄弟又笑了,李之祥道:“杨同志也是这么给咱们说。唉,咱们脑筋死,一下子变不过来,咱总是想:人穷了惹不起人,咱姑爹也这么说,倒是咱女人还开通些,咱心里也明白。可就是个怕,没长肩膀,扛不起个事。”

  “他姑爹就是侯忠全。”李昌给补充了。

  “有了带头的就好了,你说是不是?别人走在头里了,你还怕么?”

  “如今就是谁也不走在头里。”

  “只要大伙儿都上来,就谁也不怕了。”李之寿也显得活泼些了,不觉也有些眉飞色舞。

  “怎么没人,刘满就是一个,那些找江世荣要红契的,那些要分他房子的,给他柜子上贴封条的不都是带头的么?如今就差大伙儿赶上去。干部也不只是布置些工作,下命令,要自己也在群众中起带头作用。你们自己一辈子也受了不少罪,在大伙面前向地主们算算账,不要照老一套工作手法,你们还怕暴露了自己么?咱们涿鹿县的工作从去年到今年都是吃了这个亏,咱们老是怕闹过了火,只肯自己几个干部考虑了又考虑,就怕不能掌握住,就怕老百姓犯错误,不敢去发动他们,这是不相信老百姓。如今老百姓已经批评咱们了,他们说得对,他们说咱们‘老沤不着’,你们说是么?”

  “唉,就是这样,咱们摸不清上边意见,又怕下边不闹,又怕闹出乱子,咱们倒不是不懂得村上事,就是怕犯错误哪!再说,也还有区上来的同志,凡事得经过他们决定才行。”

  张裕民听到批评他,立刻感觉到自己是太没有勇气了,很容易办的事却使自己那么做难。

  “不用怕!”章品又拍着李之祥的背,“咱们这会要着起来,把那些坏蛋都烧光,看他们还来个里应外合不啦。咱们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人们就不会害怕了。”

  这两兄弟都欢喜得跳下地来,呵呵的齐声笑道:“这话太对了!咱们要不翻透身,就不翻,夹生饭没吃头。”

  “翻不透,就再使把劲,夹生饭就再加上把火,咱们还能不翻身,不吃饭?咱们想问题总要往长远想,咱们如今才好比一棵小树,青枝绿叶的,它还得长大,开花,结果。财主们已经是日落西山,红不过一会儿了。你们别看他们还有人怕他,世界已经翻了个过,世界还要往好里闹啦!咱们如今就是叫大家多想想人家给咱们的苦处,多想想过去的封建社会是怎么的不合道理没有天理良心,这样斗起来才有劲头。还要想怎么才能把人制伏住,好叫他们不敢再报复。你们就把咱们这些话去告诉人,你去多劝劝你姑爹。”章品也走下地来,向张裕民道:“走,时间不多,咱们还是找工作组的同志们去,有事还是大家商量。”

  李昌和张裕民跟着他出来,到老韩家里去。他们并不敢批评文采,一路只告诉他文采和杨亮胡立功合不来。杨亮争执着今晚开农会解决打架的事,打算在今晚就提出斗争钱文贵,已经布置许多人说话。只有文采还不知道,他还说开会也好,看群众究竟什么意见。他们只说他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不容易接近他。张裕民也感到很委屈,说他听信了张正典的谎言,冤枉自己在村子上搞破鞋,他向好几个干部调查这回事。

  44 决定

  文采这几天仍旧生活得很安闲,他常常告诉人一切的创作,一切的思想的精髓都是在“好整以遐”四个字中产生的。他批准了杨亮他们的提议,今晚开农会,可是他并不知道杨亮他们的布置。他还相信以他的讲演,他的气度,他的地位,都可以战胜杨亮,农民会同情他的,也就是同情钱文贵是中农,是抗属,同情干部对果园的处理,同情张正典。他甚至以为也只有在多数人的意见中才能使杨亮无话可说。因此他很乐观,陶醉在他的主观愿望里面,实际是苟安在他的昏聩里面;他对于这个年轻部长的访问,也只看成多一番麻烦而已。

  但他仍旧很高兴,他觉得暖水屯的工作成绩该使部长很满意的了。

  文采在县上的时候,曾经见过章品。他对他的印象是年轻,大约同那些生长在革命队伍里许多年轻人一样,有着可爱的单纯和忠实。他们能吃苦,也勇敢,只是总带着一种从农村来的羞涩,又还有些自满。这种自满也并非由于他们骄矜,只是因为他们还不了解更其广阔的世界。文采可以说很喜欢这样人,并常羡慕着他们,也曾拍过这些人的肩膀说道:“你们是从群众斗争中,从实际经验中生长的。你们有比我们更丰富的学问,我们是应该向你们学习的。”不过这些话也只有在口头上说说,他对那些经历并不真的认为有多少价值,所以他就不会有足够的尊敬,更谈不到学习。

  现在已经是几个人把村子上情况都谈了以后,在商量今后怎样办的时候了。章品还先鼓励了几句:“这次咱们涿鹿动手迟了,幸亏有你们一批人下来帮忙。你们搞工作可比咱们有办法。六区老百姓都说你们卖果子卖得好;像昨天群众自动要封房子封家具,在涿鹿还是头一次呢。这个咱要回去报告给县上,作为放手发动群众的一个经验咧。”

  文采当然很高兴,不觉的说道:“咱们现在开会决不老一套。你们从前总是预先布置,有一定发言人,现在我们就是让老百姓自己讲,所以事前很难说定会上能解决些什么问题。

  昨天去封江世荣房子就是群众自动的,现在群众已经起来了,咱们只要掌握住一点,不要让他们闹的过火就行。“他已经完全忘记昨天他是反对封房子和没收一切浮财的了。

  杨亮和胡立功并不讲述他们对今天晚上会议的预谋,他们觉得这是被逼迫着的一个良善的动机,他们只要求能把这两个星期来的工作加以检讨。假如对过去没有一致的认识,没有是非,以后的事总是难办的。

  可是文采是一个不喜欢算旧账的,他气度宽容的说道:“我看不必强调有什么原则性的不同了,只有对工作进行的顺序有差异。章同志也讲过,一切看老百姓的觉悟程度,不必死照条文,这话极是。至于我们彼此之间还有什么意气,以后可以谈的。”

  章品也赞成以后谈,只又问了问杨亮他们布置的情形,章品觉得还满意。张裕民又补充了农会的成份全是贫农,也有一些少地的中农,只是常常一家一个人到会。以前开会有时青联妇女全参加,连识字班也参加了,就保不住有地主富农的人。这次限制得严些,地主富农子女全不让进去。这些人脑筋都已经转过来了。自从果树园刘满和张正典打架,很多人心里添一个疙瘩,怀疑干部有偏向,说干部当了旧势力的狗腿子。甚至还有人说怪话,说八路军也不见得比日本人好,不是为啥在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吃得开的猫头鹰,在共产党手里还是亲热得像自己人?今天就解释了一天,这些人才又放下心来,说到底还是向着穷人,这样,才有个斗头,要不,夹着尾巴睡觉,斗个屌啦!……

  文采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很惊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听到过这些话。他恨他过去为什么不同自己讲,今天才同章同志谈出来,他心里想:“什么叫组织观念,唉!这都还算党员!”但他也不打算争辩了,他觉得这些问题在这个年轻部长面前是无法处理的。而且他疑心章品和张裕民事先也有商量,“唉!他们原来就是一帮子,他是他提拔起来的干部,他当然听他的。”于是他只好采取消极态度,尽量做到组织上的服从。

  章品果然一下就做了决定,他偏向了杨亮,但他认为撇开了干部,不进行干部教育在这个村子上是不合适的。他认为大部分干部是经过考察,比较好的人,他停止了今晚的农会,改成为党员干部大会,并且仍要程仁参加,虽说他在这件事上显得有些暧昧。连极力为钱文贵活动的张正典也一样要参加。他的确还没有学会耐烦的和各个人详细商量的工作作风,过去的工作环境养成他这样,今天的有限的时间也不得不使他这样。

  这个决定的确有些使文采扫兴,把他原来有的一点自鸣得意完全收敛了,静默的不发一言,冷眼去看杨亮和胡立功的愉快,和章品的年轻的武断,当然他就更觉得张裕民讨厌。这时老董也从里峪回来了,他是这年轻部长的老部下。他完全同意他的决定,还说:“咱老早就说暖水屯要不斗争钱文贵,工作就做不下去,老百姓最恨的就是这个人。”但他也老实的说:“咱脑子笨,文同志带的那本指示咱看了几天也记不清,咱是个背棍打旗的人,吆喝吆喝,唱正台戏就上不得台啦!咱不敢出主张,咱还愿意回到打游击的时候,啥地方咱也敢去。”

  问题决定了以后,谈话更显得活泼些。这时李昌也说了许多村子上的故事,把白银儿,李子俊老婆都好好的形容了一顿。白银儿已经不敢擦脂抹粉,把她的白先生请到箱子时去了;听见别人说肚子痛,便赶忙说:“咱如今不迷信了,你请医生去吧,咱从前也是给人家欺负得没办法。”……李子俊女人却更常站在街口上,装着找孩子,一看见干部走过便走过来招呼,斜眉斜眼的,还叫张裕民做三哥,把李昌也叫小昌兄弟。李昌同他们又不是一家,假如要认亲,李昌还得比她晚两辈咧。

  章品也大笑了起来,说道:“这些不要廉耻的东西!李子俊这只寄生虫,赌钱喝酒,不干好事,剥削老百姓好几辈了。还有他兄弟,李英俊,一个也不要放松他。咱明天回涿鹿就把他搞回来,也让他吃吃苦头。老张!你是他长工,找他算帐呀——可别饶他。”

  张裕民也说过去在他家里啥活也干,他老婆的尿盆也要他倒。张裕民说他高低是个男子汉,还要图个吉利,这种倒霉的事不干。那女人还说:“替咱倒尿盆就倒霉了,咱还怕把财气给你倒走了呢。看你不倒能发财……”又有一回她在屋里洗脚,她把张裕民叫进去,要他递给她矾盒子,他妈的,把张裕民气坏了,一掉头就走出来,“咱又不是你买的丫头!”别的事还好说,就这些事受不了,所以同他们吵了嘴,饿死也不干了。

  但章品后来又解释,像这种新解放区,老百姓最恨的是恶霸汉奸狗腿,还不能一时对这种剥削有更深的认识,也看不出他们是一个阶级,他们在压迫老百姓上是一伙人,哪怕有时他们彼此也有争闹。所以第一步还是要拔尖,接着就得搞这些人。不过得让老百姓从事实上启发思想,认清自己的力量,才会真真扫除变天思想,否则总是羊肉好吃怕沾上腥的。

  文采还是不说话,以为这些话是在教训他,他有些难受的想道:“哼!好,就看你的。

  如今年轻人又没有学问却又太瞧不起人了!“

  “这个村子过去工作没有做好,”章品又说下去,并且望着张裕民,“不能怪你们,主要咱负责,区上也没有经常领导,帮助都差劲。你们想,连六区的老百姓都告诉咱说你们村上最坏的要数钱文贵,说许有武都没有他阴险狡猾,可是咱们几次也没有打击他。你今年春上就同咱讲过,可惜那时咱没有深刻调查,找了几个干部谈谈,大家也没提他,马马虎虎就决定了侯殿魁,布置了下去。侯殿魁也不是好家伙,可是不碰钱文贵,老百姓就不敢起来说话。那次会上就几个党员说了话,叫口号,出拳头,看起来热闹,如今想来,那只是不得已罢咧。你们总骂侯忠全落后,实际是咱们没办好。老张!你这人别的都好,耐得起穷,坚决不自私自利,也能团结干部,你原来也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在这件事上你的顾虑未免太多了。你反省反省是个啥原因!是个什么坏东西作怪。啊!

  哈……“

  他笑得是那样的坦白,引起许多人都笑了。这气氛也传染给张裕民,他也愉快的哈哈笑了起来,并且不觉的模仿着他去摸摸脖项说道:“脑子糊涂是一个原因;没有真真为老百姓着想,‘怕’是第一条道理。唉!总是怕搞不起来,又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心想要是闹不起来,扳不倒他怎么样呢?不是白给咱丢脸,又要受批评吗?咳!这次总算咱不勇敢,咱有自己打算,咱没有站稳脚跟啦!这次还幸亏杨同志,三番五次同咱计谋,凭良心说话,咱可不是存心啊!哈……”

  老董也说自己放弃责任,马马虎虎,一心只跑里峪,就为了干部说要替他分三亩葡萄园子。唉!总是农民意识,落后……

  胡立功也笑着问他那头亲事订了没有。老董脸也臊红了,连连否认道:“那可不敢,那太笑话了……”

  在这样的笑话之下,文采也比较有些释然了。胡立功又问起张裕民找对象的问题,张裕民很老实的否认,李昌才说明过去有一次张正典说要把他的寡妇表嫂介绍给他,“张三哥没答应,说自己一个穷光棍,养不起老婆,张正典还叫咱劝他。咱跟三哥说,三哥还把咱骂了一顿。听说他表嫂男人死后也有些不规矩,张正典倒反造谣,可不是有意使坏心眼。”

  胡立功却打趣他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人财两得,难道当了支部书记还能不讨老婆?

  他一定要替他找一个,不吃喜酒就不离开村子咧。

  于是李昌的那个十四岁的童养媳妇也成为笑话的资料了。这时空气便慢慢松缓下来,活泼起来,文采也就加入了。章品也是一个年轻人,自己也还是个光棍,却很老面皮的说有一次一个妇女主任握过他一次手,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同那妇女主任做了一次正式的谈话,要她以后努力工作,注意影响。

  正谈到很热闹的时候,赵得禄、程仁一同闯了进来,他们也笑得不止。但他们却催他们去吃晚饭,不得不给半天的紧张的生活做了一个结束,而且得准备晚上的党员大会。

  45 党员大会

  张正典从他丈人家里出来,打算去合作社,又打算去找文采同志,想把章品到村子后的情况打听打听。他丈人向他说了不少话,他心里忐忑不安,但他又想着文采曾经再三说过,是抗属就应该另眼相看,而且文采是打张家口下来的,是个有来头的干部,章品未必敌得过他。他老婆也跟在他后边,频频的嘱咐道:“可得听爹爹的话,你可得记住呵!要是他们真想,——唉!你就千万别再去了,赶快回家告诉咱。唉!到时候总要圆滑些……”

  天已经黑了,如眉的新月挂在西边天上,薄弱的一层光照了东边半截墙。四方的墙根下都有蟋蟀在瞿瞿的叫,天气已经含有秋意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乘凉的人,张正典也低低的叫老婆放心,要她先回家,自己很快就回来。老婆还想说什么,却从墙角转出一个人,大声的问:“什么人?”张正典已经看出是一个民兵,一手拉住受了惊的老婆,也大声说:“你还不认识,是咱,是治安员。你那么大嚷些什么,要有坏人,也给你骇走了。”

  “啊!是治安员,张三哥找你找了半天,叫你到韩老汉家里去。”那个民兵走近了,却仍举着一杆土枪。更把那个女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

  “什么事?县上的老章走了没有?他在哪里?”他又随即撞了他老婆一下,接着说:“你先回去吧。”

  “嘿!那可不是治安员?”这时从黑暗里又转出了两个人影,“你到哪儿去?可把人好找,原来在这里放哨呀!”这是李昌和赵全功,他们嘻嘻哈哈的便抓住了张正典,拉着他便走。

  张正典只得说:“开啥个玩笑,拉到哪儿去嘛!”

  那两人又笑说:“你又不去探亲,屁股后边跟个老婆做啥嘛!也不怕给人笑话。”

  张正典担心着,好像对某些不祥之事有着微微的预感,他问道:“你们又不开农会了,章品对咱们昨天闹架的事怎么说,那可怪不上咱,谁也知道是刘满存心捣蛋的呵!”

  “章品啥也没说,尽在那里和文采他们谈白槐庄李功德家里的事。没收出三千多件衣服,没一件老百姓能穿的,全是些花花绿绿的绸旗袍,高跟鞋。又说他那个续弦老婆可厉害,一滴眼泪水也没掉,直着脖子走出她那间满房玻璃家具的正房,住到厨房旁边,过去给厨子住的一间小房里去了。”赵全功还保存着听这些故事时候的浓厚趣味。

  张正典也说:“老早咱就说过咱们就没有那么大地主,没闹头,数李子俊家里富些,又给逃走了。你们看今晚会不会谈到咱昨天闹架的事?”

  李昌一句也没说,只问:“你怕什么?”

  “怕,”张正典不爱听这种话,所以答应:“咱什么也不怕,咱一不是地主,二不是汉奸,自入党还不是他章品批准的,他能把咱怎么样?”

  老韩门口也站得有民兵。张正典想:“土地改革,总不能拿咱开刀啊!咱昨天曾经说钱文贵是抗属,这话也没错,文主任也这么说的。上次定成份又不是咱定的,咱才不怕咧。”

  房子里装不下,人都坐在院子里,看不清面孔,院子太大,虽说只有二十来个人,也就显得很热闹。

  这一群人大半都是解放前的党员,都是生死弟兄,谁对谁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所以这院子的空气就显得很融洽,加以有了章品的参加,更为活跃,仿佛许久没有这么多的人在一道似的。

  只有张正典好像怀了鬼胎似的,他谁也没理,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了。他旁边坐了个赵得禄,也没同他说什么。张裕民清查了一下人数便开会了,可是张裕民啥也没说,却把自己数落了一阵:他说自己过去两次在会上也没有提钱文贵,怕提出来不顶事,他怀疑过一些同志。可是常常有老百姓来找他,问他的情形,给他提意见,他也没有告诉文同志,连区上的人也不相信。他说他自己这种不放手作风如何不好,说自己如何违背了群众利益,他说:“咱张裕民闹革命两年多了,还是个二五眼,咱应该叫老百姓揍咱。咱自己打哪里来,活了二十八岁,扛了十多年长活,别人吃粮食长大,咱吃了什么,糠比粮食多!像个槽头上的驴,没明没黑的给人干活,可是还没驴值价。咱从头到脚也只是个穷,如今还不能替老百姓想,瞒上欺下,咱简直不是个人啦!老百姓的眼是雪亮的,咱们有没有私情,人家全看得清。后脑勺子上长疮,自己看不见以为别人也看不见,那才笑话咧。今晚上咱们凭良心说话,凭咱们两年多的干部,凭咱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伙子说话,咱们谁没有个变天思想,怕得罪人?谁没有个妥协,讲情面?谁没有个藤藤绊绊,有私心?咱们有了这些,咱们可就忘了本啦。如今咱掏心话就这些,要是还有半句谎,你们开除咱。咱另外还有个意见,谁也得把自己心事掏出来表白表白。”

  院子里的空气跟着他的话慢慢严肃了起来。大家心里都感到难受,又感到痛快,也想象他讲个什么。但因为突如其来,思想上没有准备,不知怎样说才好。而且对于张裕民讲话所充满的惊叹,也使许多人反呆了起来。

  过了一阵,没人说话,愈来便愈觉得沉默。忽然那个黑汉子张正国却跳起来了,粗声粗气的嚷:“谁没有?谁也有?咱天天叫老百姓翻身,咱们自己干部却甩手甩脚的坐在合作社沏茶喝,串街。一开会谁心里也明白咱村子上杀人不用刀的是谁,尽瞎扯一气,都碍着干部里面有他的兄弟又有他的女婿,不是怕得罪他的,就是想同他拉点关系的!你看,张三哥要咱们表白,就没有人说话。还说不讲情面,谁也看见的吧!”他说完了,便蹲在一边去,气呼呼的。

  钱文虎是个老实人,只知道干活,做了个工会主任,也不知做什么。他和钱文贵算堂房兄弟,井水不犯河水,就没关系,他从来也没说要斗钱文贵,可也不反对,他也不会知道有人因为碍着他才没说,这可把他冤枉了,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这时却不得不结结巴巴的说:“什么兄弟,谁还不清楚咱们一家人谁也同他没来往,你们没看见他们家老大,种一亩菜园子的钱文富,是个寡老,都不同他来往呢。他有钱有势也没分给谁,他过去同大乡里有来往,同村子上有钱的人有来往,他同咱们穷本家就没来往,他要是能改姓,还早不姓钱了呢。你们要斗他,咱没意见,咱们姓钱的人全没意见。”

  “不是问你有没有意见,是问你赞成不赞成!”人丛里谁说了。

  “咱赞成,咱赞成,不过,咱在大会上可不说话呀!不为别的,咱说他不过呀!”

  于是大家又笑了,大家还问他怕什么。

  跟着又有些人说话了,也有长篇大论的,也有三言两语,任天华提到果子园闹架的事,他说他今天跑了一天,才拉十几个人在那里工作,这事总不能做半截子吧。

  张正典这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佩服他丈人有先见之明,这么多同志们的诚恳,却抵不过一个钱文贵,他并不去思索是非皂白,他毫无感动。他只有一个想法,先使自己跳出这个漩涡,钱文贵曾经吩咐他,要是看风色不对的时候,就得掉转船头。只要钱文?